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他不用刀 作者:四字说文   文案:   世间百味,独你无味。   他们会永远是彼此的全部。   仿温不温学古不古,武侠正剧。   完结于2021年9月20日。 第一章   黑暗,沉沉的黑暗,望不见底的黑暗。   近了、越来越近了、很近了!   他的手已经要碰到桌沿,指尖快要触及到他的剑,他的心,他的最后一线生机!   可他却不动了。   喉间发出的是什么声音?   他的手重重摔在地上。   ——只有手摔在地上,因为他被人一刀砍断了手!   他就这般被人按着头,往地上沉沉磕了个响头,挣脱不得,感觉血都快要流尽了。   “后悔吗?”那人问他,声音低低的,有些哑。   他喉间嗬嗬直响。   不想死、他不想死!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从没有这么后悔过!   他忽而瞪大了眼睛。   他最后望见的,是一线似朝阳的金影。   ...   蔚飞白死了。   穆常在路口等人,耳边全是这样的叫嚷。   每个人都在议论蔚飞白的死。   说他死得如何凄惨,死得如何可笑,堂堂武林盟的盟主,竟被人毒废了功夫、砍下了右臂,再被一把匕首夺走了性命。   穆常不为所动,他双手合十,闭眼立定,就像他只是一尊雕像。   大漠里的阳光又热又毒,他却半分不动。   穆常是个和尚。   若他在半月前没有还俗,他现在合该是个苦行僧人,来这辽辽大漠,就是为了吃苦。   但穆常还俗了,理由是段翊霜劝他别再做和尚。   段翊霜就是穆常要等的人。   现在的天气很热,烧得人也滚烫,像是要亮出火来。   可穆常知道,只要等到了段翊霜,再热的天也会变冷,再烫的火也会被灭成一堆枯枝。   因为段翊霜很冷。   很冷的人就在半炷香后走到了这里。   段翊霜握着剑。   这是春天,可中原却落了一场大雨。   雨很急,段翊霜的剑鞘上就沾了雨,风一吹,又径自消弭,再不见踪迹。   他一出现在这个路口,阳光果然就没有那么毒辣了。   匆匆赶来的人也都停下脚步看向他。   他白衣,蓝剑,气质出尘,冷若寒霜,剑柄上垂落一绺浅蓝流苏。   江湖上每个人都该认得他。   他叫段翊霜。   段翊霜有个名号,叫“无瑕剑”。   他是正道翘楚,江湖名人,更是个闲云野鹤。   他今日来到此处,也不会有第二个理由。   所有人看过之后也齐齐转头,匆匆往大漠深处行去。   穆常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给段翊霜带路。   诚然依凭段翊霜的功夫,他绝不至于在大漠里迷路,可穆常仍要等他。   穆常道:“自璧州分别,我们已是半月未见。”   段翊霜也道:“听大师说你已还俗,不再叫‘无常子’了。”   穆常道:“是也,‘无常子’想做‘穆常’,便不要‘无常’了。”   段翊霜问:“朱子平到了吗?”   穆常道:“他比你来得更快。”   段翊霜便与穆常错肩而过了,先走在了前头。   朱子平是武林盟的继任盟主。   他是蔚飞白的师弟。   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蔚飞白死了,那接任武林盟的人,就必然是朱子平。   可没有人怀疑是朱子平动的手。   因为他和蔚飞白的关系实在是太好了。   好到他们两人自幼就在一起,为彼此做过无数的事,朱子平为蔚飞白死过一次,蔚飞白也为朱子平试过毒、中过蛊,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过命的交情。   所以朱子平不会杀蔚飞白。   他也没有向蔚飞白出手的理由!   可究竟是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取走了蔚飞白的性命?   是谁?   ——魔教飞花宗!   这也就是江湖豪杰齐聚大漠的唯一原因!   “魔教飞花宗有个习惯,若是杀了什么人,就要在那人身边放一朵红色的蔷薇花。”   “据说这朵花必须是盛绽的,需得在最好的时候摘下。绝不能是含苞待放的,更不能是将要枯萎的。要足够新鲜!”   “飞花宗杀人,一定会留下蔷薇花来彰显自己取得了怎样的战果,蔚盟主的尸体旁,就有一朵蔷薇花!”   魔教飞花宗近年来越发猖獗。   他们不断挑战武林正道的底线,挑衅八大门派与武林盟的尊严!   而如今,猖狂的魔教竟连盟主的性命也给取走!   这怎能让人不愤怒?   又如何让人能忍得住这份正义之心?   段翊霜垂着眼帘,他一路前行,目中所及,是遍地沾了血的尸体。   那些尸体弯曲着手指,像是在虔诚地向什么人奉献忠心,直至最后一滴血流尽了,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定格的双手,就如同在黄沙上盛绽的花。   像开得正正好的蔷薇花。   穆常道:“最先来到这里的是翠羽会和陨星坞两派,他们质问是不是飞花宗杀了蔚盟主,本以为这魔教必然会狡辩栽赃,却不想飞花宗的长老竟直说了,蔚飞白的确是飞花宗所杀。”   不仅如此,那飞花宗的长老还尖声笑道:蔚飞白死了就死了,我们想杀谁,就杀谁!   这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八大门派并一众闲散侠客,将飞花宗团团包围,朱子平就打着头阵,站在最前面,要让飞花宗的宗主出来给个说法。   可飞花宗走出来了三个长老,三位护法,却迟迟不见飞花宗宗主的影子。   江湖上没有任何人见过飞花宗的宗主。   因为飞花宗其实离中原很远。   远到他们近些年声名鹊起时,也还没引起八大门派和武林盟的注意。   纵然他们做过很多恶事,犯下许多罪行。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他们杀了蔚飞白。   惹了众怒,真正踩到了武林盟的底线,像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八大门派与武林盟打得头晕眼花,措手不及。   段翊霜走近时,朱子平还在与飞花宗的几位长老对峙。   见他来了,朱子平拱手道:“段兄。”   段翊霜问:“魔教猖狂,朱兄想要如何应对?”   朱子平有些惊讶:“段兄怎么了,怎的如此主动,还会过问我这种问题?”   确然,段翊霜是个很惜字如金的人。   他只对朋友知己话多一些。   通常时候,只要别人不问,段翊霜就绝对不会开口。   他甚至可以一个月不说一句话。   主动提问的段翊霜足可让人惊讶,惊讶的还有穆常。   穆常道:“我滴乖乖,老段,你吃错药了?”   段翊霜一掀眼帘,瞥了他一眼:“嗯。”   穆常瞪大了眼。   朱子平又道:“既然段兄问了,我便也说说自己的想法——这飞花宗的确猖狂,亲口承认杀死师兄的人就是他们,我的想法是——”   “灭门!”   身后的人群里骤然传来一声吼叫。   “对!灭门!灭门!”   “飞花宗里没有一个好人,杀了他们,为蔚盟主报仇!”   朱子平神色微变,正要说话,八大门派的人堆里竟也传出一句:“没错!灭了飞花宗!我们身为武林正道,怎能轻易纵虎归山!”   “诛灭魔教!为蔚盟主报仇!”   “诛灭魔教!为蔚盟主报仇!”   “诛灭魔教!为蔚盟主报仇!”   这三声不知由谁喊出了口,一瞬间整个浩浩荡荡的人群里全是这样的声响。   此起彼伏的口号喊得响亮至极,在辽辽大漠里回荡。   朱子平还想说话。   可他不能再说了,也不必再说!   站在正殿门口的飞花宗长老已然出手!   是指法!   快如闪电,恍如飞花,招招直取人的命门死穴,只闻得“砰砰”两声闷响,先就被他以指杀了两人!   朱子平只得抽剑迎上。   朱子平擅长用剑,也喜欢用剑,他的剑法,飘逸灵动,任谁看了都会夸赞他的灵活。   可现在他一剑又一剑刺去,竟都被这面容苍老的老者所避开!   握剑的手逐渐有些颤抖了。   朱子平刺剑、挑剑,每次都很快,也越来越快。   剑光映在他的脸上,却还不如他的脸色苍白。   因为朱子平这一剑剑刺过去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蔚飞白!   那个与他并肩作战三十载的师兄。   死了、人已经死了!是谁杀了蔚飞白?是飞花宗、是魔教,是眼前这个老者,是飞花宗的每一个人!   朱子平想到这里,已是猩红了双眼,再没有理智地胡乱刺剑。   他痛彻心扉。   原来方才不觉得痛,是还未回想起这种痛来!   如朱子平这般痛彻心扉,几近发疯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与飞花宗众人拼命厮杀,恨意滔天。   恨飞花宗的张狂,恨飞花宗的无情,恨飞花宗让他们蒙受屈辱!   黄沙浸血,金殿映红。   段翊霜将穆常拦在远处。   刀和剑碰在一起,刀和刀撞在一处,各式兵器相击的声音,刺耳响了许久。   穆常道:“快放我过去!”   段翊霜却摇头。   穆常问:“你既不帮忙,也不要我帮忙,那你来这里做什么的?你是来看热闹的?”   段翊霜道:“小心中计。”   他话音甫落,混在一起厮杀的人群便骤然散开。   朱子平站在中间,握着剑,仰天大笑,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下来。   而在朱子平的面前,站着一个未曾见过的人影。   青衣,墨发,茫然空洞的眼睛,瘦可见骨的手指。   这青衣男子不言不语,看着几近发疯的朱子平,他唇角勾起,脸上绽出一个堪称诡异的笑颜。   何其可怖的笑容!   在场众人都被他的诡异所震慑住。   然则朱子平纵使理智全无,仍还能感知危机。   朱子平如临大敌,霍然退后!   可依然慢了!   那青衣男子张口一吐,自口中喷出两枚尖针,破空而去,就要刺进朱子平的咽喉。   穆常见状,急急就要冲去救人,段翊霜却比他更快。   段翊霜出剑了!   无瑕剑出了剑,天上地下就只剩下这一道剑影,万物也要为之失色。   所有人都看到了段翊霜的剑。   蓝色的剑。   挡在朱子平的身前,挡下了那两枚尖针!   青衣男子一怔。   穆常远远儿站在边上,早在段翊霜出剑的时候,他便安下心来。   再不会有人比段翊霜的剑更快。   而段翊霜想救的人,总会有一线生机!   青衣男子也意识到了段翊霜的危险。   他后退两步,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要拼到最后一刻!   这般危险,这般仓促!   段翊霜却没有动。   为什么不动?   因为那青衣男子抽出匕首,却根本不是想往前迎战,而是准备逃走!   他转身飞掠而出,越过人群,在空中荡出一线青色的风痕,自此消失踪迹。   段翊霜是不会追的。   可朱子平追了上去!   那身衣裳还沾着血,握剑的手更还在颤抖,最重要的是,朱子平受了伤!   段翊霜可以不管青衣男子的去向,更不去过问这人的死活,可段翊霜不能不管朱子平。   因为朱子平是穆常的朋友。   而穆常又是段翊霜的朋友。   段翊霜轻蹙眉心,握着剑,终究追上了朱子平离去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开文了。   武侠情怀起于古龙的叙事风格,开文前拜读了温瑞安先生及古龙先生的部分小说,自我认为温巨侠的风格带给我更多想法,这篇文个人风格依然很重,因为对于一针见血式的描述火候并不够,但尽我所能。   九年前我的梦想是写正剧,现在我要把它完成,我不想说这是完成执念,我觉得这应该是新的起点。   以此文,赠九年来的自己。   这是一个没有多少绝世武功、不世高手的故事,但陷于其中的每个人,都身在江湖。   本文大纲近七千字,细纲一万三千字仍在细化,无论是剧情还是感情都是循序渐进。   感情方面属于攻先撩了,受先动心。   有存稿,所以日更,无特殊情况每周三休息。 第二章   这条路又长又陡,一路行去,见不到一个人影,也好似没有个尽头。   段翊霜紧紧跟着朱子平的脚步,穆常也在身后。   八大门派与武林盟的人皆留在了正殿门口继续厮杀。   而他们三人却追着一个不明白来历的人,行了如此漫长的一段路。   可没有人放慢脚步,也没有人愿意停下。   那青衣男子的身法像是阵风,只慢一步,就再也追不上。   朱子平追得最急。   鲜血将他的视线遮得越发模糊,他越走越快,越追越急,以至于当这条窄路豁然开阔,那道青影骤然消失的时候,朱子平往前一跨,也险些跟着跳了下去。   是段翊霜扯住了他的后领。   朱子平急喘一声,抬手为自己拭去额上的冷汗,眼帘上的血迹。   他恍如大梦初醒,睁大双眼,忽而发现自己竟站在断崖的边际,只差那么一步!   可当朱子平探头往下看去,他不由惊呼:“怎会如此——”   原来这断崖并没有多么高绝,底下也不是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崖底清楚可见,有何景象,仅凭双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尽。   除了青石山苔、茵茵绿草,还有一方水池,上面亦开了一两朵睡莲。   和这辽辽大漠的漫天黄沙全然不同。   怪异,也诡异。让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到了中原,还是走入了幻境。   段翊霜依然垂着眼帘。   他眼底沉静无波,目光扫过崖底四处,停在了一处藤蔓满布的山石上。   那的确是块石头。   却是一个很大的石头,大到甚至被人开凿筑成了一座山洞。   洞旁还大张旗鼓地刻了两个大字:禁地。   段翊霜看见了,朱子平与穆常也能看见。   禁地之所以为禁地,就意味着危险。而危险又被如此明明白白写在上面,只意味着另一件事——   这是个陷阱。   穆常便问:“这么明显的陷阱,我们还要不要下去?”   他这样问,目光却只落在段翊霜的身上。   禁地是危险,陷阱也是危险。   走进禁地就等于置身于危险,是在以身犯险。   任何谨慎细心的人都不会孤注一掷,必然要仔细思量,再多叫几个帮手。   可段翊霜是个不怕危险的人。   他有卓越的自信,坚信自己不会走进任何一种圈套。   他率先飞身而下。   山洞里的光线很昏暗,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周围。只不过更远一些的地方,就只有团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段翊霜走在最前面。   穆常觉得这里很冷。   这座山洞让人感受不出一丝生机。只有黑,还有冷。   冷到他打了个寒颤,忍不住离朱子平更近了些。   他不能靠近段翊霜。   因为段翊霜再热,也还是会让他觉得冷。   渐渐的,段翊霜停了下来。   他们似乎已走到了禁地的尽头。   却没想到,在这尽头见到的,竟会是一个人——一个被沉重的锁链捆缚了双手、锁住了脖颈的人。   那个人就坐在禁地的尽头,坐在圆台之上。   在昏昏黑暗中,有阳光从他头顶的缝隙洒落下来。   在他们走近的短短片刻,越来越清晰的时候。   那人抬起了头。   那张脸就从阴影黑暗里缓慢至极地行入光明。   朱子平呼吸骤停。   平素最不屑于欣赏美人的穆常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段翊霜也一怔,甚至没能控制好自己,犯了病,忍不住道:“真丑。”   他是真的有病的。   病在心里,无药可医。凡是特别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想法,说出口时,必然是口不对心。   穆常承认,这张脸的确有让段翊霜犯病的资格。   因为段翊霜真的已经有两年没有犯病了。   朱子平的理智回了笼,他很是谨慎地问:“你是谁?”   那人就笑了。   笑音有些低,也有些哑,可当那人的声音溢出唇齿时,就让人无端想起轻柔的春风、盛夏的急雨,在撩动心弦起伏的刹那,在最为迷醉沉沦的一刻,自温柔与暧昧中——亮出锋利的匕首。   那人说:“你来到我飞花宗的禁地,却问我是谁,”声音低低如情人呢喃,“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穆常眉心一皱。   朱子平已道:“我们在找一个人。”   那人问:“什么样的人?”   朱子平道:“青衣、墨发,运使长鞭的人。”   ——“他,”那人抬起眼帘,语声缓缓的回答,“是我飞花宗的右护法。”   穆常惊问:“你真是飞花宗的人?”   朱子平也问:“你是飞花宗的什么人?”   那人没有立刻作答。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四周,似落了两分在段翊霜的脸上,他懒懒仰起头,颈肩被锁链勒出的红痕触目惊心,勾出艳丽的景色,衬得左眼下的赤色泪痣熠熠生光。   他的语调慵懒得很:“我是飞花宗的宗主,也就是江湖上所说的,那个无恶不作,罪孽滔天,指使飞花宗犯下无数罪行的魔教教主。”   “而我还有个名字——薛、兰、令。”   在场的人足有四个。   却有三个人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更何况这个名字,代表的是飞花宗的宗主、魔教的教主。   可朱子平从未听过。   也从不知晓江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   而这样陌生的三个字从薛兰令的口中说出,带着缱绻暧昧,又满是令人痴迷的自信。   他比段翊霜更自信!   仿佛这个名字,天生就会被整个江湖所知晓,每个人都会为此如雷贯耳,就好像蔚飞白这三个字一样,让所有人都难以忘怀,让所有人都铭记在心。   朱子平的声音也有些紧:“你说你是飞花宗的宗主?”   薛兰令道:“我的确是。”   朱子平便问他:“那你可知飞花宗近来做了什么?”   薛兰令道:“容我说一件事。我虽然是飞花宗的宗主,却一直被关在这个禁地里,整整七年。是以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我一概不知。”   他话音落下,朱子平还未及问话,穆常已反驳道:“可你是飞花宗的宗主!”   这不是什么刻意刁难,而是人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   因为无论是掌握皇权的皇帝,还是一呼百应的掌门,哪怕只是个如段翊霜一般,名震江湖却又无拘无束的游侠,也应有自己必然承担的责任。   凡是挂了名号,有了身份的人,就不再能算是个普通人。   而被如此反驳、质问,薛兰令的神情却还是看不出丝毫动容。   他甚至没有看他们。   好像看他们就是一种施舍,而薛兰令连施舍一眼都不肯。   他被锁链捆缚在这里,分明是被囚禁在圆台上毫无退路,却偏生让人觉得他如此自由,竟有极为明显的气势。居高临下,只手遮天。   薛兰令没有惶恐迫切,更没有迷茫无助——甚至、他甚至毫无退让地反问:“难道这天底下做宗主的,就一定要无所不知才算数?”   穆常张了张嘴。   当然如此,难道不应如此?这不是全江湖公认的道理?   可这样浅显又合乎情理的一句回答,却抵在喉间,藏在齿缝里,怎样都说不出口。   穆常应不出声,只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退后了半步。   穆常闭上了嘴。   段翊霜忽而道:“他们毒杀了武林盟的盟主。”   他的声音这般冷,像不化的寒冰,像垒成小山的霜雪。   其实现在,才是段翊霜回神的时刻。   ——在方才短暂的交锋里,纵然坦诚如无瑕剑也不敢承认——他被薛兰令的脸晃走了心神。   段翊霜眼神深深,神情一如往常清冷,还有几分漠然。   唯有他握剑的手,指尖,竟在发白。   可江湖上从没有人能在段翊霜的神情里找到破绽。   他活了二十四载,就是一个没有破绽的人。   那一句话,掷地有声,落在耳里。   薛兰令的神情却与他是如出一辙的冷淡,看不出任何情绪,也不见多少意外。   薛兰令道:“原来如此……我劝过他们许多次,做魔教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何不浪子回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不去惩恶扬善、行侠仗义,从此名震江湖受人爱戴,何苦过那如街头游鼠,人人喊打的日子。”堂堂魔教教主如是说,“可惜啊,看来他们一句也没有听。”   穆常闻言,忍了忍,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诧异:“你真的是飞花宗的宗主?你真的是魔教教主?”   这臭名昭著、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这让人恼恨,恨不得抽筋拔骨的魔教。   怎么会有这样“正人君子”的教主?   朱子平的眉峰也皱得很紧。   “你一面之词,不可尽信,无论如何,你身为飞花宗的宗主,对于宗内事务,怎么能全无所知?”   “可又为何不能?”薛兰令说。   “我已说过,我被关在这座禁地里已有七年。若他们认我这个教主,我又何至于被囚禁在此处?他们想要走的路和我想走的不同,我纵然是名义上的教主,却也仅仅只是个教主。”   薛兰令的话实在很有道理。   这个道理不在于真的有道理,而在于他们根本想不出还能怎样反驳!   难道江湖上当真就有这么无辜的魔教教主?   难道薛兰令此人,就真的是身处黑暗,心向光明的魔教教主?   朱子平无言以对。   因为无论薛兰令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都对他束手无策!   若是撬开一个人的嘴就能找到十成十的真话,那天底下又哪儿来那么多谎言?   局面骤然僵持。   然则在如此僵持的时候,段翊霜却问了个极不合适的问题。   这个问题问出口来,没有任何意义。   可段翊霜依旧问了:“你被关在禁地整整七年,那你如今年岁几何?”   更令穆常无语的是,薛兰令竟也十分配合地回答了。   ——“十九。”   这样一个魔教教主、这样一个飞花宗主!   勾魂摄魄足可以美貌杀人,有着如此令人胆寒的气势,超脱所有的自信与城府。   原来却只有十九岁!   怎会有人年仅十九,却半点儿也无少年青涩?   在这昏黄的明光下,薛兰令昳丽的容颜既绝又冷。   他极适合用美貌去杀人。   ——美到极致,美到如他这般绝冷的,美貌就成了利器,充满了攻击性。   朱子平忽而道:“以你的意思,你是从十二岁起就被囚禁在这里?”   薛兰令道:“准确来说,是十二岁又一月时,我被长老与四位护法联手囚禁在这里。”   “可你身为飞花宗的宗主,全宗上下理应听从你的命令,”朱子平说,“如果他们不愿听从,那他们大可杀了你,取而代之,又为何要留你一条性命?”   薛兰令便笑了起来。   他微微侧首,留下半张略显苍白的脸,声音飘飘而起,曳柔如春水,似琴筝拨弦缓缓回荡,浸出独属于这低语呢喃的绵软,“……若世上什么事情都要合乎情理,那早已没了欺师灭祖、杀父弑兄这样的事。”   他用十二分温柔的语气说十分残忍的话。   薛兰令说:“也许他们不杀我的理由,只因为想要杀我,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很大的代价?”   “长老并四位护法,这么多的人,想要杀你,不应该是轻而易举?”朱子平问。   薛兰令依然是在笑的。   他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两分。   薛兰令说:“他们胜不过我,想要杀我,必然要被我取走一两条性命。到底是想活下去的人,又有谁愿意不明不白死在我的手里?”   “啊,对了——”他懒懒叹息,如同哼歌般悠悠继续,“我当时,似乎走火入魔了。更不能控制自己。”   他的每句话都让人听不出真假。   难以分辨,好像每一句都这么真诚,又好似每一句都是个谎话。   穆常已忍了许久。   他业已还俗,自然不用再守什么清规戒律,闻言大步一迈,竟道:“管这么多做什么!我在这儿听了半天,总归这个人是个魔教教主,杀了他也是替天行道!”   说罢,他抬起右手,就要往下拍去!   朱子平却道:“慢!”   穆常的手悬在半空:“你有什么想说的?先说好,我不惯着他!”   朱子平道:“若他所说为真,那我们岂不是在滥杀无辜。这又与魔教何异?”   “但他分明在糊弄我们!”穆常道,“什么走火入魔、想行侠仗义,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他是无辜的,飞花宗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如此贪生怕死,本就是小人行径,就算他没有做过,若纵虎归山,说不准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朱子平眉心紧皱:“事情还未发生,怎就能如此确定?”   穆常哽了哽,忽然大声道:“朱子平,飞花宗可是杀了蔚盟主!”   这一句砸落下来,正正戳到朱子平心底的至痛之处。   朱子平陡然苍白了脸色。   然而这时,段翊霜却开了口:“还未至这种地步,若要迁怒,那飞花宗的一草一木都算有罪,可你我身为江湖正道,原本就不该如此偏激。”   这似解围又似提醒的话说出口来,穆常也无话可说。   穆常双手合十,叹息一声,道:“那你说还能如何?若不愿杀了他一了百了,若是放过他,八大门派或武林盟又有谁能接纳他?我们三人,又有谁能做到时时刻刻监督他?”   禁地里一时沉寂。   段翊霜握着剑,沉默不语,似是在想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又何须这么麻烦,”薛兰令的声音在这沉寂中缓缓响起,既无任何庆幸,也无失落忐忑。这样的一个人,就像永远都拥有着温柔又锋利的嗓音,让人沉沦又取人性命,“他们一个要放过我,一个要杀了我,你若想杀我,那大可杀我,你若想放我,那你就放我。至于谁接纳于我……”   薛兰令的话语就停在这关键的时刻。   段翊霜却好似听懂了他的意思,握剑的指尖更加泛白。   “我倒是有件事可以说,也可以不说,却不知你想不想听。”   他笑着说。   段翊霜神情如霜似雪,淡淡 第三章   薛兰令的话语很有诚意。   而这份诚意,却带着血。   任何残忍可怖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都带着抹消不尽的暧昧温柔,让人想起风,想起云,如听到潺潺流泉,山涧溪水。   可这带着血,混着杀意的话,在温柔的面具下,便显得无比狰狞。   他这样说话,话音扬起,像在笑。   落在人耳里时只会听出他的漠然,仿佛漠视生命般的冷与淡,就好像,生杀予夺的权势,从来都握在他的手中一般。   段翊霜迟迟说不出话。   也许是因为他从未这么接近过活下去的可能。   没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无瑕剑,江湖上人人皆知的正道翘楚,只能活到二十六岁!   他身中奇毒!   这些年来,他寻访过无数神医,尚在世的,未在世的,有名的无名的,皆被他寻了个干净。   可无一例外的,所有的人都只用遗憾的目光看他。   摇首叹息着,似不懂为什么他会触碰到这种天下无解的毒药!   段翊霜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偶然一日觉得越来越疲倦,又在腹上见到了一只蝎纹。   他明白这是自己中了毒,却不知是什么毒,又是在何时被人种下的!   几乎所有的大夫都说他会死。   人当然会死。   可他却必然会死在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二十六年,他已活了二十四年。   自十七岁身中奇毒,如今他只剩两年的命可活!   这件事穆常不知道,他的知己至交黎星辰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守着这个随时会砍下来的利刃,守着这个会让人发狂的秘密。   这天底下没有人想过死,没人想自己活到什么岁数就坦然去死。   谁都想活下去,没有人不想活着,全天下又有多少人盼着长生不死?   段翊霜当然也不想死!   任何人遇见他,都要说他年轻有为,不过二十四岁,就已然是江湖人人皆知的侠客。   确然比之十九岁的薛兰令,他年长五岁。   可普天之下这么多的人,与其相比,他仍是年轻的,应有极漫长的余生才对。   段翊霜不想死。   他想活下去,可他已经要绝望了,甚至想过自己是否当真就要死在二十六岁。   但如今薛兰令却告诉他,这个毒并非无药可解,他的命还有那虚弱的一线生机。   触手可及的命运就摆在他的面前。   发着光,散发着香气,让人在黑暗里无法抗拒地想要接近。   诱惑,像是陷阱,天底下没有这么轻松的事情。   可这又是否是真的?是骗局,或只是一场绝望至极才会有的梦?   段翊霜的心在跳,砰砰直跳。   他明白,无论这件事情究竟是真是假,他都必然要去赌这个可能!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握剑的手指尖更白。   若是放了其他人得知这种喜事,怕是要喜极而泣、大笑出声,全无理智形象可言。   但他是段翊霜。   这种天大的好事,也无法影响他淡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是亮的,可眼底的湖泊就像雪,冷得结了层霜花。   他从来这样清冷,无论发生任何事,他也至多握紧手中的剑——神情从未有半分动容。   他看起来对这件事毫不在意。   可他的声音却有些哑了。   他问:“我又怎知你所说是真是假?”   薛兰令没有立刻答话。   他们离得很近,这般近的距离,就好像认识了许多年一样,早就推心置腹,亲密无间。   可他们不过刚刚相见。   这场初遇甚至还未到半个时辰,也许连两炷香都还未燃尽。   但他们谁也没有退后。   薛兰令懒懒抬了眼帘与他对视。   像深渊在看湖泊,一方眼底沉沉似黑夜无边,一方眼底游动万千的浪花白雪。   薛兰令轻轻说话:“我自认已经很有诚意,全江湖怕是没有人比我更狠心的。我可是为了你才愿意出手杀人,难不成我还不够心诚?”   将一句十分残忍的话说得十二分温柔,薛兰令就有这样的本事。   段翊霜有那么片刻难以呼吸。   铺天盖地的春风吹至,竟让他觉得有些窒息。   段翊霜道:“……你说你想行侠仗义。”   薛兰令问:“你不相信?”   段翊霜道:“如今我相信与否已不重要,因为你让我只能相信。”   他落了音,站起身来,极快地抽剑斜砍,剑刃落到薛兰令左手边的锁链上。   声音一瞬响起,沉闷得很。   穆常已看出他的想法,虽不认可,却还是靠近了些,避免那魔教教主脱困后出手伤人。   然而穆常把架势摆好,那剑又落了两下在锁链上,薛兰令却还坐在圆台上,未曾动作。   穆常问:“怎么回事?”   段翊霜没有说话。   薛兰令便说:“我的这三条锁链,是由三大长老合力倾注内力结扣合环,想要解开它——需让三股内力相撞,将其震碎,仅凭兵器,是奈何不了它的。”   朱子平与穆常只得上前,各自执了条锁链。   这非常危险。   内力相撞,但凡有一人心怀恶意,另外两人必然受伤。   更何况薛兰令的身份仍是魔教教主,他若刻意在内力相撞时出手攻击,他们三人都难逃受伤。   这就像是把命交给了他。   任何聪明人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穆常又将锁链放下,劝道:“要不还是算了,这人就留在这儿自生自灭,总之我们没动手杀他,也不算什么,万一他自己活下来了,岂不是更好!”   朱子平也劝:“此事的确有些危险,不然我们还是走吧。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再找几个人来此,若他当真伤人,还能有人帮衬。”   段翊霜低头看了一会儿。   他深吸口气,竟道:“不必你们出手,我来即可。”   说罢,竟横了剑在锁链上,阖目凝神,运出内力游走链中,将三条锁链皆震得哐啷直响。   穆常看在眼里,急得攥紧拳头,抬起,像是想要先将薛兰令打晕。   但还没来得及动作,段翊霜低咳一声,额前冷汗冒起,只闻一声巨响,三条锁链竟然真的被他齐齐震断。   “段翊霜!”穆常喝出声来。   “——段兄!”朱子平亦在大喊。   二人立刻上前,将有些脱力的段翊霜护在身后。   至此,三条锁链尽断,箍在薛兰令手腕与颈上的圆箍也应声而落。   这个自称被囚禁了七年的魔教教主,终于重获自由。   而见证这一刻的,竟是几个前来围剿魔教的正道人士。   如此景象,当真离奇得很。   然则面对如临大敌的两人,薛兰令依旧云淡风轻,仿佛他们对于他而言,不构成任何威胁。   薛兰令慢慢站了起来。   他虽只有十九岁,却比在场三人都要高出半个头来,原本就极具攻击性的美貌与这高挑的身形合在一起,更让人觉得压抑。   他黑衣墨发,袖边的金线闪着光,腰间别着的白玉箫被缓缓抽出,拿在手中。   一眼望去,如兰竹君子,似玉若月,腕上颈侧的红痕,更似红脂。   薛兰令终是展颜一笑。   他说:“……段大侠,你这身内力——真有意思。”   穆常对他无甚好感,只觉得这人奇奇怪怪,哪里都是危险:“你到底想做什么!现在已经放了你了,你快走吧!”   薛兰令却上前两步,离他们更近了些。   朱子平忙拔剑向他。   白玉箫敲在眉间,薛兰令慢声道:“怎防我如防贼呢?我与段大侠说好了,从此他跟着我,直到我名满江湖,成了个人人皆知的侠客。”   穆常错愕不已,回头看向段翊霜,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朱子平也问:“段兄,你也不怕他是在骗你?”   段翊霜轻咳两声,正要答话,薛兰令却又道:“何必如此麻烦,为表诚意,我这便去杀了右护法,为蔚盟主报仇。”   朱子平眉心骤紧:“你知道他在哪儿?”   薛兰令道:“你们既能寻到此处,必然是有人引路,能引路来此的,除了三大长老便是四位护法,方才你们又说,要寻一个青衣用鞭的人,那除了右护法,不会有第二个。”   ——“而这个地方,除了禁地,尚有一座暗室。”   一切都与薛兰令所说的不差。   那间暗室就在崖底,在靠近断崖的地方,站在崖上是不能看见的,唯有在崖底时,靠得近了,才能看出隐隐约约的轮廓。想要进入,还需启动一个机关。   那机关按下,门无声无息地打开,纵然人就在此处,也不能听到任何声响,何谈察觉到这里还有座密室?   薛兰令打了头阵,率先进了暗室,领着三人前行。   若是此时有人在此里应外合,或者见到右护法后他二人联手反击,这个天然的陷阱必然能让他们三人非死即伤,大伤元气。   可段翊霜只能赌薛兰令的诚心。   他往前走了两步,道:“朱兄,穆常,不如你们二人就在此处等我们。”   他不惧怕任何危险与陷阱,也不觉得自己会被什么圈套困住。   可他会担心朱子平与穆常两个人的安危。   既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也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人。   朱子平似乎察觉出他的迫不得已:“段兄不必忧虑,既然彼此相信,那断没有我们舍你而去的道理。”   穆常也道:“老段你就放心吧,我和老朱都知道的,你不必担心。”   这一场对话回荡在长廊里,却没有引得薛兰令半点儿驻足。   他们直直向前。   段翊霜握着剑柄,已准备随时都能在最快的时候出剑。   他的剑是很快的,天底下再不会有谁的剑比他的剑法更快!   ——然则,当他们走至暗室的最里层,最后一个房间时,的确见到了那位青衣男子。   预想的陷阱并未出现。   那青衣男子听到响动,转过头来时,只看向了薛兰令。   没有欣喜,也没有震惊,平淡到好似今日的一切都未发生,他们不过是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相遇。   青衣男子道:“宗主,你还是出来了。”   薛兰令说:“确实如此,我本也想着,干脆关到我死,也就不必在乎你们是生是死。”   青衣男子道:“宗主何时在乎过我们的生死?”   薛兰令也道:“你说得不错,我从未在乎,可你们却不能让我死。”   青衣男子扯了下嘴角,沉声道:“宗主想要我死。”   薛兰令离他只剩短短两步的距离。   “不是我想要你死,而是你不得不死。这天底下最好的话就叫人各有志,凡是不同路的,总有相噬的一日。”   话音落下,青衣男子就已然抽出长鞭挥了过来!   长鞭上的尖刺像沾着毒,谁若被划伤了,必然步踏黄泉,长眠九幽。   这绝对不是手下留情,而是殊死一搏!   薛兰令的武功很高。   高到朱子平他们不得不承认,初见时他所说的那番话也许就是真相。   他的武功太高,高到长老护法联手也不敢和他拼死,只能将他囚禁在禁地里。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生得摄魂夺魄,武学招式也让人目眩神迷。   就像是个奇迹。   薛兰令不用剑,不使刀,他将白玉箫挎在腰间,指间只隐隐约约现出一片雪亮的薄刃。   长鞭扫过,他轻而易举就能避开,连衣角也沾不到尖刺。   这分明是在狭小的暗室里,可看似优势占尽的长鞭,却连触及他的影子都是种奢望。   长鞭最后一次撞在墙上时,青衣男子已被薛兰令用薄刃划破了喉咙。   长鞭落在地上。   青衣男子也随之倒下。   暗室里的柜子书桌全被长鞭砸得稀烂,青衣男子瘫坐在碎屑堆里,血浸透了衣襟,滴在碎木桌上。   瞪大了眼睛,血丝满布,很不甘愿似的,让人看一眼便觉得不忍。   穆常大步上前,仔细查探了一番,道:“真的死了。”   朱子平舒了口气。   这事情本该就此结局了。   薛兰令却道:“我到底是飞花宗的宗主……这一回,就让我与他道个别罢。”   朱子平点了点头,他道:“如此,那我们便先上去等候,还请薛教主节哀。”   一番话说罢,穆常满头雾水跟在段翊霜身后,很想问问为什么还要节哀。   杀人的是薛兰令,为何又要让薛兰令节哀?   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他抱着这疑惑去问段翊霜。   段翊霜没有回答。   反而是朱子平做了解释:“好比你的朋友走火入魔、堕入魔教,你不得不杀他,可他依旧还是你的朋友。”   穆常大彻大悟,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是也。”   留在暗室里的薛兰令坐了很久。   暗室里的油灯也算不上明亮。   薛兰令将碎屑拂开,坐在地上,懒懒靠着倾倒的木柜。   尸体就在身边,已渐渐没有了温度。   薛兰令闭着眼,许久没有说话。   或许在这狭小的,没有第二个人的暗室里,他也不必说话。   因为没人会听,更没人能听到。   薛兰令坐了一会儿,他侧过头,伸手抚在了青衣男子的脸上。   触及到的是冷。   就像那个雨夜般冷,冷到手很冷,心也很冷。   但他其实早就冷到毫无温度了,冷到再也不会觉得冷。   薛兰令笑了起来。   他轻轻抚摸着指腹下冰凉的肌肤,血迹干了,不再流出任何热与冷。   直到这些血再不会沾到他的身上。   他将人抱在怀里,扶着头贴在自己的衣襟上,好像这人不过是在沉睡。   好半晌,他才自齿间挂出笑音,轻若无声地说话:“……乖孩子。”   作者有话说:   热知识:教主不是不杀生的和尚,他会杀很多人。   冷知识:穆常也是个和尚,他之所以还俗是因为他被打了就想打别人。   友友们多评论,正剧比较凉的,虽然我有努力存稿,但是还是需要动力哒。   伏笔都会慢慢揭露的,如果有觉得不对劲或者缺漏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伏笔,不是BUG。   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小BUG啦~ 第四章   段翊霜已有许久不曾有这般感受。   他抱着剑,靠坐在船头的青木案上,阖着眼,吹了两轮湖水清风。   风很温柔,有轻雨洒落,也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时候。   雨滴像一片又一片飞鸿鹤羽落在他的眉间。   打落在他的衣袖上,沾得剑鞘更亮,沾得他一身白衣似云拥了雨,浸出零星水色,三两潮意。   他在江湖上有个很响亮的名号。   叫“无瑕剑”。   剑无瑕,剑法无瑕,人也无瑕。   几乎所有见过段翊霜的人,都会明白他是怎样的名副其实。   他真的是个没有瑕疵的人。   或者说,瑕疵其实一直就在他的身上,可无论是谁,无论是初相识还是旧相知,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出他的瑕疵。   ——世人说,强者会将自己的软肋与弱点化为优势,变成可利用的兵器。   而段翊霜的弱点与软肋,不为人知,也难以探寻。   他淡泊名利,是个彻头彻尾的孤云闲鹤。   但如今他这个孤云,这头闲鹤,坐在这小而轻的扁舟上,只闭眼吹风,任雨淋身。   若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几日前,就连段翊霜自己都不会相信。   因为他已过了太久孤独的日子,孤独到每一天,每一个夜晚,甚至于每分每秒,都像是在与天意争抢。   一个人如果太想活命,他就容易失去理智。   段翊霜很想活下去,他却没有轻易交出自己的理智,他甚至看得很清醒。   人活着与死去,最大的区别,莫过于再无可控制自己。   若他为了活命而变得疯狂,变得毫无理智,那他是否活着,也就再也没有了意义。   段翊霜需要这份意义。   他再如何迫切,都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理智。   两日前他与薛兰令初见,力排众议带走了这个难分善恶的魔教教主。   薛兰令便在登船后问过他一个问题。   薛兰令问他:“我听他们说你名号无瑕,却不知是说你的剑无瑕,还是你的人无瑕?”   他在飘摇的雨里与那双幽渊相看。   像要沦陷进那幽渊漩涡。   可他又很清醒,他握着剑,也很坦然地回答:“是我的心无瑕。”   段翊霜的心,不会有破绽。   以前不会有,也就永远都不会有。   这样一个堪称惊天动地的想法,只藏在段翊霜的心底,藏在他的所有惜字如金里。   薛兰令倒是笑了笑:“一个人的心要是没有瑕疵,那活得该多无趣啊。”   段翊霜却摇头:“我活得很好。”   从前很好,现在也很好,对于他而言,人还活着,就足够好。   纵然自己身中奇毒,很可能至多只有两年可活。   但在段翊霜的心里,他依旧觉得自己已足够幸运,比天底下太多无能为力的人更好。   至少他坦坦荡荡,他问心无愧,他行走在这浩渺的江湖里,从未做过一件会让自己遗憾、后悔的事情。   一个人的心要如何无瑕?   ——问心无愧,即是无瑕。   雨不眠不歇落了两日,从大漠飘摇行去璧州,尚需路过一座偏城。   段翊霜不爱饮酒,却喝得有些醉。   他仍与前些时日一般坐在船头,只是如今他的身旁,又多了一道人影。   薛兰令执了酒盅,慢饮几口,靠在青木案旁,似有些昏昏欲睡。   段翊霜很少说话。   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全江湖谁都知道。   要让他主动说话,哪怕只有一两句,也是件很难的事情。   除非是段翊霜的朋友,是他认为可以交谈之人。   否则要撬开“无瑕剑”的嘴,就像去天山上刻字一样难,更是麻烦。   他们沉默地坐在船上,风吹雨淋,偏偏又觉得这雨和风,都是那般难得一见的温柔。   段翊霜却忽而开口问:“你说你被囚禁在禁地七年,可为何初见时,未见你半分狼狈形容,衣上甚至连灰尘也没有?”   他如此主动,叫认识他的人看来,都会觉得震撼。   然而薛兰令只闻声轻抬眼帘,懒懒道:“我不过是被囚禁,名义上依旧是飞花宗的宗主,只要我想,这等小事,自会有人满足。”   “他们虽囚禁了你整整七年,但对你还是留了情面。”   “我亦给他们留足了情面,”薛兰令道,“他们既然不听我的劝,毒杀了武林盟的盟主,那后果如何,应当自己都有预料。我和他们道不同,想要的也不一样,人说生死,那死得有价值,才更值得一些。”   “他们都是飞花宗的人,你更是飞花宗的宗主。”   “这个身份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讲,或许再合适不过,可我是个没有野心的人。”   薛兰令的声音在风里有些柔,像刻意牵扯着春意的温热,抹上烟雨落下时最轻柔的力度。   他和段翊霜肩并着肩靠着。   离得越近,好像连彼此的心跳都可以慢慢同步。   船悄然靠了岸。   薛兰令忽然侧过身,发上的金羽流苏扫在段翊霜的颈侧。   他们无声对视。   直至岸边的吆喝声和着雨遥遥传来,车马混在一处,轱辘声响彻了,城中欢声渐亮。   薛兰令轻笑:“段大侠是觉得,我这么心狠,极不适合做个行侠仗义的好人吗?”   他问得这般坦诚,似乎什么猜忌都要在这句话里瓦解。   段翊霜动也未动。   不觉得这距离近得有些危险,也不认为这距离显得何等暧昧。   段翊霜只认真地回答:“是不应该做个好人。”   薛兰令便笑出声来,酒盅在桌上敲出一声脆响。   他说:“可我一定会做个好人。”   他一语说罢,站起身,向段翊霜伸出了手。   岸边的风更急,吹得他镶了金线的袖摆像是一片藏了骄阳的乌云。   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看不出恶意的好心。   段翊霜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拒绝。   他的手很冷,可当他握住段翊霜的手时,似乎温暖了一瞬。   段翊霜随之站起。   船尾已有人踩了上来,探头看了一眼,扬声问:“二位可要住店?我们广引城近日有画舫灯会,一年一度,热闹得很,四处来的游客不少,最适合在此游玩,二位可莫要错过了——”   画舫名叫绿水画舫,在广引城中很是有名。   无论是读书人,还是江湖人,皆在这画舫上听过曲儿,赏过舞,饮酒作乐醉过一场,也梦过一回。   与天争命的时候走得太急,段翊霜从未好好看过这等盛景。   河灯游得像是漫天繁星,画舫停靠中央,张灯结彩连了一片又一片,段翊霜就站在画舫的栏杆前,仰首看天边转瞬即逝的焰火,偶尔饮一两杯酒。   他已不再那么急着去争什么命。   若说他对薛兰令的话语深信不疑,那绝无可能。   可他也真的因为那番话开始觉得疲惫。   说生死有命,段翊霜不想信命,也不想认命,但要在无数次的失望中求得一个希望,实在困难得很。   他宁肯任性这最后一回,也不想兜兜转转地大梦一场,又落个失望。   段翊霜想得不无道理,他想通了,喝酒就喝得很急。   一两杯饮尽了,薛兰令就递过来一坛酒。   画舫的烛光温热又明亮,洒在薛兰令的青丝金羽上,将人衬得熠熠生辉。   段翊霜酒量其实很不好,他已喝得很醉。   可他的神情仍看不出任何的破绽,他握剑的手依旧很稳,一如往昔,也当真没有瑕疵。   薛兰令靠在栏杆上,仰头喝了一口酒,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何事?”   “你震断锁链时的内力,与你的年纪并不相符,”薛兰令道,“你也许真是这种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但我想,你应该另有奇遇。”   段翊霜便道:“你若认为是奇遇,那就应该明白这是我的秘密。”   薛兰令道:“我自然知道这是秘密,但我想,你我之间不需要太多的秘密。”   段翊霜问:“为什么不需要?”   薛兰令道:“你的命都在我的手里,那你的秘密又能算什么呢?”   没有人能在薛兰令的道理中胜出,每个人都会变成这人的手下败将。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   只要他想知道真相,那真相就会无所遁形。   段翊霜无从反驳,只得道:“我有位恩师,名唤夏侯寒云,她是斩月宫的宫主。”   “十七岁那年,我救了她一命,她传授了我两式斩月宫的武功,再以她二十年的内力做了谢礼。所以我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却已身有四十年的功法内力。仅此而已。”   薛兰令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静了片晌,方道:“你看,这个秘密在我听来,便完全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什么斩月宫的宫主,什么夏侯寒云……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不知晓。”   段翊霜没有应话。   画舫的曲声响了许久,入了夜,三更鼓响,才归于沉寂。   而薛兰令还未入睡。   他屈膝坐在窗前,支起的轩窗下洒着月华,与飘荡曳动的河水混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双眼都点亮。   可薛兰令的眼里不会有光,也从不会映下任何美景。   他眺望河水,看到了无数盏泛光的河灯,就像飞花宗漂亮的蔷薇花般绝色。   但这不是大漠,更不是飞花宗。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叫中原,是江湖人人向往的乐土。   乐土。   薛兰令低低笑了起来。   他抽出腰间的白玉箫,懒懒吹了两个音,嫌它没了在禁地时的响亮,又停了下来。   一个人的心里有事,就会让他变得很懂事。   越成熟越理智的人,心里藏的事情就越多,多到让他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也没有任性自在的资格。   背负得越多,人就越亟欲毁灭自己所背负的,毁灭让自己背负的,更要毁灭自己。   黑暗里的手很白。   白到触目惊心,白到透明,白得在雨里像是块冰冷的玉。   薛兰令闭上眼,半枕在窗框上。   他似醒未醒,想要睡着,也睡不着。   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无情的人,那必然要走一段很漫长的路。   所幸的是。   他已将那漫长的路走到了尽头,从此再也不必变成无情的人。   他如今就是无情本身。   他了无牵挂,他再无退路,他可以做他想要做的所有事情,不再过问从前,也不再期盼将来。   ——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最绝望就是不再失望。   薛兰令想,自己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   然而绵绵细雨里吹的不仅是风。   他闭上眼睛,能清楚听到临近的岸上传来刀剑相击的声响。   那声响越来越近了。   薛兰令睁开眼时,正正见到一道黑影从窗外纵跃而入,干脆利落的顺势滚进了他的床底。   画舫上应是跳上了许多人,这些在白日里不甚明显的声响,在夜里就很扰人清梦。   有人抱怨了两句,换来几声赔笑。也有人喝骂出声,惊乍之间更令人心烦。   薛兰令只垂着眼帘,看着与自己相对的床底。   那里正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在床底摸索了一阵,慢慢地,整个人也从床底爬了出来,站起,借着月光去看周遭是何景象。   目光恰与他相对。   这个闯入他房间的不速之客,竟惊得后退两步,一个趔趄栽到床上。   薛兰令一顿。   白玉箫在掌心轻敲,他似笑非笑道:“姑娘何必如此惊慌,真要说来,也是你惊扰了我。怎又如此紧张,好似我才是那个采花贼盗。”   那人慌忙道:“我才不是采花贼!”   薛兰令看她,反问:“那你深更半夜闯进我的房间,是怕我孤枕难眠,特意来哄我入睡的?”   那人张嘴正欲再说,闩好的木门却忽而被人敲响。   她浑身一震,干脆整个人都团进被子里,在床榻上堆出座小山。   段翊霜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是我。”   他甚至不必薛兰令问起。   进得屋中,段翊霜月下白衣,清风梅骨,身后还跟了一位少年。   段翊霜带来的少年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进了屋四周转了一圈儿,纳闷道:“我分明见到妹子跳进这间房里,怎不见人影?”   他语声刚落,床榻上的那座小山抖了抖,半张人脸从里头冒了出来。   见到熟人,那姑娘便大了胆子,立刻翻身下床,喜道:“哥,你来救我了?”   少年慌忙摇首,用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段翊霜。   她转头看了,恍然大悟般,也用手指了指身后的薛兰令。   两人齐齐对望,忽而压抑着声音,哭天抢地道:“两位大侠,实不相瞒,我们是被仇家追杀,迫不得已才钻进你们床底的!”   段翊霜:……   作者有话说:   支线开启:林氏兄妹很倒霉。   薛教主天生会撩,就是嘴里没一句真话,谁听了都不会信的。   但薛教主自己很相信,他是说谎能把自己说信的那种人。   但他到底信不信呢,你猜。   小翊就是那种很有底线的人,他不会对薛教主有偏见,但也不会觉得薛教主可怜。   他很好,他不圣父,但他很善良。 第五章   林氏兄妹很倒霉。   他们没有办法说自己不倒霉。   他们行走江湖,本就是凭的一腔热血,想走便走,想留就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犯大事,引来八大门派之一的天问斋追杀他们。   在这江湖上能被天问斋如此不遗余力追杀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但无论是多是少,有一件事却是人尽皆知的。   ——天问斋从来不会杀无名无姓的普通人,他们纵然要杀,也是杀臭名昭著的恶人、丧尽天良的坏人,亦或是犯了大错,破坏了江湖道义的人。   林氏兄妹自然不觉得自己算是这三类人。   兄长林天真说:“我与阿妹只是说好离家行侠,但在路上的时候,阿妹搭救了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功夫不低,却受了很重的伤,阿妹不忍心,我便和阿妹一起带他去看大夫,守到他的伤好。”   林天娇听了也点头:“可是这个人伤好之后,却非要让我和兄长加入天问斋。”   林天真道:“老头子说我和阿妹心地善良,这么乐意帮助他人,很适合留在天问斋。但我和阿妹不想。”   “我们离家只是为了行侠仗义,从来没有想过要加入什么门派。”林天娇接口说。   林天真又道:“可我和阿妹拒绝的时候,老头子嘴上说没关系,却在我们的茶水里下了药,然后把我和阿妹关在房间里,将外头落了锁,说是等我们想通了再放我们出去。”   林天娇道:“本姑娘是很有骨气的,自然不会答应这种事情!威逼利诱非君子所为,我和兄长都觉得天问斋这样与魔教无异,夜里趁看守我们的人犯瞌睡,我和兄长就撬了锁逃跑。”   林天真道:“等来到这广引城的时候,天问斋的人也追来了,我们根本打不过天问斋的人,只能在这画舫上扮作侍女奴仆,可是没想到这绿水画舫的主办人,竟是连环榭的一位堂主。”   薛兰令此时方启齿问话:“是连环榭的堂主又如何?”   林天真的神情有些怪了,他道:“若不是这一次被天问斋追到画舫里来,我也没想过八大门派居然串通一气,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了我和阿妹。”   薛兰令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二人乔装改扮在画舫中躲避追杀,却被连环榭的堂主发现了影踪,这位堂主将你们的去向告知了天问斋,是以今夜……你们才会被天问斋追杀?”   林天真颔首坚声:“确是如此!我与阿妹在撞见天问斋的人之前,曾听到那个堂主与天问斋的什么人说话,言语间提到了我和阿妹,果不其然,他们交谈完之后,便有人来搜我们的屋子,还好我与阿妹发现得早,逃出了画舫,可还是倒霉,又撞见了在岸上望风的天问斋门人。”   “我和兄长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但好歹也帮老婆婆织过布,捡过鞋,帮小娃娃们做过糖葫芦,如今天问斋和连环榭居然串通在一起追杀我们,我不服!”林天娇声音有些高,她脸色发红,恨恨挥了挥拳,“要是被本姑娘逮到机会,我就揍他们一顿,尤其是那个老头,我们好心好意救他,他却恩将仇报,可恶得很!”   说至此处,林天娇气性上来,撸起袖子还想站去桌上,林天真扯了她衣摆一下,冲她摇了摇头。   林天娇只得站定了,后知后觉地看了另外两人一眼,在触及到薛兰令的目光时,似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美人面前发了个疯,立时气短羞涩,慌忙低下头,将一双拳头放在两边,紧紧攥住衣摆。   林天真道:“……让二位侠士见笑了,我和阿妹今夜所做之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二位海涵。”   他言罢抱拳施礼,一派世家公子般的作风。   窗外的风雨扫进,零星扑在薛兰令的衣衫与玉箫上。   薛兰令以箫抵额,笑意浅浅,声音一如春风轻柔:“事情究竟是何真相,我是猜不准的,只你兄妹二人已被恩将仇报过一回,为何又对我们两人推心置腹了起来?”   这件事说来说去,也都是林氏兄妹的一面之词。   薛兰令留了条退路给彼此,已是尽他所能的最大善良。   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林天真是个很有自知的人,他读得懂薛兰令的意思,也明白薛兰令的想法。   也正因为读懂了这话语里潜藏的暗示,他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林天真道:“这、这,我是想着,再坏也、也不会比我们现在更坏了!若二位也和天问斋他们沆瀣一气,那我们兄妹也只得认栽,别、别的,就没想那么多了!”   他说话是很真诚的。   如同他聪明,有自知,能听懂薛兰令的暗示。   薛兰令也能听出他的真诚,他的纯粹,能感觉到他的确是个人如其名的天真之人。   薛兰令便笑着问段翊霜:“你怎么想呢?”   名震江湖的“无瑕剑”与八大门派渊源颇深,整个江湖都知道他们之间惺惺相惜,各自尊重。   身为武林正道,有的人选择独自仗剑行侠,有的人选择齐心协力帮助他人。   段翊霜是前者,八大门派与武林盟就是后者。   他们彼此虽然谈不上有多么深刻的交情,多么热烈的关系,但对彼此多行善事的作风,到底有几分珍惜与尊重。   薛兰令究竟信不信林氏兄妹所说的话,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段翊霜究竟如何想。   他轻而易举将一道难题抛了过来,就要段翊霜不得不接下。   段翊霜看不透那张脸背后的深意。   如同穆常从来读不懂段翊霜的沉默,段翊霜也看不透薛兰令的神情。   段翊霜只道:“这都是他们兄妹的一面之词。天问斋与连环榭皆属八大门派,江湖人人皆知正道八门,又怎会如他们所说这般专横独断,是非不分?”   “没有个万一吗?”薛兰令轻飘飘地问。   段翊霜顿了顿。   对上那双眼睛,很多话语都在顷刻间变得无声,要咽下去很难,可要说出口,就更痛苦。   早在禁地初遇时段翊霜就知道。   薛兰令好像活得很淡,活得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还要淡。   淡到这人好像很容易就会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以至于每每望见,段翊霜都会失神那么一瞬。   良久,段翊霜偏过头去,他道:“我不爱赌,但若你想赌一回,也尚可接受。”   薛兰令似乎笑了一声。   听不真切。   薛兰令转而道:“如此,我对这正道八门不曾有过什么认识,既然你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帮你们一回也不算什么。今夜天问斋未曾大张旗鼓搜寻你二人,想来明日应会有所动作。届时——”   白玉箫自额前滑落至颈侧。   薛兰令的声调有些沉了,“是护住你们,还是交出你们,那就是凭我高兴不高兴了。”   他将话语说得真假难辨,但一番话说到这种地步,已是一种表态。   段翊霜微微颔首,也不反驳。   倒是林氏兄妹高兴得很,连声道谢,急急忙忙给他们斟茶倒酒,掸扫不存在的灰尘。   段翊霜谢过他们的好意,只淡淡说:“我醉得厉害,便不饮酒了。”   林天真瞪大眼睛看他,似乎不太能看出他哪里醉得很。   然而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林氏兄妹还颇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自然说不出半个不对。   薛兰令便挨着段翊霜坐在窗前,共沐着同样的月光。   河面的花灯会燃上很久。   他们坐得也很久。   林氏兄妹头挨头打着瞌睡,他们却肩并着肩看花灯,看月光,似没有任何睡意。   薛兰令道:“你说你醉了。”   段翊霜说:“我的确醉得很厉害。”   薛兰令便问他:“若是明日,天问斋当真来追杀他们,你要选择袖手旁观?”   段翊霜答:“我很了解八大门派,他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林氏兄妹自然是在说谎,但拆穿与不拆穿他们,都没有什么必要。”   薛兰令问:“为什么没有必要?”   段翊霜道:“因为我知道,你想帮他们。”   月色下他清清冷冷的神情显得有些温柔,风落在发丝上,吹起一绺拂上薛兰令的肩侧。   他们总是这么近,近得好像没有隔阂,没有秘密,没有猜忌,没有防备。   薛兰令笑了起来。   薛兰令问:“我想帮他们,本该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又何必给我这个面子?”   段翊霜道:“你想行侠仗义,那你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薛兰令双眼微弯,语调柔柔融在风里,尾音悄然下坠:“这么说来,你也做过许多回自己想做的事情。”   段翊霜没有说话。   薛兰令好似也根本不需要他回答任何。   他们远不到谈天说地、推心置腹的时候,更不能毫无芥蒂交谈。   这一场说来说去,不过是在彼此试探。   可究竟是谁试探了谁,段翊霜无法分辨。   真真假假,很多东西都如镜花水月,藏在最明显的地方,也就最难去触碰。   段翊霜阖上双眼,迎接无声无息的风,柔软绵密的雨。   他的确醉了,醉得毫无睡意,却又很想入睡了。   想做梦,也不知道自己还想梦到什么。   薛兰令目光沉沉地看他许久。   好半晌,那支白玉箫懒懒搭在了膝头,薛兰令也阖上了眼睛。   可那如风般轻,如云般软,好像琴筝共奏的声音却悠悠响在段翊霜的耳畔。   他听薛兰令在说话。   ——“大漠没有这么轻柔的风,大漠只有狂风、烈日、迷途的旅人、求死的异客。”   他好似睡了,又好似醒着。   因为他听到自己竟也在回答:“你想家吗?”   “不啊……”薛兰令的声音几乎要散在越来越细密的雨声里,“……我永远都不会想家。”   他听到他这样回答。 第六章   喧闹。   能将所有美梦都惊醒的喧闹。   就响在耳边,似一道惊雷炸裂在绿水画舫上。   林天真立时睁开了眼。   广引城是座小城,可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处。   譬如这清晨,最热闹的地方就应是岸边的小摊,路边此起彼伏争相斗奇的吆喝。   但这个清晨,喧闹声却在画舫上。   这或许只是摊贩们起得晚了些,吆喝的人嗓子还未亮开。   有很多种理由可以用来解释这一日的怪异。   可林天真不会这么想。   他被天问斋追杀了将有半个月,早已练就一番危机意识。   现在,林天真就察觉到了危机。   那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好像有一把利刃,随时都抵在他的胸膛前,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林天真觉得这应该就是父亲所说过的杀气。   看不见、摸不着,也没有味道。   但只要有人想要杀人,这种感觉就会让人寒毛直竖,凉意直直从脊骨蹿下脚底。   林天真彻底醒了。   他不敢再睡,眼见着林天娇还在梦里直流口水,连忙将人叫醒,比了个砍头的手势。   林天娇惊住,小声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林天真只得去看还靠坐在窗前的两人,挪着步子走近了,他睁大眼睛,踮脚欲看,忽而身体一沉,竟是被林天娇拽住了手臂。   林天真低声问:“你拦我做什么?”   林天娇道:“哥,现在是咱们有求于人,你说要是你正睡得香呢,有人把你给吵醒,你还乐意帮他吗?”   道理好似也是这么个道理。   可那种杀意让林天真六神无主,只觉得寒气丝丝缕缕钻到了心肺里。   他有些着急:“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吗?若一会儿天问斋的人来踹门怎么办!”   林天娇也没法子,却还是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不许他再靠近。   林天真便说:“阿妹先别怕,我不喊,我把他们摇醒了,咱就往床底躲着,届时装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   “这……能成吗?”林天娇有些迟疑。   “听我的,准能成!”   林天真松开林天娇箍住自己的双手,探手而去,就要落在薛兰令的肩头。   可他如此紧张,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那手颤抖得厉害。   林天真狠下心,闭了闭眼,手便要往下按去——   他没能按下。   因为白玉箫将他的手隔在了半空,穴位酸胀着,那只手便动也不能再动了。   林天真面色一变,他抬头一望,就望见薛兰令好似带着笑意的眼睛。   可这望进去了,林天真的心却跳得更急,甚至都快要跳累了,像是会在某个时刻骤然停止。   他感觉自己又碰到了那种杀意。   藏在各个角落里,看不见,摸不着,但只要撞见了,就会被它压抑得喘不了气。   他看着薛兰令的眼睛,能看到明显的笑意。   但那把利刃却好像更锋利了些,已先将他的胸膛刺出一个窟窿。   林天真嘴唇颤抖着,他说不出话来了。   他几要不能呼吸。   薛兰令倒是神色如常,只问他:“怎么了?”   林天娇先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慌忙拽他一下,又急急向薛兰令解释:“大侠,误会、误会!哥只是想要把两位大侠叫醒!因为、因为天问斋和连环榭的人,好像已经在搜船了!”   林天真也连连眨眼。   正在此时,房门忽而被人重重一拍。   林天娇也随之打了个冷战。   房外那人高声道:“这位客人,可以来正厅里用早膳了!”   薛兰令顺手解了林天真的穴道,懒懒应了句:“等等。”   林天真被解了穴道,整个人手和脚都有些发软,他趴在桌上,颤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转头再看时,薛兰令已从窗台上下来,正对着天光拭去白玉箫上的水痕。   落了一夜的雨,天是刚刚放晴。   林天真喝完了一杯茶,段翊霜也醒了。   薛兰令道:“方才有人敲门,请我去正厅里用早膳。”   段翊霜尚有些浑噩,问:“嗯?”   薛兰令看他一眼,笑了笑,亲手为他斟了杯茶,递过去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大抵是个鸿门宴罢。醒醒神,毕竟若是鸿门宴,我还要仰仗段大侠保护我。”   段翊霜倒也配合地将茶饮下。   他的唇瓣有些薄,抿下最后一滴茶水时,显出几分冷意来。   段翊霜道:“……说笑了。”   绿水画舫今日的确很热闹。   所有在昨夜歇在了画舫上的人,全部都被请到了画舫的正厅。   正厅里菜肴新鲜,摆在桌上,香气飘飘,颜色正好,看起来是很有诚意的一次宴请。   宴请他们的人也不是别人。   正是绿水画舫的主人,也就是林天真他们所说的,连环榭的一位堂主。   ——陆即。   陆即是个男人。   他坐在上首,众星捧月一般,本该是很潇洒倜傥、光鲜亮丽的。   可陆即的面色却是蜡黄的。   他很瘦,甚至也很矮。他穿着深绿色的衣裳,整个人就像一长条骨头架子,半点儿血色不见。   他拢着衣袖,在腿上放了卷书册,头上还戴着头巾。   俨然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陆即见了这些人,便哑着声音说:“今日由我宴请诸位贵客,还请诸位好好品尝广引城中的美食,也算是我连环榭对诸位贵客的答谢。”   众人皆是拱手说谢,一落座了,觥筹交错,间或传来几声笑语。   薛兰令懒懒坐在桌前,人似柔若无骨,就借了段翊霜半边肩膀,斜斜靠在上面。   林氏兄妹站在他们身后,紧张得直攥衣摆。   薛兰令可以气定神闲,段翊霜也是云淡风轻,但林氏兄妹却做不到坦然。   他们已被天问斋追杀了太久。   每一天,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慌乱与不安中度过的。   他们是害怕的。   怕被天问斋抓住,怕自己单单只是站在这里,就会被轻易认出。   纵然他们已经乔装改扮过,已经将自己画得极不起眼毫无特色。   他们依旧是紧张的。   欢声笑语好像就不会结束似的,一会儿从耳朵里钻进去,一会儿又在脑海里盘桓。   林天真越听越觉得心跳得厉害,将要呕出来。   高坐上首的陆即还意犹未尽地叫出几位卖艺人,让他们唱曲场戏,咿咿呀呀闹了半日。   闹到最后,林氏兄妹已攥烂了两边衣摆。   陆即从椅子上站起,走了下来。   他慢悠悠路过每一张桌子,眯着眼睛去看。   在座的人都明白他的意图,知道他是想找人。可没人知道他究竟想找谁,又为了什么而找。   陆即不会说,聪明的人也从来不会过问。   因为这是连环榭的事情,是江湖事,也就是一桩不可触碰的秘密。   但凡行走江湖的人,没有谁会公然挑战八大门派。   越在这江湖行走,越是会明白八大门派在这江湖上有多大的分量。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没有一个人动,也没有一个人问。   唯有薛兰令,他几乎贴在段翊霜的耳旁说话,呼吸间热气都洒在那人白皙的耳垂上。   他眼神很深,没人能看清里头究竟还有什么。   可他说的话很醉人。   薛兰令说:“我以前只知道八大门派很有名声,却不知是这么有名声。一个连环榭都能有这样的阵仗,若是八大门派齐聚,想来一定会非常热闹。”   也许是这热气太烫,竟将段翊霜的耳垂烧得绯红。   四周很安静。   他没能等到段翊霜的应答。   而陆即已走了过来,越走越近了,最终在他们面前站定。   陆即虚眯着眼睛。   其实那双眼睛已经足够细长了,细到很容易让人想起藏在角落里的老鼠,缩在阴影里的狐狸。   陆即这样看着人,脸上就好像带着两条细细的线。   陆即对着段翊霜施了一礼,道:“昨夜便有人来报,说无瑕剑入了广引城境地,您来得突然,未能好好招待,还请海涵。”   位置坐到堂主的陆即,与普通的连环榭弟子不同。   普通弟子对段翊霜客客气气甚至于讨好,只代表他们自己想要如此,就爱献殷勤。   但身为堂主的陆即也是这样以礼相待,便又完全代表了不一样的东西。   ——连环榭的态度。   唯有连环榭从上至下都很给段翊霜面子,身为堂主的陆即才会这般尊重。   这个道理很简单。   段翊霜也不意外。   论行走江湖的时间,段翊霜走得不算很久,可他却很有名,纵然他不曾拜入八大门派任何一个组织,从来独来独往,不受约束。   他和八大门派的交情的确不深,但连环榭以礼待之,他也不会因此受宠若惊。   无瑕剑做的都是随心所欲的事情,只看愿不愿意,可不可以,问心无愧即是。   段翊霜不会因此低看连环榭一眼,也不会因此高看自己。   他也会还回这份面子。   他起身拱手,道:“陆堂主言重了,我不过途经此地,听说广引城内绿水画舫最为有名,是以慕名而来,一赏好景。当真名不虚传。”   话说得滴水不漏,堪称信手拈来。   可他分明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陆即自然也明白,强求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说太多话,是种显而易见的刁难。   陆即便只说:“哪里哪里。”转而看向了坐在段翊霜身旁的人影。   薛兰令是在笑的。   他笑得很淡,发上的金羽流苏在初升的朝阳映照下闪闪发光。   亮得很,和他幽沉的双眼截然相反。   陆即没有震惊于他的长相。   通常能够做到堂主的人,都会比旁人更能忍下惊讶与好奇。   陆即仅仅是表情有些迟疑,他道:“敢问这位贵客……”   薛兰令说:“我不算什么贵客,我只是跟着无瑕剑四处走走而已。”   陆即的目光就落回了段翊霜的身上。   段翊霜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认下了薛兰令的说法。   陆即一拱手,随即又看向了站在他们身后的林氏兄妹。   林天真早就在陆即走来之前紧张够了,如今被陆即这么直勾勾看着,也不再觉得有什么害怕。   乱七八糟的想法早就想了一遍,甚至连如何惨死的都细细猜过,林天真对于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已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他不打算一直害怕。   是以在陆即看过来时,他还挺胸抬头,更显得精神了些。   陆即问:“这二位又是……?”   林天真瞥了眼坐在他们身前的薛兰令,眼见这位大侠毫无解围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自我表演。   他清了清嗓子,掐着声音说:“哎呀……你都不知道人家是谁,还请人家来用膳,你坏死了你。”   陆即愣住了。   段翊霜轻咳一声。   薛兰令倒是笑了起来,说到:“陆堂主不必问他的,这两人是我带来的侍女,毕竟我是个爱享福的人,最受不得苦,所以从家里带了两个出来,也算让他们见见世面。”   陆即却皱眉,往前半步,道:“可侍女怎能有这般大的胆子说这种话。”   薛兰令道:“若是我带来的,那便应该有这样大的胆子。”   陆即眼珠一转,正要再问,段翊霜却忽然道:“的确,这两位姑娘,是薛公子自家中带来的。”   江湖上也讲究地位,讲究人情。   同样的一番话,让别的人说,那便尚待商榷,还要细细思索,一再比对。   可若是让给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了,假的也要做成真的,真的也要变成假的,黑白颠倒、是非交换,就是如此简单。   段翊霜难得主动为人解围,尤其这还是在他虚与委蛇了一番之后。   陆即心里还是有几分疑惑。   但段翊霜已经这么说了,他就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陆即叹道:“既然如此,那就是误会了。唉!其实您有所不知,我们正在寻找一对兄妹,那两人是近来出没在璧州的飞贼,盗走了天问斋的一件宝贝,天问斋与我们连环榭合力找了许久,也没能将这两个飞贼揪出来,而就在昨夜,天问斋的人发现这两个飞贼竟躲进了绿水画舫之中,可惜,因已是深夜,为免打草惊蛇,我们才定下今日宴请诸位,探探这飞贼的下落。”   段翊霜没有应话。   薛兰令却接话了,他语调缓缓,笑道:“陆堂主且宽心些,你既已说出目的,想来在座众人都愿为八大门派一费心思,那两个飞贼,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缱绻暧昧的一段话说完,朝阳已正挂高空。   画舫里灯烛摇曳,在那昳丽绝色的脸上点缀一片暗影。   林天真心头忽震。   他感觉到了,他再次碰到了那般让他胆寒的杀意。   作者有话说:   目前出现的八大门派:   天问斋、连环榭、斩月宫。   八大门派设定:不是真的门派,类似各种组织,但也有统一的武功、兵器甚至服饰。 第七章   薛兰令已决意要留下林氏兄妹。   或许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八大门派身为多年正道魁首,所作所为,所行之路皆是正义坦途,不曾做过任何一件有悖正义,有违江湖公道的事情,他们所做的,必然是正确的事。   林氏兄妹的只言片语,一厢情愿,若是放在旁人眼中,不过是谎话连篇,全然不可信。   林氏兄妹很倒霉,也很走运。   他们走运在遇到的不是孤身一人的段翊霜。   他们遇见了薛兰令,就等同于握住了这脆弱又坚韧的一线生机。   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薛兰令更好说话。   这个远在大漠,对中原一无所知的魔教教主,与江湖上太多的名门正道相悖。   他比段翊霜还要随心所欲。   他不在乎天问斋与连环榭代表了什么,也不在乎林氏兄妹是否真的是梁上君子,两个飞贼。   薛兰令只是想留下他们,于是就留下了他们。   当他问及林天真接下来想要去往何处时,林天真却说:“我想回家。”   林天真想要回到通州,因为他们已经离开家太久太久。   行出广引城,想要去往益州,便需路过通州与璧州。   他们正好可以同路。   薛兰令也在一树夜色里问过段翊霜的想法。   他其实可以不必问的。   这世上若有人要问段翊霜的想法,那便是想要听,将之奉为真理的。   可薛兰令问了,却从来都不会听,也不会将之奉为真理,听之行之。   他每一次问这些问题,好像要的都不是答案。   只是他问了,段翊霜却偏偏也有耐心来回答他。   段翊霜说:“只要你不后悔,那无论做任何事,都不必在乎我的看法。”   薛兰令就笑,泪痣在月华里像在发光:“那再好不过……”他的声音那般低,那般温柔,像沉沉醉过,“我永远都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那他也就永远都不会在乎段翊霜的看法。   多无情的一句暗示。   落在谁的耳中,都会觉得他过分得很。   但他们两个就是这么奇奇怪怪。   各自藏着心事,又各自提防戒备,有千万个理由分道扬镳就此结束,却又被一个理由拴得必须要形影相随。   他们能一路同行,本就是最过分的事情。   与之相比,薛兰令的短短一句暗示,纵然再无情冷漠,也不会比他们阴差阳错的相遇更过分。   或许是因为生命重于所有虚无缥缈的情绪。   至少在抵达益州,见到薛兰令口中的那位“友人”之前。   无论他们彼此是如何过分地对待对方,都不会如此简单地分道扬镳。   枷锁也可以是没有形状的。   它也能让人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气味。   但它牢牢将两个人牵绊住了。   其实段翊霜偶尔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薛兰令也会被这毫无信用的理由所牵扯。   他分明可以说走就走,甚至连说也不必说。   只需在一个或晴或阴,或大雨滂沱的日子里离开——段翊霜会找他吗?段翊霜又能找到他吗?   偶然想到这里的时候,段翊霜又会想。   是的。   他一定会去找他,掘地三尺、天涯海角,甚至于会动用所有可运用的力量去找他。   因为段翊霜要活下去。   他们离开了广引城,过了两座偏城,已摇摇晃晃乘着小船走了很远。   林天娇仍旧乔装打扮,穿着自己最不爱穿的颜色,最不好看的衣裳。   她爱穿红衣,总将自己打扮得很漂亮。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不认为行走江湖的女人就必须要蓬头垢面,将自己祸害得毫无魅力。   林天娇是任性的。   她在家里就很任性地做事,行走江湖时,也都凭自己的心情。   她爱美,就要很美。   但她也知道美有些时候也需要被藏起来。   所以她将自己打扮得很平凡,放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见。   林天真也将自己打扮了一番。   林天真喜欢低调,从来不爱出风头,更不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据他所说,他之所以离家和阿妹一起行侠仗义,只因为林天娇实在太会拿捏他的软肋。   他有个不得了的把柄在林天娇的手中。   以至于他毫无拒绝的余地,只能捏着鼻子跟上林天娇行侠的脚步。   幸运的是,他们将将栽了一个跟斗就意识到江湖险恶。   不幸的是,这个跟斗险些让他们丢了小命。   幸运又不幸运的林天娇走进了茶棚。   她挑了张桌子坐下,向林天真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薛兰令他们就在另一张桌前落座。   段翊霜的名声太响亮了,长相也让人难忘。   他只能在薛兰令的指点下易容成一个普通的剑客。   但说段翊霜是普通的剑客,那天底下再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特别的剑客了。   纵然段翊霜易容得容貌平凡无奇,可他握着剑时,气质就已超脱尘世。   反倒是薛兰令的那张脸,很值得也易个容。   可他却有极为丰富的理由。   薛兰令说:“我的本意就是想要名扬天下,所以我绝不能易容,更不能戴什么面具。若我不以真面目示人,那等我名震江湖,人人皆知的时候,又该有多少人借我的风逞英雄?”   这个道理没有谁能够反驳。   是以当他们齐齐落座在茶棚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薛兰令的脸上。   但却只有那么一瞬间。   因为薛兰令的脸虽然好看,美到不可方物,他却更有让人压抑痛苦,令人几欲窒息的气势。   就好像他与段翊霜初见的时候。   坐着,亦能让人觉得居高临下,好像所有都在他的眼底,无可遁形,也好像全天下再没有什么事能逃脱出他的掌控。   他仿佛将一切事物都握在了手中。   在他那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中。   薛兰令先伸手为段翊霜倒了杯茶。   他在段翊霜饮茶时笑着说话:“你知道前些时日林小兄弟同我说了什么吗?”   他问得蹊跷。   没有人会这样去问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可薛兰令偏生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段翊霜却也十分配合:“什么?”   薛兰令就离他更近了些,金羽流苏落在他肩侧的花纹上,像梅花缀了一芯金黄。   声音还是那样动听。   总让人想起风,想起绵密的雨,想到世间所有温柔又让人难忘的美景。   又想起刀光剑影,像最终落进了江湖里。   “……他问我,问我和你,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段翊霜问:“你如何说?”   “他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薛兰令道,“我还以为像他这样聪明的人,不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但林天真已经问了。   这个连“无瑕剑”救了自己一命都毫不惊讶的人,却恰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薛兰令的指尖抚在腰间的白玉箫上。   他笑意淡淡,懒懒继续:“可我是个善良的人,我当然要告诉他答案。”   “所以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说了我认为对的答案。”   “什么样的答案。”   薛兰令说:“我告诉他,因为你比我年长五岁,所以……你是我的哥哥。”   段翊霜:……?   那天夜里的林天真差点一头栽下。   他抬头看薛兰令的神情,竟只读出三分认真,余下的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也并不太懂,只觉得这个答案就足够动魄惊心。   而这一日,阳光晴好,风景秀丽。   在这小小的茶棚里,四处坐着来往的江湖人士,闲散商客。   段翊霜没有一头栽下。   段翊霜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竟点了点头:“说得不错。”   “正是如此,”薛兰令笑意盈盈,“能做我的哥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看,我对谁都没这么好过,但对你偏偏就是这么不同。”   段翊霜问:“我应该说谢吗?”   薛兰令眼底深深一片,静了片晌,他说:“何必说谢呢。”   段翊霜便不再应话。   世上兴之所至的事情无非尽兴而归或败兴而去。   试探也要学会点到为止。   这不算是伤了和气,因为他们本就没有和气可言。   但要让他们停止对彼此的试探,就好像剪断了他们难得的乐趣一般。   薛兰令为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苦茶,他从未喝过这么苦的茶。   可他却觉得很好喝,喝在嘴里,虽然苦,却觉得很舒服,很快乐。   好像那些压抑在心底的事情都不如嘴里的茶苦。   这么苦的茶,饮下去了,只让人觉得畅快。   他们并肩坐着,从来不肯相隔太远。   一杯接一杯地饮,比饮酒还要饮得尽兴,饮得沉迷。   林天娇却在另一桌直吐茶。   “太苦了!”她叫道,“这茶是我喝过最苦的!”   林天真也被苦得眉毛皱起。   “实在苦,比家里喝的还苦。”   林天娇道:“对了,这次离家时我们带了两只钱袋,刚出门的时候你被人偷了一个,还有一个你丢哪儿去了?”   林天真眨了眨眼,咳嗽一声:“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傻啊!”林天娇小声骂他,“我们现在是全靠两位大侠活命,难道喝杯茶还要他们出钱不成?!快把钱袋子交出来!今天我们请了!”   林天真没有应声。   林天娇问:“你真傻了?钱袋呢?”   “……阿妹,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别急着生气,”林天真说,“我真把钱袋子丢了。”   林天娇扭头看着他。   兄妹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半晌。   林天娇伸出双手卡在林天真的脖子上,大喊:“你有病啊!!!”   林天真连连摆手求饶。   正在这个时候,茶棚里又走进来三个客人。   茶棚老板坐在木桌子旁边,见新来了客,乐得呵呵直笑,忙起身询问:“三位客官是要喝茶还是来买酒?”   打头的刀疤汉子挎着刀,大步一跨,坐在了林氏兄妹对面的桌前。   他声音很是洪亮:“喝茶!”   另外两人也跟了上来,各坐在一边。   他们三个人的腰间都挎了把刀。   刀疤汉子长得很是威武,另两人和他相比,就显得瘦弱了些。   可他们却不约而同都握着刀把,手背青筋凸起,像是随时都要出刀的模样。   林氏兄妹虽然初出江湖摔了跟斗,但该有的默契还是不少,几乎是这一瞬间,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察出几分危险。   行走江湖的人自然应该多有防备。   但怎会有人防备得如此严密?那只手似乎都长在了刀把上。   林天娇偷偷瞧过,附在林天真耳边轻声:“哥,你看看他们的刀鞘,那上面的纹路,是不是很眼熟?”   林天真飞快地看了一眼。   他记性不差,很容易就能想起来,是以看得很快,又能看得明白。   他一眼即收,扯了下林天娇的袖摆。   不能在这种时候说话,他便在林天娇的掌心写了个“问”字。   不错!   林天娇也想了起来。   这三个人腰间挎着的长刀,鞘上的花纹,正是天问斋的问字!   那他们只是路过吗?   只是恰巧来了同一家茶棚,恰巧都坐在这里喝茶吗?   林氏兄妹深吸口气。   林天娇牵着林天真的手,站了起来,粗声道:“老板,结账了!”   那茶棚老板躬身小跑过来,说了钱数,双手捧着等她付账。   可林天娇忘了,他们没有钱袋子,钱袋子被林天真丢了。   她豪气冲天说完结账,手一探,口袋里摸了三圈,也没能摸到一个铜板儿。   林天娇愣住了,她耳尖登时发红。   坐在中间的刀疤汉子就笑道:“喏,看,这姑娘根本没钱付账!”   说完,却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来,往地上一扔:“老板,这就算是我请的,你且算了账,余下的银钱就交给这位姑娘,免得她下回又付不起茶钱!”   林天娇急了。   但林天娇也忍住了。   她木着脸,冷声道:“多谢好意,但我们不需要你帮忙付账!”   她话音落下,刀疤汉子哂笑一声,蓦然拍桌站起,大喝道:“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不必多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因为另外两人已跟着他站了起来,齐齐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也不必林氏兄妹去想他们为何要拔刀。   因为这三个人,已经把着刀,跃过木桌,向他们劈砍而来!   作者有话说:   薛教主他叫哥哥有一手的。 第八章   刀光是很亮的,已在天光下闪出三道白影。   不会有人能错认这样的刀法!   因为“天问斋”的“天罡极上刀”就是如此!无论你是什么人,又是否见过这“天罡极上刀”,也还是会在第一次见到时就将之认出!   “天罡极上刀”就有这样的魅力。   它出刀讲究的是快,快、稳、准,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哪怕接下来要劈砍到的是石头、墙壁,甚至自己的脚尖,自己的双腿,也不会停下来!   这式刀法,是不会轻易停下来的。   那刀疤大汉握紧刀把,他当先劈砍而来,先一刀将木头桌子劈成了两半。   林天真伸手将林天娇的肩膀揽住,把人带着往旁边一躲,已伸手扣住柜台,将林天娇整个人翻身塞了进去,自己则借了条扫帚,在原地站住了。   他不躲,也很有几分涵养,借走扫帚时没忘向茶棚老板道声“得罪”。   刀疤汉子并两人便又将刀锋扫了过来!   这刀比之先前还要更快、更稳,必然是要取走他的性命才会罢休。   可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林天真却忽而想,天问斋为何能又找上自己?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竟逃不过天问斋的追杀?   眼见着那刀锋快至,林天真扫帚一定,整个人跃身而起,掌心压在打头的人头顶,纵身一翻,便倒转回了这三人的背后。   林天真落了地,扫帚被他留在先前的位置,已被三把刀砍得稀烂。   林天真道:“你们的手下得也太狠了!”   刀疤汉子脸色泛红,似因他躲过这一刀而觉得丢了脸面,登时怒吼:“结阵!”   三个人也能结阵。   这个阵法名为“无意刀”,据说是天问斋的第一任掌门所作。   凡在阵中之人,若不是力竭而死,便是身中数刀而亡。除非武功已超出布阵之人许多,否则必然难逃一死。   林天真躲过了天罡极上刀。   却不能躲过这次的无意刀阵!   他被困在阵中,茶棚这一小块范围,竟成了阵法得天独厚的一环!   阵地越小,刀尖劈砍之处便更难躲避。   林天真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心。   他站在原地,刀先砍他的左肩,刀也砍他的右腿,第三人出刀,直取他的脖子!   他躲不过去了!   想要破阵,不是断手便是断脚,因为人是做不到断头的。   断了头就会死!   那雪亮的三道刀光在茶棚中飞快一闪,林天娇惊叫道:“哥——”   茶棚老板已蒙住双眼,不愿看这样血腥的一幕。   而就在这时、就在这时!   薛兰令动了。   他出招很快,没有一个人看到他是何时出手,就连坐在他身旁的段翊霜也没能察觉。   因为太快了,快到所有人都只来得及看到三个影子飞入阵中。   随即就是三声脆响。   地上多了茶盖子裂开落下的碎瓷片。   但这响声却没有停止!   劈碎了茶盖子的刀,竟也跟着碎成了一片片废铁!   刀疤汉子双目圆睁,喝道:“是谁!谁敢与我们天问斋作对!”   他高声喝骂,另外二人立时撤了阵站在他身旁,目光如电,扫向四处。   趁此时机,林天真越了过来,翻进柜台里,把林天娇拽住,竟是一齐跳出了茶棚,直接逃跑。   三人中脸盘子最显小的那人问:“大哥,跑了!我们追不追?”   刀疤汉子道:“还追什么!总不过逃了这一回,除了我们,还有的是人取他们的命!”   最后一人便问:“那我们现在还要做什么?”   做什么?   刀疤汉子举步走向薛、段二人的桌前,站定了,他目光如炬,直直看向薛兰令的身前。   没错。   薛兰令方才出手时,掷去的是三盏茶盖。   而现在这方桌上的茶碗,全部都没有茶盖!   刀疤汉子恨声道:“阁下可是‘西风小手’寿雪风?”   薛兰令摇首。   刀疤汉子又问:“那阁下可是‘春雨藏影’卢振海?”   薛兰令还是摇首。   刀疤汉子恨而一拍桌:“那你是何人!竟敢阻我天问斋做事!”   薛兰令道:“我不知道天问斋在做什么事,我只知道你们想要杀人。”   刀疤汉子道:“江湖上谁不杀人?我们要杀他,自然有我们的道理,可你却救他,你有什么道理?”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道理,因为我就是道理。”   “狂妄!”刀疤汉子五指大张,整个人如山一般强壮的身躯压在桌上,阴影几乎要将薛兰令罩住了。   “你就算救他们一回,也救不了第二回 第三回!”   “为什么?”薛兰令问。   刀疤汉子哂笑一声,道:“你却不知天问斋的威名!我们可是八大门派之一,凡是想要取走谁的性命,那人就必然躲不过去!你救这一回,他们逃出去了,还有更多人杀他们!”   薛兰令道:“那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情,竟惹得天问斋如此追杀?”   刀疤汉子又笑了。   他脸上的刀疤随着这笑容显得更为狰狞,而他说出口的话语,却比这刀口更残忍!   “老子也不知道!老子根本不认识他们!今日也是赶巧,老子刚接到关于一对兄妹的追杀令,出来要碗茶喝,还真被我碰到一对兄妹。”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段翊霜终于开了口。   段翊霜问:“你只是要杀一对兄妹?无论他们是不是天问斋所要追杀的目标?”   “错!”刀疤汉子摇头,“天问斋的追杀目标,就是一对兄妹!”   “凡是兄妹的,杀之!宁错杀,不放过!”   他高声喊罢,便抬头看了眼薛兰令,略一出神,又喊道:“老子知道打不过你,但你也不敢杀了老子!现在你知道了天问斋的厉害,要想谢罪,就跪下来给爷磕个响头,看在你这长相的份上,老子一高兴,就不追究这件事了!”   薛兰令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容是不多见的,因为薛兰令的笑总是很淡,很轻,像是在笑,又好像根本没有笑意。   这是薛兰令第一次真正的笑。   纵然这种笑容是危险的,满布杀意与嘲讽。   可依旧难得,依旧让人见之难忘。   薛兰令道:“我从不跪人。很久以前就不跪了。”   刀疤汉子粗声粗气道:“这可由不得你了!二弟,快些放了讯号弹,让堂里的人过来,将这小子擒住!”   那被他唤作二弟的人立时拿出一支红炮仗来。   “你还有后悔的时间,”刀疤汉子道,“堂里的人来得快,你就算武功再高,也逃不过我们天问斋里的几位轻功好手,届时若是被擒住了,那可就不是跪老子一个人,而是人人你都得跪!”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薛兰令却还是笑,他只问:“你不走吗?”   刀疤汉子一怔:“什么意思?”   薛兰令道:“你可以走,也可以不走,但你若走了,还有命可活。”   “胡言乱语!”刀疤汉子一扬手,抢过那支讯号弹,紧在手里,就要拉下插销。   可他刚刚将手放在上面,手腕就是一痛!   那痛楚竟像是从身体里发出的一样,外面根本看不到任何伤痕,众人也不曾看见什么兵器打伤了他,只可见到他握着炮仗,却忽然将炮仗丢下,捂住自己的手腕痛呼出声。   是什么人,是何时出手伤了他,他不知道!   只知道这般痛楚几是常人不可忍受的,恨不得抽刀砍下这只手,好不那么痛苦。   可他连刀都没有了,刀已经碎了!   直至此时,心底才生出些后悔来。   因为刀疤汉子终竟想起,能仅用三块青瓷茶盖震碎刀刃的人,武功绝然超脱,很可能根本不在乎杀不杀他!   江湖上八大门派的名声响亮不假。   可再响亮的名声,也不会因一个小小的门派弟子而去开罪一个高手。   后悔了,更后悔了!   一些事情但凡想到这个地步,后悔就如山般压了下来。   刀疤汉子立时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二弟、三弟,快,快些把银钱都交出去,不、不,把我的令牌也全都交出去!”   那两人不敢劝他,在他身上摸索一阵,不一会儿,桌上就垒出一座小山。   银钱一摞,天问斋的通行令牌几枚,摆在桌上,是十成十的诚意了。   薛兰令却没有碰。   薛兰令道:“罢了,我也不爱做这些坏事,我是个善良的人。今日,全当给你个教训。”   他说完,先站起身来,找茶棚老板付了茶钱。   然后他转身同段翊霜说:“哥哥,走罢,这么好的天气,理应多看看风景,而不是坐在这儿,听野狗狂吠。吵死人了。”   段翊霜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已倒在地上蜷缩的人影上。   过了一会儿,段翊霜站起,跟着薛兰令的脚步,离开了。   刀疤汉子劫后余生,庆幸不已。手腕的剧痛慢慢消退,理智与愤怒又冲回他的头脑。   他既恨,又不敢恨,慌忙让两位兄弟把令牌银钱都给他兜进袋子里。   三个人把苦茶喝完了,一脚蹬开凳子,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茶棚老板不敢管他们要帐,苦着脸点数着方才薛兰令给的茶钱。   忽然眼睛一亮。   薛兰令给的,是一锭银子。   茶棚老板心下欢喜,又觉得这钱财实在太多,慌忙冲着薛兰令离去的方向拜了拜。   然则刚一拜下,再抬起头时,离去的那三人背影尚可看见,却忽而一震,三个人都直直向下倒去。   “砰”一声巨响。   茶棚老板小跑过去,躬身看了,见这三人一动不动,壮着胆子,先把刀疤汉子翻了个身。   这一看之下,茶棚老板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见那刀疤汉子七窍流血,已是死了。   茶棚老板不敢再去翻另外两具尸体,站在一旁心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心一紧,那锭银子就咯了手。   茶棚老板低头一瞧自己掌心。   直至此时,他方觉出这份钱财的滚烫。   作者有话说:   教主,好漂亮,好狠毒,好辣。   他叫哥哥还是很有一手的。   他被囚禁了七年但是什么都很NB的亚子让小翊很迷惑。   但小翊不说,小翊偷偷记小本本。 第九章   林氏兄妹在远处的树林前等着薛段二人前来会合。   如今天气正好,晚阳挂梢,黄昏霞色蔓延得天色宛似嫁衣般红。   林天真淌着汗,坐在路旁,林天娇正站在他身前,扳着手指数落他自离家之后做过的很多错事。   譬如走错了路险些没能找到客栈,行侠仗义却差点被地头蛇给关起来唱曲卖艺。   以及——   林天娇道:“你还丢了钱袋子!大笨哥,你是怎么做到的?本姑娘都不至于这么傻!”   林天真道:“我也不是故意的,那天逃命来着,那么着急,谁还记得住!”   林天娇道:“我就记得住!”   林天真乐了:“那你这么厉害,怎么要我管钱,自己不管?”   林天娇道:“你还好意思问我?大笨哥,我这都是为了考验你,从前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总说你最聪明,将来一定会是个了不得的人。你瞧,这次我特意考了考你,你却掉了链子。证明父亲看错了,你不靠谱,你不行!”   林天真抹了把汗,抬脚就要踹她,林天娇见势一闪,反而抬脚一跺,正巧踩在了林天真的鞋子上。   “诶诶诶!!”林天真忙脱身滚到另一边坐着,笑道,“你这腿法是越来越熟练了。”   林天娇一扬下巴:“那是自然!我是谁?我可是天意——咳,天、天意属意的天才!”   林天真拉长了声音道:“是是是,你是天才,大天才,再也没有比你更天才的人了。那请问我家的大天才,方才被天问斋追杀的时候,怎连躲都不会躲了?”   林天娇叉着腰轻轻踹他一脚:“你厉害,你怎么被别人结个阵就给难住了?要不是有薛大侠救你,你现在就是花刀鱼!”   林天真道:“我要是变成了花刀鱼,你就要变成红烧肉啦!”   气得林天娇伸手来掐他的脸。   林天真笑着躲过了,抓住她的手,远远儿望见薛兰令两人走了过来,立时站起了身。   一阵清风吹至,将林天真额前的汗也吹下不少。   薛兰令一身黑衣,袖摆金线晃眼,几乎要与洒落金光的晚阳融在一起。   他执了玉箫,站在林天真的身前。   薛兰令道:“你很不错。”   林天真自小到大听过很多种赞美,却从没有这么一回,让他切实感觉到了快乐。   发自内心,让他难以忽略。   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坦然以对。   因为他在这四个字里,忽然感觉自己正在长大。   已不是需要旁人如何说他聪明、懂事的年纪。   他开始逐渐长大,有着自己的想法。   林天真被这短短四个字说得耳尖发红,他笑道:“这是我应该的,我就是要保护阿妹!”   林天娇站在旁边,闻言吸了吸鼻子,却推他一把,跟着笑道:“大笨哥,乱煽情!谁要你保护啊,你连钱袋子都没保护好!”   林天真被她推得往左迈了两步,挠了挠头,也还在笑。   通往益州的路还有些远。   若是赶一夜的山路,难保不会遇到什么豺狼虎豹,或纠集于此的强盗恶匪。   林氏兄妹不惧怕这种可能。   薛兰令问过段翊霜的意思,还是决意赶一夜山路。   黑夜很黑。   山路就很难走。   踏在泥土上,会觉得脚底的土地有些松软。   松软的路不会更好走,相反,它更容易让人一脚踏空,步入危险之中。   夜里不便视物,他们走得不快。   其实依照他们的武功,运使轻功过山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林氏兄妹的轻功,实在粗浅得很。   真要在夜里过树绕山,大抵是要在树枝上救他们无数次。   ——他们极有可能被挂在树上。   林天真就走在最前头,林天娇跟在他身后。   夜里有满天繁星,星光也很亮。   都说月朗星稀,若满天都是星星,自然也见不到月亮。   薛兰令就借着星光温柔的光华去看段翊霜。   段翊霜问:“你想说什么?”   薛兰令道:“我记得你说,你很了解八大门派。”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但想说的深意,未尽的话意,又全部都在这句话里面。   若说薛兰令是嘲笑,并非嘲笑。   若说薛兰令是试探,在这种时候试探,又并非是最好的时机。   他想问就问。   问得段翊霜一时也有些出神。   段翊霜道:“我的确很了解八大门派,因为他们从不做这样的事情。”   薛兰令道:“那今日又算什么?”   段翊霜答:“也许是误会一场。”   薛兰令却问:“如果不是呢?”   他从未有如此一刻这般磨人。   像是必须要得到这个答案。   但他的神情太淡了,淡到所有的疑问都像是种再普通不过的交谈。   段翊霜道:“你似乎很不喜欢八大门派。”   薛兰令就笑了,他说:“我当然不会喜欢八大门派,因为我是魔教的教主——纵然,我的魔教已经灭门了。”   他声音很轻,也许是顾忌着林氏兄妹还在前方引路。   可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很深。   段翊霜见过他的很多笑容,或真或假,总如隔云端。   他和所有人都不相同。   人若要笑,要么皮笑肉不笑,要么就真情实意地笑。   薛兰令笑,却可以做到笑意很深,却又没有笑意。   怎么才能有笑意又没有笑意?   那是种感觉。   就好像现在,段翊霜凝视着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根本没有笑。   他的脸或许在笑,他的眉梢,他的眼睛,甚至他薄薄的嘴唇,每一寸、每一分,他都在笑。   可段翊霜却仿佛能透过这张笑脸看到他的心。   看到一颗死寂的,枯萎的,没有任何血色的心。   心不会笑,心已经死了。   心也没有跳。   一个人若是连心都已经死了,那他又怎么还会真的笑?   段翊霜蹙着眉心看他,道:“可你说过,你只想行侠仗义,做个正人君子。”   薛兰令便还是笑:“我说过的话,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他说,“我既然说了,便是我真的想要做个正人君子,做个侠客。可又有谁规定了我,要做侠客,就一定要喜欢八大门派?”   这番话说到此处,薛兰令忽而靠得更近了些。   林氏兄妹觉察到他们停下了脚步,便站在不远处等待。   薛兰令近乎呢喃地抱怨:“旁人都这么知情识趣,你却偏要不解风情。”   段翊霜没有说话。   薛兰令又道:“你说我,可你也不喜欢八大门派。”   段翊霜道:“但我相信八大门派。”   薛兰令问:“倘若有朝一日,八大门派的人在你面前杀了一个好人,你还会信吗?”   段翊霜道:“我会问清楚事实真相。”   薛兰令点到即止,转而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段翊霜问他:“你有什么问题?”   薛兰令道:“初见时,你那两个字虽然说得很轻,可我耳力尚可,是以听得很清楚。”   段翊霜蹙了下眉心。   薛兰令继续道:“你说我长得真丑。”   段翊霜这次是真的愣住。   要如何解释自己这无药可救的病?或者说,要不要倒打一耙,质问薛兰令怎么还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毛病?   段翊霜不爱与人如何调侃刁难。   段翊霜便做了个很老实的人:“我有病。”   薛兰令轻轻“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骂自己有病?”   段翊霜道:“这不是我在骂自己,而是我真的有病。”   “什么样的病?”   “我很小的时候说错了话,以至于差点瞎了眼睛。从那之后,我凡是十分发自真心的话,都会不由自主变成与之相反的话。”   “也就是说,你口是心非,你口不对心?”   “偶尔是这样,”段翊霜道,“所以初见之时……那并非是我的本意。”   薛兰令看着他,忽而微微垂首,发上的金羽流苏顺势落在了他的颈侧。   他们靠得又是这般近,近到简直要没有距离。   心会跳吗,心在跳吗?段翊霜感觉不到。   离得太近,他便想不起任何事情。   薛兰令轻声笑道:“好啊,那你现在再告诉我,我长得如何?”   ……这很不好。段翊霜想。   他分明知道自己的长相意味着什么,却偏要恃美行凶,仗着美色来杀人。   段翊霜的喉间滞住了声,再开口时,就显得有些哑:“很丑。”   薛兰令就笑得有些开心。   他将白玉箫敲在段翊霜的胸前,笑得好像很开怀一样,眼底都浮起一片水雾。   薛兰令道:“嗯……我知道,你在说气话,我不会信的。”   他就是在玩闹。   幼稚得很。   可正是这么幼稚,才让段翊霜想起,他只不过十九岁。   虽是能娶亲生子的年纪,但在二十四岁的段翊霜眼里,薛兰令依然年少。   薛兰令笑了一会儿,下颌抵在段翊霜的肩上,他说:“段翊霜,如果人没有破绽,就证明他将破绽摆在了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因为太多人看见了,所以没有人会认为这是破绽。”   段翊霜只觉得耳边有些热,他反问:“你想说什么?”   薛兰令似柔若轻的语声慢慢落进他的耳里。   ——“我想说……我很欣赏你的坚定,所以终有一日,我会找到你那个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破绽。”   “然后要如何对我?”他问。   “我会怎样对你呢?”薛兰令重复了一遍,然后低低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那只冰冷又苍白的手握住了段翊霜的手腕。   真的很冷。   可当段翊霜另一只手覆上去时,也还是能温暖那么一瞬。   也许是没能想到段翊霜会这般反应。   薛兰令竟松了手,自己先退开了。   夜色下的人依旧容颜昳丽,难以分辨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薛兰令转身,示意林氏兄妹继续引路。   他走在段翊霜的前方,至始至终未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教主撩起来了。   小翊:你冷啊,我不冷。   穆常:真的吗?   教主:真的。   穆常:????我认识了个假的段翊霜! 第十章   “城中戒严,速速离去!”   守在城门前的士兵高声大吼,一柄长枪拦住了拥挤喧哗的人群。   人群里有男人有女人,有商人也有读书人,更有佩剑带刀的江湖人。   所有人都要进城,因为这座城是通往通州的必经之地。   可守城的士兵却不许他们进城。   “为什么戒严?”有人问。   士兵却不理他。   “大人有令,无论是谁,即日起,樟城戒严,城里人不可出,城外人不能进!”   “这凭什么!”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句质问。   “就是!我们要去通州进货,你们把城门关了,不许人过去,不是要坏了我的生意吗!”   “你们必须要放我进去,你以为我是谁?我是樟城县令的表侄子!”   士兵道:“大人说了,不管是谁,都不能进!”   站在人群之中的刀客抚鞘而笑,嘲讽道:“你们这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怕是日子过得太滋润了,已经忘了现在是个什么世道!”   ——现在是个什么世道?   ——现在的世道,是皇权更替、内乱四起,为了争皇帝位子大打出手的世道!   “今天他是县令,明天他指不定就没了命!如今的朝廷,还能管得住谁!”   他声音落下,拥挤的人群里竟无一人反驳。   因为谁都明白他说的是真话!   今天的皇帝未必是明天的皇帝,昨日刚杀了位王爷,难道今日就杀不得一个帝王?   在这山雨欲来之时,朝廷能管得住谁?   朝廷管不住任何人!动荡得比江海还要汹涌的朝堂,早就不是当初说一不二,无人敢违的朝堂。   士兵想到这里,脸色亦是一变。   可他不能让,也不能退!   但被拦在城外的数百人又怎会听之任之,就此放弃?   逐渐的,人群里开始响起更不一样的声音。   人群开始动了起来!   他们往前走,往前跑来,好像不惧怕士兵手里的长枪,单要凭血肉之躯去把这城门撞开!   他们冲了过去!   士兵惊骇之下,只得错身让开,眼睁睁看着人群挤到了城门前。   无数的手掌落在城门上。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无数的手掌,就敲出无数震耳欲聋的声响!   然而没有人应答!   百姓们一生平凡,从未做过这样疯狂的事情,而疯狂却也没能让这城门开启!   终于有人大喊出声:“大人!开了城门让我们进去吧!我寒窗苦读整整十年,正要去通州附帖拜师——”   “求求大人给我们开门!我儿高热不退,小民要前往通州去见刘神医!大人,您不开门,您是在害我儿的命啊!”   “是啊,求大人开门!”   方才还在群情激愤想要推开城门的百姓,又低下了头,抵齿苦音,字字句句皆是期盼。   他们的手还贴在城门上。   城门纹丝不动。   混在人群里的江湖人士退出了出来,彼此一对眼,就要运使轻功飞上城墙。   可他们刚一动,城墙上便霍然站起十来个人影!   每个人都手持弓箭,拉了弓,正正对着他们,也对着城墙下的百姓。   所有人都愣住了。   似乎想不到竟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情!   城墙上的弓手们齐声喝道:“县令有令,所有人,退离城门!否则,一概杀之!”   沉默,死寂,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不止是落针可闻。   因为就连呼吸都像是没有了。   所有人站在城墙下,呆呆抬起头去看,看箭矢透亮的尖头。   会死、真的会死!   原本还抱有一线奢望的百姓们终于醒悟过来。   城里的县令不会开门!纵然他们死了,也不会开门!   当有第一个人开始往后退时,就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当人群里渐渐有了更多的人萌生退意,先前的那些勇气、挣扎,都会消失得杳无踪迹。   百姓们退了,人群们也跟着退去。   他们退到了距离樟城不远的一座小村庄里。   林天真就在这村庄里。   他急急忙忙进出了四五次,一会儿打翻了茶碗,一会儿摔碎了花瓶,再踏进时,林天娇站在他身后,伸手掐了下他的耳朵。   “哎唷唷——你掐我做什么?!”林天真没好气地问。   林天娇叉着腰,一扬下巴,道:“我才是想问问你,你要做什么?大笨哥,你说你要亮一手不得了的,给薛大侠他们看看,结果你都在做些什么?打翻茶碗?打碎花瓶?你难道是家里的那只小狸猫?”   “你才是那只胖狸猫!都胖得走不动道了!”林天真道,“我要做的事情你别管,反正到时候你别求我就行!”   林天娇惊道:“我求你?我怎么可能求你?!”   林天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冲她挤眉弄眼:“你就等着吧!”   “好,我等着,”林天娇说,“诶诶诶!笤帚也倒了!你能不能看看路啊!”   继打翻茶碗,打碎花瓶、摔坏笤帚之后,林天真终于将他那了不得的成果端上了桌。   林天娇坐在桌前,她瞪大了眼睛。   林天真站在旁边,道:“薛大侠,段大侠,这是在下对二位的一点小小谢意,多谢二位大侠一路上对我与阿妹的照顾,才避免我与阿妹受到连环榭与天问斋的迫害,这顿饭……虽然不算丰盛,但,也是在下的心意。”   “而且、而且啊!”林天真忽而又大了声音,“买菜的钱是我自己挣的!我在村里的孙屠户家打了半日的工,他觉得我勤快,特意给我多算了两个铜板!”   林天娇扑哧一笑。   林天真问:“你笑什么笑?”   他不问还好,他一问,林天娇更忍不住,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问我笑、笑什么?当然是笑你——多挣两个铜板就这么得意,那要是给你一锭银子,你岂不是要飞起来啦!”   林天真冲她做了个鬼脸,落了座,道:“我本来就会飞,不过是飞不久罢了。”   “那我也会啊。”林天娇道。   林天真道:“行啊,那你也来做这几道菜,我看你会不会。”   林天娇很诚实:“我不会。”   林天真问:“那你想吃吗?”   林天娇道:“我想吃。”   林天真又道:“那你还在这儿笑我做什么?快去洗手!”   林天娇登时就跳下椅子,蹿出去净手。   薛兰令这才开口:“其实你也不用将这份恩情看得这么重。”   林天真道:“我明白,父亲以前说,行走江湖,很多时候你帮助别人,可能别人不觉得你有多好,还可能恩将仇报。所以父亲总是告诫我,若是以后想行走江湖,就要少帮别人,多帮自己。”   “可我有不一样的想法,”林天真说,“我可以少帮助别人,但如果有人帮助了我,我一定要回报他。”   薛兰令没有接话。   因为段翊霜颔首同意了林天真的说法。   不仅如此,段翊霜也难得主动接了话:“若是世间人人都因惧怕被恩将仇报而不愿行善,那这世道只会更加乱。”   林天真忽而被他认可,脸上立刻就带出笑来。   林天娇洗完手回了座,见他在笑,不由问:“哥,你和两位大侠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林天真道:“我在说我们要与人为善,知恩图报,做个好人。”   林天娇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我救了个老头子,差点把我和哥的命都丢了,可是如果以后我再见到这么可怜的人,我也还是会去救他,我不后悔。”   他们就好像经历过风雨磨砺后还要茁壮生长的小草。   虽然脆弱,还不能自己为自己遮挡风雨,却还是要站在阳光下,等着下一场的风雨来临。   毫不气馁,无所畏惧。   段翊霜觉得这样很好。   他从十五岁开始仗剑行侠,所作所为永远都是问心无愧。   救过的人里,难免也会有恶人,他也曾尝过被恩将仇报的滋味儿。   他在从前也是棵小草。   而他现在成长起来,就自己化为了一座树林。   用完了饭,薛兰令又靠坐在窗前,将左腿屈起放在窗台上,白玉箫轻轻拍打着衣摆。   段翊霜就站在窗边的另一侧,正巧与他相对。   薛兰令被他看得有些久。   薛兰令懒懒笑了笑,道:“段大侠看着我做什么?又看我长得很丑?”   段翊霜道:“你的话比我还要少。”   薛兰令道:“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每天都会很爱说话的道理。”   段翊霜道:“的确。”   薛兰令又掀起眼帘看他:“不过——你若想要有这个道理,也可以。”   段翊霜却摇头:“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他话音刚落,林天真从楼下跑了上来,推开门,惊道:“薛大侠,你说对了!真的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薛兰令漫不经心地提了问。   林天真道:“樟城、樟城的县令,被人杀了!”   “……哦?”   林天娇也急慌慌跑上楼来,她大口大口喝了一壶水,道:“我刚刚多听了一会儿!樟城的县令被人砍了六刀,死在了自己府上!但是,他死了,城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天问斋的堂主,说这个狗官草菅人命,所以天问斋替天行道,让这人下地府去赎罪了!现在樟城的城门已经开了,方才被赶来这里的百姓们已经赶回去了!”   她说完,目光灼灼的,一眨不眨,就看着窗前的人影。   林天真也张着嘴巴,目瞪口呆般望着薛兰令。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之所以在这村庄里,是因为他们也知道樟城的戒严令。   ——而薛兰令并没有让他们等!   彼时城门关得严丝合缝,士兵毫不容情说着樟城戒严。   原本林氏兄妹还想塞点钱求他通融。   可薛兰令却拦住他们,道:“不必着急,我们先回方才路过的村庄。不出我所料,今夜,城中必会出事。”   ——这究竟是为什么?   对上林氏兄妹求知若渴、近似崇拜的眼神,薛兰令只道:“一座城会戒严,自然是因为出了事或者要出事才会如此。既然樟城戒严时没有出事,那便是将要出事。”   林天真:“啊?”   林天娇:“啊?”   薛兰令轻轻颔首,偏首向段翊霜笑了笑,道:“你说是吗,段大侠?”   窗前枝影悄然而落。   段翊霜凝视他那双幽沉的眼睛,半晌才答:“是。”   作者有话说:   教主胡言乱语,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谁看了不说一句,教主NB。   偏偏小翊还很配合。   穆常看了直呼双标,难道这就是长得好看的特权? 第十一章   薛兰令不常喝酒。   他其实同段翊霜一样不爱饮酒。   可酒是好酒,酒香,醇厚,似乎饮一口就万事皆休,再无愁苦。   他们都是心底藏了许多事的人。   所以他们不爱酒,却又总是坐在有酒的地方饮酒。   这已是他们来到樟城的第二日清晨。   但这个清晨却很是不同。   因为天色很暗,乌云压城,落了场极大的雨。   天问斋已将樟城收入囊中,白日里林氏兄妹根本不敢出门。   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只停一夜,即刻便走。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就比如现在。   外面下了一场太过大的雨,而他们在樟城唯一的酒楼里喝酒。   他们坐的位置并不靠窗。   右侧是悬空的,往下一看,便可见到一楼的圆台,上面一曲接一曲的唱着,戏班子来过一场又一场。   薛兰令在喝酒。   林氏兄妹就在装鹌鹑。   因为谁也不知道追杀他们的人是否也在这里。   ——毕竟如今这个地方,是被天问斋掌控在手中。   林天真不由羡慕起薛兰令与段翊霜的坦然与洒脱。   只叹他救错了人,从此就过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要不是那夜急急跳进床底,想来早就成了一缕亡魂。   不走运也走运。   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想来也就是这个道理。   但若林天娇没有强迫着他穿女装,他会更坦然接受这个道理。   是的。   林天真现在又穿上了那套女人的衣服。   又青又绿,衬在他的脸上,教他的脸色比这衣裳还要更绿。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得不做的事情。   ——毕竟天问斋说的可是要杀一对兄妹。   林天娇再怎么也不像薛兰令的妹妹,更不像段翊霜的。   林天娇只会和他像兄妹。   但事情也很糟糕,因为林天娇若是扮成男人,他宁愿自己扮作女人。   只因为林天娇的演技很糟糕。   她甚至能把虬髯大汉扮成足不出户的大小姐。   林天娇把这种糟糕的演技解释为她紧张。   林天真唯一能做的就是认命。   他是兄长,就要尽到做兄长的义务,要承担起身为兄长的责任。   所以林天真现在坐在桌前,他忍耐着涂了蔻丹,又忍耐着被林天娇盘了半个时辰的头发。   现在他在这里,唯有一个想法。   想死。   偏生林天娇还笑他:“你怎么表情这么死板,快笑笑,对对对,笑不露齿,这唇脂很贵的,你千万别擦掉!”   他咬着牙正要反驳,身后却突然传来酒楼小二的招呼声:“哟,楼老板,楼老板您请——”   林氏兄妹齐齐往那方看去。   一人身穿粉衣,鬓贴芙蓉,身姿婀娜地向他们走近,又轻飘飘路过他们身边。   那“楼老板”声音脆得像黄鹂:“最近来了这么多客人,贵店可千万别忘了给我留着位子。”   小二笑道:“哪儿会忘了楼老板您呢!”   林天娇此时已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掐住林天真的手腕,瞪大了眼,问:“这、这楼老板,是男人吧!”   林天真被她掐疼了,挥手拂开她的手,没好气道:“是啊。”   他一语将将落音,那“楼老板”竟折返而来,站在他们桌前,道:“二位姑娘,不知可否向你们借胭脂一用?”   林天真摇了摇头。   林天娇却道:“可以可以!”   她二话没说,直接将胭脂盒子递了过去。   “楼老板”收了胭脂,展颜一笑,深深看了林天真一眼,道:“谢过二位姑娘了。”   言罢,扭着腰又走了。   林天真被那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忙转过头。   薛兰令已饮了三碗酒。   饮酒时,他的姿态很潇洒,看起来十足风流。   他饮得不快,几乎每饮下一口,都会偏头停顿半炷香的时间,才会慢慢饮第二口。   嵌在他左眼下的赤色泪痣亮得比酒要醉人。   他饮第四碗酒时,楼下的高声谈笑忽而传了上来。   ——“要我说,这天问斋不愧是八大门派之一!惩奸除恶、救困扶弱,实乃我辈楷模啊!”   ——“确然!若此次没有雷堂主拼死入城,杀了那贼官,又该有多少百姓受苦受难!”   ——“昔年我听人说天问斋不如另外七大门派,如今看来,天问斋合该是八大门之一,此番行事,谁能说会比天问斋更好?”   ——“不错,闻听谢兄半月后便可递上名帖拜入天问斋,小弟先在这里恭贺谢兄!”   ——“来,喝酒!小二,再上两坛,今天我要与贤弟不醉不归!”   那第四碗酒只饮下一口,因为这段话讲得不算久。   可林天真开始坐立不安,如坐针毡了。   薛兰令道:“紧张什么。”   林天真道:“底下就坐着一个天问斋的人,我也不想紧张,可我忍不住。”   薛兰令低低笑了一声,他也不劝,只转了个头,靠在段翊霜的身上。   段翊霜就坐在他的身旁。   每一次,段翊霜都会坐在这种地方。   谈不上缘由是什么,但薛兰令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道:“这句话你说错了。”   林天真问:“哪里说错?”   薛兰令道:“谁同你说在场的只有一个天问斋的人?”   林天真脸色微变,急道:“难不成还有第二个?”   薛兰令道:“错。”   林天真问:“还、还有第三个?”   薛兰令还是道:“错。”   林天真的心开始飞速跳动。   “难、难道有,五个?六个?十个……?”   薛兰令嗤笑出声:“全都是。”   林天真觉得自己的心不会跳了。   他几要被这句话吓得昏过去。   薛兰令道:“以天问斋在江湖上的名声,没有人会拒绝帮一个微不足道的忙,所以若是你们兄妹被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变成天问斋的人。”   林天真说不出话。   他很想说,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才和林天娇在这里,酒不敢喝,饭不敢吃,低着头就装鹌鹑。   林天真也就不说话了。   他和林天娇都快要把头给埋进桌子里。   薛兰令没再逗他,端起酒碗,饮了第二口。   薛兰令懒懒问:“哥哥,你要喝吗?”   林天真就把头埋得更低。   察觉到林天娇有想要抬头的意图,他使了力,伸手把林天娇的头也给按住了。   段翊霜道:“我不想喝。”   薛兰令笑得眉眼弯弯,他道:“那我们就听曲。”   听楼下的下一场戏。   他们垂眼看去,上台的却不是什么名旦,而是个江湖客。   那人只穿粉衣,画戏妆,头戴雀羽,珠枝晶亮。   他登上台,腰挎短剑,遥遥对着四处一拜,声音亮得雌雄莫辨:“诸位请好——”   台下便有人鼓起掌来:“好!”   “今日在座是江湖人,”台上之人将语音拉长,如戏板儿已敲,“在下楼鹊已,便为各位唱一曲《玉簪记》。”   有人笑道:“楼老板还需说什么!在座谁不知道你最爱唱戏,全江湖再没有比你嗓子更好的!”   “听过楼老板的戏,都不会想再听别人唱了。今日楼老板可要唱个够本儿,你过瘾,咱们也过瘾啊!”   楼鹊已便展颜一笑,如花而绽,旋身在台上走了个圆场步。   他双手一送,似有水袖轻展,启唇唱起:“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   “蛩。”   “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楼鹊已回身屈膝,倏然从腰间抽出那把短剑握在手中。   他声未停,挽着剑花在台上旋步而走,足下生花,似步步踏莲。   剑光如隐日月。   “闲步芳尘数落红。”   最后一字落音前,已是满堂喝彩。   而楼鹊已亮完相,仍握着短剑,在台上轻挪两步,忽而道:“今日兴致不错,我便再唱一首,唱罢时剑指向谁,我便请谁喝酒。”   “好!楼大侠请的酒,自然是好酒!”   台下众人应了,楼鹊已便执着剑,又高声唱起另一首曲目。   那把剑转来转去,随着他飘逸的身姿来来回回。   最终,那把剑定住了。   剑指向的是二楼,指在一侧凸出来的栏杆上,而栏杆后面坐着的。   正是薛兰令四人。   楼鹊已的声调依然如同唱着戏曲般脆:“楼上四位,由我请酒——来人,上酒!”   立时有人应声,不一会儿,小二提着酒坛上得楼来,摆下四只酒碗,将酒碗尽数斟满了。   林天真道:“这人方才找我和阿妹借了胭脂。”   林天娇倒是有些沉醉:“他唱戏真好听。”   楼鹊已又在楼下高声叫道:“四位还请饮罢!今日这酒,名唤千日醉,乃我多年珍藏,若是不饮,以后便再难有机会了!”   他话音方落,便有人道:“楼老板今日可真是大方,这千日醉我想喝许久,没成想竟是被他人抢了先。”   林天娇闻言,眼睛一亮,伸了手便去端碗。   薛兰令此时也伸出手来,指尖碰到酒碗,一垂眼帘,又道:“只我们饮酒,无甚意趣。便请楼老板上楼来与我等共饮如何?”   楼鹊已略拱了拱手,撩开衣袍,竟当场似荡着个秋千似的跃上了楼。   楼鹊已落在桌前,薛兰令与段翊霜坐在一处,他便挑了最靠近过道的空位落座。   他笑意深深,亲自将酒碗推向四人,道:“我与各位一见如故,正该不醉不归。来,请!”   林氏兄妹便端了酒碗,刚要饮下,薛兰令却忽然探手按住了他们的手腕。   这手来得急,却极稳。   酒碗悬空又落,竟也没有洒出一滴酒水。   楼鹊已道:“阁下这是何意?”   薛兰令道:“饮酒伤身。”   楼鹊已冷笑道:“阁下分明一直在饮酒,何以说饮酒伤身?”   薛兰令反问:“楼老板以为呢?”   楼鹊已道:“怕我在酒中下毒?”   他一句说罢,立时端碗饮酒,两三口饮尽下肚,挑眉道:“如何?”   薛兰令摇首:“不如何。”   楼鹊已道:“阁下看不起我?”   薛兰令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楼鹊已道:“何事?”   薛兰令一字一顿地问:“何人唱戏,竟是要用开刃的剑?”   这一十二个字将将落下,楼鹊已霍然出剑!   作者有话说:   林哥林妹的支线走到中后期了,下一条支线绝对精彩!应有尽有(比如cece)   薛教主叫哥哥真的很熟练。   他怎么这么熟练啊。   林天真:我感觉不对,但不知道什么不对,我不敢看,我大受震撼。   对于小翊来说,他们三个都还小。   对于薛教主来说,年长一两岁也是长辈,小翊除外(…) 第十二章   那是一道堪称绝艳的剑光!   任谁看见,都不会再忘记这一剑带来的震撼!   短剑是红色的,剑光也是殷红。   这道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竟似晚霞扑面而来似的,无处可躲、无处可避。   好多情的剑!   好无情的剑!   那多情又无情的剑被楼鹊已握在手中,绝艳的剑光连同剑锋一齐刺来!   ——是风吗?为何耳边有如此激烈的风声?   ——是雨吗?那绵密的雨竟这般响?   这剑光亮得刺目,这剑声响彻四周,剑尖指落之处,楠木桌上已惊起一道裂痕。   薛兰令并指一点,将面前桌椅以内力震开,林氏兄妹仰面倒去,任木桌从自己上方滑过,旋身跃离时,林天真匆匆一瞥,竟见桌上酒碗依然未洒落一滴酒水!   他张大嘴巴,回身再望,却见楼鹊已执剑向薛兰令刺去,快如疾电、迅若狂风——但没能沾到薛兰令半片衣角!   那更是足可独步江湖的轻功。   从未有人见过这如踏河流,似拟清风的步法!   薛兰令避过剑尖、剑锋,探指敲过剑身,惊颤剑刃这一瞬,两人各退了半步。   楼鹊已道:“阁下内功深厚,乃楼某平生仅见。”   薛兰令轻轻一笑:“楼老板的剑法,却实在平平。”   这宛似嘲讽般的话语道出口来,楼鹊已却并无任何愤怒神色。   楼鹊已道:“阁下说得不错,我极不爱剑。”   他言至此处,忽而踏步站上一侧的栏杆,身形轻轻,似燕落雀停。   楼鹊已道:“我连环榭办事,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仅仅以这简短的一句话,便让所有尚在酒楼中的人争先离去。   纵然楼外大雨滂沱,急急砸破所有静谧景色。   但楼鹊已说了话,这群人就好像遇到索命阎罗般,不曾有片刻的迟疑。   林天真定眼一看,不过三息,酒楼上下竟再无除他们之外的任何一人!   ——这难道就是八大门派之一的连环榭?   ——这难道就是江湖人人向往的八大门派?   ——好霸道的连环榭!   楼鹊已此时方笑:“你赤手空拳与我相争,未必可胜过我。”   薛兰令问:“楼老板想要如何?”   楼鹊已道:“你可用剑?”   薛兰令道:“我不用剑。”   楼鹊已问:“你可用刀?”   薛兰令摇首:“我亦不用刀。”   楼鹊已道:“那阁下用什么?”   薛兰令却不答,只解下腰间白玉箫握在手中,肤如白玉,相得益彰。   楼鹊已了然道:“这便是你的兵器?”   “或许是我的兵器。”   楼鹊已道:“若与阁下非是在此等情景下相遇,在下会很乐意听上一曲。”   薛兰令轻抬眼帘,以白玉箫轻敲脸侧,眼下泪痣光影交叠,似比剑光更红。   他笑得极轻:“如此。”   二字落音,楼鹊已剑在手中,再度刺来!   剑光映落烛泣血。   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但楼鹊已的剑却很冷。   冷到握剑的手也冷,剑柄上几要结一层霜。   这般冷厉的剑法,又飘飘如云若烟,这般炫目绝艳的剑光,又一次落下!   ——静,很安静。   这一次的剑声,竟是无声!   楼鹊已的剑刺了过来,快,快得无声,静,静到只剩下快之一字!   剑在眼前,几乎要被光影拢成一条线。   避无可避了!躲无可躲!   天底下只剩引颈就戮一条路可走!   薛兰令却没有躲。   他抬起手,五指悬空,甚至未做任何动作——就已将那短剑的剑尖制住!   剑尖在他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进不得、退不出,楼鹊已眼神一厉,握紧剑飞身腾旋,欲用剑锋削断薛兰令的手指!   可他的剑如此快,身法也这般快。   却仍不能撼动这一隅死寂!   剑依旧在薛兰令的指间。   若能削断这两根手指,楼鹊已绝不会迟疑、放弃,甚至认输。   可楼鹊已却只能承认,他输了!   因为他削不断这两根手指!他的剑已不是他的剑!   剑柄在他的手中,但那能可刺穿人胸膛心脏,能可划破所有皮肉的剑尖与剑锋,都在薛兰令的指间!   真正的赢家永远不是握住了利器的人。   而是能掌控利器的人!   楼鹊已是个识时务的人,他从不会为了莫名其妙的尊严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立时道:“我输了!”   薛兰令却不放开他的剑。   楼鹊已道:“我真的认输了!我楼鹊已一旦认输,是绝不会再偷袭的!”   薛兰令道:“你方才说连环榭在办事。”   楼鹊已道:“的确。”   薛兰令道:“连环榭又在办什么事?”   楼鹊已问:“你不知道?”   薛兰令眼帘微垂,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楼鹊已便说:“你先松开我的剑。”   薛兰令却笑了,他偏过头,将目光近似温柔地落在了段翊霜的身上。   他柔柔发问 :“哥哥,你说我要放开他吗?”   段翊霜道:“你不必问我。”   薛兰令的脸上便浮现出了然。   他松开了楼鹊已的剑,指节仍是白皙无暇的,看不出任何伤痕。   或许他也的确没有因这场争斗而受伤。   楼鹊已深知他的厉害。   纵然他看起来这么美,美到让人不觉得他会是个武功高绝的人。   可他是这样的人。   楼鹊已就要承认!   薛兰令扶着椅背,掀开衣摆翩然落了座,他十指交叉,背靠在椅背上,笑得极淡。   无人知晓那支白玉箫是何时被他放回。   但楼鹊已脸色微变,大喊道:“你没有用这支箫!”   ——薛兰令没有用任何兵器,只以两根手指,便胜过了楼鹊已的剑!   ——那般惊才绝艳的剑,竟刺不穿两根手指!   薛兰令的内力究竟深到怎般地步?   楼鹊已不敢深思!   薛兰令道:“我不曾说过我要用它。”   楼鹊已声音发苦:“我赢不过你!无论你是用什么,我都赢不了你!”   从最初交手时便有此预感了!   世间怎会有人能这般轻松避过这把剑!   楼鹊已叹了口气,又道:“我对阁下的功夫,心服口服。”   薛兰令便笑:“楼老板承让了。”   楼鹊已就问:“以阁下的这身武功,若要救什么人,应是很轻易的事,为何还能放任八大门派追杀你们?”   林氏兄妹走近了,挨着薛兰令坐下,道:“什么意思?”   楼鹊已没有立即回答。   因为他将要说话时,薛兰令先伸出手牵住了段翊霜的手指。   段翊霜没有说话,只又坐了下来,就坐在薛兰令的右边。   楼鹊已此时方道:“你兄妹二人被天问斋下了通缉令,此事难道你们不知?”   林天真瞪大了眼,惊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兄妹?!”   楼鹊已道:“我虽不是以唱戏为生的人,但到底也爱扮红妆——以你的模样,扮作女人本就勉强,更何况你连声音也学不相像,又能怎样骗过我呢?”   林天真道:“你早就发现我是男人!”   楼鹊已掩唇一笑,眼波顾盼而飞:“若非如此,我又为何要向你们借那盒胭脂?”   林天真道:“你既已知道,那就是为了杀我们才请酒!”   楼鹊已道:“何至于呢,我可不是为了杀你们。”   林天真道:“可天问斋的人要杀我们!”   楼鹊已笑道:“天问斋是天问斋,连环榭是连环榭。天问斋的人要取你们的性命,可我连环榭却不想要你们的命。”   “所以方才,我用连环榭办事为由,赶走了在此地的天问斋之人。否则……你兄妹二人腹背受敌,怕是这位侠士出手,也没办法让你们全身而退。”   他这般说话,眼神凝在了段翊霜的身上。   凡是江湖人,皆不会忽略段翊霜。   因为段翊霜的气质超脱尘世,纵然易容乔装,也还是让人见之难忘。   楼鹊已道:“有二位侠士相助,你兄妹二人倒是极难被我们得手了。”   林天真眉峰一皱,又道:“那你现在要如何?”   楼鹊已道:“少年人,你这般年轻不知事吗,为何总是问我这样的问题。”   林天真被他这句话给噎住。   薛兰令道:“你不想拦我们。”   楼鹊已道:“自然。我若能拦住你们,自是要拦的。可我拦不住,也就不会勉强自己。”   薛兰令又问:“你没有设下埋伏?”   楼鹊已傲然道:“楼某最不耻此般行径,是以从来不会设伏阻拦别人。”   薛兰令道:“那你如何向连环榭交代?”   楼鹊已道:“连环榭不需要我交代,若我一人可以拦住你们所有人,那要交代的不是我,而是连环榭。为什么他们派出这么多的人,却没能带回任何一人?”   薛兰令笑了起来:“楼老板是性情中人。”   楼鹊已道:“我总归是赢不过你,你们要走便走。我既不会帮你们,也不会害你们。”   薛兰令便问:“楼老板别无所求?”   楼鹊已道:“若有事相求,又何至于此。”   他话音甫落,薛兰令已站起身来。   另外三人随之站起。   楼外急雨已落了很久,如今再抬眼去看,只见乌云尽消,阳光悄落。   檐角正挂着一轮骄阳。   段翊霜握着剑,率先下了楼。   林氏兄妹跟在他身后,林天真嫌这身衣裳麻烦,半路还停了脚步,撕下一片裙摆。   楼鹊已问:“阁下还不走吗?”   薛兰令笑着,柔声道:“我觉得楼老板的名字很好听。”   楼鹊已道:“我亦觉得自己的名字十分好听,若是能被阁下记住,也算是我的荣幸。”   薛兰令道:“连环榭中竟有楼老板这样的人,无愧八大门派的威名。”   楼鹊已横他一眼,指尖抚过鬓花,痴痴笑了:“哪里,能与阁下这样的奇人过招,胜过有这赫赫威名。”   薛兰令道:“如此,前路漫漫,我先告辞了。”   楼鹊已道:“何不饮一碗酒?”   薛兰令低声笑起,道:“那也不错。”   他二人碰了杯,各自将酒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楼鹊已赞道:“好酒!”   薛兰令不语,只面带笑意地看他,眼底不见任何情绪。   那幽渊当真很沉。   沉到楼鹊已望去,只觉得自己的头也很沉。   心也很沉。   什么都沉到了最底下,便又轻飘飘的。   楼鹊已面色大变。   他想拔剑再刺,却浑身无力地栽倒在地。   他面朝下,竭力把剑立在地上,拄着剑勉力支撑越发脱力的身躯。   可于事无补!   薛兰令一脚踩在他的背上。   这重重、沉沉的压力,让他完全抬不起身,连抬起眼帘都不能了!   他看不到薛兰令的脸。   也看不到薛兰令的任何!   他只觉得冷。   冷到好像血在从唇边溢出,渐渐难以控制般,被他吐出好几口来。   薛兰令不看他。   薛兰令在看窗外,看骄阳,看檐下的飞鸟。   那张美到极致的脸神情淡得很。   楼鹊已只听到那人轻之又轻的说话。   每一字,都像惊雷砸在心底。   那人说——   “下辈子要记住,我是下毒的行家。”   楼鹊已心神巨震,他张口想要说话。   可话到齿间,将将发出一个“你”字,他就再也没有了呼吸。   薛兰令挪开了脚。   黑衣不沾半分血迹。   这般绝美,又这般狠毒,好似谈笑间夺人性命,竟是如此寻常。   也许当真寻常。   薛兰令懒懒笑道:“……乖孩子。”   作者有话说:   楼老板出场即退场,盒饭还是热的。   教主,好美好绝好辣好狠。   我再重申一遍!教主他,真的要杀很多人的,他绝对不是好人!但也不算是坏人!   下一章老精彩了,小翊可可爱爱。 第十三章   他们没能赶在天气晴好的时候离城。   因为楼鹊已死了。   楼鹊已死在天问斋掌管的樟城中,连环榭必然要天问斋给出一个说法。   但无人知晓楼鹊已究竟在酒楼里办了什么“大事”。   而那件事又到底办得如何?   ——人们只知道楼鹊已死了。   楼鹊已又是怎样死的?   他是被人毒死的。   连环榭得知这件事时,林氏兄妹正在准备买马离城。   可连环榭知晓消息的速度实在太快。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天问斋已下令封城。   ——多讽刺的一件事!   ——天问斋掌管樟城的起因,正是因为樟城封了城!   而现在被天问斋握在手里的樟城。   却依然要封城!   这样一件事如此可笑。   却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   林氏兄妹只得回了客栈,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传了回去。   楼鹊已为何而死?   林天真只知他们与楼鹊已打过一场。   林天娇只知他们走时,楼鹊已定然还活着!   那楼鹊已怎么就死了?   这似乎也并非他们应该关注之事。   因为他们必须要离开,离开樟城!   无论天问斋与连环榭是因何封城,唯一的结果,只是让他们留在了这里!   留下得越久,越可能被发现。   林氏兄妹不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扼腕叹息。   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想到办法离开!   薛兰令自然也不会为了谁感到遗憾。   他似乎天生就不懂得遗憾,又或者人这一生的遗憾太多,多到一个顶点,就再也没有了遗憾。   ——唯有段翊霜。   只有如他这样的人,才会为了楼鹊已的死认真。   段翊霜也没有很认真。   但他切实认真地敲响了薛兰令的房门。   在他们无法出城的深夜。   夜里有风有雨——绵密的雨,细而轻,柔软的风,淡似无。   段翊霜敲响了房门,就成了夜色里最明亮的声响。   而他进了屋,却没有直接问话。   他本应该是个很坦诚的人。   至少在追求真相与答案的路上,他绝对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止步不前。   可他进了屋,在煌煌灯花下与薛兰令对视的那一瞬,他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段翊霜只能坐在了桌旁。   他将剑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他隔着摆在中间的一盏灯烛去看,看薛兰令的神情,看薛兰令昳丽的容颜。   大抵过了很久。   因为段翊霜觉得灯花越来越亮。   ——唯有夜色很深的时候,灯花才会更亮。   他想自己看得足够久了。   已能将一番问话问得不太那么咄咄逼人。   段翊霜便问出了口:“楼鹊已为什么死了?”   薛兰令道:“也许是仇家寻仇,也许是旁人所害……又有谁说,他不能是自我了断的呢。”   段翊霜道:“你明知我问的并非是这个问题。”   薛兰令淡笑反问:“那你想问什么问题?”   段翊霜道:“楼鹊已是不是被你所杀?”   薛兰令道:“你为何会如此想?”   段翊霜道:“并非是我如此想,而是你,你是最后离开酒楼的人。”   薛兰令道:“那若是我说,在我离开时楼鹊已还活着,你又会不会相信?”   段翊霜不答反问:“你相信你自己的说词吗?”   薛兰令笑意渐深,慢道:“段大侠说得好有道理,确然,若是我听到旁人这般解释,定然会觉得他在说谎——毕竟这世间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可是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太多了,”薛兰令的尾音一坠,“你说,我想要杀他,为何不在离城的时候,不在你们皆不知晓的时候,偏偏要挑在这种时候?”   段翊霜道:“楼鹊已非你所杀?”   薛兰令道:“我为何要杀他?”   段翊霜一顿:“这正是我不明白的事情。”   薛兰令道:“既不明白,又为什么偏要以为是我所杀?”   段翊霜道:“当真非你所为?”   薛兰令越过木桌倾身而去,白玉箫抵在他唇上,有些微凉意。   薛兰令笑道:“你为了外人这般质疑我,我是会伤心的。”   段翊霜眼神微动,他退后侧首,避开了那支有些冰凉的玉箫。   他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薛兰令道:“可你和他素昧平生,这不过是刚刚遇见。”   段翊霜道:“无论是否初见,只要我见到了,我就会想知道真相。”   “什么事情你都会想要真相吗?”   “至少现在是这样。”   “那段大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曾有过不明真相的时候?”   段翊霜眼帘低垂,静了片刻,他道:“有一件事,我始终不知道为何。”   薛兰令已收回了白玉箫,追问道:“那是什么?”   段翊霜道:“我为何会身中奇毒,是何人所下,又是因何而下。”   薛兰令道:“这也是我不知道的问题。”   段翊霜道:“你也想知道?”   薛兰令道:“因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你这样的人下毒。”   段翊霜道:“我这样的人?”   薛兰令颔首道:“你这样的人。”   段翊霜忽而很浅淡地笑了。   他笑得淡,声音也轻:“我是怎样的人?”   夜下更鼓敲了三响,雨声渐息。   段翊霜的笑音似乎也和着雨声渐消渐散了。   可他一句话落了下来,似轻若重。   薛兰令道:“善良的人。”   段翊霜道:“几乎人人都这样说我。”   薛兰令又道:“坦诚的人。”   段翊霜道:“他们亦如此评价我。”   薛兰令便问:“那段大侠想听我如何说?”   段翊霜回首看他,反问道:“薛教主又为何非要与旁人不同?”   薛兰令道:“因为我不是旁人。”   段翊霜道:“可薛教主并不了解我。”   薛兰令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一见面就会读懂的。”   段翊霜道:“而这世上更只要没有相遇就一定会读懂的道理。”   他们的交锋试探似乎就应该停在此处了。   停在彼此皆不靠近也不退让的时候。   天底下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们谁也谈不上有多了解对方,这并非是他们不够真诚,而是想要了解何等之难。   ——难在哪里?   ——难在心里!   如果心都不愿意去读,那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懂!   唯有心看到了真诚,才能读懂!   可他们两个皆像没有心的人。   ——心又在哪里?   ——心或许死了,或许还活着,或许蒙着灰尘,或许躲在某个高高筑起石墙的角落。   它难以寻觅,它不易看清。   世上多少言语讲说“人心难测”。   也许隔雾看花,正如隔灯看美人。   他们彼此相望,都看不透对方那张华美的皮囊下究竟是什么。   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深渊,还是幽幽死寂的枯潭?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让人触摸不及、猜不完整的事情!   因而薛兰令没有让这场交锋停止!   ——他没有沉默。   ——他甚至还在笑。   那幅皮囊落在灯中,就像染了层辉光,镀了层金边一样。   他在笑。   他青丝上的金羽,他眼下的泪痣,他白皙的肌肤,无一寸不在笑!   他对段翊霜说:“可我一定会读懂你。”   不是他要、他想、他能。   而是他一定会!   一定会读懂一个人,这话听起来狂妄,听起来是发了疯。   但任何话从薛兰令的口中说出,都会让人觉得再合理不过。   他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魅力。   让人对他的每个字、每句话,纵然怀疑,也迫切的,不由自主的——深信不疑。   段翊霜伸出手,用竹镊子将灯芯挑得更亮。   几近死寂的夜。   一时沉默的人。   段翊霜许久没有说话。   他想要说什么话吗,他心里想。想到最后,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好像方才他以为结束的又再开始,便轻易将他的思绪揉成一团。   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许久,薛兰令忽然问:“想听一首曲子吗?”   段翊霜没能回答。   因为薛兰令很少真的需要他回答。   这个人最擅长以问题来提醒旁人,而不是用问题去寻找答案。   薛兰令将白玉箫轻轻吹响。   夜里有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雨声传进房间。   夜里也有些微春风,可春风缓缓,只可教烛光摇曳。   箫声很冷。   冷如寒霜,冷若积雪,凉意冰寒丝丝缕缕沁入心肺,四肢百骸都像要结冰。   箫声也有些苦。   ——为何会有寒霜?天地为何会生积雪?   ——因为无休无止的风,漫天飞羽的一场大雪。   雪从何处来?又往何处落下?   雪落了很久。   箫声停下时,那漫天飞羽就消失无踪。   雪停了下来。   段翊霜道:“我本以为它是你的另一个兵器。”   薛兰令道:“我未说它不是。”   段翊霜问:“兵器也可用来吹奏?”   薛兰令道:“也许我吹奏它,正正是我出招的方式。”   段翊霜道:“那你方才出招了吗?”   薛兰令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他。   薛兰令问:“那你有中计吗?”   段翊霜一怔。   那肤如白玉的手探了过来。   薛兰令将白玉箫送到段翊霜身前,道:“会吹吗?”   段翊霜道:“为何要问我。”   薛兰令道:“我觉得你是会的,你听懂了。”   段翊霜问:“我说过自己听懂了吗?”   薛兰令脸上笑意温柔,他隔着灯火,眼底似乎也浸出些许暖意。   ——“我猜的。”他如此说。   白玉箫终究被他放在了段翊霜的掌心。   他微微仰头,少年般的骄矜:“你可以吹了。”   他这样说话,好像段翊霜坐在此处,就是为了给他吹曲。   段翊霜却也没有拒绝。   箫声并不冷。   它不似方才冰寒,也不见落了雪。   箫声像在潋滟生波的湖面,行了一艘小船。   船上没有人,却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远至青山前,湖上有雾,湖边跃出半轮朝阳。   轻飘飘的风与水。   箫声止住时,薛兰令忽而道:“有个问题,我也是才想起。”   段翊霜握着白玉箫,指尖也在泛白。   段翊霜问:“什么问题?”   薛兰令将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指尖。   薛兰令道:“……方才,我先吹过这支箫。”   段翊霜愣怔片晌,似想起什么般,低头一看。   他耳尖一红,脸上一片绯红登时染遍,尽蔓入衣襟之中。   作者有话说:   教主,他好会。   小翊,他好纯洁。   你们之间究竟谁才是那个十九岁的啊! 第十四章   “现在就要走?”   “现在就走!”   天光未醒,樟城又刮了一阵急风,忽而有雷鸣滚滚而至,惊落了一场大雨。   林天真半梦半醒间被人唤醒,尚且有些糊涂,人却已先被林天娇带到了车马旁边。   林天真打着哈欠问:“怎么现在就走?”   天未亮,雨也滂沱,这实在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可他们必须现在就走!   林天娇急道:“大笨哥,你问这个做什么,赶紧上马!”   她臂上使力,林天真倒还真的随着她的力道翻身上马,抓紧缰绳时,又长长打了个哈欠。   林天真问:“你呢?”   林天娇一指旁边:“我早就挑好了,就等你!”   林天真道:“你没有睡觉?”   林天娇道:“我没有睡着。”   林天真问:“那是谁说要走的?”   天边惊雷一响,林天娇回首看罢,也不答话,只扬起马鞭抽下,她身形不动,林天真却惊叫着被马儿驮着先奔了出去。   林天娇此时再扬马鞭,身下黑马的蹄声哒哒,跑得飞快,不出片刻,就已追上了林天真。   林天真仍旧糊里糊涂的:“到底怎么了?”   林天娇骂他:“大笨哥,你怎么这么多的问题?!有什么一会儿我再同你解释,现在你先跑快点!”   林天真道:“如今是马儿在跑,又不是我跑,我怎么跑得快?”   那匹黑马*见着就要越过去了,林天娇冲他做了个鬼脸,马鞭一甩,正正抽在了他那只马的屁股上。   马儿受了惊,吃了痛,立时蹬开马蹄向前疾冲,林天真满身淌着雨水,视线模糊,叫道:“啊啊啊啊我看不见了——”   扑面急雨灌入口中,林天真一时不察反被呛住,在马背上被颠了个要死要活。   待马儿冲到城门前,他还没能喘气林天娇也是跟了上来,探手将两条缰绳抓紧,高声道:“驾——”   两匹马并两个人,就这般,在大雨滂沱、天色未醒的时候,直直冲过了那道城门!   ——城门竟是大开的!   林天真在雨中茫然回望,只见得樟城模糊的轮廓越来越远,逐渐再也望不见。   林天娇勒马急停,翻身去拽他的手腕。   此时林天真的瞌睡已醒了大半,他下了马来,被林天娇拖着走了一段路,就在一间破庙中见到了薛兰令二人。   庙里佛像布满了灰尘,一簇火光拥在地上,衬得衣上脸上的雨水就像在发光。   很温暖。   林氏兄妹跟着坐在了火堆旁,林天娇伸出手烤了烤火,雨水从她的头发上不断滴落,林天真看不过眼,抬手想给她擦擦,却被她偏头躲过。   林天娇道:“本姑娘自己能行。”   林天真道:“你是很行,但你头发这么长,自己能擦完吗?”   林天娇迟疑了一瞬。   迎面便被扔来一张干净的毛巾。   林天真愣住。   林天娇也有些震惊。   兄妹二人齐齐看向坐在他们对面的薛兰令。   ——这张突然而然扑至的毛巾,方才正是被他所掷出!   林天真道:“这、这……”   林天娇也说不出话来。   但凡与薛兰令相处过的人都会发现,这个人实在没有多少能够称之为“体贴”的举动。   他甚至可以说对谁都糟糕到了极致。   以至于很多时候你都分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在针对什么人。   然而这么不够体贴的人却突然这么体贴。   谁能不震惊、错愕、乃至惶恐?   ——可段翊霜偏不在其中!   因为段翊霜见他所作所为,竟很是欣慰地微微颔首:“不错。”   薛兰令便笑道:“哥哥愿意夸我一句不错,便不枉我这两个时辰苦费工夫。”   林天真喃喃道:“薛大侠,您又做了什么?”   薛兰令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听闻樟城封城,觉得事情并非毫无转机。”   林天真问:“什么意思?”   薛兰令将白玉箫握在手中,轻轻敲下,道:“天问斋可以让樟城封城,可连环榭未必会让天问斋如愿。”   林天真道:“为什么连环榭不肯?楼老板是连环榭的人,天问斋封城,应当是为了查明真相。”   薛兰令却不答他,只偏过头,在段翊霜的耳边低声:“哥哥,你说,像他这样的人行走江湖,若是没有遇到我这么善良的人,是不是早就身首异处?”   段翊霜眉心微皱,片晌,竟然点了点头。   薛兰令得了认可,脸上神情便浮现出几分笑意,他懒懒道:“八大门派必然各自有各自的秘密,我们知道楼鹊已办的事情是要擒住你兄妹二人,可连环榭不知道,天问斋也不知道。连环榭只会以为——”   “楼鹊已要办的事情,是他们的秘密,绝不能被天问斋或其他人所知晓。”薛兰令轻易下了结论。   好似这样的一番推测,再容易,再轻松不过。   也许当真如此!   对于薛兰令这样的人而言,要去揣摩人心,推测深意,却要比世间任何事都来得简单。   他活得太复杂了!   看得越透彻的人,看这般如雾里看花的事情就更轻松。   而他们未必愿意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彻。   ——但薛兰令终究不是旁人!   他享受这种感觉,能将万事万物掌控在手里,似乎知晓了天底下所有了不得的秘密。   林天真是个纯粹的人。   他的纯粹在于他还很年轻!他甚至比薛兰令还要年少!   林天真可以不懂这任何事情,因为他是年轻的,他能有无数的岁月来洗去自己的天真和单纯。   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薛兰令。   薛兰令不会给他时间去洗掉单纯、天真,甚至痴愚。   薛兰令只会将这江湖里或深或浅的陷阱摆在他的面前。   ——如师亦友!   ——没错!薛兰令既像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也像与他观念一致的友人!   林天真望着薛兰令的眼睛,似要被那双幽渊给吸拽进去了。   可他毫无恐惧。   林天真道:“我明白了!连环榭怕被天问斋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不会任由天问斋去查楼老板的死因,正因如此,他们极有可能离开樟城,或许是为了销毁证据,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但无论如何,连环榭都一定会打开城门!”   他思及此处,不由震撼于薛兰令的果断。   ——因为这样的想法,从确定到实施,乃至于他们成功脱离樟城的困境,只用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仅仅两个时辰,薛兰令就破了这场局!   林天真心潮澎湃,他急声道:“连环榭开了城门,我们就可以趁这个时候离开,但是这件事也不是绝对会成功,因为连环榭肯定会严加看管!”   林天真的声音骤然止住。   他瞪大了眼睛。   他看向林天娇,见到林天娇捧着毛巾有些感动的神情。   他看向段翊霜,就见到那“无瑕剑”八风不动的面容。   ——他为何要看他们?   ——他的视线怎么就要落向别人?   因为林天真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他本就应该发现的事情。   ——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他们?!   ——这一路行来,马儿颠得他满是浑噩,他却依然能清楚记得的。   他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连环榭的人!   也没有见到哪怕一个天问斋的人!   这是为什么?   要如何做才能避过他们?   林天真连声音都放轻了:“……薛大侠,你们做了什么?”   薛兰令歪头狀似沉思,过了一会儿,方道:“我们没有做任何事。”   林天真不解:“那为什么这一路没有人追来?”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做任何事,因为连环榭想要打开城门,必然是要避开天问斋的。为了避开,连环榭自然会想尽办法让天问斋不能察觉。”   林天真道:“可连环榭也没有发现我们!”   那支莹白纯澈的白玉箫似要烧在火里,箫身上的火光又亮又热。   薛兰令笑道:“连环榭已是费尽心神在避过天问斋了,只要我们走得更快一些,连环榭就不会发现有人偷偷出了城——纵然他们发现了,对于连环榭想要守住的秘密而言,几个无名小卒,自然比不过被天问斋得知的风险。”   林天真此时方将所有的疑惑一一解开。   他依然是心潮涌动。   行走江湖,本是林天娇的一厢情愿,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家,他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有把柄捏在林天娇的手里,教他不得不做个“离家出走”想要行侠仗义的愣头青。   林天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天真,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人如其名。   他在家中学过很多道理,也帮助父亲做过很多的事。这些事他完成得很好,那些道理他照样学得很透彻。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行走江湖,他做过的事,学过的道理,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就是成长!   林天真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真的在长大!   他从喜欢听人夸奖聪明伶俐,再到以为父亲做事为荣,如今,他已走上了新的台阶!   而带给他这种种改变的人,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隔着一簇热火。   林天真感觉自己的心也热了。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热的!   原来人真的身有热血,凡是感知到了,那热就会非常明显!   林天真站起身来。   他知江湖上不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薛兰令也不会在乎他的想法如何。   可他依然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站了起来。   ——他向薛兰令躬身一礼!   这个礼数,是他十七年人生里只对父母执过的礼!   于他而言,薛兰令就是师父。   如师如友,亦师亦父。   ——然而眼前的薛兰令不过年仅十九。   为何会有人生得如此年轻,却能轻而易举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彻?   那张时常带笑的皮囊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也许很多年后,林天真会读懂,也许很多年后,他依旧不懂。   但此时此刻,站在这荒芜的,布满灰尘,就连佛像都在随着雨滴流泪的破庙。   他前所未有的感到——   他越来越成熟。   他真的在长大。   作者有话说:   周三停更一天~   林氏兄妹的线还有几章就结束啦。   林小哥以后会有用的,虽然他现在没什么用(?) 第十五章   乌云尽消,天边亮出一道银白。   林天娇靠在林天真的臂膀上睡得正香。   她在做梦。   梦里是个美梦。   她就在梦里回了家,好像这场风雨逃亡只是梦中的一场梦,醒过之后便什么也不留存。   她先是笑,又有些惆怅。   笑声和叹息接连响起,落在林天真的耳里,便让他自梦中惊醒。   破庙里很安静。   这种安静并非在于没有人说话,而是当林天真睁开眼时,他一眼望去,见到的是熄灭的火堆,干涸的水迹,以及角落里的蛛网。   ——这种种景象组合在一起,让他感觉到很安静。   安静,也死寂。   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薛兰令坐在刻了经文的红柱旁,段翊霜侧枕在他的肩上。   虽然闭着眼睛,薛兰令却好像已觉察到林天真醒了过来,因而淡淡道:“在看什么?”   林天真顿了顿,道:“觉得这座破庙很没有生气。”   薛兰令就笑:“已荒废的地方若还能有生气,那才是一桩奇事。”   林天真道:“可昨夜我却觉得这里很温暖。”   薛兰令睁开眼睛,眼帘依旧低垂着,道:“人的心情会影响许多事。你昨夜的看法未必意味着以后永远都是如此。”   林天真便问:“那我昨夜觉得,薛大侠是我亦师亦友的友人,这个看法,以后会改变吗?”   薛兰令落了目光在他的脸上。   兴许能在那张脸上找到坦荡认真,不似作伪,相当诚心。   人心是很难被这样摆在台面上看的。   人心通常都藏在皮囊下,藏在面具里,藏在每一句或真或假的话里。   ——让无数的人追寻,又让无数的人止步。   ——因为了解一个人是何等之难,要信任又是何等之难。   ——没有人愿意将时光浪费在困难上!   ——所以很多的人,都选择了没有真心。   可林天真还年轻。   他年轻在他还有真心,有诚意,还懂得要以心交心,以诚待人。   这种在他看来简单又理所应当的事情,却是江湖上许多人都再也做不到的事。   薛兰令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天色更亮,落进来一窗薄光。   薛兰令道:“有些事情不在于会不会改变,而在于你希不希望将它改变。”   林天真道:“我不希望它被改变。”   薛兰令道:“那你就要祈祷,祈祷这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林天真张嘴正要答话,薛兰令却止住他的声音,道:“有人来了。”   他神容一凛,屏息谛听。   庙外确然传来几声交谈,可听不分明,也不够真切。   那声音似近似远,好像并不打算靠近这间破庙。   可没有人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偷懒。   林天真立时背着林天娇站了起来,挪步到佛像背后藏好。   他静心再听时,已听不到任何声响。   但比这更令林天真惊讶的是,薛兰令竟然抱着段翊霜也跟了过来。   他们四人抵在佛像背后坐着。   林天真看了看睡得香沉的林天娇,又看了看似醒未醒的无瑕剑。   林天真张大了嘴巴。   他问:“薛大侠,这是怎么回事?”   薛兰令反问:“你在问什么?”   林天真只得伸出食指,他指了下段翊霜,又摊手耸肩,露出极茫然的神情。   薛兰令道:“嘘——若哥哥醒着,我是绝对不敢如此对他的。你会为我保密的,是吗?”   那话语里不带任何情绪。   乍听之下,也听不出是怎般的心情。   可字句语调都暧昧得让人心惊。   林天真结巴了:“那、你、他他、你……你们,不是,他,不对……大侠也会睡觉?”   他只狼狈问出这么个问题。   薛兰令就笑了起来。   那眉梢眼角皆似染了风情,勾出丝线连结的赤红,将那颗泪痣衬得艳丽夺目。   ——“哪儿不会睡觉的人呢?”薛兰令说。   段翊霜抚着额头彻底睁开了双眼。   林天真与之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怔愣。   段翊霜问:“为何如此看我?”   林天真还没来得及说话,薛兰令先将白玉箫挡在了他们面前。   玉箫不似扇面,它隔在中间犹如无物。   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忽略这支白玉般的长箫。   薛兰令贴在段翊霜耳边轻声道:“我逗他玩儿呢,哥哥不必问他。”   这离得太近的距离,已不是一次两次。   段翊霜已习惯了这样几无底线的靠近。   可习惯谓之习惯,在于已不会为此觉得排斥和怪异。   ——段翊霜却偏偏会在这些轻若呼吸的耳语里——红透耳尖,烫到颊侧。   以至于他再如何习惯这般距离,也还是会下意识退后避开些许。   他一退,林天真就更显震惊。   比林天真更震惊的,是从梦中醒来的林天娇。   她刚刚睁开眼睛,还没从美梦中的好景清醒过来,就先见到了这样一番场景。   林天娇问:“薛大侠,你们在做什么?”   段翊霜退得更远,他别过头,匆匆留下半边绯红的轮廓。   薛兰令便将白玉箫抵在下颌,轻笑道:“没什么,小姑娘别问那么多。”   林天娇道:“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六岁了!”   林天真也道:“对啊对啊,我十七岁也是成年了!”   薛兰令道:“可你们还是比我更年轻。”   林氏兄妹面面相觑。   薛兰令道:“所以我做的事情,你们最好不要多问。”   林天娇“哦”了声。   林天真问:“有什么是我和阿妹不可以知道的吗?”   薛兰令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似要开口,又似在等待什么。   ——而他也许当真在等待。   因为段翊霜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还带着些慌乱:“有很多,有人进来了。”   那句话落下音来,佛像背后一时死寂。   心跳声清晰得很。   有人迈着步进到了破庙里。   脚步是一重一轻,听起来,这人似乎是个跛子。   这人走到破庙里,应是发现了那堆熄灭的火堆,用什么拨弄了一些,啐道:“当时我就说过,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连环榭,现在倒好,翠羽会已经派人来问我们,究竟在做些什么了!”   另一个人便道:“香主您别生气,那时将这件事告诉连环榭,也是迫不得已之事,谁让那一双兄妹这么能逃,教我们两派联手也没能擒住。”   那道声音有些细,听起来说话的人年岁不大,比那位被称为“香主”的人年轻许多。   “香主”的语声有些沉,显得很是苍老。   他恨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再三说过,这对兄妹只可擒,不可杀!却不知谁人传出风声,说是必须杀之!”   “香主,这件事我也正想说呢!莫不是我们天问斋里混进了别派的探子?”   “香主”喝骂道:“什么探子!八大门派同气连枝,本为一体,不管是谁都是我们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又怎能这么说?”   那年轻人连忙赔罪,不一会儿,竟还传来两声清脆的巴掌声。   “香主”道:“行了,你也不必扇自己的巴掌,我很知你的忠心,这件事说来也怪不得你会惊疑不定。”   ——“香主的意思是?”   ——“掌门也有此意!”   年轻人迷茫道:“为何掌门也会有此意?”   “香主”道:“你啊!就是太年轻!不错,我们八大门派同气连枝,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我们是这么想的,其余七大门派当真这么想吗?或者,他们之中也有人生了反心,想要离间我们。”   年轻人又问:“那掌门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香主”道:“哼!原本掌门还有些心软,不过现在看来,我们心软,连环榭可不会心软!他们有的是事情瞒着我们,小事会瞒,大事更是如此!”   年轻人道:“这么说来,难道八大门派有朝一日也会反目成仇?”   “错、错、错!”,“青二,你要记住这句话——八大门派可以被离间、挑拨,但绝不能反目成仇!”   年轻人问:“为什么不能?”   “香主”轻咳两声,沉沉道:“因为我们的敌人很多!敌人越多,越要聚在一处,任何人给了敌人可趁之机,就是将性命交了出去。青二,自家人如何猜忌提防,是家事,若牵扯了旁人,就是江湖事!”   那年轻人连忙高声应话:“是!香主!”   ——“很好,话说到这里,青二,你且去佛像背后看看,是谁躲在那儿偷听!”   “香主”一语落下,佛像背后的林天真骤然生出一身冷汗。   他茫然四顾,最先将视线移转到薛兰令的脸上。   那般昳丽的面容映在阴影里,林天真没有问出口,因为薛兰令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薛兰令竟将他推了出去!   林天真趔趄好几步,从佛像后显出身形。   那“香主”望向他,双目一眯,喝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林天真,是你!”   林天真原本被薛兰令这一推惊得魂都要散了,闻听此言,转头去看,眼睛更是瞪大。   林天真道:“老头子,居然是你!”   他一开口,林天娇也坐不住,从佛像后跳出身来,抬头一望,叉着腰骂道:“好你个老头子,你还敢出现在本姑娘面前!本姑娘救你一命,你却想害死我,你还有没有良心!”   ——原来这位天问斋的“香主”,赫然是林氏兄妹所说,被他们救过一命的人!   作者有话说:   教主:你们还小,你们不懂。   林小哥林小妹:我们成年了!   教主:哦,我是个断袖。   林小哥林小妹:啥是断袖?   段翊霜:真巧,我也是。   林小哥林小妹:你们在说啥? 第十六章   破庙里风声渐紧。   青二挡在“香主”身前,腰间短刀一出,在半空划出道漂亮的弧线。   他把住刀柄,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对香主不敬!”   林天真冷笑一声,还未及说话,林天娇已大声应道:“你算什么人,竟敢对本姑娘不敬!你问我们是谁?不如先问问你身后的香主,我们到底是谁!”   青二却不曾回头,他扬声道:“何香主身为我天问斋十大香主之一,你们对何香主不敬,就是对天问斋不敬,更是对八大门派不敬!”   “好了不得的口气,”林天娇说,“难道八大门派就能随便对人喊打喊杀?莫不是入了八大门派,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起了!倒是成天想着耀武扬威,在江湖上为非作歹!”   青二被她说得怒极,忍不住上前一步:“你到底是谁,竟然如此诋毁八大门派!”   林天娇道:“你管我是谁?就算你知道我是谁……不过嘛,像你这么蠢的人,知道了也没用。”   “你!”   “青二,退下。”   何香主迈出步来,离林天娇短短几步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绝对可说是危险。   无论是他出手,还是林氏兄妹出手,对方都很难有逃过的机会。   但他们就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后退,谁也没有前进。   就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良久。   林天真伸出手来,把林天娇往身后一拽,用自己的身躯将人挡住。   林天真道:“何香主,你与我兄妹二人本来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何香主也点头认可,可是——“江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   林天真道:“我和阿妹没有伤害过你。”   何香主道:“我也不曾伤害过你们。”   林天真道:“但你要把我们留在天问斋。”   何香主拄着拐棍,他低着眼帘,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古怪。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林小兄弟,”他低声开口,“你们必须要留在天问斋,这对你们,对我,对整个江湖,都是一件好事。”   林天真道:“我不知道这是否好事,因为我只明白,这件事对于我家里而言,是件大错事!”   这极明显的一句话落了尾音,何香主神情狰狞,张口喝道:“青二,出手!”   音甫至,林天真的眼角就扫到一片闪亮的刀光。   那刀光很快吗?   不!恰恰相反!   那刀光非常慢,慢到有那么一瞬间,林天真以为这是他的幻觉。   可是这非常慢的刀光扫过了,林天真却忽然发现,慢的是刀光,而不是刀!   林天真悚然一惊。   ——他想退,却觉得自己甚至无路可退。   然而他要如何还击?用手掌,还是用手指?亦或就直直被这刀划破身躯?   他一时怔愣。   林天娇却快了起来。   她伸手去接那把短刀锋利的刃,接到了,指间浸出血来,她脸色不变,用双指死死夹住刀刃,抬脚一踹,就要正中青二的腹部!   青二的刀很慢,眼神却不慢,他在林天娇抬脚踹来之时,手上用力,那刀刃似要往前划去——这般继续,林天娇不是断掉手指,就是丢了性命!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杀招。   青二动了杀心,身形变快,神情冷厉无比,冰霜般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青二是个天生的杀手。   他只听命于天问斋,而现在,他就会是何香主手里最锋利的刀。   无论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对于青二来说,都只会有一个身份——敌人。   他这般下手毫不容情,让林天真的心也高高悬起。   必须要让这颗心落下来!   林天真不能再犹豫,更不能再等!   被林天娇牢牢挡在身后的人终于动了。   林天真双手快似无影,他踏步而上,绕过林天娇与青二两人,竟在眨眼间将自己的轻功运使到了极致。   停下时,青二的手僵在半空,他瞪大眼睛,似不能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林天真太快了,快到等青二想要反击时,林天真已先他一步勒住了他的脖颈。   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   豆大的汗珠也从额角淌落下来。   林天真制住了他,林天娇顺势退开,而何香主,却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何香主被林天真的潜力所震撼到了吗?   还是何香主已无一战之力?   都不是!   何香主之所以要退,是因为他的那式“天罡极上刀”!   “天罡极上刀”是天问斋人人皆可修行的刀法,上至掌门,下至洒扫仆役,无一人不知“天罡极上刀”的心法口诀、招式特点。   可再如何普通的刀法,落在有能力的人手里,都会变成独一无二的杀招。   何香主最爱的就是这“天罡极上刀”!   只要刀在他的手里,他全神贯注挥出这一刀。   ——那不管前方是什么,都不会有人能阻碍到他的脚步!   他的“天罡极上刀”可以不见血。   但他的这把刀,一定会让所有人都不敢夺其锋芒。   ——何香主出了刀。   他的刀不在袖中,他的刀不在腰间。   他的刀就在他的拐杖里,当间一劈,刀刃就从木块里挣脱出来!   他出了这一刀!   快吗?这刀和青二的一样慢。   慢吗?那刀挥至林天真时,竟比林天真见过的闪电还要快,比那一眨眼的时间更快。   可这一刀挥下,林天真却没有受伤!   林天真确然避不开了。   甚至闭上了眼,躲不过、逃不开,便满是憾恨地迎接死亡。   刀没有落在他的咽喉,也没有落上他的肩膀。   刀落在了地上。   被一枚轻巧的尖针,极快的、短促的打落在地——在发出一声铮鸣之后。   “是谁!”何香主骤然大喝,“敢问是哪路高手,要阻碍我天问斋办事?”   那话音在破庙里回荡了几息,无人应答。   唯有呼呼风声,在雨后的早晨悠悠而至,拂过衣衫,也爬进林天真的心海。   林天真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连呼吸都从未有过这般顺畅一样。   林天真笑道:“没想到啊,何香主,有句话说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香主冷凝着面容,哑声道:“确然,可江湖上想要保存一个秘密,有很多种方法。”   林天真问:“你想说什么?”   何香主一甩袖,自怀中掏出一支信号弹,几乎在眨眼瞬间,他便拉开了信号灯的引线,烟花瞬时冲上天空,炸出一道道五彩的颜色。   林天真面色骤变。   何香主道:“原本为了调查这件事情,我天问斋就来了许多高手。昨夜没能发现你兄妹二人,今日,绝不能叫你们逃过!”   林天真大叫道:“青二还在我的手里!”   何香主嗤笑道:“废物一个,我还会在乎他的死活?”   这绝情的话语出了口,青二唇上发白,却只字不言。   林天真道:“你怎能这么丧心病狂?”   何香主道:“少年人,这人间早就丧心病狂了,有谁是没有病的吗?这天底下人人都有病!像你这样的人,就是得了善良病!永远都在做好事,殊不知好事永远都是做不完的,自己越是如此,越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林天真被他说得满心愕然。   从未有人说过善良是一种病。   这些离经叛道教人震撼的言语,林天真闻所未闻,更是从不曾想过。   他一时无可反驳,何香主就往他再近一步。   几乎是在一刹那!   薛兰令自佛像背后飞掠而出,万千墨影铺面,何香主二人只来得及看到一袭又深又重的黑色,随后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林天真喜道:“薛大侠!”   林天娇也跑了过来,衣摆的布条包着她受伤的双指。   薛兰令站定了,朝阳洒下一缕,映着他衣上金线,在这破庙里竟如同整个人都发着光。   薛兰令在笑。   可段翊霜随之走来时,神情却显得有些冷。   段翊霜俯身查探。   薛兰令道:“哥哥放心,我没有杀他们。”   段翊霜道:“你知道我在担心这个。”   薛兰令笑道:“方才在佛像背后哥哥就在怀疑我了,那枚尖针本来也不会刺进这位何香主的喉咙……毕竟,我也并不是个嗜杀的人。”   段翊霜便坦然承认了自己先前的怀疑。   他不觉这有什么错。   他很坦然,话音就温柔了几分:“这样很好。”   薛兰令对上他的眼睛,懒懒笑罢,转而问林天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打算对我们说实话吗?”   林天真愣了愣。   段翊霜也道:“不错,我虽依然不解天问斋为何要对你二人出手,但凭这何香主的话意,恐怕背后更有了不得的隐情。”   “所以你还是好好交代,”薛兰令道,“我现在心情是很好的,若我心情差了,就不想再管了。”   林天真还是有些发愣。   林天娇忍不住了。   她用肩膀将林天真挤到一旁,自己慌慌张张地开口道:“我说、我说!我和大笨哥是亲兄妹,但我们被天问斋追杀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加入天问斋!”   薛兰令却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林天娇张着嘴巴,歪头迷茫地看他。   薛兰令道:“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你们愿意说出真相,那这真相,可以在离开之后慢慢再说。”   他说罢,还不忘向段翊霜问一句:“哥哥以为呢?”   段翊霜没有说话。   段翊霜只是握着剑,率先走出了破庙。   作者有话说:   小翊:我突然发现八大门派里有内鬼。   善良坦荡的无瑕剑对自己长久以来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但教主在想:太好了,我又有事情可以搞了。 第十七章   破庙外的路是一条极宽的路。   这条路上跑过两匹快马,也积着一夜风雨凝成的水潭。   段翊霜走得很快。   像他这样武功高强的人,通常不会走这么快。   因为越是厉害,越是有能力的人,越不喜欢将自己逼迫到绝境。   ——这当然不是绝境。   可林氏兄妹乖乖跟在他身后时,能觉察出他的几分急迫。   说急迫却又不似急迫。   段翊霜的心里有事。   这种“有事”其实很不明显,他也一贯是个沉默的人。   但沉默也有不同。   现在段翊霜的沉默就和以往很不相似。   他走在最前面,淌过一溪小河,过了两座木桥,在清风吹来时走进了一座小城。   城里人来人往。   他们寻了间远离街道的偏僻客栈,只定下一间房。   段翊霜坐了下来。   坐在桌旁。   林天娇没敢先说话。   薛兰令道:“先说说你兄妹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林天娇看了林天真一眼。   她道:“我们是天意镖局的人。”   薛兰令道:“天意镖局?”   林天娇道:“是,天意镖局。”   薛兰令偏首问段翊霜:“天意镖局是什么?”   段翊霜沉默片刻,淡淡答:“通州天意镖局。”   薛兰令道:“这个天意镖局很厉害?”   段翊霜道:“不厉害,但很有用。”   “什么样的有用?”   “天意镖局掌管通州所有商路,任何人想要从中通过,都会选择由天意镖局护镖。”   薛兰令将白玉箫抵在下颌,闻言对林天真笑道:“没想到啊,你们兄妹居然是这么有钱的人。”   林天真面色一红。   诚然,他有钱到如今连喝茶都付不起茶钱。   林天娇道:“我和哥本来一直在镖局里帮父亲办事,但父亲总说我们年纪还小,不许我们真正出去护镖,我不服,就叫上哥和我一起出去闯荡。”   “原本定下不离开通州太远,但过了半月,我们觉得再走远些更好,就离开了通州。”   薛兰令道:“然后?”   林天娇道:“在璧州的时候我和哥救了那个老头子,就是天问斋的何香主,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觉得他伤得很重,若是不救他,他就会死。”   林天真接道:“可是我们救下他之后,他莫名其妙得知了我们的身份。”   林天娇道:“原本我们已经离开了天问斋,却又被绑了回去。这次他给我们下了软筋散,叫人严加看管着,就连走出房间也不能。”   林天真道:“我和阿妹想了很久都没想通为什么会这样,直到我们听到那些人说话才懂了前因后果。”   林天娇道:“他们想要天意镖局交出通州那几条商道,为此想要绑架我们兄妹,以此来要挟父亲,要挟天意镖局。”   林天真道:“我们绝对不能为父亲添麻烦,所以我和阿妹冥思苦想了一整夜,想到个很困难却很有用的法子,到底逃了出来。”   ——随后便是无休无止的追杀!   ——不,天问斋的确不想杀了他们,因为天问斋还要向天意镖局谈条件。   可如今何香主见到他们,却又打定主意要杀了他们。   薛兰令道:“对于天问斋来说,若是在你们进入通州后还想绑了你们要挟镖局,那绝对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天问斋必须要找到他们。   若找到了又无法抓住,做事就要做绝,就要取走他们的性命,把这所有的纠葛都掩盖住。   天问斋想得不错。   偏偏没能想到半路上林氏兄妹竟会被人搭救。   林天真道:“确实如此!还好我和阿妹跑床底是见到了薛大侠和段大侠,不然天问斋的阴谋早就得手了。”   薛兰令道:“这般说来,我其实不仅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还是整个天意镖局的恩人。”   林天真道:“没错!”   薛兰令道:“你们吃过一次亏,却还敢跟着素不相识的人,真不知是胆子太大,还是人生得太傻。”   林天真摇首道:“是走投无路,没有第二个办法。”   薛兰令便笑:“也有几分道理。”   林天真问:“现在二位大侠知道了这些缘由,不知二位有什么想法?”   段翊霜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薛兰令道:“你们说,想要回家,回到通州。”   林天真道:“是!我和阿妹不想再行走江湖了,至少,还需要练几年功,才能好好出来行侠仗义!”   薛兰令道:“如今匆匆赶回,不过是给天意镖局增添麻烦——我们不如演一场戏。”   林天真问:“什么戏?”   白玉箫敲在掌心,薛兰令语声缓缓,轻道:“何香主定然要想尽办法阻止你们,连环榭势必会牵扯其中。而若两方势力通力合作之下,还有一方不明真实的势力呢?”   林天真没能听懂。   林天娇紧皱眉头,也有几分不可领会。   薛兰令却道:“哥哥一定会懂我的意思。”   段翊霜依然没有说话。   可他到底点了点头。   夜里还是落了一场雨。   这般时节,夜里听雨,白昼却尽洒烈阳。   雨声阵阵的,便听不见嘈嘈虫鸣。   林氏兄妹另外定了两间房,趁还未被天问斋找上门来,先要美美睡上一觉。   可段翊霜睡不着。   心里有事的人总会失眠。   因为闭上眼睛,就难以克制想起让自己心烦的事情。   段翊霜不睡觉,他靠在窗前坐着,抱剑阖目,轻风拂雨而至,扫落在他的脸上。   房里点着灯烛。   薛兰令的半张脸藏在灯烛的阴影里。   薛兰令道:“这世上断没有江湖正道就必然都是正人君子的道理。”   ——却是一句安慰。   ——段翊霜读不懂他,他却似真的读懂了段翊霜。   可他读懂了,段翊霜还是沉默。   沉默有时真的很有用。   会让很多人知难而退,让知情识趣的人不再开口。   薛兰令或许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但他一定很知情识趣。   ——可薛兰令没有沉默,他甚至没有任何迟疑。   因而他懒懒继续:“你曾说,你会问清楚事情的真相。”   段翊霜终究动了。   段翊霜睁开眼睛,偏头看他,问:“你想说什么?”   薛兰令道:“林家兄妹的事情真相就摆在你面前,其实你早就相信了,可你不愿意承认你相信。”   段翊霜道:“何以见得?”   薛兰令道:“或许在遇见何香主之前,你对他们存着十二分的疑问。可见到何香主之后,你定然想通了这所有。”   “世间或许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或仇,但何香主的每一句话,却都在告诉你——八大门派看似同气连枝的背后,依然有彼此都不可言说的秘密,甚至丑事。”   薛兰令的笑意有些淡,“确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对你而言,你与八大门派立场相似却全然不同,所以你既觉得茫然,也觉得可悲。”   段翊霜没有笑。   段翊霜看他时的眼神,比风雨还要朦胧,让人看不清任何。   ——“你是否觉得你猜对了所有?”段翊霜问。   薛兰令道:“我没有猜,我只是在设身处地的想,若我是你这样的人……我会如何想。”   段翊霜道:“你也会想到做我这样的人?”   薛兰令道:“为何不能。我一开始便说过,我要的是行侠仗义,名震江湖,要的是如同你无瑕剑一样,做个世人皆知的君子。”   段翊霜道:“你随心所欲得厉害。”   薛兰令反问:“难道你有被世俗规矩所束缚?”   段翊霜道:“你选择帮助他们,是因为你想做一个好人,还是因为你不喜欢八大门派?”   薛兰令道:“就不能二者皆有?”   段翊霜一顿,忽然问:“薛兰令,你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薛兰令眨了眨眼睛。   他起身走近窗台,右手五指扣在窗边,整个人倾身靠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就越来越近。   他们彼此皆看不到彼此的眼底。   看进去的,只有一片幽深。   纵然灯烛映在眼里,那般细微温度,也无可融解眼底一丝一毫。   ——那里面装着秘密,藏着不可为人知的许多事。   这些事积压在一起,烧不尽,也烧不进去。   可他们就是要靠得这么近。   好像靠近了,就可以让彼此的秘密不再是秘密,让所有藏着的,不愿说的,都变得一眼即可看尽。   薛兰令问:“你很好奇?”   段翊霜道:“只有一点点疑惑。”   薛兰令轻轻笑了,他歪着头,露出几分少年般的单纯神情:“我以为你很好奇我的过去,我的现在……乃至我的将来。”   段翊霜道:“我从不好奇任何人的过去,现在,或者将来。”   薛兰令道:“可我独一无二。”   段翊霜道:“可我一视同仁。”   那支白玉箫便抵在段翊霜的喉间,力度不重,可若是再近一点,几可见血穿喉。   段翊霜却没有退。   薛兰令道:“我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他竟在风雨晦暗的夜色里笑着回答。   ——“我从前,就是这样的人。”   薛兰令道:“魔教飞花宗的宗主,世人谈论过的魔教教主。那就是我——是我的从前。”   他有淡淡笑意。   眼角下的泪痣如血似泣。   作者有话说:   林小哥林小妹其实就是天意镖局的继承人啦!   明天第一卷就完结啦~兄妹俩的线就结束,开启下一条线~ 第十八章   埋伏。   这是一场绝佳的埋伏。   他们必须埋伏在这里,因为这是林氏兄妹回往通州的必经之路。   ——不能让他们回到通州!   这是天问斋与连环榭不约而同的想法。   绝对不能!   这对兄妹可利用的价值已经很低,但绝不能再让他们活下去!   何香主就埋伏在路旁。   他屏息凝神,浑浊的双眼里绽放着精光。   不错!   他虽然老,但老在年纪、身体,他的野心没有老,他的武功、他的刀,更没有老。   他必须要阻止。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路边的野草长得极高。   风一吹,水珠就顺着风全部扑到他的脸上。   可他不会动的。   他绝对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   陆即走了过来。   陆即是连环榭的堂主,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他们有共同的目标,相似的野心。   所以不得不暂时合作。   陆即也同他一起埋伏在路边的草丛里。   陆即的眼很长,手也很细,面色蜡黄,屈起的指节却很白。   陆即说:“不知何香主会不会后悔。”   他问:“陆堂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即道:“若是何香主没有因为一时贪念做出这等事情,想来,也不至于连累我连环榭,时至今日,还要为你们天问斋耗费心神。”   何香主冷笑道:“八大门派同气连枝。”   陆即道:“八大门派绝无私心。”   他们顿了顿,忽而相视一笑。   何香主道:“不会后悔的,很多事情,做过了,就没有后悔的必要。”   “不错,”陆即颔首,“何香主的事迹,陆某素有耳闻。果不其然,百闻不如一见。”   何香主道:“陆堂主的升迁之道,也是我辈楷模。”   陆即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何香主道:“陆堂主过谦了。”   陆即也道:“何香主也很是低调。”   这句话的话音将将落下,长长马路上,就现出两个人影。   ——赫然是林天真与林天娇两位兄妹!   原则天问斋与连环榭共同在此处埋伏,只因有风声传出,言说这对兄妹出现在了璧州边界——正要往通州里去!   天问斋不敢赌,连环榭也坐不住。   如今风萧萧兮,肃杀之气弥漫,烈阳正挂,烧得人鬓边淌汗。   那远远儿从路的尽头走来的人,似乎并未觉察到这般可怖的杀意。   他们走得很稳。   没有急切,也没有谨慎,好像走在这长长的、又杳无人烟的路上,只是在游赏风光。   何香主握紧了刀。   陆即也从腰间缓缓抽出了自己的短剑。   屏息、凝神,一击得手,立刻撤退!   他们不约而同这样想到。   ——随后便真的出了手!   埋伏在四处的人群赫然飞掠而出!   剑光、刀光,沉沉的低喝,刺耳的吼叫,一息间响彻四野。   林氏兄妹的去路就被这样截断!   陆即当先飞身而上,他把着剑柄,剑影又急又快,就好像他急切迫切的心,还有那快速的心跳。   剑光在闪,剑锋随之横扫而至!   林天真接不下这一招。   他也没有想过要如何接下。   他只往后退了半步。   就这半步。   也只有这半步!   林天娇旋身腾空,借着林天真的肩膀一踩,右脚足弓勾起,猛地一踹。   剑刺来的速度很快,力度也重,可撞上林天娇的这一脚,竟连刺破鞋底也做不到。   不仅如此,林天娇再一轻身,往下直坠而去,压着那短剑将要落到地面似的,教陆即弯了腰,似不能再直起身来。   陆即一时受制,何香主的刀却随之而至!   这刀比剑慢,可刀却比剑更重,更沉,林天娇旋身想故技重施,反被这刀贴着脚踝划过。   林天真面色骤变,忙抬手扶住林天娇的腰,待林天娇落了地,兄妹二人齐齐退后两步。   何香主道:“年轻人有什么好躲的,天要收你的命,你就活不了!”   陆即站直了身,他握紧剑,蜡黄的脸上毫无神情,却让人看着就觉得冷酷。   他们赫然抬手!   就是现在!这双兄妹,插翅也难飞了!   ——手掌划下,天问斋与连环榭的所有人都随之而动!   动了,一眨眼的时间,无需更多的命令。   ——这就是八大门派?   ——这就是让江湖邪道闻风丧胆的八大门派?   林氏兄妹站在原地,几要被这扑面而来的杀气与齐心给淹没了。   可他们没有退。   不仅没有退开,林天真挡在林天娇的身前,站得如青松般挺直,不显半分颓势。   陆即双眼微眯,那眼睛已快成两条线。   不对!   他心底将将响起这样的声音,耳边骤然传来一声破空锐响!   ——那是什么声音?   ——为何听着让人心跳得这般快?   ——为何听过就让人汗毛直立?   ——为何这从未听过的声音,竟能让人一瞬间就想起索命阎罗?   陆即瞪大了眼睛,他张大嘴巴。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何香主也没有动,更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没有动,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因为他们在这声锐响之后,全部都被点住穴道,不能再动,不能说话!   何等可怕的功夫。   何其高深的内力!   林氏兄妹同样也不能动。   良久。   好像刮过来一阵很轻柔的风,风将那沉沉压在身上的东西吹散了。   所有人便又都能动了。   他们劫后余生般,低声同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确认自己的舌头还在嘴里,自己的喉咙仍能发出声音。   有人问:“堂主,现在怎么办?”   陆即冷着脸。   他不敢赌了!   他不知这可怖武功背后的主人究竟是何人,又有着怎样的想法。   而他绝没有再赌又一次的可能!   陆即不能赌,也没有再继续赌下去的必要。   今日没能将林氏兄妹带走、或取走他们的性命,天问斋与连环榭,也就再没有不依不饶的资格。   因为这里是璧州与通州的边界。   若大肆动武,势必会引起天意镖局的警觉。   陆即能成为连环榭的堂主,凭的绝不是他的武功或他的胆识。   而是他足够胆小,足够谨慎。   就像他从未将自己在绿水画舫时的怀疑说出口,也不曾告诉天问斋那对兄妹极可能跟着无瑕剑。   他是谨慎的人,胆子很小,不愿得罪任何一个有名的人。   所以他能成为堂主,而不是成为一具尸体。   陆即道:“撤!”   一字落下,便真的带着连环榭的人尽数离开。   唯有何香主留在原地。   他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与林氏兄妹对望。   何香主道:“你们今日保住了自己的命,却也仅止于此。”   林天真道:“我自然明白,可人活着总有看你们这些伪君子被拆穿的机会!”   何香主道:“什么是伪君子,什么又是真君子呢?也许你眼里的真君子才是真正的伪君子,你所以为的伪君子,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正人君子。”   林天真道:“像你这样恩将仇报的人,无论说什么话我都不会觉得稀奇,也不会相信。”   何香主道:“林小兄弟,若你我非是这样的立场,做朋友,或许比做敌人来得更好。”   林天真道:“可我已经不再这样想。当你恩将仇报,将我和阿妹囚禁的时候,我就明白,行走江湖靠的从来都不是良心,而是运气。我是运气不好才撞见了你,而我根本不觉得你适合做我的朋友。”   何香主哑声一笑:“那我就在这里祝林小兄弟一路顺风。”   那话音落下,何香主也带着天问斋的人缓步离开。   路上只剩下了林天真与林天娇。   林天娇问:“他刚才是什么意思?”   林天真道:“他在威胁我们,让我们回到镖局也不许说出他们做过的事。”   “这凭什么,”林天娇气极,“我偏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让父亲出去骂他们,让全江湖都知道他们做过的坏事!”   林天真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林天娇问:“你叹气做什么?”   林天真道:“你总是说你比我聪明,可是我看来看去,觉得现在的你比我要笨多了。”   林天娇抬脚就要踹他:“大笨哥,你什么意思!”   林天真也不躲:“你想想,为什么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威胁我们?”   林天娇道:“因为他觉得你蠢。”   林天真摇头:“不,是因为他是天问斋的香主,是八大门派的人。”   林天娇一怔。   “八大门派在江湖上的名声何等显赫,人人皆知,江湖上若论正道,论君子,论善人论好人,除了八大门派,再没有比他们更善良、更好的江湖正道。”林天真的声音有些低沉,“试问我们将这些事情说给父亲,父亲会信我们,可旁人会信吗?纵然是父亲说出口去,江湖上又有几个人会相信?”   林天娇有些急了:“可、可是要是不说出去,那又会有多少人被他们的假面目给欺骗!”   林天真沉默了一会儿。   他道:“阿妹,我们说了,别人不一定会信,纵然有人相信了,在他们看来,这也只是天问斋的一个香主和连环榭的堂主所为,并不能代表天问斋与连环榭,更不能代表八大门派。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是绝对人人都毫无瑕疵的,所以就算他们相信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林天娇道:“可只有我们知道,天问斋与连环榭的人通力追杀我们,绝对不是一个香主和一个堂主就能做到的事。”   林天真叹道:“所以我们没有选择,这不是我们知道或他们不知道的区别,而是无论怎么想,事实都是这样。他们不能代表天问斋与连环榭,也不能代表八大门派。”   林天娇沉默了。   林天真道:“就像我们也无法代表天意镖局……也许八大门派里这样的恶人只是少数,我们回去之后可以向父亲明说,但阿妹,你绝不能让父亲为我们主持公道。”   林天娇吸了吸鼻子,她哽咽着问:“为什么?”   林天真道:“……阿妹,你要相信我,因为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自己讨回这个公道。”   他这坚定又沉稳的话语响在林天娇的耳边。   却惊动她心底的热血。   林天娇霍然抬头看他。   他们有相似的两张脸,流淌着同样的血,心总是靠得很近。   公道。   这虚无缥缈又苍白至极的两个字,竟给了他们无穷无尽的希望。   林天真此时回首再看。   夕阳下,薛兰令站在不远处,袖边却是一线似朝阳的金影。   —一线云·完—   作者有话说:   忘定时了!!! 第一卷完啦,第二卷感情线会多,初步估计是有五卷!   抱抱大家,从开文就一直支持我到现在 第一卷都结束了(虽然只有十八章)   么么! 第十九章   天色难得这般亮。   夏季时节,总是雷雨天气,昼热晚凉,贯来如此。   只抵达九沐城之时,薛兰令二人也已有半个月没有见到雨。   小雨无,大雨亦无。   唯有人心的雨淅淅沥沥落了许久。   ——天意镖局传来了林氏兄妹惨死的讯息。   身中数刀而死!   无人敢与这件事情产生牵扯,更无人敢在这个紧要关头接近天意镖局。   江湖上关于天意镖局的传说很少。   但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身处通州,身在此处,就必然逃不过天意镖局的耳目。   九沐城里有家酒楼。   酒楼共有三层,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   第一个规矩:无名无姓者不可入楼。   第二个规矩:无身份地位者,不可上楼。   而现在,薛兰令就坐在酒楼的第三楼。   和段翊霜一起。   很轻易就能想明白,他沾不了魔教飞花宗的光,更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唯一沾的,就是段翊霜的光。   大名鼎鼎的无瑕剑。   ——无瑕剑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无论无瑕剑去到何处,凡是他想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就必然会有人大献殷勤。   他们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餐露宿的日子。   ——为着林氏兄妹。   如今事情了结,他们便又有了自由自在的底气。   段翊霜从来都对自己易容后的脸不满意。   诚然,他不算是个爱以貌取人的人。   但天底下绝没有欣赏一张不好看的脸的道理。   他们就坐在酒楼的最高处。   窗户大开,屋檐的阳光也亮,偏头往下看去,就能见到人来人往的长街,车马交替的驿站。   这里地势很好,这也是九沐城中生意最好的酒楼。   薛兰令是不爱喝酒的人。   当没有必要喝酒的时候,他会更钟情于品茶。   薛兰令就只饮这碗茶。   茶不是苦茶,茶也并非淡茶,这蒸煮过的茶水,爽口又齿颊留香,让人饮罢还欲再饮,就像酒虫上头,颇有些瘾意。   段翊霜也在喝茶。   他从不在乎这茶是苦是甜,是淡是浓,饮茶时的神情总是淡漠。   段翊霜的心里依旧藏着事。   他其实总是藏着许多事的,让人探寻不得,也找不到源头。   可段翊霜现在的心事,却是薛兰令很轻易就能猜到的心事。   ——段翊霜仍在为天问斋与连环榭的事惆怅。   这种惆怅并不难理解。   因为鼎鼎大名的无瑕剑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从十五岁行至如今的年纪,他听过见过的,总是八大门派如何救人于苦难,如何仗义行侠——又是何等善良大度,坦荡率直。   段翊霜不是个喜欢一叶障目的傻子。   他不会为了这种种传言而盲目相信八大门派,但也很难不因为这种传言,不相信八大门派。   段翊霜不愿觉得八大门派人人皆是戴着面具的伪君子。   可他依旧要想,为何这样人人做着善事,在江湖上有着如此显赫声名的天问斋与连环榭,竟会有一个这般险恶、这般决绝、这般恩将仇报的堂主,以及一个与之同流合污的香主?   这就是段翊霜想不通的事情。   也就是段翊霜的心事。   ——他和薛兰令不同。   在薛兰令的眼中,他只看得到幽沉的深渊,无情又绝情的漠然。   段翊霜看到那双眼睛,就会想到这些。   ——也许是因为薛兰令远离中原,在大漠,在魔教,生活了太久太久的时间。   段翊霜饮下最后一口。   薛兰令忽而道:“听说通州有三种名扬天下的美食。”   段翊霜回过头去,抬了眼帘,便先见到薛兰令的盈盈笑脸,被午阳映得泛出金色来。   他道:“豆腐、芹菜、鲤鱼。”   薛兰令道:“哥哥去过这么多地方,想来对通州的美食也不算陌生。”   段翊霜道:“豆腐不错,鲤鱼尚可。”   薛兰令问:“芹菜不好?”   段翊霜极浅淡地笑了笑,他答:“不,是穆常不爱吃芹菜,所以我从来没有点过这类菜。”   薛兰令便道:“穆常与你是推心置腹、生死相交的挚友?”   段翊霜道:“行走江湖都需要朋友,穆常和我,是共患难的伙伴,推心置腹的好友。”   薛兰令又问:“那我算什么?”   段翊霜道:“你算什么?”   薛兰令将白玉箫搁在桌上,眼底隐隐泛出点儿冰冷的笑意。   ——“是啊,我也与你共患难过,勉勉强强也推心置腹了几回……我算什么呢?伙伴、朋友,好友、挚友——或知音知己?”   段翊霜怔了怔,摇首道:“我与你做不成朋友。”   薛兰令道:“因为我曾是魔教教主?”   段翊霜道:“不,是我这样的人,不配和你做朋友。”   对座静了片刻。   薛兰令的声音轻轻,尾音略微扬起:“你这样的人?”   段翊霜道:“善良的人。”   薛兰令道:“哦?”   段翊霜道:“坦诚的人。”   薛兰令笑道:“这是我说过的话?”   段翊霜道:“这也是每个人都说过的话。”   薛兰令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只将半张似笑非笑的脸露在光里。   薛兰令了然道:“段大侠的意思,是我与旁人一样,毫无区别?”   段翊霜没有说话。   薛兰令却也没有因为他的默认而发火。   薛兰令只道:“如此也不错——我本就和天底下的俗人相同,从无任何不同之处。”   酒楼的第三层安静得很。   窗外分明人来人往、接踵擦肩,可再高的吆喝声,也高不过这重重高楼,跃不过这窗台边角。   这里安静,静到甚至能听到呼吸的声音。   那般低而哑的声音落进了段翊霜的耳里。   像惊雷,更如狂风。   薛兰令同他说:“所以你一定要记住,我是个怎样的人。”   ——若说他们是不欢而散,那只可说,他们之间还不能说散就散。   但行出酒楼时,薛兰令的确未再与段翊霜说一句话。   段翊霜本就是很沉默的人。   他一直如此,从前甚至能一整天一整月的不说话。   如无必要,他绝不开口——以至于穆常曾取笑他,若是再不开口,无瑕剑就需改为无声剑。   而现在,段翊霜又能像从前那样不说话。   他很沉默,薛兰令也沉默。   当两个人都不愿意交谈时,他们之间就会变得很疏离,很陌生。   哪怕并肩走着,也没人会觉得他们在同路。   ——他们会很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或许他们本就是素不相识。   他们萍水相逢而已,各自都有各自的秘密,彼此都藏着不可说的心事。   ——人都是有秘密的,人也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   段翊霜清醒的知道,他和薛兰令不是走一条路的人。   他们迟早会分道扬镳。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薛兰令忽然停了下来。   段翊霜也跟着他停下。   他们停在了天机楼的面前。   ——而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天机楼前,坐了一个人。   正当亭午,烈阳挂空,又热又烫,影子都快要缩成一个小点。   那人一身青衣,头戴文士巾,席地而坐,身边摆满了酒坛,看起来,就像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   然而他背上背了把长剑。   他也坐在天机楼前。   ——通州九沐城里,以八大门派之一的斩月宫为主。   在这朝局动荡的时候,州府官员形同虚设,江湖势力大过一切。   斩月宫管辖着通州濮溪城内几家大型产业,九沐城中更是建设着天机楼,为来往江湖人提供情报。   天机楼对外的口号,从来都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可窥天机。   繁花似锦的九沐城,巍峨耸立的天机楼。   那青衣文士应该已经喝了很久的酒。   他浑身发着酒气,周围的人将他围得严严实实,还在低声议论。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坐在天机楼前!   ——他已在这里半个月了,雷打不动,风吹不走,总是坐在这处喝酒!   买醉的人竟然将醉买在了天机楼前。   片刻后,便也有人从天机楼里走了出来。   鬓边花白,胡子也白。   天机楼的管事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拄着棍,佝偻了身躯,声音倒是洪亮:“俞侠士,你走罢!你要查的事情,我天机楼也无能为力!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这话冲进人群,顿时引得四处一阵惊呼。   人群里嘈杂一片。   ——天机楼竟坦然说这世上有他们也查不到的事情!   ——原来江湖上还有天机楼也束手无策的秘密?!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事情,能让天机楼都无能为力?   那青衣文士听了,低垂着头笑了起来,笑声不断,顺着他站起的身躯越来越响,直至他仰起头,仰天大笑,将脸色也笑得发红。   他站得不稳,因为很醉,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   可他站了起来,瞬息之间,就已出剑!   剑在背上,他侧肩抽剑,快如风雷,惊似闪电,剑光扫去,就要闯入天机楼里!   天机楼管事却神情不变,只往后退了一步。   两旁的天机楼护卫立刻迎剑而上,与青衣文士缠斗在了一起。   他们共过了十六个回合。   那长剑被青衣文士握在手里,剑身却被寸寸内力震断瓦解。   剑成了一堆废铁,掉在地上。   青衣文士低低笑着,他俯身,捞起地上最后一坛酒,仰面饮了两口,摇晃着身子飘飘而去。   他高声道:“这江湖人人皆知八大门派,却无一人知八大门派!”   那身影越行越远,人群也随之散去。   薛兰令未置一词,却跟上了那道人影。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它来了!   本卷有:幼稚情侣(假的)吵架现场(真的),小翊吃飞醋大合集,神助攻的完美表现,cece   具体情节敬请期待! 第二十章   青衣文士走得不快。   他住在最偏僻的街巷中最靠里的院子。   院子是破败不堪的院子。   荒废了许久。   他能住在这里,正因为这里很凄凉,很破败,不会有任何人在意这里住了谁。   ——这是他精挑细选的地方。   也是他不得不选的地方。   青衣文士是无处可去的人,他丢失了自己很重要的东西。   他喝得应当很醉。   推开门时,沉重又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浑然不觉,只像脱了力般靠在木门上,往前重重迈了一步。   也许是醉得厉害,他想睡一觉。   不管是在哪儿,以后又会如何,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他只想睡觉。   于是他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可他没有睡着。   因为他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陌生的,带着几分笑意,让他觉得这白昼里起了阵风。   在偏僻的窄巷,寂寥的院外。   那人说:“饮酒误事又伤身,所以我很不爱饮酒。”   他顺着声音的源头转了头。   一眼望去,最先见到一双缀着亮光的眼睛。   眼睛真的很亮。   他见到这双眼睛,会想起世间璀璨的星。   但星光背后总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望不见底。   他问:“阁下是何人?”   那人道:“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   他又问:“阁下好奇什么事?”   那人仍然在笑,手里的白玉箫熠熠生辉。   薛兰令说:“你能让我知道的事。”   青衣文士姓俞,名秋意。   俞秋意是个剑客。   他的剑已经碎了,他还是个剑客。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还在苟延残喘,他还算是活着。   只要心在跳动,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他未至最紧要的关头,他就绝不能算是死了,也就一直都会是一个剑客。   他背着长长的剑鞘。   剑碎了,鞘里不会装另一把剑。   这是身为剑者的尊严。   可这空空的剑鞘却也无时无刻不提醒他。   ——他的剑碎了。   碎掉的剑是不会复原的。   俞秋意摇晃着身形将房门推开。   他进了屋,顺手解下腰间的细绳,把长长的空剑鞘放了下来,靠在墙边。   薛兰令和段翊霜跟着走了进来。   这间屋子很干净。   一尘不染的桌、一尘不染的椅子,铺着崭新被褥的床榻,新糊了窗纸的窗户。   这间屋子很老旧。   墙上是被风吹雨淋过浸来的青苔,四个角落都结满了醒目的蛛网。   俞秋意没有任何客套。   他拉开椅子,自己坐了上去,若有似无地打了个酒嗝。   他应该是很醉的。   因为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他在天机楼前几乎喝光了那酒坛里的所有酒。   但他坐在这里,眼神清明,不见任何醉意。   薛兰令便也在他的对座落了座。   段翊霜站在一旁。   他们三人并没有开门见山的你问我答,也没有疏离的彼此客套。   他们很安静。   直到俞秋意觉得自己的酒意更少了些。   俞秋意道:“你想知道什么?是关于我,还是关于天机楼?”   薛兰令道:“二者皆有。”   俞秋意淡笑道:“阁下就笃定我一定会说?”   薛兰令道:“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俞秋意道:“看来阁下很有把握。”   薛兰令道:“这个世上除了生死,没有绝对不能把握的东西。”   俞秋意道:“也许我不在乎生死。”   薛兰令道:“但你需要知道真相。”   “真相?”俞秋意似乎听到了两个非常刺耳的字,他笑得更淡,声音也显得冷,“也许真相根本不需要被我知道。”   薛兰令的神情毫无变化,那只白皙的手也不过在桌上轻敲,发出三声闷响。   “你别无选择。你让我进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所有的事。”   俞秋意忽而大笑。   他说:“的确,我早就无路可走,所以这件事情,无论是谁来问,我都会据实以告。”   薛兰令道:“那从何处说起?”   俞秋意道:“十四年前。”   薛兰令问:“十四年前?”   俞秋意叹道:“我有一位知己至交,名为梅慕白,他善使刀法,我善用剑,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生活在一座极安宁的村子里。”   俞秋意与梅慕白约定,当他们一人剑法大成,刀法大成,刀剑相得益彰、默契十分时,便结伴离家。   ——去江湖,去武林,去他们向往已久的地方,做他们向往成为的人。   ——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俞秋意道:“十二年后,我与慕白初出江湖,只知八大门派名声响亮,善名在外,心中憧憬,却不料我们运气也不差,在一次行侠之中,我们遇见了白阳山庄的人。”   白阳山庄的副总管看出他二人的天赋,立时便请他们二人拜入白阳山庄。   刀剑知己虽然心中向往八大门派,却也难免感觉茫然。   ——深思熟虑之下,唯有刀者梅慕白加入了白阳山庄。   两人照旧可以一起行侠仗义,只碰面的次数要比往常更少一些,见面所能说的话,也比往常再少几分。   直到梅慕白加入白阳山庄的两个月后。   俞秋意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一个让他开始不断质疑,不断质问,甚至快要发疯的问题。   ——两个月后,他与梅慕白所见到的次数,不过两次!   而且每一次的梅慕白,都让俞秋意觉得诡异。   他心底生疑,却没有多思多想,但到底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只待那种子破土发芽。   一个月后,这种子破了土。   因为当俞秋意根据上次见面时留下的消息,在他与梅慕白约定相见的地方,他没能等到梅慕白。   ——俞秋意等来了埋伏在此处的杀手!   他甚至来不及问,来不及思考,便和这些杀手厮杀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月亮。   还有长长的溪水,汹涌的河流。   让俞秋意感到绝望的死境。   可俞秋意熬了过来。   他九死一生逃过了杀手们的围杀,掉入了河中顺流而下。   ——他漂泊游荡,顺着河流飘进了濮溪城。   他留着一口气,在鬼门关前又回来了。   他回过头,思来想去,也没能想到为何他等来的不是梅慕白,而是一群非要置他于死地的杀手。   俞秋意留在了濮溪城。   但这事情远远是没有结束的,也不可能再结束了。   俞秋意彼时还有无限希望。   他觉得这所有都会是场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一切都不过是场不太高明的误会。   而半个月后,俞秋意的希望开始在破灭。   因为白阳山庄的人进城了。   进了城,这本是一件好事。   ——俞秋意想要去问,问梅慕白的下落,问一问为什么那夜出现的竟然是杀手。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问。   梅慕白在话语出口之前,在靠近白阳山庄的人之前。   ——他发现了,这白阳山庄的每个人腰间佩戴的令牌,都和那夜围杀他的杀手一模一样!   全然一致,分毫不差。   俞秋意心冷了。   他觉得冷,也觉得心寒。   他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误会还是事实。   他不愿相信名门正道竟会做出这种事情。   ——可他也不敢去问。   他没有这种胆量去质疑八大门派,更没有证据说服别人。   俞秋意只能继续南下,来到了通州的九沐城。   他为了进天机楼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银两,要的,只是梅慕白的下落。   除此之外,他不在乎任何真相,也不想知道那些杀手和白阳山庄的关系。   然而天机楼收了他的钱财,却教他第二日再来。   等他第二日再来天机楼时——竟然又撞见了那夜埋伏他的杀手!   那群杀手来得蹊跷,来得让他心灰意冷。   俞秋意匆惶逃亡,最终只能藏身于此。   薛兰令道:“你却是个很有胆量的人。”   俞秋意道:“我知你在怀疑什么,但我在江湖虽不是极有名气的人,却也做过不少好事,知晓我的人也不少。”   薛兰令道:“所以你才专门挑在人最多的时候去天机楼前闹事。”   俞秋意道:“我本来不在乎真相,只想知道朋友的下落。可现在他们互相包庇,让我看不出任何名门正道的气度。”   薛兰令不答他,反而偏首冲着段翊霜笑。   薛兰令道:“哥哥,你听,世上不止我在怀疑八大门派。”   段翊霜没有说话。   薛兰令便对俞秋意道:“你所说的话,我会细细思量。待我决定了,我会再来此处找你。”   俞秋意问:“阁下可有什么名号?”   薛兰令道:“没有。”   俞秋意道:“那你要如何帮我?”   薛兰令道:“我不是要帮你,而是在帮有趣的人寻找真相。”   这“真相”两个字,被薛兰令说得又轻又淡,让俞秋意觉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感觉。   俞秋意道:“真相?”   薛兰令笑道:“这世上太需要真相了,因为有了真相,才会有公道。”   俞秋意听到那末尾的两个字很重。   像两块石头。   落下来时,震得他的耳尖发麻。   离开那破败的院子时,夕阳正好。每一处景色都很美。   但万事万物在薛兰令的面前,都只会将他衬得恍如神妃仙子,昳丽绝艳得让所有黯然失色。   薛兰令走在段翊霜的前面。   他无需回头,因为段翊霜一定会跟在他的身后。   可他说话时必然要眉眼含笑地回首。   好像这张没有瑕疵的脸,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皮囊就是如此摄人心神。   ——他就应该好好利用。   薛兰令笑道:“面对连环榭与天问斋时,哥哥信得就不算轻易。如今事情落在了斩月宫的身上,想来,哥哥更不愿信了。”   段翊霜没有回答。   握剑的手很白,薛兰令的话语撞在耳里,那只手更显苍白。   薛兰令的笑意里浅浅的,藏着几分难以察觉又无可捕捉的恶意癫狂。   他还是在笑。   “因为斩月宫的宫主夏侯寒云,毕竟是你的恩师呀。哥哥。”   作者有话说:   教主,老疯批了。   刀剑知己不是CP,就是肝胆相照直男情!   所有支线里出现的主要人物都不是CP!   这个江湖唯二的基佬只有教主和小翊!(及不知名炮灰们) 第二十一章   俞秋意又见到了薛兰令。   在三日后的清晨,天光将亮,荒凉的小院也遮不住薛兰令满身夺目的风光。   俞秋意并不能理解薛兰令的这份好心。   只是他别无选择。   要是他是个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他会有千百种法子来追寻真相,可他不聪明,最聪明的人也无法抵挡八大门派的权势与威名。   俞秋意心里想不通透。   他问薛兰令:“你帮我,可是想要什么好处?”   薛兰令道:“你似乎给不了我任何好处。”   俞秋意道:“可你还是要帮我。”   薛兰令道:“不错,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不仅是好人,更是善良的人,敢于与白阳山庄、斩月宫牵扯在一起的人。   胆量不小。   俞秋意这样想着,又道:“前些时日与你同来此处的人,似乎并不想插手此事。”   他提了段翊霜。   因为俞秋意更不是个迟钝、愚蠢的人。   这世上没有不聪明就等同于愚笨的道理,他能看出段翊霜沉默寡言背后的态度。   沉默很多时候是认可也是拒绝,在何时沉默,就意味着那是接受了,还是将之拒绝。   俞秋意能够发现段翊霜不愿插手。   他问这么个问题,要的,也不过是薛兰令的看法。   然而薛兰令笑了笑,只道:“不必在意,他如何想的,我虽不能左右,但我要做的事情,他一概不会阻止。”   俞秋意问:“你们是这般彼此信任的友人?”   薛兰令摇首轻道:“不,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俞秋意便不再追问。   他不会因薛兰令的容貌震惊,心灰意冷在很多时候都可是毫无破绽的防御。   见好就收、点到为止,亦是行走江湖的常识。   俞秋意没有追根究底的执着心。   薛兰令又道:“那日分别后,我们二人各有思量,他不愿信斩月宫会和白阳山庄做出此等恶事,而我却认为,桩桩件件如此环环相扣,未必不是事实。”   俞秋意道:“我要如何?”   薛兰令反问:“你如今想要做什么?”   俞秋意道:“我其实很想离开,远离江湖,回到最初的村子里,因为真相实在太遥远,遥远到我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他话音将将落下,段翊霜忽而握剑踏来。   那双眼睛如霜胜雪,眼底凝着片清丽的湖。   段翊霜道:“然而依你之言,你这段时日所做的事情,一定引起了斩月宫与白阳山庄的警惕,他们或已派了杀手要将你灭口,或已派了人来暗中跟踪,无论你去往何处,都只会连累他人。”   俞秋意一怔。   薛兰令道:“这么说来,哥哥还是决定帮我。”   段翊霜静了片刻,道:“我别无选择。”   薛兰令笑道:“哥哥怎么能说自己别无选择?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有无数种选择。”   段翊霜一顿,忽而也随之笑了起来。   脸上的神情从来是清清冷冷,挂了笑容,就让段翊霜整个人都像冰雪消融后露出花瓣的梅花。   段翊霜道:“可在生死面前,我没有无数种选择。”   薛兰令问:“哥哥想怎么帮我?”   段翊霜道:“我与斩月宫也算相识,不如让我假装擒住此人,带去天机楼,一试天机楼的态度。”   薛兰令盈盈笑罢,转头问:“俞侠士以为呢?”   俞秋意道:“有何不可!”   “俞侠士是个爽快人,”薛兰令道,“不过你就不怕我们也同天机楼有所勾结,要借此机会擒拿你?”   俞秋意道:“若你们是,我之下场也已注定,若你们不是,拼此一搏更应如此!”   天机楼就在眼前!   高耸的楼,如一树松立在街边,来往行人皆可驻足远观。   不可轻易靠近!   因为这里,是天机楼,背靠斩月宫的威名,无人敢对其不敬。   街上行人正在窃窃私语。   说的不是奇事、怪事、大事,而是一个人。   一个容颜昳丽,身穿黑衣,气质高华的人。   那个人便是薛兰令。   他们议论他,不在于他将那日在天机楼前闹事的人带进了楼。   而在于他的长相。   ——实在太过艳丽,极致到让人见之难忘,望之心惊。   但在这江湖中,人们更关心一件事情。   ——为何这样一个容颜昳丽,还与无瑕剑作伴的人,竟在江湖上无名无姓,无号无位?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人们只能看到那张漂亮的脸,盛着笑意。   薛兰令是在无瑕剑的陪同下踏进的天机楼——他还押解着那日闹事的青衣文士。   不会有人认为他做得不对。   因为天机楼背靠的是斩月宫,它代表着八大门派之一,也就是正义。   江湖上只会传青衣文士是何等无理取闹,却绝不会提怎样的事会让天机楼也爱莫能助。   这就是江湖!   名声、地位、人情,才是重中之重。   而那绝世的武功,似乎变得有那么些轻浅,不值一提。   但世上的事情千万是说不得绝对的。   因为绝世武功比不过人情,有的是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   ——可是若这双拳头抵得过千军万马呢?   那绝世武功将会是江湖唯一的真理!   俞秋意又一次踏入了天机楼。   天机楼真的是一座楼。   没有九曲回廊,没有院子厢房,唯有进门后棕褐色的大堂,两方通往楼上的木梯,以及大堂内的一扇画着奇石的屏风,并两个楠木制的横台,有两人站在台柜后,正低头翻阅着什么。   俞秋意也是头一回被天机楼毕恭毕敬请入。   ——确然,他们并不是在请他。   天机楼的人,是在请他身后的段翊霜,请那个与段翊霜同行的人。   直至此时,俞秋意才知道,那待他不假辞色,清冷漠然的白衣剑客,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无瑕剑”!   俞秋意当然是知道无瑕剑的。   可他只听过这名号,听过无瑕剑所做的那些善事,却从未见过这一个人。   其实他早该在见到那柄蓝色的长剑时就认出来的!   只心灰意冷的人从没有这么多的心思。   他甚至对薛兰令的脸都毫无震动,又何谈去看一把蓝色的剑?   俞秋意的心跳了起来。   他的心其实是一直在跳的。   但今日却跳得格外的快。   他一想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自己的面前,便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诚然!无瑕剑似乎并不相信他所说的那些遭遇。   但薛兰令信了!   那个人神神秘秘,让俞秋意看不通透。   然而薛兰令的有意相助,却并非是心血来潮的一时玩笑。   俞秋意明白。   这机会难得,他必须把握住。   他也并不紧张。   他不急迫,在见到天机楼的楼主贺生言时,他比什么时候都更坦然。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贺生言。   贺生言穿着天机楼特有的衣裳,佩戴着天机楼独有的银色令牌。   站在众人面前时,贺生言脸上的笑不深,却让人感觉很真诚,没有一分一毫的虚伪造作。   贺生言没有看俞秋意,也没有将目光落在薛兰令的身上。   贺生言只看着段翊霜,问:“不知无瑕剑来此,是为何事?”   段翊霜道:“几日前我见此人在天机楼前闹事,虽不知缘由为何,但想若是有所误会,平白伤了和气却是不值当。是以将此人带来,想一问究竟。要是此人当真是在刻意闹事,我亦可还天机楼一个公道,不至于堕了天机楼的名声。”   贺生言叹了口气。   他双手拢在袖中,眼眉微低,道:“这却是个误会。”   段翊霜道:“怎样的误会?”   贺生言道:“这位俞侠士所要探查之事,乃是白阳山庄之人的隐秘。八大门派虽在江湖上合称八大门派,关系亲密,却到底是八个不同的组织,彼此皆会有不可外传的秘密。是以俞侠士想要探知的事情,若当真加以探查了,必然会影响斩月宫与白阳山庄的和气,我天机楼自不能受。”   俞秋意闻言,却道:“天机楼既然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更不曾听闻有何不可言说之事,且天机楼彼时收了我的钱财金银,却未告知过一字一句,而我所想要查探的事情,乃是我的知己至交,又何来伤和气一说?”   这字字句句说罢,贺生言无奈,只得又叹了口气。   他转身取杯,为几人都斟了杯酒。   贺生言道:“此酒全当是我为俞侠士赔罪了,此事……我再派天机楼下属细细查探,定要给俞侠士一个回答。”   如此退让隐忍的话语落出口去,俞秋意倏然看向段翊霜。   这是段翊霜的面子。   唯有能左右天机楼的身份在,天机楼主才会退让,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段翊霜没有说话。   俞秋意亦未因此多加要求,仅仅道:“但愿楼主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豪爽地饮了杯酒,俞秋意偏首去看身旁的薛兰令。   不是头一回这么去看。   可不知为何。   在这棕褐色满布的天机楼里,落针可闻的天机楼里。   俞秋意一眼望去。   竟似能看到薛兰令满身的风雪,眼底眉梢,都似盛着若有似无的杀意。   ——为何会有杀意?   ——为何在这静谧的、四处几无人影的天机楼里,薛兰令会有这般骇人的气势?   俞秋意心头陡震。   因为薛兰令抬了眼帘向他看来。   幽沉的眼底,凝着星色,凝着月光,笼着所有夜色里最易发亮的光。   这分明不是黑夜。   这里也明亮非常。   可薛兰令的眼睛,却还是那么深不见底,光亮浮在长长的睫羽下。   ——让人几欲窒息。   作者有话说:   教主:好耶,又有事情可以搞了!我好兴奋啊!   天机楼:你走开,你不要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叫人了啊!   小翊:小孩子不可以乱搞。   教主:我没有乱搞哦。   教主:我除了年龄小,别的都很大。   小翊:??? 第二十二章   夜里起了阵风。   俞秋意靠在门前斟酒自饮。   他已饮了六坛酒。   俞秋意并不是个酒鬼,至少从前他不爱这般毫无底线的饮酒。   只是人的心中有了事,总要想法子排解。   俞秋意的办法就是饮酒。   烈酒、淡酒,但凡是酒,他都会饮上一些。   尝不出什么香醇浓厚,或高或低的口感。   俞秋意只是想饮酒,所以他饮了许许多多的酒。   除了心事,俞秋意也有一桩不明白的事。   因而从人情世故来看,无瑕剑全然没有帮他的理由——更何况起初点头帮他的因由,竟是为了旁无名号的薛兰令。   这是个问题。   俞秋意问:“你如何能让无瑕剑这般信任?”   他认为这是段翊霜对薛兰令的信任。   正因为信任,才会不顾八大门派的名声,毫无利益可言地陪在薛兰令左右。   薛兰令却道:“你难道没有听到他说,他别无选择?”   俞秋意一怔:“别无选择?”   薛兰令笑了起来。   ——“俞侠士,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无怨无悔,不要退路地帮助,所有人都是别有所求的。”   俞秋意道:“……你们不是朋友。”   薛兰令颔首:“我们唯有交易。”   俞秋意没有答话,他伸出手去,将一坛酒推到薛兰令的脚边。   “那就喝酒吧,”俞秋意说,“世间知心者少,知己者近无,知音难觅,能萍水相逢,行一段路,已是极为难得的缘分。”   薛兰令道:“俞侠士是在宽慰我?”   俞秋意道:“不,我是在宽慰我自己。”   薛兰令问:“你与梅慕白做了这么多年的知己,若是轮番追查之下,你得到的是他的死讯,你会如何?”   俞秋意问:“我要如何?”   薛兰令道:“我记得中原有一句话,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俞秋意摇首道:“若是他死了,那我也还要活着。”   薛兰令道:“我还以为知己之间当是生死相随的。”   俞秋意笑了, 他道:“断没有为了谁不要命的道理,能在如今这般世道活着已是不易,又为何非要寻死?”   薛兰令道:“你说得很是。”   俞秋意道:“只我听薛公子的态度,似乎很想见到为知己而死的重情之人。”   薛兰令道:“哪里,我自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人。正因为没有,所以见到了,总要问一问。千万分之一若有那么一人,也许世道还不至于这般让人厌恨。”   “厌恨?”俞秋意悚然。   薛兰令此时却抽出腰间玉箫,指尖轻抚,淡笑道:“想听曲吗?”   ——“我在家时,曾有人教过我好几首美妙的箫曲。”   俞秋意仍有些心颤,他道:“……洗耳恭听。”   薛兰令便执着白玉箫吹奏了一个短短的音节。   那声音将飞而去,悬于空中。   段翊霜走了过来。   箫声一止,薛兰令笑道:“哥哥还未睡吗?”   段翊霜握着剑,白衣黑发,蓝剑金穗,眼底结出一片冰霜。   他道:“若你不吹这一声,也许我就睡了。”   这句话里透出的话意教人有些微妙。   薛兰令竟也怔了怔。   片晌,薛兰令对俞秋意道:“如此,俞侠士,下次再得空闲,我们再好好谈心罢。”   俞秋意站起欲送。   段翊霜却道:“不必送了,我陪他回去。”   俞秋意迈开的脚步便骤然顿住。   两个人默然对视一眼。   俞秋意眉心微皱。   待段翊霜和薛兰令的身影都融进夜色之中,俞秋意方觉醒了神,弯腰捞起一坛酒,大口畅饮,打了个酒嗝,叹道:“……嘁,还说不是朋友!”   薛兰令回了屋。   这间屋子不算宽敞,却是这家客栈里最大的一间。   那屋门被段翊霜一手带上,关紧了。   薛兰令将白玉箫置于桌上,懒懒坐在桌旁,道:“哥哥找我有事?”   段翊霜道:“有。”   薛兰令问:“什么事?”   段翊霜道:“你要带我去找神医解毒。”   薛兰令道:“……哥哥是在怪我?”   段翊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道:“这里离益州只有一十三日的距离。”   也就是说,在道路畅通、风和日丽的天气,他们只需要走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到达益州,找神医解毒。   换言之,若遇到道路不畅,天公不作美的时候,那时间将可能是一个月,甚至一个半月。   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任谁身中奇毒,都不会想浪费时间在别人的身上。   薛兰令却笑了:“原来段大侠这么怕死。”   段翊霜的神情在烛光下亦是清冷漠然:“悍不畏死的人不少,但其中不会有我的名字。”   薛兰令道:“我搭救林氏兄妹的时候,哥哥尚不觉我在浪费时间。如今我不过略施援手,哥哥便怪我了吗?”   段翊霜道:“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想早些离开。”   薛兰令道:“可俞侠士和天机楼之间的事情还未结束,那白阳山庄究竟有何隐秘,我还一无所知。”   段翊霜道:“薛教主既然这么好奇,何不自己探查?毕竟以薛教主的本事,来去天机楼与白阳山庄,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薛兰令顿了顿,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绕行到段翊霜的身后。   这般危险的位置,任谁都要转过身去,避免被他偷袭。   段翊霜不会是这个例外。   因而他将将行至,段翊霜便要回身去看。   但段翊霜没能转过身去。   薛兰令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身躯贴在他的背上,迫使他不能在这咫尺的距离中转身。   段翊霜心头一跳。   那心跳当真是越跳越快的。   像是紧张。   可紧张里夹杂着什么微妙情绪,段翊霜觉察不到。   他的腕间很冷。   因为薛兰令的手指很凉。   但近在耳边的呼吸却有些烫人。   段翊霜的脸很热。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浑噩了。   ——这分明不应该的。   行走江湖的人本该是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   无论是什么人,离得是近是远。   任何人设身处地在此,都只会想要挣脱,想要反击。   ——可段翊霜没有这个念头。   他的念头很乱。   乱到好像比他的心跳都要乱,乱成一团乱麻,乱得他呼吸也跟着那份烫意变得沉重起来。   薛兰令就在他的耳边说话。   声音轻得比夜里的那阵风还要柔软。   薛兰令道:“你在生气。”   段翊霜觉得自己的舌头也开始在乱。   他为什么会说不出话来?   竟然连点头摇头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只可沉默听着薛兰令说话。   好像自己就这般成了俎上鱼肉,再不能挣扎逃脱。   “你不讲理,”薛兰令说,“你说我与旁人并无区别,我也没有生气。可我什么都还没做,你就生气了。”   段翊霜掩在墨发下的喉结微微一颤。   薛兰令又道:“我从来不对你生气,无论你说了多少我不爱听的话,我都不曾生气的。”   再不讲理的人也要承认。   从没有一个魔教教主能比薛兰令更好说话。   耳边的气息是烫的。   每一句话的语调都像爬在心尖耳后的蚂蚁,让人觉得痒。   段翊霜哑着声音说话:“……我没有生气。”   薛兰令道:“你真的很不讲理,你仔细想想自己说过的话,哪一句不是在故意惹我伤心?”   段翊霜缓了缓,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   他道:“我只是在说实话。”   薛兰令道:“我与旁人没有区别?”   段翊霜张口,却又闭上。   薛兰令道:“以我的本事,出入天机楼与白阳山庄,也不是难事?”   段翊霜的脸开始红了。   段翊霜道:“……难道不是吗?”   薛兰令道:“确然,以我的武功,我能做到这些事。”   ——“但,”薛兰令又轻飘飘继续,“从你的口中,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就很像故意惹我伤心的气话。”   段翊霜垂了眼帘,他问:“薛教主会伤心吗?”   “当然不会,”薛兰令的声音又是那么淡,“哥哥不是知道,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吗。”   段翊霜道:“那无论我说什么,都算不上是故意惹你伤心。”   薛兰令道:“可是就算没有心,人只要活在这世上,就没有绝对毫无痛苦的时候。”   段翊霜闭了闭眼,他忍着唇间的发颤,道:“你离我太近了。”   薛兰令问:“正道翘楚、鼎鼎大名的无瑕剑,还会在乎我离得近还是远吗?”   段翊霜道:“我们不需要这般亲近。”   他话音落下,就想要起身离去。   可薛兰令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力度却更重了些。   他蓦然偏首。   那双掩在长长睫羽下的眼睛在发光。   离他是很近的。   泛着金光的流苏顺着薛兰令高束的马尾垂落而下。   扫在肩侧,停在颈窝。   像极了抵在命脉的利刃。   他也就听到薛兰令在问:“谁需要和你这般亲近?”   段翊霜呼吸都停住了。   薛兰令又道:“你的知己挚友?与你有着过命交情的朋友?段翊霜,有多少人可以和你这般亲近,又有多少个不可以?”   心脏好像就在这一瞬间被紧紧扼住。   心脏似乎开始极慢极慢地跳动,从擂鼓巨震,变得越来越轻微。   想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唯有喉结滑动了,咽下所有想说又无甚必要说的话语。   薛兰令松开手,起身道:“我会让你活下去的,所以不必再试探我。”   段翊霜颤抖着睫羽,目光静静落在了桌上的白玉箫上。   良久。   段翊霜有了力气,他也随之站起身来,将靠在桌角的剑握在手中。   握住了剑便觉得几分安心。   段翊霜道:“……其实你该知道,这世间没有多少个与众不同,万里挑一的人,无论江湖上有多响亮的名号,俗人终究是俗人。”   薛兰令却只留给他一句:“谨记在心。”   段翊霜握紧了剑,推门离去。   回屋的那条路明明近在咫尺,可他慢慢行去,却觉得远在天边。   方才听到箫声时的心绪翻涌,受制于人的无力回天,种种情绪烧得他混乱不堪。   他靠在门前,阖着眼,头半抵在门间。   段翊霜忽而叹道:“……我这个疯子。”   作者有话说:   小翊记小本本。   教主拿出更厚的小本本。   小翊吃飞醋,好过分哦。   教主还凶他,好讨厌哦。   所以教主到底有没有生气呢,不知道呢。   俞秋意:我应该在车底。 第二十三章   时至仲夏,九沐城内乌云罩顶。   雨将落未落。   天机楼发了令,请俞秋意几人再往天机楼。   这是自他们离开的第三日。   天机楼能在此时邀请他们,动作绝不能说是慢。   相反,还很快。   快到俞秋意甚至还没把那份绝望失望消退。   希望与光明就又摆在了他面前。   说激动吗,到底是有些激动的,握着令牌的手都会颤抖。   说平静吗,也应当是很平静的,因为俞秋意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冲进天机楼里。   他只捏紧了令牌去见薛兰令。   叩响了门,先要拜谢薛兰令那一时兴起的施援。   然而当他拜谢过后,想要去见段翊霜时,薛兰令却道:“哥哥不会见你的。”   俞秋意的脚步停下。   薛兰令道:“你请不到他,我去请罢。”   俞秋意没有多问,他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等薛兰令将段翊霜请来。   这时间并不长。   因为段翊霜的房间本就离得不远。   薛兰令甚至没有敲门。   那只手很白。   推开门的力道也不重。   那扇门一推开,就显出段翊霜的身影来。   薛兰令也没有请他。   他们只对视了很短暂的时间。   段翊霜抱着剑走出门来,目光扫过站在不远处的俞秋意,自己则先走去了前面。   俞秋意听过几些无瑕剑的传言。   一说他脾气古怪,惜字如金。   二说他目下无尘,眼高于顶。   三说他虽然钟情行侠仗义,但又不是非常嫉恶如仇的人。   说来说去,讲得最多的,都是无瑕剑的性子很冷清。   抱着剑与俞秋意擦肩而过的人真的很冷。   尤其是乌云罩顶的天色里,还刮着急急的风。   俞秋意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薛兰令第二个与俞秋意错肩而过。   那张漂亮的脸大半张隐在阴影里,带着很浅淡的笑意:“还不走吗?”   俞秋意听到他问。   天机楼里一如三日前。   两边的台柜照旧各站了一个人,来往的人数极少,且皆佩有天机楼的令牌,身着天机楼的衣裳。   贺生言站在桌旁,见他们走近,拱手施礼,道:“还请各位落座。”   说罢,两方又靠来几个天机楼人,恭恭敬敬请他们坐下了。   茶水满斟,贺生言也随之坐下,摇扇道:“天机楼里极少饮酒,此番,我以茶代酒,先向俞侠士赔罪。”   贺生言端了茶碗,就当真如饮酒般将一碗茶饮尽。   俞秋意心底一沉,问:“难道天机楼没有找到梅慕白的下落?”   贺生言顿了顿,笑道:“非也,我天机楼不仅找到了梅慕白的下落,还要给俞侠士一个惊喜。然则,近来的误会不可不解,我天机楼亦有不周到之处,是以,我要先赔罪,方可言说此惊喜。”   俞秋意急急问到:“梅慕白如今怎样?”   贺生言道:“这话我却一时答不出来,不如让梅慕白同你见上一面。”   俞秋意霍然站起身来。   随着贺生言的话音落下,天机楼的楼上显出半张人脸,那人从楼梯处缓步向下。背刀,黑衣,神情严肃,双眼深邃有神,整个人如松竹般挺拔。   梅慕白从二楼下到一楼。   他步履很稳,看不出半点儿疲态,更不见虚弱。   每一步,梅慕白都像踏在了俞秋意的心头。   他走近了,站在俞秋意的面前。   这一瞬是何等百感交集!   俞秋意穷尽所有,唯独想知晓梅慕白的下落,如今见到了,也算求仁得仁。   多日来的漂泊无定,如履薄冰,似在这片晌对望里消弭无影。   无踪无迹了,轻飘飘如风而去。   俞秋意双目血丝缕缕,笑道:“好、很好!”   见了人,他亦不急着寒暄,转而对贺生言道:“楼主不计前嫌,当真是君子风度,磊落坦荡。这茶,我亦代酒,算是向天机楼赔罪。”   贺生言笑道:“俞侠士言重了。”   俞秋意饮罢两碗茶,轻打个嗝,转身问:“梅慕白,你近来如何?”   梅慕白看他片刻,缓缓点头。   俞秋意又问:“你可知我去了与你约定之地,反而受到杀手追杀?”   梅慕白一顿,又摇了摇头。   俞秋意道:“你可否知道缘由?”   梅慕白摇首。   俞秋意眉心皱起,忽而道:“梅慕白,你哑巴了?”   梅慕白还是摇头。   俞秋意转而问:“贺楼主,这是怎么回事?”   贺生言道:“此事嘛……我也知悉不多,既然梅侠士不愿开口,不如让他书写下来?”   他话音落下,两边等候的天机楼人又捧着笔墨纸砚走近。   纸铺在桌上。   梅慕白蘸了墨,提笔在纸上一字一句写下两行字。   ——“山庄隐秘,不可多言,我立了誓,待完成任务后方可开口。”   ——“是以如今闭口不言。”   俞秋意长舒口气,忙问:“那你这些时日可曾遇到过什么杀手?”   ——“未曾。”   顿了顿,梅慕白看他一眼,又提笔写到:“杀手之事我并不知晓,但你我二人皆未与什么组织结仇,唯有我加入白阳山庄后,方教你受此追杀,想来你是受我牵连。”   俞秋意字字读罢,眉一挑,忽然骂道:“你在放屁吗?”   梅慕白怔住。   “什么牵连不牵连的,”俞秋意道,“我们多年知己,你的仇家就是我的仇家,谁寻你的麻烦就是找我的麻烦,若此事是因你而起,那他们就算不来追杀我,我要知道了,也会向他们动手,这根本不算是被你牵连。”   梅慕白淡淡一笑,写到:“我知你关心,但若因我而起,想来此事复杂麻烦,你最好莫要牵扯。”   俞秋意道:“梅慕白,我要是怕麻烦、怕复杂,当初就不会和你走。”   ——“不必担忧,也千万莫要牵扯进来,”梅慕白神情专注地写,“我身为白阳山庄之人,山庄绝不会坐视此事。”   俞秋意略一点头,又道:“不过追杀你的人为何能在天机楼里设下埋伏?”   梅慕白抬头,看向端坐一旁的贺生言。   贺生言解释道:“天机楼有一个时辰不待外客,上至楼主,下至守卫,皆不在楼中,想来是被杀手钻了空子。”   ——“秋意,我近来在为山庄完成重要之事,此中绝密,本不能与你相见,但此次天机楼有邀,山庄再三思量,方允准我前来。”   ——“此番见后,再见不知何时,只这杀手竟还能埋伏进天机楼中,也许图谋更多,不妨请楼主探查一番,究竟是何组织所为,未雨绸缪,好生防范。”   俞秋意读罢此言,一时也有些惭愧,他道:“我还以为斩月宫与白阳山庄彼此勾结,未想事实竟是场乌龙误会。幸而有薛大侠与无瑕剑相帮,再有楼主宽容大度,否则真相难觅,我也错认真凶。”   ——“你有心寻我,已很令我感激,”梅慕白提笔再写,“但无论何时,万望珍重。”   贺生言此时亦道:“……如此,还请俞侠士细说那路杀手特征,我天机楼着手细探,两日内,定要给出个答案。”   话出令行,便是天机楼必然要做到的事情,但凡未成,皆是毁诺失约。   贺生言有此魄力,也让俞秋意感慨万千。   又二日后,贺生言再请三人前来。   此回暴雨滂沱,雷声阵阵,轰鸣不绝于耳。   电光闪烁间,贺生言沉声道:“我动用诸多方法,总算探查到这个组织。”   “此组织名为‘七刀门’,乃是益州灵门城的一个杀手组织。不过他们为何追杀俞侠士,我天机楼确然探寻不出。”   俞秋意道:“楼主能为我寻出组织已是不易,江湖事江湖了,我自要自己解决此事。”   但是要如何解决这件事情?   为何益州灵门城内的杀手组织,竟会追杀他这个彼时远在他处的人?   是什么让他受此磨难?   ——难道当真是因为梅慕白加入了白阳山庄?   无论如何,去往益州之事,都是俞秋意不得不做的事情。   出得天机楼后,三人在酒楼上用过午膳,等暴雨停歇。   俞秋意道:“我决定前往益州灵门城,不知两位侠士又欲往何处?”   薛兰令笑道:“我亦欲往益州。”   俞秋意道:“如此,我们岂不是可以同路?”   薛兰令道:“缘分使然,要同路的,终究不会分道扬镳。”   俞秋意也朗声而笑:“说得很是!既然有缘同路,自当一起。”   只这话音方落,俞秋意的目光落在段翊霜无甚表情的脸上,教他有些迟疑。   俞秋意道:“……不知,无瑕剑是否愿意通往?”   段翊霜顺着他的声音看来,眼神冷,神情也冷,人如山巅霜雪,冷湖春冰。   无言无语,整个雅间都安静得让人心惊。   俞秋意壮着胆子还想再问。   薛兰令懒懒道:“他会去的,就算我不去,他也会去。”   俞秋意茫然。   “是,”段翊霜竟真的和着薛兰令的话意在说,“我一定会去。”   俞秋意想了想,他拿捏不住这两人的想法,勉强道:“那、那就是……大家都很有缘?”   段翊霜道:“如此虚无缥缈的缘分,要来何用。”   俞秋意:……   薛兰令却似笑非笑地靠在桌旁,声调极慵懒地接道:“这酒楼的菜为何总是这么酸呢。”   俞秋意尝了两口,纳闷道:“不酸啊?”   薛兰令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俞秋意:?   作者有话说:   动心的前兆:看脸。   动心的过程:搞特殊。   持续动心:吃飞醋。   接下来是什么动心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小翊:我觉得你在内涵我。   穆常:大胆点,说的不就是你吗? 第二十四章   他们在抵达灵门城后分别。   薛兰令道:“既然已至益州,那先为哥哥找寻到我那位神医故交,才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他笑意盈盈,话语里像盛满了对段翊霜的关怀。   但这份关怀究竟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虚幻,彼此皆不明晰。   也许是真的。   因为他大可不必如此虚伪造作。   可也许又是假的。   因为薛兰令实在不像是个怎般重情重义的人。   ——早在他为了活命而亲手杀了右护法时,情义二字在他的身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只可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然而他纵然如此无情,让人看不出深浅心意。   段翊霜望来之时,却总觉痴迷。   似毒似蛊,或许痛彻心扉,或许永沉幻境,但生瘾带执,让人抛舍不去。   ——他们要见的人,是春秋谷里的有琴弘和。   在江湖上名声不大。   或者可以说,有琴弘和在江湖上根本就没有过名声。   这是个和薛兰令一样毫无名号的人。   即使他拥有能够解开天下至毒奇毒的能力。   但他名声不显,就再不会有人知道。   有琴弘和就住在春秋谷里。   可他们二人注定要遗憾而归了。   因为有琴弘和不在谷中。   当薛兰令带着段翊霜行至时,院中的草药枯死了一片,石桌上尘灰满积,蛛网遍布。   ——只这一眼,谁都不会再认为,有琴弘和在这谷中。   薛兰令顿了顿,到底推开竹屋的房门,踏入搜寻了一圈。   确无所获。   但凭借着对有琴弘和的了解,薛兰令还是在一方竹榻上找到了一纸字条。   那上面是有琴弘和的字迹,落款也是被人精心刻下。   纸上写着:往北地行医,三年不回,如有需要,可至北地相寻,以信物为证。   段翊霜顺着薛兰令的指尖看尽了。   说遗憾,到底是遗憾的。   解毒的机会原本近在咫尺,希望的火焰烧得这么烈。   可风一吹,人又不得不回到现实。   薛兰令道:“我们就此折返,去北地寻他。”   段翊霜却摇首道:“罢了,我不急于一时,看院中灰尘蛛网,想来神医已走了很长一段时日,若我们急行北地,路途遥远反而错过,那才是得不偿失。”   薛兰令便问:“那哥哥留在这益州,又想要做什么?”   段翊霜道:“我亦想探查‘七刀门’的底细。”   薛兰令道:“……哥哥分明不想牵扯进这些事中,为何现在又变了主意?”   段翊霜道:“昔年我行走江湖,武功尚未至如今境界,也曾被莫名杀手组织追杀,虽然九死一生侥幸逃过,但这些年来,我始终不知当时是何人要取我的性命,这杀手组织又究竟源自何处。”   “如今既然有了‘七刀门’的下落,那我以此寻去,兴许会有些眉目。”   薛兰令道:“那我们是否要与俞秋意再见?”   段翊霜一顿,道:“你为何要问我这个?”   薛兰令淡笑答他:“无论是你我二人,还是带上俞秋意一起,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很像是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话。   因为段翊霜说过类似的言语。   人若是能在顷刻之间反应过来,那必然是心虚过的。   唯有心虚记住了,才会想起这句话是何等相似。   段翊霜自然不会忘记。   他喉间一滞,半晌才道:“那就凭你心情。”   薛兰令却还是在笑:“哥哥以为,我与俞秋意再见,算是我心情很好,还是我心情不好?”   段翊霜答:“我不知道。”   薛兰令道:“猜一猜就好。”   段翊霜道:“……若我不想猜呢?”   薛兰令道:“那我也拿你毫无办法,我又能对你怎么样呢。”   段翊霜静了片刻,道:“我猜是心情很好。”   薛兰令道:“为什么是心情很好?”   段翊霜道:“你看起来很想知道他为何会被人追杀。”   “哪里是这么个原因。”薛兰令眼帘微垂,竟似晃出个笑来,“你觉得这是因为我心情好,只可能是你自己——觉得心情很坏。”   这分明是句莫名其妙的话。   怎么会有心情坏就以为别人心情好的道理?   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竟也能让段翊霜的心跳失序那么一瞬。   薛兰令再见到俞秋意时,是在亭午时候,阳光正烈。   他们巧之又巧挑了同一家酒楼吃饭。   薛兰令和段翊霜坐在二楼的窗前,没有订雅间,也没有藏在屏风后,不仅如此,他们坐的地方,还是整个二楼最显眼的位置。   俞秋意上楼点菜时,一眼就望见了他们。   萍水相逢的人若是见了,至多点头,大部分都是看过便罢,半点儿也再不牵扯。   可他们之间又好像不止是萍水相逢。   至少在俞秋意看来,他们还是应当说几句话,寒暄一二。   俞秋意便走了过来,道:“薛公子,段大侠,好巧。”   段翊霜看他一眼,虽没有开口说话,但还是颔首做了应答。   薛兰令道:“俞侠士便和我们一桌罢,因为更巧的是,我们也许又要同路了。”   俞秋意一怔。   这是座不算热闹的酒楼。   在灵门城里,这样规格的酒楼没有十家也有八家。   但无论规模如何,酒楼里能可探听的事情都不算少。   ——譬如‘七刀门’。   然则。   江湖上的杀手组织,绝不会明晃晃说自己是杀手,更不会挂着‘七刀门’的牌子在路边大咧咧站着。   杀手们只会藏在阴影里,藏于暗处,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也在足可蒙蔽所有的时间里,悄然将人一击毙命。   ——这即是杀手。   是以他们不可能堂而皇之去问‘七刀门’。   他们唯有旁敲侧击,问一些与这个杀手组织全然无关的问题。   第六道菜端上来时,薛兰令叫住了小二。   他问:“我们几人初来益州,听闻灵门城繁华似锦,不弱东州宝都,却不知在这城中,可有什么了不得的奇事?”   小二弯着腰听罢,笑道:“我们灵门城确实可比东州宝都,无论是来此的商客、游人或是江湖人士,谁不夸一声灵门城天杰地灵,可谓是城如其名!”   “至于这奇事嘛,”小二双眼微眯,悠然道,“在灵门城中,有三大奇事。一则,点春楼的花魁,据说身怀奇功,过夜留客不看钱财金银,只看这些客人谁武功最为高强。每六日一回,每每是从白日打到黑夜,打得那是精彩纷呈,将个好好的花楼,也给打成了擂台!”   ——“二则,最最奇事,莫过于旁的城中皆有八大门派坐镇,在我们灵门城却没有!我们灵门城里,唯有近年来兴起的神梦阁、吹雪会、天鹤府三大门派!”   “三则,此事就说来诡异了。”   小二清了清嗓子,复低下声音娓娓道来:“据说,每逢月圆之夜,在城郊二十里处,会传来刀枪之声,若在此时前去,人会就此失踪。若在白日前去,也只见得空空如也的沙坑。”   薛兰令道:“凡是月圆,皆会如此?”   小二点头:“确是!无一例外!”   薛兰令问:“可曾有人探出过缘由?”   小二连忙摇头:“自上次去了两个侠客之后,因再无人见过他们行踪,便无人敢再去了!”   薛兰令了然,他随手付了点儿银钱,待小二下楼后,方道:“看来这第三则奇事,需得我们去探上一探。”   俞秋意亦颔首:“听这般描述,多半与七刀门有关。”   确然,杀手组织都是神秘的。   可再神秘的杀手组织,都会留下蛛丝马迹被人发现。   因为天底下有句话。   叫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只要做过,就必然会被发现!   天看得见!   而杀手组织要如何选拔杀手,这件事,并非是江湖隐秘。   ——几乎每个行走江湖的人都会知道。   凡是与‘杀手’沾边的组织,必然要有一场血腥至极的厮杀。   否则见不得血的杀手,算不上真正的杀手。   没有斩却过七情六欲的杀手,不能说是完美的杀手。   在这城郊二十里处,月圆之夜所发生的事情,就与杀手之间的厮杀极为相似。   段翊霜此时又道:“事不宜迟,不如就在今夜。”   薛兰令偏首看他,笑道:“如此,我们今夜先去城郊探查,待确定之后再做打算。”   他们各自一句定下了夜中行动。   倒是让俞秋意有些迟疑。   俞秋意道:“今夜去了,难道不会打草惊蛇?”   薛兰令道:“不会有这个可能。”   这无比的自信让俞秋意一时无言。   天底下自信的人不少。   只自信一旦过了头,就成了自负、自大,甚至自寻死路。   而如薛兰令这般自信的,无一例外都步入了绝路。   可俞秋意不能说薛兰令会与这些人相同。   因为薛兰令和天底下的任何人都不相似。   他很独。   独到让人看见他,只会觉得他就代表了‘唯一’这一个词。   不会有人想到另一个与他相似的人。   因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和薛兰令相像。   样貌不会像,声音也不会像。   ——甚至性格、处事的手段,也无人能与他相像。   薛兰令就像是行走在世间孤独又寂寞的一滴水。   他想混入大海,就无人寻得出他的破绽。   他想融入风中,风就与他同行。   好像这世间就没有薛兰令办不到的事情。   俞秋意悚然一惊。   ——这是何等令人失魂的强大!   作者有话说:   七刀门好啊,七刀门好就好在有好事情。   有琴弘和,助攻界的神! 第二十五章   灵门城的城郊二十里处,别名“行往山”。   每逢深夜,人畜不近。   传言此地有极重的阴煞之气,越是靠近,越易受其影响。   这样的传言虽然玄幻,却在许多人“以身涉险”之后,渐渐变成了灵门城心照不宣的事实。   夜色下四野凄凄,暴雨将歇,狂风未止,吹将出一地泥泞。   薛兰令三人行至此处时,先看到地上的血迹。   混在泥土里。   血色不算很新,早已干涸,沾在这场雨后的积潭里,就好像赤色的泥化进了水中。   而在血迹一旁,还有几块碎布褴褛,边角四处尽是刀剑划过的痕迹,甚至还有暗器钉穿的密麻小孔。   此番景象,的确与薛兰令等人所想不谋而合。   ‘七刀门’也许与此大有关系!   想要详细探查,唯有等待下个月圆之夜再来。   三人定下时间,俞秋意先告辞离去。   夜风凉凉。   薛兰令和段翊霜留在原地,挂在枝叶上的雨珠顺风而洒,打落了数十滴在他们的身上。   薛兰令道:“这风比大漠里的还要急。”   段翊霜道:“这雨也一样。”   他们只各自说了这样的话。   然后沉默,转身,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这“行往山”。   月圆之夜来得不算晚。   骤雨急雨落了几夜,无论何时抬头望天,都只会见到沉沉黑的天幕,不见半分光亮。   然而雨势狂急几日,又骤然收起,大放晴天。   当日夜里,月色清亮,圆月挂空。   俞秋意却是最先到达“行往山”的人。   他藏在树后,有他半身高的杂草丛能将他大半身形隐去。   薛兰令与段翊霜躲在另一旁的树后。   他们三人都在凝神细听。   听什么?   听厮杀的声音!   “行往山”中传来的刀剑声锐利刺耳,间或传来几声痛呼哼叫,不多时,风一吹,就飘来些血的腥味儿。   刀光很暗,剑光也暗。   最亮的却不是月光。   而是密密麻麻的暗器!   那些暗器尖角泛光,恍如漫天飞雨般疾射而出!   攒动的人影迅速抽身退去。   但仍有人把着刀半步不退,仅以刀刃拦下暗器、避开冷箭,将细碎长针碾入土里。   恍惚间黑影拢聚的人群里传来一声大笑:“很好!”   这群人瞬息间往后退得更多。   再一瞬,竟从人群里倒飞出两个人影,重重砸在俞秋意躲藏的那棵树上。   闷响,却能惊破夜色!   俞秋意抬手欲握剑柄,然长剑已碎,他唯能触碰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剑鞘。   他神情凛然,屏住呼吸。   那两道人影已因这一撞没了气息,落在地上,将将拦住俞秋意的去路。   俞秋意没有动。   人群里的那道声音也未再出现。   ——所有人再次厮杀在了一起!   是刀声,是剑声,有带刺的长鞭刮落皮肉,有藏在袖间的匕首亮出银光,有风,有沉重仓皇的呼吸。   所有的声音并着层出不穷的较量混在一起。   又半刻后,那二字“很好”如惊雷般在耳边乍然响起。   人群中便再度倒飞出两道人影,砸落在另一棵树前。   俞秋意眉心紧皱。   如此做的意义是什么?   又为何一再如此?   他猜不透,唯有更加凝神静心去看。   他再望了过去。   ——不、人群里突然出现了别的身影!   那飞掠而去,混在厮杀中的人群里的——赫然是薛兰令!   俞秋意心头巨震,他恍惚回头,又见得段翊霜握了剑,换上与那群人相同的衣裳,淡然冷静地往前行去!   他们想要混进去!   只此一瞬,俞秋意就读懂了他们的想法。   背着空剑鞘的人落进人群。   执了剑的人身影飘忽。   月圆之夜、肃杀之夜!   俞秋意以拳掌还击,每一个侧首转身,皆能见到坐在一方木椅上的人影。   那人影看不清脸,因为脸上戴着银白色的面具,狰狞如鬼魅。   可这人的武功不低。   能在如斯混乱的场面端坐椅上,既要有权势地位,也要有足可震慑众人的实力。   俞秋意几乎不用再多思量就能确定。   ——此人就是方才说“很好”二字之人!   他晃神一刹,便有长剑从他肋下刺来。   来得巧,也来得正好。   俞秋意反手而制,反将这柄长剑把在手中,整个人运力一推,将刺剑之人推出数十米远。   月色下的锋刃相撞声愈发缓慢。   一息、两息。   风停月更亮,夜色极深。   俞秋意抬眼再看时,这“行往山”中,已只剩下了三个人影!   端坐椅中的面具人。   执剑而立的段翊霜。   背月遮光的薛兰令!   还有他自己,一共四人!   他们亦是戴着面具的。   那端坐椅上的男子轻笑颔首,道:“不错。”   男子话音刚落,那平平无奇的木椅背后,竟又闪身出两道人影,分别立在男子左右。   他们皆身穿黑色短打,覆面遮颜,仅仅露出双眼。   男子道:“今日是我‘七刀门’第六百三十三次月圆集会。存活者,为本场行动中的优胜之人。”   另二人便冷冷开口:“本场前三已定,集会终了!”   十字终,这两人行至他们身后,以黑纱蒙住三人双眼。   男子则起身前行。   ——他们即将接近这神秘的‘七刀门’!   俞秋意心中擂鼓。   他目不能视物,唯可凭借脚步声与那两人的指引前行。   越是前行,越觉得四处死寂。   不闻虫鸣,不听人声,脚步一深一浅,飘渺难寻。   俞秋意只觉得身一轻,忽而被人紧抓肩膀,振袖飞上。   待落了地,又是四百二十七步距离!   黑纱解落之时,七刀门的正殿赫然显现,正在眼前!   那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转身往左行去。   正殿里很黑。   两边分明亮着灯烛,却仍旧照不亮这漆黑。   正殿最高处坐着一个人影。   深绿色的衣,深到每片烛光落在上面,都像孔雀似眼睛般的尾羽。   这是个男人。   依旧戴着面具。   金色的面具。   引路的男子抱拳道:“门主,他们便是今夜月圆集会的三名优胜者。”   门主道:“能在月圆集会中脱颖而出,可见你们身手不凡,堪称绝妙。依照门规,你们三人可为本月精英杀手,且十四个月圆之夜内可以不再去行往山厮杀。”   这对于刀口舔血的杀手而言,可谓是了不得的恩典。   一个月圆集会,站到最后的人可以避开十四个月圆集会的杀机,却也有更多的人葬身于此。   ——好一个“七刀门”,好一招优胜劣汰!   凡是如此继续下去,七刀门中只会留存精英好手,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废物。   干净利落的杀手组织里不需要废物。   七刀门做得够绝够狠,方可让每一桩任务都做到极致,做至完美。   那门主又道:“你们各自也该接下任务,教其余精英看看你们这场集会优胜者的本事。”   俞秋意还在愣神。   薛兰令已先一步抱拳躬身。   门主的目光就落在了薛兰令的身上。   那目光很冷,不觉温度。   但却没有任何杀意在里头。   门主道:“很好,凡是月圆集会的精英杀手,皆可再自定代号,你的代号是什么?”   薛兰令低着头,教人看不到他的双眼,只可看到他高高束起的马尾,发上垂落的金羽流苏。   他缓声道:“之一。”   这并非心血来潮的代号。   而是在薛兰令戴上这张面具,决意混入“七刀门”之中时,他就已想好的代号!   杀手必然会有独属于自己的代号,这无一例外。   薛兰令喜欢做一个例外意外,却绝不会在最不该的时候成为那个意外或者例外。   所以他为自己想到的代号,即为“之一”。   无论何时、何地、何事,凡是想起,就有这份之一存在!   它是无所不在、无处不在的。   “之一,”门主唤道,“你的任务目标,在你房中衣柜下第三层抽屉的第四个格子之中。”   薛兰令低声应了。   门主又再去问段翊霜,最后,方问到了俞秋意。   这顺序不能说不是刻意为之。   因为俞秋意站得比他们两个更靠前些。   但门主偏偏越过了他。   夜要将明未明,俞秋意是最后一个离开正殿的人。   薛兰令最先回到了屋中。   月圆集会的优胜者,有着许许多多的好处。   一十四个月圆夜不必参与。   新置的房间,独有的代号,崭新的兵器、暗器,以及光明的前途。   无论成为杀手的人有多么走投无路,人一旦面临这诸多好处,都会开始滋生贪念。   也许丧心病狂的人会为此变得更加疯狂。   这绝不是无的放矢。   薛兰令在干净整洁的新屋中站了片晌。   他拉开衣柜的门,顺着第三层抽屉,拉开了,就轻易寻到了抽屉里的第四个格子。   格子上有个小小的盖子。   一揭开,纸条就藏在里面,落款上标了个血红色的“刀”字。   就好像魔教飞花宗喜欢在目标身旁放一朵蔷薇。   在这七刀门中,也有相似的,不成文的规矩。   薛兰令敛着眼帘。   他长长的马尾落在腰间。   那张纸条上写的字很简短,只将目标是谁写了出来。   其余没有任何描述。   ——薛兰令的目标,七刀门想要除去的人。   ——是神梦阁的少阁主。   他眉间轻皱,短短一瞬,面具后的脸竟绽出一个笑容来。   作者有话说:   教主,高马尾大美人,太好康了,教主yyds!   美人攻就是坠吊的!   不束发的教主:疯批大美人   梳马尾的教主:酷帅大美人   教主好帅啊,教主就是神!   教主以后居然会喜欢小翊,小翊这个偷心的贼,小翊才是真正的神!   小翊:……其实你忘记我也没什么的。 第二十六章   黑夜与黑暗。   薛兰令戴着面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说是悄无声息,其实隐于暗处的七刀门杀手早有觉察。   可他们不管不问,既不阻止、亦不跟踪。   ——这便是身为精英杀手的特权。   杀手或许是麻木的,他们无所谓是非对错,也无所谓七情六欲。做的每件事情,不过是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即是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   可杀手也是人。   人活在世上,就会被权势压着,或许抬不起头来,或许竭力抬起头看过了,便会滋生没有止境的野心。   杀手们依然会有野心。   他们也会比较谁杀了更多的人,完成了更多的任务,谁的任务做得最快、最出彩,谁是门主记得住的杀手,谁又是默默无名,极易被放弃的弃子。   薛兰令不会是那枚弃子。   所以薛兰令可以轻易走出这间房间,如入无人之境般四处探寻。   ——薛兰令也并非要查探什么秘密。   ——他只是要去见段翊霜。   段翊霜的房间距他有约摸半炷香的距离。   这一点情报,他只需旁敲侧击一两人,就能得到完整的信息。   他趁着去见段翊霜的时间,默记了这长长过道上的所有房间。   然后他站在段翊霜的房前。   大抵迟疑了片刻。   段翊霜没有入睡。   他不是认床,也不是失眠,只是习惯了清醒。   睡梦里的人从来没有理智。   而让一个理智的人变得没有理智,是一件何其危险的事。   可段翊霜想,到底还是有例外的。   ——曾在绿水画舫上,在飘飘荡荡的河灯倒影之中。   ——在薛兰令的身旁。   ——他得到过片刻安宁,一星睡意。   心在片刻动念。   动过了,人要么将之遗忘,要么弥足深陷。   段翊霜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种。   他只静静站在房中,低着头,目光却没有落在手中的字条上,而是飘然四处,失魂落魄一般。   直至屋中传来声响。   那声响很轻,轻得若是稍有不慎,就会将之忽略。   而那声响在堪称死寂的屋中响起。   段翊霜就直直出了剑!   江湖闻名的无瑕剑,有着已臻化境的剑法,深不可测的内力。这几乎是江湖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没有人会说无瑕剑的剑法不好,因为段翊霜的剑法,就如同他的名号一样——无瑕,没有破绽。   这般没有破绽的剑,快、很快、非常快!   快到剑光还未亮起,剑锋就已循声刺了过去!   可出乎意料的,剑没有刺中任何东西。   剑尖震了震。   段翊霜神情不变,转而斜剑划下,复又挑起。   黑暗中便响起刃与刃擦磨的声音。   有人顺着剑尖将那片薄如蝉翼的刃推了上来。   那只手很白。   手的主人在黑暗里解下面具,露出一张昳丽的脸。   段翊霜呼吸一滞。   他不意外薛兰令的到来。   他停下呼吸,只因为那片薄刃已滑过他长长的剑。   刀刃停在剑柄下。   薛兰令的脸却近在咫尺。   他们沉默着看对方。   半晌,薛兰令笑道:“哥哥怎么还没睡?”   段翊霜别过眼去,答:“你也没睡。”   薛兰令道:“那哥哥就是在等我。”   段翊霜道:“那我就是在等你。”   薛兰令脸上的笑意看似深了些许。   他道:“我刚确认自己要暗杀的目标,就想到要来关心哥哥,可见你在我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段翊霜却道:“若我在你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你只会最先来见我,而不是等到现在。”   薛兰令道:“凡事皆有例外,段大侠觉得我是满口谎言的人吗?”   段翊霜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其实也算是一种答案。   通常根据话意与真相,分为默认与否认两种。   ——段翊霜的沉默,趋近于默认。   薛兰令道:“纵然我满口谎言,但对哥哥,我有十二分的真诚。”他这么轻声说话,眼睛在黑暗里像一双翡翠琉璃,是窗外玉雕洒下来的光。   “至少,现在是。”尾音落了地。   段翊霜问:“你想说什么?”   薛兰令道:“比照一下我们各自的暗杀目标。”   段翊霜看他片刻,道:“那你还不收走你的兵器?”   薛兰令笑意盈盈地收回了那片刃。   非刀非剑的兵器。   它藏在薛兰令的袖中。   其实很难想象,往常姿态风流的人,如何藏住这样难以觉察的利器。   ——它这般轻,好似很容易就能失去踪迹。   ——它这般锋利。   段翊霜的目光停在那绣满金线的袖摆。   薛兰令道:“哥哥的暗杀目标是谁?”   段翊霜便将那张字条递给了他。   落款处刻着一个“刀”字的字条上,清晰简短地写出了段翊霜的任务。   ——天鹤府左护法。   薛兰令看罢,轻轻道:“神梦阁、天鹤府,都是在这灵门城有头有脸的门派。近些年来,在中原,也算是小有盛名。”   段翊霜道:“你的暗杀目标在神梦阁?”   薛兰令颔首:“不仅如此,我的暗杀目标,还是神梦阁的少阁主。”   段翊霜眉心一皱。   杀手做事从不讲究“随心所欲”四个字。   没有随心所欲的任务,更没有随心所欲的目标。   更何况“七刀门”这样庞大的杀手组织。   这些暗杀任务并不简单。   它背后隐藏的秘密,才会是七刀门对这些门派出手的原因。   绝对没有杀手是为了追求刺激才成为杀手。   因为一旦成为杀手,人就要变得麻木,变得冷漠。   人性情感对他们而言是累赘,留下来,只会让人痛苦。   所以七刀门选择暗杀神梦阁与天鹤府的人,只在于这之间有他们还没能探寻到的隐秘。   薛兰令道:“总归还是要去完成任务的,哥哥不如和我一起去问问俞秋意,看他要暗杀的目标,是否是吹雪楼之人?”   段翊霜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公于私,他都会同意。   ——夜里的风很急。   七刀门的地势应当十分险峻,风才会吹得四处作响,呜呜如鬼哭魂嚎。   可七刀门却很严密。   严密到他们一路行去,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风。   他们能够听到风声。   却不能感觉到风。   段翊霜却在这凄冷的风声里忽然问起:“方才你为什么要翻窗进屋?”   薛兰令引路的脚步一顿。   那张昳丽的脸在阴影里映得五官深邃又诡魅。   薛兰令低笑着答:“因为我喜欢啊。”   ——他随心所欲。   房门被推开时,俞秋意正在发愁。   七刀门的每一间房都没有门闩。   他们必须时时刻刻活在无形的监视之中。   但这种监视并不是毫无益处。   因为只要遵守七刀门的规矩,任何监视都可以当作没有。   杀手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如何如何。   他们只会藏在暗处,找所有应该存在的破绽。   ——然后一击毙命,得手了,就会立刻撤走。   黑夜里很安静。   俞秋意见到了薛兰令,脸上也没有什么意外。   哪怕他的目光落在段翊霜的身上,他也只觉得这很寻常。   俞秋意在短短的几日里已习惯了这样。   看着两个人形影不离。就好像他和梅慕白的从前。   可俞秋意也明白,他们不可能变成他和梅慕白的现在。   ——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人。   也不会有绝对相似的事。   细枝末节间的分别,足可让结局改写。   薛兰令在俞秋意的对面坐了下来。   薛兰令问:“你在想什么?”   俞秋意道:“我得到了一个烫手山芋。”   “哦?”   他将字条推到薛兰令的面前。   字迹依旧是那般字迹,落款也一致无二。   而俞秋意的任务目标。   ——是吹雪会的长老。   这并不出人意料。   至少在薛兰令比对出神梦阁与天鹤府的时候,薛兰令就已然猜出了俞秋意可能的目标。   俞秋意叹道:“吹雪会,是这灵门城三大门派中,最为神秘的一个门派。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的方位,更没人清楚他们掌门的实力。吹雪会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灵门城一般,可只要无人引路,所有想拜访吹雪会的人,都会迷失在茫茫的风雪里。”   这便是俞秋意感到为难的事情。   他不了解吹雪会。   他对吹雪会的所有,都来源于灵门城大大小小的传言。   俞秋意对自己的武功亦无多少自信。   他行侠仗义是真,能锄强扶弱也是真。   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却不算多。   凡是能自成一派的,皆有自己的底蕴与实力。贸然与之争锋,只会将自己陷入决死无生之地。   七刀门的这个任务,就像在让俞秋意用死铺出一条路来。   只俞秋意并不是真正的杀手。   他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心愿。   凡是有执念的,还保持着清醒的人,想来都不会轻易送死。   薛兰令便问他:“你怕吗?”   俞秋意道:“与其说怕,不如说,我在担心我自己。”   薛兰令道:“担心也无用,你我既然加入了七刀门,就要为七刀门做事,为门主尽忠。”   俞秋意扯了扯嘴角。   他也想附和薛兰令明显有言外之意的话。   可这句话到了嘴边,他如何也说不出口。   最终,俞秋意只道:“你说得不错。”   作者有话说:   周四可能要停更一天。   因为要修稿子里的BUG,润色下细节,最近太忙了没来得及修。   本来一直维持七章存稿的,结果忙到没时间写,现在都只有四章存稿了。   修BUG也是迫不得已啊稿子卡得太紧凑了,拉剧情就好多BUG,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哭)   可以看文案里的沙雕短佩打发下时间。   么么! 第二十七章   神梦阁就在灵门城中。   它神秘,却也不神秘。   但凡在灵门城中久住过的人,都不会忘记神梦阁这三个字。   因为神梦阁的神秘,在于江湖上还从未有过这样一个门派——竟是用白绫做兵器!   白绫不可以为兵器吗?   那自然是可以的。   早些年代,也有个名为飞仙派的门派以白绫做兵器,可他们的白绫,尾部缀着沉沉的铃铛,一击之下,能用这尖锐的角刺穿皮肉。   但神梦阁的白绫就是白绫。   那么轻、那么柔,让人根本觉察不出白绫背后隐藏的杀机。   薛兰令取了匕首,身如轻云般跃过一道高墙,飘然落进神梦阁的后院。   他藏身门后,低垂着眼帘,宛似在贴心呵护自己的情人一般拭好了刀。   刀刃很亮。   亮在放晴的天光中,亮在朝阳洒落的光里。   薛兰令又懒懒抬了眼帘。   他一身黑衣,在晴日里却毫不突兀。   好像他生来就应该在光里。   他一直都在发光。   薛兰令偏过头,凝神谛听后院里的所有声响。   无论是风吹还是石子儿慢滚,凡是静下心来,皆能听到。   可他的目的并不是听这些微不足道的声响。   薛兰令在寻找他的目标。   ——神梦阁的少阁主。   少阁主不应该在后院。   薛兰令动身前行,绕过这间柴房,转而向内院走近。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落得很稳,也很轻。比风声都要轻。   他握着匕首的力度却不重。   好像是匕首舍不得他,而不是他在拿着匕首。   走进内院时,薛兰令闪身藏到墙后,顺手将发上的金羽缠在了高高的马尾结上。   他躬身敛眸,地上的影子显出几分诡谲。   屋子里有人正在说话。   说话的是个男人。   声音很浑厚,不像是个少年人,极明显的,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中年男子道:“依照阁主的意思,既然八大门派有心与我们合作,培养我们成为第九大门派,那我们便听八大门派的意思。”   屋中静了片刻,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女子道:“可照这么个意思,我们到底听的是神梦阁的命令,还是八大门派的命令?再说要做第九大门派谈何容易?我却不认为阁主应该答应。”   中年男子轻咳两声,道:“秋娘,这件事倒是你目光短浅。且不说做第九大门派能有多少好处,你且仔细想想,无论我们神梦阁能不能做成这第九个门派,八大门派都与我们结了善缘。做得成,便是神梦阁的功劳,做不成,我们也不会吃亏。”   那名为秋娘的女子听过,仍有些犹豫。   中年男子又劝道:“少阁主正在晖阁里练功,若你还是不愿,便等少阁主练了功出来,你再同少阁主好好说说。”   他一语落了音。   薛兰令立即动身。   晖阁。   晖阁在内院,就在距离此地不远的地方。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再不会有比薛兰令更完美、更决绝的杀手。   他很理智,也很冷静。   不会错判,更不会让自己身陷绝境。   薛兰令最先赶至了晖阁。   晖阁外没有一个护卫。   这是最好的时候!   端坐在晖阁内闭目练功的少阁主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竟会在神梦阁里,遭遇杀手!   少阁主也永远不会想到了!   因为他闭上的眼睛,从这一刻起,就再也不会睁开。   ——一刀毙命!   这一刀快而稳,又狠又准,几乎没有响起任何声音。   薛兰令是如何进来?   他又是如何轻易将匕首划过少阁主的喉咙?   除了他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   因为神梦阁的少阁主,已经死了。   ——这个暗杀目标听起来何等困难。   薛兰令完成这个任务,却犹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那只手不仅夺人性命,还游刃有余地取走了少阁主发上的木簪。   他站起身来。   血沾在匕首上,却没有一滴落在薛兰令的身上。   他的黑衣还是很黑。   袖边却没有金线。   那是七刀门的衣服。   简洁干练,衬得他昳丽的容颜又有几分冰冷。   薛兰令笑了起来。   他探出手去,在少阁主的腰间取出了神梦阁特有的兵器。   ——一束白绫。   这白绫被他拿在手中,很快就被血染红了一些边角。   薛兰令垂着眼帘,稍一催动内力,白绫便骤然裂成碎片。   碎片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七刀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凡是完成了任务,取走了任务目标的性命。   就要留下一个“刀”字,展示自己的功绩。   这很狂妄。   江湖上比之更狂妄的,唯有魔教飞花宗。   ——可飞花宗已经灭门了。   七刀门如今是江湖上最为狂妄的组织。   他们做杀手,又如此不知低调。   薛兰令唇角挂笑,他竟蹲着身子,伸出手,极细致地拨弄地上的碎布。   一片又一片,渐渐被他拼成一个“刀”字。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很认真。   好像再不会有比这件事情更值得他认真的事。   字拼不出锐利的笔锋。   可这字本身,就代表了利刃。   ——薛兰令站起身来。   他看着手上沾血的匕首,笑意就慢慢消失了。   薛兰令不喜欢这么杀人。   他没了笑意,皱着眉心将匕首封回了鞘中。   他走出晖阁,离开了晖阁。   却没有立刻离开神梦阁!   薛兰令却是在等。   等什么?   ——他在等神梦阁的人发现少阁主的尸体。   他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   ——或许,或许这件事不算很疯狂。   薛兰令没有等很久。   因为很快,秋娘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晖阁。   她自然是为了八大门派的事情而来。   她却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会是少阁主的尸体。   薛兰令歪着头,他背靠着角落的一堵墙,等着尖叫、怒骂,或是疯狂。   ——他当然能等到。   秋娘的咒骂声响彻了整个神梦阁。   就在一瞬间。   薛兰令便又笑了。   他飞身上墙,却无人能看到他这么飘渺的身法。   薛兰令却落下了一块碎布。   墨青色的碎布。   若在平时,这样的碎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不会让谁怀疑。   但在如今时刻,这块碎布又会成为什么?   夜下第一更鼓响起时。   薛兰令回到了七刀门中。   他已得到特权能随时出入七刀门。   想要看清七刀门居于何处,究竟在哪一座山上,并非是难事。   ——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看。   然而愉悦的心情在踏入正殿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他听到门主低沉的斥责:“废物!如此简单的任务,竟也没能做到!”   随后,便是极明显的鞭声。   似乎砸到了谁的身上,引来一声不甚明显的痛呼。   薛兰令走了进去。   他低垂着眼帘,施施然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正殿中央站着十来个杀手。   有人抖如筛糠,有人心死成灰,也有人如松如柏,不曾低头。   ——段翊霜也在其中。   确然,要让段翊霜这样的正人君子做杀手,是件很为难人的事。   薛兰令也并不意外。   然而不止段翊霜站在中间,俞秋意也是同样。   俞秋意甚至受了伤。   薛兰令懒懒扫过一眼,便不再看。   门主的声音再度响起:“七刀门不养废物,你们既然选择做我七刀门的杀手,就不可以是废物!千山,动手!”   他话音落下,那夜主持月圆集会的男子又扬起了长鞭。   带着刺,尖刺上还映着血色。   这一鞭,重重打在最近的一个杀手身上,让他瞬间惨叫出声,整个人蜷缩在地,不再动了。   千山还是那副模样,戴着面具,着了黑衣。   他往前走上几步,用鞋尖戳了戳倒地的杀手。   千山道:“门主,这个废物死了。”   门主冷笑:“竟连一鞭也受不住,废物至极!也别让他入土为安了,拖到乱葬岗里去!”   千山应了,便有两个杀手出列,把那倒在地上气绝身亡的尸体拖行而去。   正殿里一时死寂。   呼吸声都很轻。   千山握紧长鞭,他领了门主的命令,自然不会停下。   他再度扬起长鞭——   整整半个时辰。   有人捱住了这惩罚,侥幸活了下来,有人连两鞭都没撑住,就死在了他们眼前。   至始至终,段翊霜都没有动。   纵然握剑的手已指尖泛白,纵然面具后的脸已无血色。   可段翊霜没有动。   做了杀手,谁都有此觉悟——这远不是让他行侠仗义的地方。   在有些事情面前,是非其实分不清楚。   千山就在此时,又重重挥来一鞭。   尖刺,血色,在灯火的笼罩下又温柔又残酷。   它就要碰上段翊霜了。   只要他退一步,或提剑做挡——   段翊霜没有动。   可这一鞭,也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因为薛兰令把它挡了下来。   用漂亮的,完成了任务,夺走少阁主性命的那把匕首。   轻易挡下了。   千山厉声道:“之一,你想反抗门主?!”   这般质问落在大殿里悠悠回荡,薛兰令却只轻轻笑了。   门主没有说话。   薛兰令在他们的注视下,沉默着,执了刀,竟干脆利落的,在段翊霜的手上,划出一条伤口。   很深的伤口,深又重。   这突然而然的一刀,惊得俞秋意几乎要跳起。   ——剑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段翊霜握不稳自己的剑了。   他手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这是毫不留情的一刀,这也是非常决绝的一刀,这刀甚至远超段翊霜的预料。   ——因为本可以躲掉的,却没想过要躲。   疼痛瞬息间揪住了心脏。   段翊霜没能有更多的回应,他被薛兰令压着肩膀,无可抵抗地跪在了地上。   薛兰令懒懒笑道:“我见他如此不尊重门主,特意教他一回罢了。”   千山没有应答。   门主却朗声大笑:“很好、很好!之一,你此次不仅完成了任务,还完成得很是漂亮,加之你的忠心,当得一赏。”   薛兰令道:“属下还未交出信物门主便已知晓,门主如此神通广大,属下佩服。”   门主不应他的恭维,只问:“你想要什么奖赏?”   薛兰令面具后的脸笑得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他半躬了身,匕首的刀锋贴上段翊霜脸侧的面具一角。   薛兰令道:“他。”   作者有话说:   以后更休,为了剧情过渡流畅一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润色和细化,就不能日更啦。   七刀门的支线是很重要的,看教主的表现就知道了。   教主对小翊肯定是不同的,但他该疯的时候不会留情,这一刀真的很超出小翊的意料。   但教主好帅,只疯了一点点,就这么帅。 第二十八章   月光斜斜落进屋中。   段翊霜手背上的伤口辉映其下,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这应当是很痛的。   可疼痛已经过了时候。   段翊霜不太觉得这伤口有多滚烫或刺痛。   ——这一刀出乎他的意料。   却也仅止于此。   人活得越是清醒,越不爱追究复杂的事情。   段翊霜认为自己是个清醒的人。   他一贯如此理智。   然而当七刀门主点了头,将他当作一件物品般奖赏给薛兰令时,到底教他悚然。   ——尤其是在这间屋里。   他是被薛兰令拽着手腕,几近于拖拽般拉扯进来。   薛兰令没有留任何情面。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拉扯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再被薛兰令带入了屋中。   薛兰令合上了房门,手指却仍未卸力。   他又被按在了床榻上。   这一下也重得很,木板也发出声沉闷的响声。   手背上的伤口疼过了。   手腕被沉沉紧扣的地方就开始发疼。   ——薛兰令的手很冷。   冷到像可以把他烫伤。   漆黑的剑倒在门槛脚下,屋门合紧了,又不得闩上。   段翊霜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跳得很快、很急,这条路走过来,只让他越来越紧张。   薛兰令把着刀,抬脚踩在床榻的边沿。   那张银面具被丢在一旁,盛满月光的双眼就与他相望。   月光映在薛兰令的脸上。   顿了顿,薛兰令低声道:“会叫吗?”   段翊霜一时愣怔。   薛兰令又重复道:“会不会叫?”   心底隐隐有个不得了的想法,段翊霜却做不到这般默契。   他问:“叫什么?”   薛兰令歪着头看他,亮如水波的眼里像带着笑。   薛兰令道:“你不知道?”   段翊霜答不出口。   薛兰令道:“可是你就算不知道也要知道,不会也必须会——谁等在屋外,谁就必须要听到。”   段翊霜藏在面具后的脸逐渐红了。   从耳尖开始,一路蔓延到脸庞、脖颈,几乎还要往下。   段翊霜道:“我不是很会。”   薛兰令垂着眼帘,把着刀将他的面具一样解落。   薛兰令问:“你没逛过花楼吗?”   ——这个问题不算为难。   但段翊霜还是觉得窘迫。   他沉默了片晌,勉强道:“逛过。”   薛兰令道:“那就是了,里面怎么叫的,你就怎么叫。”   段翊霜被这句话激出一星火气来。   他通红着脸,反问:“你这么懂,你怎么不叫?”   薛兰令只看着他,顿了顿,稍微靠近了些。   那张昳丽的脸近在咫尺,足可以美貌烧尽所有理智。   高束了马尾,黑衣玉面的薛兰令,远比任何时候都更有攻击性。   段翊霜能觉出几分压抑。   薛兰令慢声道:“是你被赏给了我,又不是我被赏给了你。”   又说:“你若不愿叫,我也不介意再划你一刀,让你想清楚该怎样叫。”   段翊霜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们就在这样的屋中沉默。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   但月光在动,风吹着树影,风跃过烛火,夜色里什么都在动。   过了一会儿,段翊霜实在抵不住薛兰令的眼神。   他别过头,从头到尾红成了一片,极不甘心的、极为敷衍的,满带着尝试,轻轻叫了一声。   隔着门,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薛兰令道:“叫大声点。”   段翊霜攥紧手指,右手背的伤口更显狰狞。   他神情藏在阴影里,也不知是什么心绪。   段翊霜极勉强地再叫了叫。   薛兰令便坦然评价:“还不错,继续。”   这一叫就叫得有些久了。   段翊霜本来想敷衍几声便算交差,可薛兰令偏不让他停下。   强人所难的唯一道理,薛兰令也很说得出口。   堂堂魔教教主,面色不改心不跳,坦坦荡荡地说:“叫得不够久,影响我的声誉。”   讲说声誉,却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谁更需要声誉。   段翊霜被气得完全没心情胡扯。   结果直到薛兰令喊停,他才后知后觉想起,他大可不必在乎薛兰令的声誉。   段翊霜彻底生了气。   他不愿去看薛兰令,坐在榻上,任由薛兰令拽着他的手腕。   那条狰狞的伤口横亘在彼此眼前,翻出的皮肉就像天堑深渊里的江河。   多一眼,就望而生畏、止步不前。   薛兰令没有说话。   段翊霜越想越气,他低着头,手上用了点儿力,示意薛兰令将他放开。   薛兰令却没有松手。   腕上的每根手指都冰冷得灼人。   薛兰令问他:“疼吗?”   ——问得这般温柔。   ——又问得让人捉摸不定心绪。   段翊霜喉间一哽。   他轻声答:“疼过了。”   薛兰令便又问他:“怪我吗?”   段翊霜道:“你也是为了救我。”   虽然这一刀又狠又绝,超乎他的意料,远在他的构想之外。   但段翊霜仍不可否认,若没有这一刀,那根鞭子落下,他未必能站得起来。   有舍有得,他自然明白。   然而薛兰令抬起眼帘,看他片晌,却笑着说:“谁说我是为了救你?”   ——“救你的法子有很多,也本可以不出这一刀。”   那两句话停在这里,带着几分点到即止的意味。   段翊霜问:“你想说什么?”   薛兰令道:“要让你做一个杀手,是件很困难的事。”   段翊霜道:“你想我做杀手?”   薛兰令没有说话,只松了手,转而取来纱布与药酒,低着头,用纱布缠上他的手掌,一圈圈盖住那条血红的伤口。   ——伤口是深可见骨的。   段翊霜却也受过比这更重的伤。   但从没有人为他包扎过。   段翊霜抬眼去看,薛兰令漂亮的脸像笼着光,引诱每只喜爱扑火的飞蛾。   也许自己就像是只飞蛾。   段翊霜借着月光去看,连自己的神情有多痴迷也不知晓。   分明划伤他的也是薛兰令,他却偏要因为这一星半点儿的温柔心动。   半晌,伤口彻底被盖在了纱布下。   段翊霜面上的绯意已退,略留了点儿在耳尖上。   他坐得端正,离薛兰令也有些近。   他迟疑了一会儿,却先听到薛兰令问他:“如果天鹤府作恶多端,你会不会愿意做这个杀手?”   段翊霜浅浅吸了口气。   他道:“天鹤府没有作恶多端。”   “嗯?”薛兰令低声应了。   段翊霜道:“我探听过天鹤府,近年来天鹤府在江湖中名声极佳,经常行侠行善,美名人人皆知。”   薛兰令就在他的眼前。   昳丽又决绝。   像带刺沾毒,吻过就会毙命的花。   像冰冷的霜雪,像急急骤雨,像所有能让段翊霜止步不前的美景。   可段翊霜很心动。   他想走近美景,还想走进去。   他听花带着笑音在问:“你如何确定,你所见所闻,就一定都是真相?”   段翊霜睫羽一颤。   薛兰令却也忽然动了。   手抵在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压进了床榻里。   薛兰令就半跪在榻上,左手撑在他头侧,右手又虚虚抬起,将缠在马尾结上的流苏解落。   长发顺着肩侧散开,铺展垂落着,贴附在两侧的鬓发就衬得人有些青涩。   薛兰令有堪称绝色的五官,昳丽的面容。   ——几乎会让人忘记这只有十九的年纪。   他距离段翊霜越来越近。   长发自衣襟铺散在段翊霜的颊侧。   薛兰令轻道:“我救了你,也救了俞秋意。可我独独只向门主讨要了你——段大侠,你说,我算不算对你好?”   这般近的距离,段翊霜远没有能抵挡如此美色的能力。   段翊霜浑浑噩噩的看他。   “……好。”答案也是浑噩的。   薛兰令便笑着继续问:“那我现在告诉你,其实天鹤府无恶不作、罪孽无数,你相不相信?”   话语里藏的深意太重,段翊霜有了两分清醒。   段翊霜道:“……事已至此,是与不是,也左右不了我的选择。”   说的没有任何错处。   薛兰令却不肯放过。   薛兰令又问:“那若是全江湖的人都告诉你,我做了很多错事、坏事,人人得而诛之,你还会不会相信我?”   段翊霜一瞬想说相信。   可话到齿间,到底被咽了回去。   薛兰令却好像根本没有指望得到他怎般坚定的答案。   薛兰令只问:“会不会救我?”   段翊霜哑声道:“……你会杀我吗?”   薛兰令垂着眼帘看他,唇角的笑意浅淡得很。   然而语气偏偏温柔得让人心尖颤抖。   薛兰令说:“我怎么会杀你呢?哥哥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我就算要杀,也绝不会杀有意思的人。”   段翊霜的心跳得更快了。   从薛兰令靠近开始,他的心就跳得很快。   可现在心跳得真的太快,快到所有的思绪拢在脑海里,乱成一片。   段翊霜几近是凭着本能在答:“那就不要做坏事。”   薛兰令倾身而下,离得更近。   他们的呼吸都快要融在一起。   ——“可我一定会做坏事的,”薛兰令说,“我会做很多很多的坏事,让你一次又一次失望。”   薛兰令又问:“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段翊霜的心跳就停了这一瞬。   好像沉甸甸的秘密被轻而易举揭开,暴露在人眼前,教他一时无所适从。   段翊霜道:“……可能是热的。”   还未至初秋,夜里还是会热。   这算是很好的借口。   薛兰令却似随口一问般继续:“哥哥知道两个人离得这般近,通常都要做些什么吗?”   段翊霜怔住。   薛兰令笑意盈盈,声音低若呢喃:“我如果要吻你,你会不会躲?”   段翊霜的理智彻底被烧得一塌糊涂。   他脑海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心底知道,要拒绝,要躲的,这样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他们远不至如此亲密的。   然而不该犯的毛病总犯在这种时候。   心里越是知道要说会,嘴上越是掷地有声地答:“不会。”   这两个字落了下来。   段翊霜再次红了脸。   薛兰令倒是还记得他有这么个毛病,笑得乐不可支,撑在他头侧的手臂都有些发软。   他们离得更近了些,稍稍抬个头、低下头,就能吻到一处。   薛兰令笑着凝视他片晌,低了头,反而坐起身来,翻身下了床榻。   作者有话说:   教主和小翊就是那种,教主只要A上去,小翊绝对会被美色杀到不拒绝。   但教主就是不A,长得这么好看,就不A上去,诶,就勾引,就是玩儿~   小翊每天被撩得心里小鹿乱撞。   教主每天都抽空撩那么一下。   俞秋意:一看就知道,薛大侠老渣男了。   小翊:没有啊。   俞秋意:一看就知道,无瑕剑老舔狗了。   教主:没有啊。   俞秋意:我懂了,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诶,我没车啊! 第二十九章   天光大亮。   神梦阁少阁主被杀一事,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然而神梦阁所指出的凶手,并不是七刀门。   纵然留下的“刀”字满浸了血。   在神梦阁的眼中,七刀门却是被栽赃陷害。   ——因为他们有了另外的发现。   一块贴在墙角的,不细细探查,就绝不会被发现的碎布!   那是在陨星坞才会有的布料。   整个江湖也没有谁敢冒领陨星坞门人的身份。   ——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最不可能的东西。   ——这本身就是一桩诡事。   且若是七刀门所做,他们如此狂妄,自然不可能想要陷害别人。   而要谈陷害,远不至于陷害身处背地的陨星坞。   所以七刀门绝对不是取走少阁主性命的真凶。   ——真凶是不慎丢下证据的陨星坞。   唯有陨星坞才有这个可能!   陨星坞也并不算全然没有这个动机!   因为八大门派未必齐心,也会有人不愿坐视神梦阁成为第九个门派,与八大门派平起平坐。   ——这是天底下最容易看清的利益。   ——也就是陨星坞最可能的动机!   灵门城中传遍了神梦阁推断而出的真相。   此事就像生了双翅膀,极迅速地传至整个江湖。   这是震惊武林、轰动江湖的大事!   没有人敢相信堂堂八大门派之一的陨星坞,竟会做出此等恶行。   陨星坞自然也不会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双方各执一词,久争不放,各有自己的一派说词。   陨星坞认为神梦阁在含血喷人。   神梦阁更是确定陨星坞在做贼心虚。   一时间,江湖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茶棚酒肆、饭馆客栈,皆见江湖人围坐一处,争论究竟是何人取走了少阁主的性命。   而风雨飘摇的时日里,七刀门却显得很平静。   薛兰令用一把匕首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陨星坞又不知为何牵涉其中。   这对七刀门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坏事。   ——纵然门主在发出命令时,就已然做好要如何应对神梦阁的准备。   但他也乐见如今情形。   薛兰令领了另一份赏,佩着刀,转身行出正殿,在第三个拐角的地方,碰见了俞秋意。   俞秋意站在阴影里,面具白得有些可怖。   薛兰令道:“你怎么在这里?”   俞秋意叹息道:“有人要见你,在山上。”   薛兰令道:“你看起来有些不对。”   “我当然不对,”俞秋意苦笑,“我被派去暗杀吹雪会的长老,可我哪儿能是一派长老的对手?我原本不想出手,却没想到刚刚接近吹雪会,就先中了一掌。若非警觉,跑得够快,我连站在这儿都没资格了。”   薛兰令道:“这一掌不在外,而在内。”   俞秋意跟着咧了下嘴:“没错,现在我可是寒意入骨,冷得直打颤。恨不得多穿几件衣裳御寒。只不过寒意在内,穿多少也不顶事。”   薛兰令便道:“你应该疗伤。”   俞秋意道:“我昨晚差点命都没了,更别提疗伤了。七刀门里就没个大夫,像我这样没有完成任务的杀手,不死都算是好事。”   薛兰令道:“可如果每次都罚得这么重,七刀门里还会有多少个杀手?”   俞秋意颔首道:“其实我另有想法。”   薛兰令问:“什么想法?”   俞秋意道:“我觉得门主看我不顺眼。”   薛兰令道:“那不是正中下怀?”   俞秋意道:“正中下怀?”   ——“你原本就是要探查被追杀的事情,”薛兰令压低了声音,“他若真的对你看不顺眼,那必然是有你不知道的原因。这原因,也许就与追杀你有关。”   俞秋意惊道:“可我戴着面具!”   薛兰令道:“戴了面具,又不是意味着你变成了另外的人。”   俞秋意悚然:“你的意思是,他早就看穿我的身份?”   薛兰令轻笑:“也未必。不过既然要查,劝你还是多完成几个任务,有命在,才有机会查到真相。”   俞秋意道:“……那我还是快些治伤。至于你——”   “我现在就去见他,”薛兰令道,“山上风大,吹久了头疼。”   正如薛兰令所说。   山上的风很大,吹得急急,带着几分凉气儿。   越高的地方越让人生出寒意。   段翊霜迎着风站在高处,足下踏着方岩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也不回头。   段翊霜只道:“这里没有旁人。”   薛兰令离他不远,马尾被风拂得像一片晕染的墨。   “你找我,是想说什么?”   “问一件事。”   “什么样的事?”   段翊霜问:“你为何要牵扯到陨星坞?”   薛兰令轻飘飘地答:“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一无所知。”   段翊霜又问:“你当真不知道吗?”   薛兰令反问:“我难道必须要知道吗?”   “是你动手杀了神梦阁的少阁主。”   “这是七刀门交给我的任务。”   段翊霜道:“你另有心思。”   薛兰令道:“这世上没有毫无秘密的人。”   段翊霜道:“陨星坞的事情,当真与你无关吗?”   薛兰令轻轻笑了,他问:“你要问我,我否认了,你又不信。那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呢?”   ——“在你心里,我必然是故意牵扯了陨星坞的人。”   “或者该说,在你的眼里,八大门派无论哪一个人,都比我薛兰令更可信。”   段翊霜倏然回头。   他几不可自控般向薛兰令走了两步。   薛兰令和他没有多远的距离。   可这几步走下来,却好像他们之间隔着沟壑、天堑,望不见底的深渊。   行差踏错一步,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薛兰令道:“你与其在乎陨星坞为何会被牵扯到这件事中,不如仔细想想,要如何完成下一次的任务。”   “我能救你一次,不代表能救第二次。”   一语说尽,薛兰令转身离开。   山顶的风猎猎作响。   段翊霜望着那道背影,望到一切消弭风中,仍觉得心间沉重。   俞秋意靠坐在桌旁。   吹雪会长老的这一掌,用了七成力道。   俞秋意虽然凭借自己的意志扛住了,寒气却还是浸入肺腑,以至于他如今想要运使内力都觉得困难,更遑论疗伤。   这伤是不易养的,他唯有求助旁人。   而七刀门中唯一有这份善良心肠的,也就是段翊霜。   他等在段翊霜的房中。   等到段翊霜回来,俞秋意站起身,正想说明自己的来意,可话还未出,他便想自己说不出口了。   ——因为段翊霜解下面具后,那张脸显出的神情不好看。   那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段翊霜的脸上分明没有表情,清清冷冷,一如往常。   可俞秋意看在眼里,能觉得他比平时更冷。   那不是一种心情好的表现。   俞秋意看人识物不算一流,但对情绪的感知还算明显。   他眼看着段翊霜取下面具,坐在桌旁,自己斟了杯茶水,又一口就饮尽了。   俞秋意迟疑了片晌。   他问:“你们……说了什么吗?”   段翊霜垂着眼帘道:“没有说什么。”   有些东西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薛兰令的事情也就是最好不说。   俞秋意便道:“我虽然不知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一路行来,不算朋友也胜似朋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看在彼此同行的份上,也要冷静些。”   “我很冷静,”段翊霜道,“我没有不冷静的时候。”   俞秋意道:“所谓知音难觅、知己难求,在这世间想要有这两者之一,都是天方夜谭,又何必事事都要如意?”   段翊霜抬眼看他:“你也知道我们意见不同。”   俞秋意道:“看你们两人的性子就知道了,他是剑走偏锋的人,你却更正直些。”   段翊霜道:“那也许就是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其实迟早也会分道扬镳的,彼此心知肚明。   俞秋意却说:“可我也能看得出来,你们对彼此都很特别。”   段翊霜道:“特别?”   俞秋意道:“很特别。”   段翊霜道:“有什么很特别?”   俞秋意道:“给我感觉就是这样,你若真要我说,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   顿了顿,俞秋意又道:“我只认为朋友间只要值得相交,就不要迟疑踌躇。”   段翊霜听罢,忽而笑了笑。   他站起身来,叹道:“……不,我与他,皆不值得相交。”   应得简短,段翊霜转身离开。   这一日过得无声无息。   江湖上沸腾的大事传进七刀门里,也只是一条条清楚简短的信息。   没有人声激昂做衬,生死之事,不过是白纸黑字,印在上头的,一笔一划,尽显刀锋。   而在第三日时。   俞秋意再次接到了门主发来的命令。   风雨飘摇,也会一瞬死寂。   他们也曾站在七刀门的大门前,面具后的神情皆不示人。   但捏住字条的手指,皆是相似的白。   俞秋意揉着肚子感慨:“我连内力都不能用,还暗杀什么,他就是打定主意要我死。”   段翊霜沉默了片晌。   他忽而松开字条,在夜色里泛白的手指握上剑柄。   声音是很轻的。   落在俞秋意的耳中,却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你不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   小翊:我保护你。   俞秋意:(热泪盈眶)无瑕剑,你真是个好人!   教主:我保护你。   俞秋意:你要做什么!(警觉)   教主:没说你。   俞秋意:哦,那我走。 第三十章   那真的是一把与众不同的剑。   剑光走在黑暗里。   ——“逃,”段翊霜轻声道,“逃得越远越好。”   于是俞秋意就动了。   他开始逃跑。   要逃、要躲、要避开七刀门的杀手,要走过山,要跨过河,要奔到黑暗里没有尽头的地方去。   他很听话。   他逃得很快,绝不是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越是迟疑犹豫,越是在拖累别人。   ——俞秋意不会做一个累赘。   他不回头,他直直冲下山、越过溪流,翻过石头、踩过枝桠,用尽气力去奔跑。   没有内力,就用意志支撑自己。   一步也不能停!   俞秋意低头迈步,右手死死捂在被拍过一掌的胸前。   他感觉到冷,也感觉到热。   心底很冷,他的身体却很热、非常热,热到他甚至怀疑自己发了烧。   但俞秋意还是不能停。   他绝不能停!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冰冷的空气灌入了喉咙。   冷,太冷了。   可还是不能停!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避开、逃走,本就是为了活下去。   任何半途而废、任性妄为,都会让他丢掉自己的命!   俞秋意抹了把脸。   他感觉到了。   他的脸很烫,他的手很冷,他浑身上下都在冒汗。   这些汗水被他疾驰带动的风吹得很冷。   他深吸口气。   然后他不动了。   ——因为一把刀落在了他的脚尖半寸之地。   七刀门的门主悄然而至。   俞秋意抬了眼,就见到面具后的那双眼睛。   没有温度,甚至空洞。   俞秋意动了下唇。   门主道:“你接下了任务,就该完成你的任务。”   俞秋意往后一退。   门主又道:“第一次,我留了你的命,但不代表还有第二次。”   他逃不掉了。   俞秋意明白。   他看着门主,冷冷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七刀门的门主。”   “你也是想要杀了我的人,”俞秋意道,“我不认为一个门主,会亲自来捉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杀手。”   门主便笑:“的确,俞大侠不是个蠢人,自然能想通这一点。”   “但也仅止于此,”俞秋意说,“你到底是谁?”   门主道:“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要杀了你的人。”   俞秋意问:“那你又为什么要杀我?”   门主抬起手来,指尖直直指向他。   指甲被月光映着,竟有几分锐利的感觉。   门主道:“七刀门是什么?”   俞秋意道:“杀手组织。”   “那便是了,既然七刀门里只有杀手,那我也会是个杀手。而杀手,通常都有主顾。”   “有人要你杀我?”   “的确,有人出了千两纹银,要你的命。”   俞秋意冷笑:“那你就该在我刚刚出现时杀了我。”   门主道:“我是个杀手,却也是个商人——我与他们不同。我不立刻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   俞秋意道:“什么用?”   门主道:“七刀门里不缺情报,做杀手的,越是要掌握许多细节,而我,最喜欢出卖自己的顾客。”   俞秋意眼珠一颤。   他追问到:“你是什么意思?”   门主道:“我可以告诉你是谁想要杀你。”   “但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是难事。”   “对你来说不算难事的事情,也许对我来说,就是很难的事。”   门主道:“不,绝对不难。”   俞秋意问:“那是什么?”   门主看他片刻,正欲答话。   然而剑光太亮,亮得快,奔来的速度也快。   那把漆黑的剑唯有剑柄融在夜色里。   剑身每寸锋利的刃都是那么白。   它飞至、刺来,就要穿过门主的胸腹。   ——它是能做到的。   因为它属于段翊霜!   可它却没有做到。   不是因为门主的武功高强,能轻易将这把剑挡下。   而是因为薛兰令出了刀!   那道身影如轻云流烟般一晃而至,瞬息间倒悬出刀!   发丝在光里层叠生辉,那把刀冷绝惊艳。   他这刀,挡下了段翊霜的剑。   他这一刀,也正正划上了赶至的段翊霜!   肩膀骤然生痛。   段翊霜侧首看去,只见得鲜血倾流,倏然如注。   额上便冷汗丛生。   薛兰令不爱用刀。   他也不会用刀。   ——可这把刀在他的手中,成了兵器,他运使起来,却也如鱼得水,好似已用过千百遍。   刀光也很冷。   这一刀划伤了段翊霜的肩膀,这份冷意也随着伤口不断向下,好似要深入五脏、涌进六腑,让人为这份寒意引颈就戮。   段翊霜绝不是一个会引颈就戮的人。   哪怕这刀光追来,刀影在空中旋转出昏昏白影。   段翊霜也不会为之沉迷。   段翊霜足尖一点,他不用右手,转而以左手探出,将被挡下的剑重新握住。   剑和刀碰在了一起。   薛兰令幽深的眼睛藏在刀光之后。   在黑暗里。   在黑夜里。   在无声无息的风里,在靴底碾过的泥土里,在段翊霜一眼望去的所有里,藏得让人无法看清。   ——薛兰令再出了刀。   刀很稳。   刀也很锋利。   这刀刺过去,要的是见血,要的是性命。   ——他也不能停下。   谁都明白,这是一场无解的局。   端看谁更心狠,谁才能立得下去。   第七声铮鸣响彻时,薛兰令停了步。   段翊霜随之一顿。   薛兰令回身道:“门主,这两人实在驽钝不堪,不如交予属下惩罚一番,教他们涨涨记性。”   门主双眼微眯。   门主道:“不必,我另有打算。”   这是点到为止,不许过问的答案。   薛兰令却不退反进:“如此,还请门主允许属下处置此人。”   那把刀抵在了段翊霜的颈侧。   门主道:“哦?你想如何处置此人?”   薛兰令道:“杀之。”   “很好,”门主沉声道,“你现在就动手,让我看到你的忠心。”   抵在颈侧的刀一轻。   段翊霜没有拼死的决心,也不想拼死。   败在薛兰令的手里,既是必然,也是偶然。   ——他但凡心狠,就也能赢过。   可段翊霜不是心狠的人。   他做不到,也就立不稳。   薛兰令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零星温柔笑意:“门主想看属下的忠心,属下自然不会推辞。”   ——这句话音落下了。   刀先刺进段翊霜的右腿。   比之更重的伤,段翊霜也受过,更痛过。   但绝没有一次伤得让他的心也跟着痛。   ——他其实已经很少受伤了。   他几乎不会受伤。   可薛兰令刺过他三刀,每一刀,他都不曾料到。   他总是在意外。   说不出是心酸还是茫然,愤怒亦或悲伤。   段翊霜想转头去看薛兰令的神情。   ——却又忽而想起,他看不见薛兰令的神情。   即使看见了,也读不懂那张脸。   ——无论快乐痛苦,所有心绪,都被薛兰令掩藏在毫无真心的笑容里。   段翊霜想,他知道的。   他知道薛兰令的心已经死了。   可他等到现在才知道。   原来自己的心是活着的。   ——会跳动,也就会疼痛。   段翊霜没能转头。   他不再想,薛兰令也捏住了他的下巴,不允许他转头。   那就会很疼。   那把刀似乎还想往上划去。   俞秋意忽而道:“放过他!你就算要我的命都行!”   门主怫然不悦:“你的命并不比他值钱。”   俞秋意道:“可我有用,你说的,我对你有用。只要你放过他,我就做你想让我做的事!”   门主道:“那或许会很难。”   俞秋意道:“我不怕难。”   门主道:“或许会死。”   俞秋意没了耐心,直接吼道:“我还怕这个?!”   门主便转头看来。   门主道:“那就放了他吧。”   薛兰令的表情隐在面具之后。   他轻声说话:“可他知道七刀门的秘密。”   门主一摆手,道:“随你怎么处置,但不许让他死。”   话音落下,门主拎起俞秋意的后领,带着人翩然而去。   薛兰令终于松了手。   刀被他拔出。   血流得不少,将黑衣浸出一片湿意。   他收刀后退,段翊霜脱了力,脚下不稳,狼狈地瘫坐在地。   疼痛让人连抬眼都很困难。   段翊霜想,这不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却是自己最不想狼狈的时候。   他额上虚虚冒汗。   薛兰令绕过来,站在他的身前。   薛兰令取下了面具。   惊心动魄的感觉何等明显,那张脸总轻易让人沦陷。   可段翊霜忽然觉得,自己难得清醒。   在这凄凄寒风吹拂的夜色里,段翊霜的声音也有些冷:“薛兰令,你想要什么?”   “你想我回答什么?”   “……这不是我要回答的问题。”   “哥哥总是在怀疑我,”薛兰令柔柔笑语,“是你说想要探查七刀门的秘密,所以我今日才会站在这里——若非如此,我又为何要留在七刀门?”   段翊霜道:“我不认为你我之间的关系,能让你做出这种事情。”   薛兰令道:“我们关系很不好吗。”   段翊霜道:“至少谈不上好。”   薛兰令道:“所以你喜欢猜我的想法,因为你至始至终,也不肯相信我的为人。”   “这与你的为人无关,”段翊霜道,“只与你我本身有关。”   薛兰令问:“你以为我留在七刀门是为了什么?”   段翊霜道:“你要什么?这里究竟有什么是你非常想要的东西,以至于你非要留在这里不可?”   薛兰令道:“哥哥还是不信我是为了你。”   段翊霜道:“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就不会有这一刀。”   顿了顿,段翊霜缓了语气,他轻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薛兰令沉默许久。   那双眼睛盛着月光,粼粼如水波。   段翊霜就在眼底。   他俯身,探指揭下了那张面具。   段翊霜的脸有些苍白。   名震江湖的无瑕剑竟能如此狼狈。   不沾污秽的白玉满沾污秽。   眼尾有绯红的颜色。   ——却依然清冷如霜雪。   薛兰令笑了。   他笑得很淡,所以看不出那是个怎样的笑容。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   薛兰令道:“段大侠,不管你信不信——这七刀门里,没有我要的东西。我真正要的东西——在你的身上。”   他一语落定,夜风比这两句话更沉。   作者有话说:   教主一共划了小翊三次。   快要出场的神助攻:渣男、渣男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神助攻:做得好啊!   小翊:?   神助攻·春秋谷主·神医·有琴弘和:(一脸深沉)爱情,往往发生在你图他好看,他图你好吃的时候。   小翊:吃人是不对的。   有琴弘和:ysy qs   教主:但是好吃。   有琴弘和:nsdd kdl kswl   教主:做个正常人好吗。   有琴弘和:诊金八万两概不赊账没有折扣。 第三十一章   段翊霜与薛兰令失去了联系。   再醒来时,他已身处一家客栈。   客房里很整洁。   推窗望外,有一条窄窄的小巷,看过许久也不见行人经过。   这家客栈显然十分偏僻。   却不是段翊霜自己选的。   是薛兰令带他来到这里——趁他晕沉昏迷的时候。   而那个夜晚。   无论是风或月,人与刀,都已是遥遥七日前的事情。   ——段翊霜已在客栈里停留了七天。   他初醒转时,还曾想过要不要回去。   可纵然回去他又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已不用问,也知是没有答案的。   段翊霜只得留了下来。   他褪去伪装,没了那遮挡容颜的面具,人便又是那个光彩夺目的无瑕剑。   七刀门行事隐蔽,段翊霜近日来探寻与之有关的事迹,信息寥寥,几近于无。   对于灵门城的许多人而言,他们只知道天鹤府与神梦阁,就连吹雪会也只是偶有耳闻,不曾切实见过。   他有心探听真相,可真相并不是轻易即可探查。   段翊霜却从未想过要离开。   他偶尔会去春秋谷中采药。   薛兰令的那两刀,一刀在肩上,一刀在右腿。   一个能让他难以握剑,一个能让他不良于行。   刁钻得很。   这伤其实并不算重。   但段翊霜是不能去看大夫的。   ——他的名声太响亮,若受伤一事传了出去,只是节外生枝。   本来不太麻烦的事情会变成麻烦。   段翊霜便忽然想起了春秋谷。   春秋谷里晾晒的药草虽已不能再用,但依然有还未被采摘研磨的药草。   段翊霜就在天气晴好时进谷采药。   但今日不同。   他的指尖将将触碰到一株药草,头脑却骤然昏沉,教他呼吸都不可控制地急促起来。   心慌。   心跳得极快。   这种感觉像是濒死一般,像是什么重重压在了身上。   喉间堵着口气。   段翊霜恍恍惚惚抬起眼帘。   他半跪在地上,手似在支撑自己。   ——可他却明白,他的力气在逐渐失去,他快要栽倒下去。   药草是有香味的。   是清香,比较淡。   可这种香味被他嗅去,他更觉得头脑昏沉。   他至始至终没有感觉到痛意。   只有沉闷、压抑,无可排解,又没有源头。   这压抑的感觉越来越多,越来越沉了。   从内而外、从上至下。   好像每一节骨头都要被就此压断。   段翊霜闭着眼睛。   他牙关紧咬,颤抖着手指,拔出了自己的剑。   剑紧在泥土里。   他想要竭力站起,想要离开。   ——至少去到一个有人的地方,至少要活下去。   这沉闷压抑让他心都快要停下了。   可想要站起谈何容易。   段翊霜忽然觉得自己走投无路。   他分明受过许多伤,也有过九死一生的险境。   却从没有这么一刻,如此无助。   好像伤口也开始泛疼,那两刀带来的冷意再次蔓延进五脏六腑。   疼到已分不清自己在为什么而疼。   段翊霜死死咬牙,到底借着嵌在泥里的剑站起了身。   然而这一瞬他也没能多做坚持。   他很快踉跄着,又跪倒下去。   汗水盈在睫羽上,像蒙了层极轻极淡的雾。   段翊霜又闭上了眼睛。   身后忽而响起一串脚步声。   有衣摆扫过草丛的声响,也有叮铃叮铃的声音响起。   他恍恍惚惚,想要回头去看。   却没能做到回头。   段翊霜一头栽倒下去。   枕边的天光很亮。   段翊霜躺在竹榻上,睁开眼时,入目所见,皆是竹枝青影。   屋中有浓郁泛苦的药香。   他迟迟没有动。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却也见过这里。   他被薛兰令带来此处,见过一张字条。   ——他还在春秋谷里,在春秋谷主人的竹屋之中。   窗棂青竹,寸寸枝叶,都与他初次来时完全相同。   段翊霜怔怔看了半晌。   他慢慢坐起了身,走下竹榻,微眯着眼睛去看明亮的天光。   天光刺目。   段翊霜遥遥看罢,心口依旧似压着巨石般沉闷。   他便伸手去推开屋门。   然而他还没能将这道屋门完全推开,便有人先一步拉开了房门。   那是道翠绿的影。   很快的,没有任何迟疑,也谈不上有多友好和善。   那双手的主人轻易在他肩上落下两指。   段翊霜上半身不可再动。   那人又将他推回竹榻上坐下,再一转身,衣摆轻撩,闲闲落座在一旁的摇椅。   摇椅摇摇晃晃的。   那人眼眸含笑,衔着翠色流苏的簪子斜斜簪在髻上,衬得面如白玉,人如花影。   若这般情景就放在平常时候。   段翊霜不会这么轻易认出眼前人的身份。   可现在不是平时。   而他就在春秋谷里,在有琴弘和的竹屋之中。   ——眼前这个懒坐竹椅,如竹似水的人影,唯有一个身份。   春秋谷的谷主。   薛兰令所谓的年少至交。   ——有琴弘和。   据说他能解天下奇毒。   他就是段翊霜的一线生机。   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段翊霜却有些近乡情怯。   他们长久沉默着,竟在这对望里,一直未能交谈。   最终还是有琴弘和先开了口:“这位朋友,我虽说有事出谷,却还是这谷中主人,你不问自取,盗用我谷中的药草,是否非君子所为?”   段翊霜愣住。   段翊霜道:“……我不知有这个规矩。”   “不知规矩?”有琴弘和面带笑意,声音却有些冷,“这是春秋谷,谷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我的财物。你在我这里采药,就是在偷我的东西——且不说这是不是规矩,单就这不问自取,我便有的是道理让你再也回不去。”   有琴弘和是真的在笑。   他笑着说这样的威胁,云淡风轻,又习以为常。   段翊霜道:“……我——”   一句话停在齿间,道不出,又咽不下去。   有琴弘和问:“你什么?”   段翊霜迟疑片晌,终究道:“我之所以能进到这春秋谷里,是因为带我进谷的人,是薛兰令。”   有琴弘和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他道:“带你来的人是薛兰令?”   有琴弘和似还有些不相信:“带你来的人真的是薛兰令?”   段翊霜道:“的确。”   有琴弘和骤紧眉心,他似是信了,又好似全然不信。   可他到底伸出手来,只掷出两枚盘中青果,便轻易解开了段翊霜的穴道。   有琴弘和轻声感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薛兰令还会带人来见我?”   他如此说罢,忽而站起身,行到竹榻前。   有琴弘和躬身俯近。   这般距离不算很近,比之薛兰令偶尔的靠近,要远上不知多少距离。   可段翊霜却退了。   退得很快,离得更远了些。   有琴弘和的眼尾有些下垂,让他有些慵懒、漫不经心。   他的嘴唇却带着笑。   有琴弘和道:“你说,是薛兰令带你来的。”   段翊霜道:“是。”   有琴弘和问:“那你可知薛兰令是何身份?”   段翊霜道:“他是魔教教主,飞花宗的宗主。”   这完整的答案,教有琴弘和眨了眨眼睛。   他笑道:“不错,他是魔教的教主,飞花宗的宗主,可我要问的,本不是这么个问题。”   段翊霜一时愣怔。   有琴弘和直起身,道:“只这个问题的答案,依你如今所知,怕是答不出来——不过也是。他虽能带你来见我,却到底还是他自己。”   “等他何时愿意告诉你他的身份了,你便知道,我究竟在问些什么。”   段翊霜久久不能开口。   这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话语,教人难以在瞬息间摸清底细。   段翊霜只能看着有琴弘和眉眼带笑地抚摸竹枝。   有琴弘和道:“对了,你到底是谁?”   段翊霜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身份。   除了极特殊的时候,他不得不隐藏自己。   大多时候,段翊霜都不惧怕说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活得足够坦荡,他问心无愧。   他不觉得自己光彩夺目的名号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就要站在光里。   段翊霜也就极坦诚:“我叫段翊霜。”   ——行走江湖的人都会知道这个名字。   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   是恃强凌弱之人,还是锄强扶弱之人。   ——所有人都会知道段翊霜这三个字。   有琴弘和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不是与世隔绝的隐士高人。   他明白江湖上的很多事情,也了解太多人的秘密。   但这是他和无瑕剑的第一次相见。   若在今日以前有人同他说,薛兰令会告诉无瑕剑春秋谷的所在,他只会觉得可笑。   但今日,他已切切实实看到了段翊霜。   ——有琴弘和不会怀疑段翊霜在说谎。   因为段翊霜不适合说谎。   也没有什么满口谎话的人会不懂得隐藏。   段翊霜足够坦诚。   有琴弘和叹道:“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无瑕剑。”   “虚名罢了。”段翊霜道。   有琴弘和道:“这不能说是虚名,因为天底下没有多少人能拥有你这样的虚名。”   段翊霜道:“可我未必需要。”   有琴弘和淡淡笑过,又道:“薛兰令之所以告知你春秋谷之事,想来,是为了你身上所中的毒?”   段翊霜心底一惊。   有琴弘和的声音是带着笑意的。   落在耳里,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有琴弘和慢慢道:“你身上的毒没有名字,因为它很奇怪,没有人知道它是谁研制而出,只知道身中此毒的人,必然会死,药石无医。”   段翊霜绝不怀疑他的话。   这也是段翊霜拜访过无数的人,所听到的最多的话。   然而所有人的话语里,从未有人再加一句。   ——“但这对我来说,并不严重。”有琴弘和道。   轻飘飘的话语像一阵惊雷。   段翊霜倏然抬眼。   有琴弘和道:“这毒说是可怖,倒的确可怖,只我学医多年,见过的剧毒奇毒不知凡几——奇毒之中,比这更毒的,我也治过。”   他有卓然的自信。   段翊霜问:“那想要解开我身上的毒,需要多少时日?”   有琴弘和道:“时日或长或短,并不一定,但你既然是薛兰令要救的人,那我保你不死,也不是难事。”   段翊霜静了片晌。   他忽然道:“若是薛兰令又不想救我了呢?”   有琴弘和没有立刻答话。   那道浅翠的清影落座在竹椅上,窗前透出金辉来,圈着玉镯的手腕白得发光。   有琴弘和笑道:“你还不够了解薛兰令——他若是带你来到春秋谷,就是必然要救你。哪怕之后他改变了主意,恨不得一剑刺死你,他也会先让我救你,再来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是的,他出现了,他来了!他就是助攻界的神——有琴弘和!   没想到吧,小翊的毒这就要解了!没错,小翊的毒只是让他们不得不绑在一起的理由(借口)!   但是解毒之后呢,为什么还会绑在一起呢?为什么为什么呢?噫——   有琴弘和:是的,是我助攻的。   发现了吧,教主对小翊是很不同的!   有的神医和教主年少相识,教主从!来!没!有!带过一个人来!见!他!   小翊是唯一,第一,前无古人。   有琴弘和:我已经看出来他们有问题了,我马上就进行一个出卖。   教主:你试试。   有琴弘和:我先进行一个助攻,以后看情况出卖。 第三十二章   段翊霜想,他的确是不了解薛兰令的。   他们彼此也从没有了解过对方。   因为每句话再坦诚都真假难辨,再温柔都满溢冷意。   他们难以尽信。   越难相信,越不可靠近,越不能了解。   段翊霜无可否认。   有琴弘和又道:“你身上除却这等奇毒,却还有两处有伤,是何原因?”   段翊霜道:“方才我说,薛兰令也许不想救我。”   有琴弘和道:“这么说来,你的伤是拜他所赐?”   段翊霜点了点头。   有琴弘和道:“那再好不过——我最擅长给薛兰令找麻烦事,因为他总爱找我的麻烦,而我很难能找到让他觉得麻烦的事情。你也算是我的福星,遇见你,我方明白,薛兰令还是会被我找出麻烦的。”   段翊霜问:“你想做什么?”   有琴弘和的神情高深莫测:“你若要问我,答案却有很多种。可我一个也不想说,你只能慢慢猜。不过……”   ——“大名鼎鼎的无瑕剑,为何会与魔教的教主同行,这倒是值得我一问。”   段翊霜道:“一场交易而已。”   有琴弘和道:“哦?”   段翊霜道:“我要解开身上的毒,他想离开飞花宗。”   有琴弘和道:“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告诉你春秋谷的事情,告诉你这世上还有个有琴弘和——究根结底,是因为他想要离开飞花宗?”   段翊霜默然颔首。   ——这就是最浅显明了的真相。   没有任何一见如故,没有什么意气相投。   始于各取所需,利益交易,也就仅此而已。   有琴弘和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他懒懒倒在竹椅上,又笑了一二声,忽而道:“你会怪他伤了你吗?”   段翊霜道:“我受过很多伤。”   有琴弘和便点了点头,道:“那解了毒,你便要离开了。”   段翊霜一怔。   他不曾想过离开。   确切来说,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记起,自己从前是个什么样子。   他在薛兰令的身边不算很久。   有琴弘和问他:“你不会还不想走吧?”   段翊霜想,他确实是不想离开的。   他沉默了。   这沉默就很像一种默认,不需要更多的形容。   有琴弘和道:“那就奇怪了。”   段翊霜问:“什么奇怪?”   有琴弘和道:“如你所说,你们只是场交易而已。因为你要解毒,而他想要离开飞花宗。那现在我愿意为你解毒,他也已经离开了飞花宗。你们之间的交易应该到此为止了。”   有琴弘和的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流泉。   他字句悠然,清晰又悦耳:“无论你曾答应过他什么,既然是交易,得到了,就该结束。若你身上奇毒已解,那你们之间的交易也不过是泡影幻境。结束了,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又何必与魔教的教主彼此牵扯?”   这似很有道理。   可段翊霜却道:“他想做个侠客,想要行侠仗义,想要世人皆知。这不是坏事。魔教飞花宗已灭,他理应有自己的人生,也不该再与魔教有任何牵扯。”   有琴弘和了然道:“所以你不愿意到此为止。”   短短十个字。   落在段翊霜的耳中,让他一瞬失语。   有琴弘和又道:“若有人与我做交易,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必然要离开。而不是如你这般,被刺过两刀,还会坦然接受。”   “受伤是很疼的,你不在意,是因为有比之更让你在意的东西。”   段翊霜摇了摇头。   他道:“我没有不在意。”   有琴弘和道:“可你在意的和我所说的,是两种事情。”   段翊霜道:“我不了解薛兰令。”   有琴弘和道:“这世上能了解他的人屈指可数,活着的是,死了的更是。”   段翊霜问:“你难道不算了解?”   有琴弘和道:“若说我不了解他,那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了解他的人。可若说我了解,我却什么都不懂他。”   “他是个极古怪的人,无论是性格还是为人,你好像永远都无法读懂他的心思。”   段翊霜道:“我对他究竟想做什么一无所知。”   有琴弘和道:“我虽知道,却也不能同你说。”   这也不能强求。   人生在世,彼此都有数不清的秘密。   就算是再推心置腹的好友,也不会事无巨细地一一阐述。   他们都会有所保留。   段翊霜又道:“你与薛兰令是年少相识。”   有琴弘和眨了眨眼。   段翊霜道:“可他被囚禁在飞花宗的禁地整整七年。”   有琴弘和笑道:“你想说什么呢?”   段翊霜道:“——你们应该有七年的时间没有见过。”   “可听你语意,你与他并没有因为这七年变得生疏——也许因为,你们这七年不是全无联系。”   有琴弘和道:“你真聪明。”   “薛兰令为何会被囚禁在禁地里呢?这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琴弘和浅浅带着笑意,声音轻柔,“也许,这本就是一个谎言,也许,飞花宗就是这般心软,不愿苛待他们的宗主。也许还有别的,我却想不出来了。”   段翊霜道:“我初见他时,他说自己被囚禁地已有七年,可他并不狼狈。”   他想,不仅如此。   薛兰令当时还有着很浅淡的香味,有些醉人,让人克制不住想沉沦下去。   可他到底是没有沦陷进去的。   有琴弘和道:“那便是了,也许正如我所说,他被囚禁本就是一个谎言。飞花宗里还是听从他的命令,因为他的指使而犯下无数的罪孽,在江湖上掀起滔天海浪。”   “这很符合薛兰令的作风,”有琴弘和还是在笑,“我的这位至交好友,最是心狠。他从没有心软善良的时候。”   段翊霜道:“可这却是个很容易被看穿的谎言。”   有琴弘和道:“你不认为他在说谎。”   段翊霜道:“因为这不算高明。”   “但你要承认世间有很多不够高明的事情,”有琴弘和道,“哪怕再怎么简单,只要有用,就算是了不得的谎言。”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段翊霜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相信。   然而他只是顿了顿,又道:“你是薛兰令的至交好友,却在同我说,他也许是个骗子。”   有琴弘和笑了起来。   “因为他可能真的是在说谎,也可能飞花宗就是这般心软——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在说谎。你猜不透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只能自己想。”   段翊霜道:“我也可以不想。”   有琴弘和道:“但你必须要读懂他。”   段翊霜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答他:“我说了,我要给薛兰令找麻烦。我从没能给他找到一次麻烦。”   “我算是麻烦?”   “你自然不是麻烦,可你却是很特别的一个人。”   有琴弘和声音压低,循循善诱般开口:“薛兰令从没有带过任何人来春秋谷。”   段翊霜问:“这便算是我特别了吗?”   有琴弘和道:“你前无古人,你是唯一的一个。这已是非常特别。”   春秋谷里烈阳高悬。   自那场莫名的谈话之后,段翊霜留在春秋谷里解毒,顺便听了几日有琴弘和的少年往事。   在有琴弘和的故事里,他与薛兰令的相识很普通。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情节。   他们只是应该认识,于是就认识了彼此。有些志趣相投的意味,但并不是同道之人。   有琴弘和将段翊霜的下落告知了薛兰令。   用他们年少时定下的暗号。   薛兰令仅应了一句“已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有琴弘和抱怨两回,又淡淡笑着继续捣药。   日子风平浪静得很。   若是有琴弘和在四日后没有拎着俞秋意回谷的话。   那也就是在现在。   段翊霜倚在竹榻上半梦半醒,恍惚间见到了俞秋意的脸。   那张脸从门口一路飞扑到了竹榻前。   段翊霜陡然惊醒。   有琴弘和一手压在俞秋意的脊背上,笑得又冷又淡:“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迷路的药人。”   段翊霜:……   俞秋意惊叫出声:“无瑕剑救救我,这个变态要把我变成药人!”   段翊霜:…………   作者有话说:   快了,教主立刻就出场,教主一出场,什么都不远了。   有琴弘和,老谜语人了。   谜语人才会和谜语人做朋友,这就是他们年少相识引为至交的缘由啊!   小翊酸了。   但小翊不说。   神医很努力助攻了,但神医也不说。 第三十三章   俞秋意倒也不是真的迷了路。   他应了七刀门主的要求,就快要离开灵门城,去往另外的地方。   左思右想,他还是决定亲自来与段翊霜道别。   然而老天爷就是要同他开个玩笑。   他依照薛兰令说的法子,确实是寻到了春秋谷所在,可没人带路,他便被困在阵法中整整两个时辰。   若非有琴弘和还记挂着打理药田,他怕是等到死也出不来。   ——然而被有琴弘和所救,也不算是好事。   因为有琴弘和救他,是看中他的体质。   以有琴弘和的说法,俞秋意很适合做一个药人。   这可称之为“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好在段翊霜同有琴弘和说了他的身份。   俞秋意屈膝跪在竹榻旁边,脊背被有琴弘和压得死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运使内力。   他先听到段翊霜的解释,暗自庆幸。   又听到有琴弘和说:“这么说来,你们倒也算是旧相识。”   便觉自己应当逃过一劫。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   有琴弘和松了手,转而躺坐在竹摇椅上,却是道:“可你们是旧相识,又与我有什么关系?薛兰令可没让我救两个人。”   俞秋意惊得慌忙抬头:“我和薛大侠也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在七刀门里出生入死,好歹也是比萍水相逢更深的关系了!”   他话是说得不错。   七刀门这种地方,和人命打交道,很难没有过命的交情。   有琴弘和慢慢摇着竹椅,神情淡淡:“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   俞秋意怕他不信,又急急从初见说到同进七刀门。   “我是信的,”有琴弘和嘴上这么说,却不为所动:“你却不知我与薛兰令有多深的交情。比之你说的‘过命’,我们之间还要更‘过命’一些。我若是不想救你,那他是绝不会强求的。”   俞秋意脸都白了。   他求助似的望向段翊霜。   段翊霜两处刀伤还未好,解毒时也不能多动,便就躺在竹榻上。   俞秋意看向他之前,他已做好为俞秋意说话的准备。   段翊霜道:“他还有用。”   有琴弘和偏过头来:“不错,他可以做我的药人。”   段翊霜道:“他在七刀门很有用,他留在七刀门中,总能帮到薛兰令。”   有琴弘和道:“是吗?”像是在问,但又完全不需要任何的回答。   “罢了,他这身体,中了寒毒只不能运使内力,实在是天生的药人。可惜我近来也没那么多时间多做调教,唉,算了。”   俞秋意心下一喜,问:“你要放过我?”   有琴弘和道:“你还不舍得?”   俞秋意连连摇首。   有琴弘和理了理衣袍,站起身来:“你们有什么话便说罢。”   倒没有在屋中停留,直接推门而出。   眼见着有琴弘和离去,俞秋意终于从那种沉沉压抑的感觉中挣脱而出。   他舒了口气,道:“段大侠,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情要说。”   段翊霜问:“什么事?”   俞秋意道:“我要去白阳山庄。”   段翊霜问:“去白阳山庄?”   俞秋意颔首:“门主让我去白阳山庄探查一件事情,我这就要走了。”   段翊霜道:“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寻我的知己至交相助。”   俞秋意问:“是谁?”   段翊霜叹道:“白阳山庄少庄主,黎星辰。”   记下这个名字,俞秋意不免动容:“江湖上都说无瑕剑是正人君子,善良可敬,以前我与慕白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如今看来,的确是百闻不如一见的。”   段翊霜垂着眼没有接下这句话,只道:“薛兰令……怎么样了?”   “他很得门主重用,”俞秋意道,“没有一桩任务失手,每次都完成得非常漂亮。千山首领现在都不如他得门主信任。”   段翊霜便不再说话。   自己其实是有很多问题的。段翊霜想。   想问薛兰令究竟在做些什么,想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那两条刀伤偶尔泛疼的时候,他就克制不住地想。   已分不清是在想薛兰令,还是在想薛兰令的心事。   也许薛兰令成了他的心病。   若能治好,那穷尽所有都想去治。   偏偏心里病着,就不愿意治。   俞秋意离开后又过了半个月。   段翊霜身上的刀伤本就不深,如今得益于有琴弘和的高绝的医术,不仅愈合完美,更是连半分痕迹也不见。   他便留在竹屋里专心养身,等候有琴弘和为他解毒。   而这春秋谷,总是安静非常。   这里没有任何一只动物,只有成片的药田,被有琴弘和精心打理着。   纵然阔别了几年,药田里的药草依旧嫩绿新鲜。   如有琴弘和这样本该名震江湖的神医却寂寂无名。   这本是桩很奇怪的事情。   但再如何奇怪,却也教人不得不承认。   ——有琴弘和不适合在江湖里。   这不是说他的人有多高洁出尘、不谙世事。   相反。   有琴弘和的心思深沉到可怖。   这样的神医若在江湖里,那必然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所以有琴弘和不适合在江湖。   他适合在这里。   在春秋谷中。   那些药草舒展着枝叶与翠绿的梢头,循着风的轨迹摇晃。   刀落下来时,有琴弘和正在浇水。   他浇水时的手很稳。   他的神情也很专注。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这把突然出现的刀,也没注意到鬼魅般接近的影。   直到刀陷进泥土里,掷刀的人走近。   有琴弘和拎着喷壶,壶中清水随着他转身出掌的动作洒下两滴。   他掌心向外,内力就凝在掌间。   他推掌而出,掷刀的人便以掌相错。   两人臂肘交错,腕掌翻转贴近,又推拉出一二尺的距离。   有琴弘和再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然而这看似占尽上风的举动,却让他不得不随着那人的动作而移转身形。   骤起骤落,东西相倒。   ——就是这个时机!   正当好的时机。   他弹指欲出,只觉指节凸起的骨头已碰到了那人的穴位上。   有琴弘和的手却顿住了。   因为他被人挡下!   屈起的手指被冰冷的掌心拦住去路。   有琴弘和眉尾一飞,他旋身后撤,并指按在紧握了手腕的那只手上。   他道:“薛教主的功夫更上一层楼了。”   确然。   能与有琴弘和如此近身过招的人,天底下屈指可数。   甚至可以说。   全江湖只有那么一个!   薛兰令未戴面具,墨发黑衣,眼下泪痣浓艳。   他松开手,笑道:“有琴谷主的功夫也未退步。”   有琴弘和道:“若是退步了,天底下要杀我的人这么多,我怕是早就死了。”   薛兰令道:“何必妄自菲薄呢,以谷主的聪明才智,谁想杀你,那必然是要先进黄泉路等着的。”   有琴弘和便也跟着笑了:“薛教主抬举我了。”   薛兰令道:“天下尽是庸人俗人,我不抬举你,又能抬举谁呢?”   有琴弘和问:“你的无瑕剑算是庸人俗人吗?”   薛兰令道:“你认为呢?”   有琴弘和道:“这个问题教我回答便不算数了。”   薛兰令道:“也许我的答案与你不同。”   有琴弘和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薛兰令道:“我能猜到你的想法。”   有琴弘和道:“他是你带来给我的麻烦,你的答案却要和我不同吗?”   薛兰令道:“无论是相同或不同,皆无意义。”   有琴弘和意味深长道:“你知道他的毒是被谁所下?”   薛兰令颔首:“我知道。”   有琴弘和道:“不告诉他?”   “天底下这样眼盲心瞎的人还少吗,”薛兰令嗤笑,“说与不说,本无区别。”   有琴弘和便抬了手搭上他的肩头,一派哥俩好的架势,与人勾肩搭背起来。   “你留在七刀门里,查到了什么?”有琴弘和问。   被他搭着肩,薛兰令微躬了身子,道:“暂时没有查到有用的事情。”   有琴弘和一瞬叹道:“想你堂堂飞花宗宗主,魔教教主,如今却做了七刀门的杀手。正所谓天上地下,不外如是。虽说人生如饮水,冷暖自知,但像你这样倒霉的,我也没见过第二个。”   薛兰令声音低低,像带着笑意:“人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像我这样的,难免不会否极泰来,心想事成。”   有琴弘和敛容道:“没有回头路了。”   薛兰令道:“我也不再有回头的可能。”   有琴弘和道:“你想利用无瑕剑为你做事,就不该让我为他解毒。”   “我不知你的想法究竟如何,”有琴弘和移开手,拎着喷壶继续浇水,“所以我一推再推,现在还没有为他解毒。”   薛兰令道:“解了罢。”   有琴弘和手指微颤,他偏首:“只要无瑕剑身患奇毒,他就只能听你的话。”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让人听话。”   有琴弘和道:“你薛兰令可是下毒的行家,你竟也能说出这种话?”   薛兰令道:“我和他们都不同,所以他们走的路,绝不是我要走的路,也不是我会走的路。”   有琴弘和便问:“那你想要用什么手段?”   薛兰令道:“用毒牵制于人,乃是下下策的下下策——终究会有人拼死也要做个好人,无瑕剑这样的人,宁可自刎也绝不会受我驱遣,这本就是显而易见的事。”   有琴弘和道:“所以你到底要用什么手段?”   薛兰令轻笑:“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琴弘和一怔。   他指了指自己,道:“不关我的事?”   “我和他的事,唯有我想让你知道的时候,才是与你有关的事。”   有琴弘和道:“薛教主无情得厉害。”   薛兰令道:“却也还是在和有琴谷主做朋友。”   有琴弘和道:“既然是朋友,你神功大成,却连一封信也不寄,又是个什么道理?”   薛兰令意味深长道:“我被囚禁地七载,哪儿来的时间写信寄信呢。”   有琴弘和道:“你被囚禁地七载?”   薛兰令道:“七载。”   有琴弘和点着下巴,笑道:“我记性不好,若是给你记成了九载十载三十二载,可不能怪我。”   薛兰令道:“段翊霜会记住的。”   有琴弘和道:“他记住的是七载,我记住的——是七年前。”   薛兰令道:“往事不可追,又何必记得当初。”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你变了。”   “我没有变,”薛兰令叹道,“但我也确实不再是我了。”   “你神功大成,如今武林,你已是天下第一,绝无敌手。”   “可这非我所想,非我所求,更不是我所要的。”薛兰令道。   ——比之天下第一,站在巅峰俯瞰众生。   他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做。   他已舍去所有,去走无情的路,做无情的事。   难说他是否还有情谊存在。   然而无论有无,薛兰令都必将走一条孤独寂寞,毫无同道的路。   ——他必然孑然一人。   ——他必然孤独终身。   ——他不会与任何人同路。   有琴弘和叹道:“我只希望你走到最后,留下一口气,活着。”   薛兰令垂着眼帘,他笑说:“这世间太暗,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有琴弘和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顿了顿,有琴弘和忽而道:“魔教一夕覆灭,江湖皆知,我还当你真的死在了大漠。”   微风吹动树叶翠草,将浅翠的纱与绣金的黑衣一并拂过。   薛兰令抬了眼帘,他仰首看晴空。   是万里无云,是碧天朗日。   比无休无止的雨更温暖,却仍旧让他永坠冰寒。   薛兰令很淡很淡地笑了。   滚烫的阳光迎面洒落,将他左眼下的泪痣衬得熠熠生光。   他轻而又轻地说:“若我当真是死在大漠的人——那还不如死在大漠。”   作者有话说:   两个谜语人见面了,互相谜语,谜语中的谜语,除了他们自己,谁都听不懂谜语。   有琴弘和:助攻模式,on!   俞秋意:下线模式,on!   有琴弘和外穿纱,他好精致一男的。 第三十四章   薛兰令见到了段翊霜。   他们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   那夜里的两刀划得太决绝,似勾出深渊天堑,轻易不得迈近。   他们就这样又相见。   在满溢竹香的屋中,隔着一树枝影,此般重逢,却如隔半生。   屋外分明有风,吹得很轻。   薛兰令坐在桌旁,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   他们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好像谁先说了话,谁就是跨过天堑的人,行过深渊的失败者。   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道理。   薛兰令绝不是一个会因为刺过别人两刀,就心怀愧疚的人。   段翊霜也更不是一个被别人刺过两刀,就必然会怀恨在心的人。   可以说他们两个人都十分大度。   一个对自己大度,一个对别人大度。   他们满是矛盾。   薛兰令慢慢饮了口茶。   他还是这副模样,饮茶时必然饮得很慢,一口饮罢,总要过上一会儿才肯饮下一口茶。   这样的沉默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感觉焦躁难安。   ——可他们不会。   因为足够清醒,足够理智,也足够冷静。   自乱阵脚的事,与投降认输相等。   他们沉默得太久,久到一杯茶饮尽了,也没有人先开口。   薛兰令将杯盏放下。   他站起身来。   这一瞬间,段翊霜也抬起头看他。   ——要说些什么?   ——为什么要说?   这两个简短的问题竟显得如此复杂。   ——要说吗?   ——不说吗?   又有什么好说。   越来越多的问题盘桓在心头。   段翊霜忽而又想。输了。   当在沉默中亟欲说话的那一刹那起,就已经输了。   唯有少了清醒,少了理智,失了冷静,才会在如此紧要的时刻自乱阵脚。   自己已是投降认输的人。   哪怕他依旧沉默,毫无言语。   可输了就是输了。   越想开口,越想问自己开不开口,越是认输。   然而他没有说话。   最先开口的人,是薛兰令。   薛兰令问他:“疼吗?”   与那夜全然一致的问话。   彼时也是果决的刀,利刃划下,伤口深可见骨,连剑都握不稳了。   只觉得出乎意料。   但今时却有千般万般的不同。   同样果决的刀,利刃划下,又如此问一句话。   剑还能握稳。   心却无可自控。   他想,输了,就是真的输了。赢不过的人,就注定赢不过。   心里赢不过,生不起任何要翻盘的念头。   只想输下去。   就像初见时大漠黄沙上的那些尸体,虔诚又热烈地开着花,把忠诚永远献给旁人。   他的毒要解了。   他的心却开始病入膏肓。   他听到自己在回答,声音里还留有几分沙哑。   他说:“疼过了。”   与那夜全然一致的回答。   薛兰令便又问他:“怪我吗?”   他的答案却不似当初:“我该怪你吗?”   薛兰令道:“你可以怪我,你也没有不能怪我的理由。”   “但我又为什么要怪你。”   薛兰令道:“因为我划了你两刀。”   段翊霜道:“我受过比这更重的伤。”   “可我本可以不出这两刀,”薛兰令的声音轻柔,恍如屋外的清风,“我能够放你们走,让你们离开。”   段翊霜抬眼看着,睫羽似都被风吹动了。   他问:“可你没有,我就一定要怪你没有这么做?”   薛兰令道:“善良不是好事。”   “但我不是对每个人都善良。”   “段翊霜,”他听薛兰令问他,“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   他迟迟没能应答。   薛兰令在他的竹榻上坐下。   刀有多决绝,薛兰令的语调就有多温柔轻软。   一如初见时的瑟瑟春雨,珠落玉盘后的琴瑟匕首。   薛兰令说:“我刺过你三刀,你却一次都没有对我生气。你不怪我,也不恨我,更不怨我。这会让我觉得,无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会接受。”   他回答:“并非如此。”   薛兰令道:“可你让我如此觉得。”   他说:“错觉而已。”   薛兰令便问:“那你为什么不怪我呢?”   昏昏晚阳从窗外照进的金辉像是天罗地网。   轻易把人罩在里头,如何也挣脱不出。   逐渐忘记呼吸、放下冷静,以至于丢盔卸甲,变得软弱。   这一字一句的问话层层迭起。   像一双无形束网的手。   扼住了喉咙,教人无法随心所欲地发出声音。   因为恐惧说错答案,所以宁可不说。   段翊霜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最终,他只说:“我不想怪你,也没有怪你的必要。”   这是个绝对不会出错的回答。   薛兰令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在七刀门中探查你曾说过的事情,已然有些眉目,等你解了毒,如有必要,我们可以一直探查下去。”   段翊霜道:“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薛兰令道:“我正在做我想做的。”   段翊霜道:“那你留在七刀门,绝不只是为了探查我曾被杀手组织追杀的事情。”   薛兰令道:“至少我记得要为你查这件事。”   段翊霜顿了顿,他问:“等解了毒,我们是否应该分道扬镳?”   薛兰令反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分道扬镳吗?”   “或者说——”薛兰令倾身凑近,任由发上金羽垂落铺展,“你舍得与我分道扬镳吗?”   他们之间已然近在咫尺。   这是个很常见的距离。   对于段翊霜和薛兰令两人而言,他们若哪一天不挨得这么近,那才是不正常的事。   薛兰令的那张脸足够夺人心智。   可段翊霜不躲不避,也跟着反问:“我为什么会不舍得?”   薛兰令垂着眼帘看他。   安静,沉默,无人应答。   呼吸合在一起。   也不知是谁先跟上了谁的呼吸声。   薛兰令忽而笑了。   他其实很爱笑,可每次笑得都不够真诚,像添满了假面。   很难见到他如此真情实意地笑。   眉梢眼角都有笑意。   薛兰令低声说话,仿佛在与段翊霜耳语。   他说:“因为我不舍得。”   段翊霜怔住。   薛兰令道:“我一想到以后就见不到你,便会觉得很不快乐。”   他有无数的道理来解释所有。   可他偏要说,他会觉得不快乐。   快乐这两个字是那么轻巧又沉重,因为人生在世,难逃喜怒哀乐。   若一个人连另一个人的快乐都可掌控。   ——那能意味着什么?   无论薛兰令说的是真是假,有几分暗示,几分引诱。   都足以让人方寸大乱。   因为病入膏肓的人是没有救的。   哪怕有琴弘和这样的神医,也救不了心病。   段翊霜头一次发现。   自己竟然也能输得这么狼狈。   好像自己的每次狼狈,都是薛兰令一手造就。   他已看到许多次段翊霜的苦苦挣扎。   却又要坐视这场弥足深陷。   段翊霜涩声道:“可我见到你,会觉得不快乐。”   薛兰令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握住段翊霜的手腕,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身前。   他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神色。   薛兰令动了。   他抽刀出鞘,将那把短刀放在了段翊霜的手上。   薛兰令说:“那你也可以还这三刀。”   段翊霜问:“还了之后呢?”   薛兰令仰首轻笑:“分道扬镳。”   他这般说,自然得很,又十分坦荡。   可握着手腕的手那般紧。   人放风筝时,总怕风筝跑得太远,就会紧紧扯住风筝的线。   若是只盼着风筝飞得够远,便会松开手,放任风筝走到很远很远。   直到线断了,风筝翱翔于空,再不会回来。   段翊霜觉得自己就像薛兰令手里的风筝。   被紧紧扯住了风筝的线。   刀在手上。   刀光很亮。   刺过自己三刀的人就坐在眼前。   有句话叫一刀两断。   想来人世间多刺两刀,也只会断得更彻底些。   但为什么要刺这两刀。   段翊霜想不通透。   他不怨恨薛兰令刺过他多少刀,也不认为这是薛兰令对他的亏欠。   他只是心在病,病得太重了。   以至于不会说话,也不再懂该如何说话。   段翊霜哑着声音开口:“你这不像是要分道扬镳,你是想和我一刀两断。”   “你见到我不快乐,”薛兰令叹道,“那我也可以和你一刀两断的。”   段翊霜道:“你才说你不舍得。”   薛兰令道:“人生在世,总要有舍有得。若我什么都想要,那我只会到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我不喜欢强求。”   段翊霜道:“你刺我这三刀的时候,还没有神医能救我。”   薛兰令垂眸看他。   段翊霜道:“所以我现在刺你三刀,也于事无补。”   薛兰令道:“你还是怪我。”   段翊霜道:“我没有怪你。”   薛兰令道:“我可以让有琴弘和不救我。”   段翊霜一顿。   他近乎委屈般地反问:“可就算他会救你,我又能刺到多深呢?”   薛兰令无懈可击的神情骤然凝滞。   那瞬间极短,甚至比一眨眼还要短暂。   他们在竭力扑入屋中的风里对视。   风很轻,也很温柔。   阳光也温暖,映在薛兰令的下颌,影子就打在段翊霜的脸侧。   他的眼尾有些红。   让薛兰令想起上次分别时的夜晚。   他狼狈不堪,他无可退步,他万分骄傲却又走投无路。   薛兰令死死握住掌间的手腕。   是热的,还有脉搏在跳动,一切都这么鲜活。   段翊霜的眼里盛满了光。   像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亮起一颗星。   薛兰令第一次觉得心软。   他说:“那就算了,当我欠你的。”   作者有话说:   有琴弘和:kdl kswl ysy hhk   薛兰令:说人话。   有琴弘和:一时心动都是见色起意!   薛兰令:他先见到的色。   有琴弘和:我没说你心动啊,你在对号入座什么?   薛兰令:…… 第三十五章   流光走月。   有琴弘和靠坐在青石上,身前铺开一卷画轴。   画上是山河风月,春夏秋冬。   壮丽江山如是。   薛兰令就坐在他的身旁。   两坛酒,一斗盅,两盘酒碗。   酒里盛着月光。   有琴弘和道:“许久不曾共饮,我还很有些怀念当初的时候。”   薛兰令阖眼仰首靠在树旁,闻言问他:“有什么好怀念的?”   有琴弘和道:“我随师父行医,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的人。”   薛兰令道:“那却也是我唯一一次走火入魔。”   有琴弘和道:“天底下有这么多绝世秘籍,不传之秘,你却偏偏要练世上从没有人练成过的折水功,当时我就在想,”他饮了口酒,笑着继续,“我再不会见到比这个人更奇怪的人了。”   薛兰令笼在月光下的容颜昳丽又温柔。   薛兰令也随着他的笑音在笑:“我当时也想,跟着春秋谷主的这个人,绝对也不是个正常人。”   有琴弘和道:“原来当时你也这么想。”   薛兰令道:“谁让你看起来半点儿也和你师父不相像?”   有琴弘和笑着斟酒,道:“他是行医泽世、普度众生的高人,我是自私自利、以医谋财的小人。我当然是不像他的,小人最难像君子。”   “坏人也很难像好人,”薛兰令尾音微扬,“就像我一样。”   “你很有自知之明。”有琴弘和道。   薛兰令道:“因为做好人未必有用,做坏人才能随心所欲。”   “那你现在一定非常坏,因为你太随心所欲了。”   “我远没有坏到我想要的地步,”薛兰令说,“我显然是能更坏的。”   有琴弘和静了片刻。   他问:“可你还能坏下去吗?”   薛兰令漫不经心道:“何来此问呢?”   “你明白我在问什么。”   “那你也该明白这本不必问我。”   有琴弘和叹道:“你能狠得下心舍弃魔教,却将能轻易制住无瑕剑的砝码丢下。薛兰令,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   薛兰令睁开眼睛,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摆的尘灰。   “这不需要相提并论。”   有琴弘和道:“但你要承认,你还不够心狠。”   薛兰令却问:“那你想看到我有多少心狠?”   有琴弘和道:“我不愿意看你变成这个样子,但你已决意走了这条路,我就希望你足够狠,足够绝,做事要做得果断,才不会让自己半途而废。”   薛兰令抬了下眼帘:“段翊霜还不够资格让我半途而废。”   有琴弘和道:“那他有可能让你半途而废吗。”   薛兰令道:“有琴弘和,你低估我的决心,只代表你还不明白,七年前的事情,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有琴弘和抚摸酒盏的手微微一颤。   他抬头凝视薛兰令的脸。   大抵过了许久,他点了点头。   有琴弘和道:“不错,你说得不错,你若没有最多的决心,飞花宗就还会是飞花宗,魔教永远都会留在大漠。”   薛兰令带着笑意说话:“是啊,魔教会永远留在大漠。”   有琴弘和问:“可你到底要让无瑕剑做什么?”   “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薛兰令似乎有些困倦,“真要说来,他和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害他呢。”   有琴弘和又问:“那你会就此放过他?”   薛兰令垂下眼帘,指尖点落在酒盏边沿,他意味深长道:“是谁不放过谁呢。”   一句话音落停,竹林间飞鸟振翅。   静谧的夜里就此响彻鸟鸣。   -   薛兰令无疑是门主极信赖的杀手。   他甚至已隐隐超越千山在门主心中的地位。   他像是无声无息的风,寻到了空隙裂缝,便能轻而易举侵入进去,占据绝对的优势。   他要完成许多的任务才能走到这一步。   唯有成为真正的杀手,手法足够干净利落,达成目的是无可挑剔毫无缺漏。   ——他才能成为门主心中最为锋利的刀。   薛兰令不爱用刀,他不会用刀,他是个不用刀的人。   可他本来就是把无鞘的利刃。   他会沾血,他足够心狠,他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他是个无情的人。   然而这样看似危险的人,却又有个极不着调的友人。   有琴弘和在第二日拉开了屋门。   他对着坐在桌旁的薛兰令说:“最近江湖实在是不太平,神梦阁和陨星坞的事情还没完,吵来吵去,我懒得出门了,你去锦行楼替我去见烟柳花魁,找她要两份药。”   天光初醒,大梦方去。   段翊霜倚在竹榻上还有些浑噩。   薛兰令一手支颌,淡淡道:“我不逛花楼。”   有琴弘和道:“你这什么话?难不成我要逛花楼吗!”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薛兰令道,“你会不会又和我没关系。”   有琴弘和后退两步,悲痛道:“多年至交,儿时好友,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烟柳花魁再漂亮也做不成药人,我逛花楼也是清清白白的。”   薛兰令偏头看他,了然到:“有琴弘和,我也是才知道,你和自己的药人是可以不清清白白的。”   有琴弘和:……   他冷冷道:“我让你去拿药是为了解毒,你若不想去,那我也可以不解。”   薛兰令问:“你是在威胁我吗?”   有琴弘和道:“我是在提醒你。”   薛兰令没有多说,只问:“你和烟柳花魁凭借什么交易?”   有琴弘和道:“一块玉牌。”   薛兰令站起身来,道:“把玉牌给我,需要的药写一张字条。”   有琴弘和一顿。   他迟疑道:“你这么善良?”   薛兰令带着玉牌行进了锦行楼中。   胭脂味浓,香气四溢,整座楼里烛光温温,赤红金光,觥筹交错。   正中间的圆台上正有人指拨琵琶,奏一曲春雨。   薛兰令不喜欢这里。   他至始至终也没有表情。   昳丽的容颜隐在烛光里,墙上照下的每道人影都衬得楼里喧嚣不停。   薛兰令上了楼。   烟柳花魁在灵门城也是首屈一指。   她仅隔着珠帘为客人弹奏乐曲,绝不轻易示人,也从不放低自己。   她很特别。   特别到即使知道无法触碰,也有很多人一掷千金来见她。   哪怕是隔着一扇珠帘。   哪怕是伸长了脖子去看,也只看得到她涂满蔻丹的指甲,腕间挂着的金镯。   很少有人知道,烟柳花魁其实不是一个人。   而是三个。   她们行走江湖,凭借着彼此最擅长的东西吸引目光,赚取她们想要的报酬。   一人善乐,一人善谈,一人武功足够高强。   各取所长。   她们和有琴弘和已做了很久的买卖。   春秋谷的名号在这些年已经淡得没几人听过,但在灵门城,终归还有那么些人记得,昔年春秋谷主有琴知奚,是个如何名震江湖的绝世高人。   他真的能做到肉白骨活死人。   纵然新任春秋谷主好像远远不及自己父亲的医术高深。   但家传之秘,也已让江湖许多人难忘项背。   她们就这样与有琴弘和做着交易。   各取所需。   这是她们这个月来第一次收到有琴弘和的信件。   然而来取药的人,却不是有琴弘和。   而是个极漂亮,甚至可以说貌美到她们都黯然失色的男人。   薛兰令能在锦行楼里如履平地般登上楼来。   只证明所有人都没敢直视他的脸。   ——他有一张太过艳丽的脸。   而美色也是可以杀人的,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也可教人不敢直视他。   烟柳花魁也退了。   她们躲在珠帘后面,迟迟没敢开口。   好像说了话,就会被脸的主人一刀毙命似的。   薛兰令坐在了矮几旁。   他眼帘低垂,未束马尾,金羽流苏就随着长发散落。   薛兰令笑道:“我只为取药而来,有琴谷主写下的纸条,三位也已经看过了。”   善谈的那位烟柳花魁便道:“公子取药便是,身后左数第三个柜子打开,里面顺数第六个抽屉里,就是公子要的东西。”   薛兰令却没有动。   烟柳花魁问:“公子为何不去取药?”   薛兰令仍旧在笑,他极懒倦地抚摸袖边的金线,慢声道:“取药,是我答应有琴谷主的事情。可我自己,还有一桩事。”   烟柳花魁道:“什么事?”   薛兰令道:“我想知道七刀门。”   烟柳花魁问:“那公子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薛兰令睫羽一颤,那双眼睛直直望进珠帘里,“当我坐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就该明白,我想要知道的东西,不需要任何代价。”   他话音甫落,珠帘后骤然响起一声惊喝:“快退!”   ——然而还是慢了!   薛兰令映在墙上的影子比烟还轻,比风更快。   几乎是在烟柳花魁觉察过来的瞬间,他已整个人飞掠而出,穿过这一层珠帘,指间薄刃忽现!   慢了,慢到无法再退半步。   因为若是敢退这半步,就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生机!   晶亮的薄刃就在喉前。   可以退,但退了就意味着放弃交谈。   不愿交谈就等同于交出性命!   阴影落在薛兰令的脸上。   他像一方深不见底的幽潭,死寂冰寒。   然而他却在笑。   眼底缀满了烛光。   他的声音轻轻响起,和着楼下琵琶春雨,仿若夜里柔柔的风。   薛兰令道:“现在,轮到我问了。”   作者有话说:   乌乌,教主好帅,乌乌,教主好美,乌乌,教主好辣。   有琴弘和:要助攻这样的人我好累。   有琴弘和:但当成功的时候,那一刻的成就感,无与伦比!   穆常:就是你带着薛兰令来拱我家白菜的?   有琴弘和:就是你家白菜自愿勾引我家教主的?   穆常:你胡说!无瑕剑怎么可能勾引别人!   有琴弘和:你说得对,他被别人勾引了。   穆常:?   穆常:???????? 第三十六章   能如此迅速觉察出薛兰令潜藏杀意的人,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然而三人中武功最为高强的烟柳花魁已是受制于人。   她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一局里,先就落了下乘。   想要再平起平坐着与人往来交易,唯有自己有足够多的实力。   很显然,烟柳花魁没有这个实力。   在薛兰令堪称天下第一的武功面前,她们没有任何“平起平坐”的资格。   被他制住的烟柳花魁年纪轻轻。   她穿着粉衣,面上施了层薄薄的粉,如何望去,都算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   然而薛兰令从不懂何谓怜香惜玉。   他只道:“告诉我七刀门的事情。”   没有拒绝的余地。   也没有就此中止交易的可能。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答:“你先放开她,我们就告诉你,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薛兰令没有动。   烟柳花魁道:“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你,你就算放开我,我也是打不过你。不管是多少次,我都会输的,所以我们绝不敢骗你。”   她说得不无道理。   古话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烟柳花魁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自然也是俊杰。   她们懂得审时度势,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从不强求自己要做成什么不得了的买卖。   ——她们是害怕的。   ——因为她们只能听懂薛兰令的问题,却猜不透他的想法!   能这般坦然回应,已是多年阅历造就的冷静。   薛兰令偏头看她们片晌,终究移开薄刃,将它收回袖中。   他懒懒落座在矮几旁,背对着层叠串起的珠帘,肌肤竟比珠玉还要白。   烟柳花魁低声道:“七刀门的门主名唤祝榭,从前是白阳山庄的一位护法,他离开白阳山庄之后,来到灵门城加入了七刀门,再之后,他便成为了七刀门的新任门主,把七刀门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杀手组织。”   “白阳山庄……”薛兰令声音轻轻,似带着几分嗤笑,“这么说来,祝榭和白阳山庄关系匪浅。”   烟柳花魁颔首道:“祝榭确实曾是白阳山庄庄主的心腹……但,自从祝榭成为七刀门门主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发现他与白阳山庄有过什么往来。”   薛兰令轻抬眼帘。   他问:“你们与祝榭关系不同。”   烟柳花魁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微微白了脸色,道:“祝榭从前经常来这里。”   “哦?”薛兰令漫不经心般发问,“他喜欢逛花楼?”   烟柳花魁却摇了摇头。   她涩声开口:“他说自己喜欢三妹,想要带三妹走。他愿意出钱为烟柳花魁赎身,他还说……江湖上有很多快意恩仇的侠女,烟柳花魁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薛兰令道:“他不知道烟柳花魁是三个人,他也不知道,烟柳花魁之所以在这锦行楼里,是因为她们自己想要在这座楼里。”   烟柳花魁闭了闭眼,道:“不错,他天真得很,妄想赎身带烟柳花魁离开,他幻想,他也当真为烟柳花魁赎了身。”   “可你们还在这里。”   “是,我们还在这里,”另一位烟柳花魁说,“因为三妹亲自出面告诉他,自己要留在锦行楼里,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薛兰令道:“那祝榭一定会很失望。”   烟柳花魁道:“祝榭没有想到有人会放弃自由,他根本不了解三妹,也不了解烟柳花魁,他太自我,即使他是个好人,他并不想害我们。但他不该这样做。”   薛兰令一手支颌,忽而问:“你是不是喜欢祝榭?”   烟柳花魁却笑了起来。   她面露嘲讽:“什么是喜欢?祝榭对我们好,但也不是最好的,他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目的,又有多少是能留意到我们的?他想要带走烟柳花魁,难道这就是喜欢?”   薛兰令问:“那什么是喜欢呢?”   烟柳花魁却答不上来。   她们都是没有倾心爱过什么人的,在世间行走,于江湖起落漂泊。   心里从不曾放过谁。   好像一生活到如今时候,都没有感觉过心动或为情疯魔的快乐。   那种痛苦与喜悦并存的感觉,她们都只听别人说过。   自己却不懂得。   三个烟柳花魁都摇了摇头。   薛兰令惋惜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我还以为你懂。”   烟柳花魁怕他借此机会发作,情急下忙道:“但我想,若是喜欢一个人,必然是会经常想到的。”   薛兰令道:“我经常想到的人很多,尤其是我的仇人们,我每日每夜都做梦,梦到他们死得如何凄惨,如何绝望,又是怎样跪在我的脚下求我原谅的。这肯定不能是喜欢。”   方才出声的那位烟柳花魁又道:“那想过的那么多人里,总有人是会让你觉得可能喜欢的。”   薛兰令似笑非笑道:“谁说我在问这个?”   烟柳花魁一怔。   薛兰令已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位烟柳花魁,声音在春雨急停的琵琶声中幽幽响起:“除了祝榭,七刀门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这却是个很微妙的问题。   ——什么才能算是薛兰令不知道的?又要怎样才能猜出他知道什么?   这样的问题实在微妙,因为这是没有一个正确答案的。   烟柳花魁们对视片晌,终究下了决心。   烟柳花魁道:“七刀门没有接过任何一个任务,每个要暗杀的对象,都是祝榭自己想的。”   “那他很有野心,”薛兰令微笑颔首,“我知道了。”   锦行楼的三楼很安静。   薛兰令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些靡靡之音,扰人心魂的声响,似乎永远也传不到最顶层。   他提着药走下了楼。   二楼吵闹得很。这里有无数种声音,让人懒怠去听。   薛兰令穿过长廊,正要从拐角处下楼。   他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拐角处有间小屋,没有关门,里面只燃着一支烛。   薛兰令晃眼停步,他眉心微蹙。   回到春秋谷时,繁星挂空。   段翊霜睡得正熟。   他已很久没有这么放松的时刻,好像一身的风霜都被洗得干干净净了。   往年那些事与人,都逐渐被薛兰令所取代。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让人沉沦着,又不愿挣脱,让人明知那极可能是永远也无法脱身的沼泽,也还是要心甘情愿沦陷下去。   段翊霜就是这样的人。   过得很苦,又从不觉得自己苦,明明有知己好友,却还是宁可一个人走。   他从不为什么而停留。   薛兰令拉开屋门,走到竹榻边坐了下来。   玉牌被指尖摩挲着,手指的主人也就随着这样的动作沉思着。   没有谁能读懂薛兰令的想法。   有琴弘和也做不到。   几乎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笑了或没有笑,听他的话意,总觉得藏了许多,或真或假。有时明知是谎言,也只能去相信谎言。   今夜没有月光了。   因为天上的星星太多,星光足可照亮所有遥远又没有尽头的路。   薛兰令在看段翊霜。   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   他甚至会想不起段翊霜的眉眼长得什么样子。   他只记得起段翊霜的剑。   很漂亮的剑法,绝不累赘的剑招。就好像段翊霜这个人一样简单。   以为很复杂,却一眼都能望尽了。   什么都能看见,轻易便能猜出想法。   薛兰令迟迟没有再动。   段翊霜却做了个梦。   梦里他见到了穆常。   穆常选择去做和尚的那天,他劝穆常,说:“你不适合做个和尚。”   穆常却说:“我意已决,老段,你是很了解我的人,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出家。”   段翊霜想,他当然知道穆常为什么要出家。   出家就意味着远离尘俗,远离世间,从此尘归尘、土归土,过往的爱恨情仇全部都要抛之脑后。   段翊霜什么都知道,但他劝不出第二句。   他惯常惜字如金的。   所以段翊霜只说:“希望你不会后悔。”   穆常说自己不会后悔。   ——但段翊霜说得不错。   穆常不适合做和尚。   穆常出家的时日不长,却已和人打过三次架。   因为穆常是性子里没有“忍”这个字。   他出家,是想要忍。   可他忍不住。   出家之前,穆常有个很好的兄弟,他又是个极仗义的人。   在得知兄弟出事之后,穆常孤身拎着棍子杀进别人府中,满府上下一个也没放过。   他罪孽滔天,是段翊霜渡了他。   段翊霜不杀他。   段翊霜说:“我明白的。”   只需要这么四个字,穆常就注定了要跟他走。   段翊霜不是个很纯粹的侠客。   他的善良与漠然总在一线之间。   他既说穆常没有太大的过错,又说穆常应该为了无辜的人赎罪。   踏进寺庙,和段翊霜分别的那天,日头很大。   晒得厉害。   穆常双手合十,站在门前。   段翊霜就和他默然对望。   许久。   段翊霜忽而听到穆常问:“老段,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有没有过那么一刻,像我当初那样,哪怕明知道屠人满门是件错事,却还是孤注一掷地想要去做?”   段翊霜眉眼间笼了层霜。   又冷又淡。   段翊霜梦到自己在回答:“没有,我不会孤注一掷。”   那句话音落下,他却听到有人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说真的?”   竟是薛兰令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小翊:我一视同仁,不会孤注一掷,我很公平,不会搞特殊。   小翊:真香!   教主:我丧心病狂,不择手段,我无情无心,我不会爱任何人。   教主:真香!   穆常:你这么多年第一次梦到我,就是为了梦到薛兰令吗!!(不敢置信) 第三十七章   梦里所有都变得迷蒙难明。   穆常的面目也逐渐化为道道不可深究的虚影。   唯有另一个人影,清晰而完整。   好像朝思暮想的人,就这般走进了梦中。   可那张脸模糊的轮廓里,竟又只是自己。   段翊霜也就随之懂得。   问这句话的人并不是薛兰令。   ——而是他自己。   薛兰令已回到了七刀门中。   他既不知段翊霜的梦境,亦不曾听到段翊霜的自问自答。   他只稍稍坐了一会儿,便又推门离去。   薛兰令不算很忙。   可他身为七刀门主的“心腹”,必然会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祝榭对他并不严苛。   甚至可以说,他完成的任务里,没有一桩,堪称绝对危险。   ——那些危险,是无论武功高低,凡是有心,皆可避免的。   薛兰令就这样回到了七刀门中。   然而他没有去见祝榭。   他知道,祝榭一定会先来见他。   也许是在某个深夜,又或许是在某个黄昏。   但不会是在清晨。   因为祝榭会带着酒来,所以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祝榭就绝对不会来。   那不适合饮酒。   薛兰令料想得不错。   他去锦行楼里见过烟柳花魁,那他的身份在祝榭的眼里,就不再是什么秘密。   他并没有刻意让烟柳花魁隐瞒自己的身份。   只要祝榭想知道,那祝榭就一定会知道。   ——纵然烟柳花魁和祝榭已经没有了情谊。   但情谊的结束,并不意味着交易也会随之消失。   祝榭从前喜欢去锦行楼。   不代表祝榭如今不会去。   祝榭从前喜欢烟柳花魁,也不代表他现在还会喜欢烟柳花魁。   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   但彼此的利益是很难去轻易割舍的。   所以薛兰令在找上烟柳花魁,顺其自然般问起七刀门时。   他就已做好了与祝榭见面的准备。   不是以精英杀手和门主的身份。   而是以薛兰令与祝榭的身份。   祝榭也做好了这个准备。   祝榭提着两坛酒,在黄昏晚霞最为浓烈的时候,太阳最为赤红的时候。   祝榭与薛兰令在七刀门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上停步。   他们席地而坐,不在乎泥土灰尘,也没有刻意挑选什么风景。   这里只适合眺望远处的高山,适合吹一阵风,看丛生杂草。   没有任何值得欣赏的风景。   也没有酒桌。   酒杯放在地上,和酒坛一起,也和他们一起。   但酒一定会很干净。   因为他们要把酒喝进肚子里。   所以就算这里的泥尘能让衣服、鞋袜变得脏污,祝榭带来的酒,也还是会很干净。   祝榭先斟了两杯酒。   祝榭道:“你去了锦行楼,问了关于七刀门的事情。”   薛兰令道:“不错。”   他们开门见山,没有多做寒暄。   也许是彼此都很了解,没有意义的虚与委蛇,只是在浪费时间。   祝榭又道:“你却可以直接问我,倒不必去问烟柳花魁她们。”   薛兰令道:“若我只是门中的杀手,那我得到的答案,不一定会是我想要的答案。”   祝榭问:“你为什么想知道七刀门?”   薛兰令低声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想知道呢?”   祝榭道:“你有你的道理。”   薛兰令道:“你可以猜想我的道理。”   祝榭道:“不如你也来问些问题,让我慢慢猜你究竟有什么道理。”   薛兰令淡淡一笑,执起酒杯,先将酒水一饮而尽。   薛兰令问:“你觉得我与七刀门有仇?”   祝榭道:“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   薛兰令问:“你以为我和七刀门有旧?”   祝榭道:“这是我的第二个想法。”   薛兰令问:“你又想,我只是好奇七刀门而已,其实没有任何别的目的?”   祝榭道:“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薛兰令道:“我的确很好奇七刀门,想知道为什么七刀门会是个杀手组织。”   祝榭道:“七刀门从前并不是个杀手组织。”   薛兰令道:“我已知道了这个过往,但我之所以要探听七刀门,是因为我还想知道——七刀门知道多少事情。”   他的一句话里有未尽的深意。   祝榭不可能将这种深意当成理所当然。   这些深意只意味着,薛兰令的目的就藏在这里。   祝榭沉思片晌,问:“你想通过七刀门知道什么事情?”   薛兰令道:“若我直说,那祝门主就会显得很没有诚意。”   祝榭只得给他斟了杯酒。   祝榭道:“你已知道我的身份。”   薛兰令道:“祝门主是想说以前的身份,还是现在的身份?”   祝榭道:“以前的身份与现在的身份,又有什么区别?”   薛兰令轻之又轻地反问:“祝门主以为呢?”   这就像是兵不血刃的交锋。   祝榭仰头喝了杯酒。   他叹道:“不错,我以前是白阳山庄的人,我甚至坐到了护法的位置上。我很得庄主的重用,为庄主做了很多的事情。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薛兰令的目光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那双眼睛在凝视远处的高山,似乎山巅有漂亮到极致的景色,让人挪不开眼。   祝榭又道:“可我和你很不一样,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去问,白阳山庄是什么?我只觉得庄主重用我,我就要为庄主做无数的事情,哪怕要我的命,我也要报答庄主的知遇之恩。”   薛兰令道:“可你现在却是七刀门的门主。”   “不错,我现在只是七刀门的门主,而不是白阳山庄的护法,”祝榭深吸口气,沉声继续,“而我之所以来到灵门城,做了七刀门的门主,却是因为庄主的命令。”   薛兰令淡淡应话:“愿闻其详。”   祝榭道:“那年庄主交给我一个很特别的任务,他让我去灵门城,去一个叫七刀门的地方。庄主说,七刀门在江湖上声名不显,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这个组织却很重要,要我一定要在七刀门站稳脚跟,为庄里好好做事。”   “我很信任庄主,是庄主给了我出人头地的机会,让我能在庄里做个有头有脸的人,而不是路边的乞丐、任人宰割的鱼肉,这让我毫不迟疑,我答应了庄主,并且发誓一定会完成这个任务。”   祝榭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将之饮尽,他继续道:“最开始的时候,我来到灵门城吃了很多苦,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七刀门的下落。可我必然要完成这个任务,所以我做了很多努力,终于,得到了进入七刀门的机会。”   “那时的七刀门可没有月圆集会,可七刀门也有任务——却不是杀人。那时的七刀门,其实,是个情报组织。”   所谓情报组织,正如天机门一般,能通晓江湖中的大事小事,甚至隐秘之事。   只有他们不愿意说出口的,没有他们无法探听到的。   然而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祝榭猛地捞起酒坛,狠狠灌了口酒,“在我越来越了解七刀门,得到门主赏识的时候,我越来越知道,我以为的都只是我以为!我算什么东西!我真可悲、可怜,甚至可耻!我恨自己,我甚至恨不得想杀了自己!”   “可我不能,”祝榭眼露痛苦,他紧紧蜷着手指,颤声道,“我发了誓,庄主对我也有知遇之恩,等门主死后,我接任了门主,庄主对我很满意,让我交出江湖上所有的情报。我手握七刀门,我就可以颠覆这个情报组织。”   薛兰令道:“可你现在是七刀门的门主。”   祝榭道:“不错,我没有听从庄主的话,我没有交出江湖上所有的情报。我叛出了白阳山庄。”   薛兰令便落了目光在他的脸上。   那目光有些温柔,又带着让人沉迷的吸引力。   薛兰令问:“为什么呢?”   祝榭回答:“我不愿让这样的人得到江湖上的情报!任何一件都不想!他对我的确有知遇之恩,可当我身为门主,能够翻阅更多的情报时,我便知道,这世上任何恩情都可以作假!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我还不够了解!”   薛兰令道:“所以你现在成了七刀门门主,不仅和白阳山庄毫无关联,还和白阳山庄势不两立。”   祝榭点头:“这是我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正因为我在这个暗无天日、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苟延残喘着,我才能保持清醒,不变成庄主的傀儡与工具!我可以做一个人,而不是他趁手的武器!”祝榭的声音里浸满了恨意,“终有一日,我要走出去!”   薛兰令淡笑道:“你会走出去的。”   祝榭抬眼看他。   祝榭忽然道:“你的刀法很好。我似乎曾经见过。”   薛兰令道:“我不会用刀,我用匕首。不过……”他轻声,“匕首亦是短刀。”   ——“我少时认识了一个人,我们都叫他酒鬼。酒鬼喜欢喝酒,无论去哪个地方,他必然在腰间挂着个酒葫芦。他教我拳法,教我如何用匕首取走别人的性命,教了我很多很多,我把他当作老师、朋友、知己,直到他死了。”   薛兰令垂下眼帘,指尖抚上杯沿:“他死的那天,是深夜,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血,除了血,只剩下血。可他的酒葫芦很干净,没有一丁点儿的污渍。我打开酒葫芦时,里面的酒还是新酿的,很香,也很干净。和他那么肮脏的身体完全不一样。”   祝榭的眼珠狠狠震颤着。   他张大嘴,痴痴看着薛兰令,心似乎都要跳出来了。   薛兰令道:“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   祝榭闭了闭眼,他道:“好!你……只要你杀了黎星辰,我就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   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黎星辰身上有太多庄主的秘密,你若擒到他,一定要拷问出所有之后再让他死。”   薛兰令没有任何迟疑。   他为自己斟了杯酒,轻声道:“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二卷快要结束了, 第三卷的主角是黎星辰。   关于教主到底喜不喜欢小翊,爱不爱小翊。   这个时候想要知道答案,那就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其实看一直的剧情就知道,教主是个有血海深仇又厌世的,他只想报了仇就去死。   所以他没有什么时间思考情情爱爱的东西,也不觉得情爱有什么了不起。   而小翊也从来不以情感裹挟教主,更不会追究爱不爱喜欢不喜欢。   他们最终能在一起的原因就是他们的灵魂可以共鸣。   小翊能理解教主的所有,无论是厌世、仇恨、痛苦、谎言、骗局,小翊永远都不会质疑、责问、对此失望或想去承担。   小翊是一直纵容教主的,而他站在很理性的位置,不被情爱左右。   这才是教主最终会爱上他的理由。   小翊永远不会问爱不爱,他懂。 第三十八章   有琴弘和将这些事都做得很好。   他打理药田、整理药草,记录每一个被他医治好的病症,甚至是解毒的过程。   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要成为一个大夫。   因为他是春秋谷谷主的儿子,所以他也就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有琴弘和也不排斥做一个大夫。   他可以说还很享受。   他从小到大都对奇毒剧毒很有兴趣。   但他是不爱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   有琴弘和更痴迷制毒解毒,炼药炼蛊。   如果他不是春秋谷的谷主。   那他也许更乐意做个这样的人。   但人与人总会有自己的责任。   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做就可以做的。   就像他和薛兰令两个人。   彼此都逃不过身份的舒服,走不出这层层的桎梏。   他也与薛兰令不同。   因为他可以放弃、停步, 随时随地,直到他厌倦所有。   段翊霜身上毒性尽去,已完全可以说走就走。   他也问段翊霜什么时候走。   段翊霜却还不想走。   或者说,段翊霜想等到和薛兰令一起走。   然而薛兰令迟迟没有回到春秋谷中。   薛兰令应下了祝榭的要求,没有急着回谷,而是先去了神梦阁。   神梦阁与陨星坞的事情仍没有个定论。   只是越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神梦阁对陨星坞的恨就越多。   少阁主的死在神梦阁与八大门派心中扎了根刺。   纵然到了最后只是场误会,这心结也不会轻易解开。   甚至可以说。   这心结永远都不会解开!没有解开的可能,也没有解开的必要了!   神梦阁已是注定会和陨星坞不死不休的。   而作为八大门派之一的陨星坞,更不可能对神梦阁低头。   真凶是谁已不是最重要的事。   因为这件事最终,不仅教神梦阁与八大门派离心,也让陨星坞在江湖中名声受损。   所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一旦触碰到了利益,朋友也会反目,兄弟亦能结仇,夫妻同样如此。   也正如薛兰令所想。   神梦阁与陨星坞,早就没了和解的可能。   神梦阁既失去了成为第九门派的资格,也失去了培养多年的少阁主。   但陨星坞确确实实没有对神梦阁出手。   只是很多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神梦阁如今在乎的,也不是谁取走了少阁主的性命,真凶是谁。   ——而是要如何在这种“失去”之后,在利益受损之后,再从陨星坞的身上成百上千地讨要回来!   薛兰令依然站在屋外。   他隐在阴影之中,指腹轻轻抚过刀鞘上的花纹。   秋娘的声音里满是悔恨:“若我当时、若我当时再快一步!也许少阁主就不会死!也许,我就能看到谁是那个凶手!”   那天的中年男子同样在劝说:“秋娘,你也别想太多。是陨星坞不顾情谊对少阁主出手,我们在那个时候又如何能知晓他们的谋算!能避一时,不可避一世啊!”   “可我还是后悔,”秋娘说,“只要再快一步!再早一步!”   “秋娘,你越是这么想,越会让自己难过。”男子叹了口气,“为了少阁主,我们绝不能沉溺于这种痛苦。秋娘,你要振作。”   屋中一片死寂。   良久,才传来秋娘的一声叹息。   薛兰令没有久留。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就会立刻转身离去。   他不爱浪费时间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把着刀,也还是没有回到春秋谷里。   他走在街上,人来人往,几乎所有人都会回头去望。   哪怕只是错肩而过,只可看见背影,也还是会有人无可自控去看他。   茶楼里说书人讲得正当精彩。   叫好声阵阵传来。   酒楼里高歌谈笑正当热闹,这声响也同样传得很远。   灵门城里的一切都让薛兰令感觉陌生。   可他又有几分熟悉。   他曾在茶楼里喝过最苦的茶,有人笑着说他年纪尚小,还尝不出苦茶的香味儿。   他也在酒楼里品过最烈的酒。   酒鬼爱酒,酒鬼却不肯让他喝酒。   酒鬼说:“少主还年轻,你现在喝酒醉了,也不知道醉酒的感觉。”   然而如今已有十九的魔教教主。   仍不知道什么叫做醉酒。   他不爱喝酒。   当他摸到那只干净的酒葫芦,又看到沾满血污的衣摆时。   薛兰令想。   他就算再要喝酒,也不会想喝酒。   他可以喝酒,但永远都不会再想喝酒。   他失去了酒鬼。   也就失去了这所有。   ——薛兰令不是个很容易感伤的人。   ——他看过便过,想过便抛之脑后。   笼罩在漆黑天幕下的春秋谷很安静。   薛兰令回到春秋谷时,只去见了有琴弘和。   有琴弘和正就着烛光清点连日准备的药草。   薛兰令站在他对面,将刀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有琴弘和道:“你原来还舍得回来。”   薛兰令道:“我当然会记得回来。”   有琴弘和道:“那再好不过。”   薛兰令道:“我要走了。”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   他不问什么时候离开,也不问要去往何处。   因为他们彼此有几分默契。   如果薛兰令想说,那薛兰令一定会说,而不需要他去追问。   薛兰令也的确开口:“大概是往北走。”   有琴弘和道:“北方有白阳山庄。”   薛兰令颔首:“七刀门的门主已知晓我的身份,他说,只要我杀了黎星辰,他就会告诉我所有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有琴弘和的手一顿。   他抬了眼帘,问:“你相信?”   薛兰令道:“他是祝榭。”   有琴弘和神情微动:“他居然是祝榭?”   薛兰令道:“这种人,做过黎明达的走狗,最是信得过的。”   有琴弘和道:“不错,黎明达不缺为他冲锋陷阵的狗,却很缺叛他而去的狗。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狗若是要反咬他一口,比什么都更痛。”   薛兰令道:“所以我相信祝榭。”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是黎明达唯一的儿子,你要杀他,可不算容易。”   薛兰令道:“那你说,我为什么要找你呢?”   有琴弘和问:“为什么?”   薛兰令不答,只淡淡反问:“为什么呢?”   有琴弘和又垂下眼帘。   他拨弄药草,拾起纸页慢慢将之记录。   他道:“你要我帮你。”   薛兰令道:“你只能帮我。”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认得我。”   薛兰令道:“那再好不过。”   有琴弘和又道:“黎星辰同无瑕剑有旧。”   薛兰令道:“那又与我何干?”   有琴弘和道:“他的毒我解了,可他不愿意走。”   薛兰令道:“他不需要走。”   有琴弘和道:“他会走的,不过是和你一起走。”   “我想不通一件事情,”薛兰令说,“他已经解了毒,为什么非要和我一起走。”   有琴弘和道:“这个问题应该问你。”   薛兰令道:“问我?”   有琴弘和道:“你没有做任何要求,他却心甘情愿要留下来等你,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必用毒?”   薛兰令睫羽细密而浓,落在烛灯的光里。   他没有开口,屋中很安静。   有琴弘和只好道:“与其说你是不想下毒,不如说你在下蛊。”   薛兰令道:“我不会下蛊。”   有琴弘和道:“坏人往往不说自己是坏人,会下蛊的,也可以说自己不会下蛊。”   薛兰令淡道:“论之下蛊,我在有琴谷主面前,岂不是班门弄斧。”   有琴弘和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你的蛊,和我的蛊,是不一样的蛊。”   薛兰令问:“你想说什么?”   有琴弘和道:“以蛊驭身,是下下策,以蛊驭心,方是上上策。”   薛兰令道:“你的意思是,我在以蛊驭心?”   有琴弘和笼在烛光里的面目有几分笑意。   他用手擦拭着药草上的泥土,悠悠道:“情爱之蛊,驭身驭心。”   薛兰令静了片刻。   “情爱之蛊?”   “当然,”有琴弘和道,“唯有心中对你有情,才会被你轻易驭心。”   薛兰令道:“什么算心中有情?”   有琴弘和道:“为之心旌摇摇,时时思念。”   薛兰令道:“这便是心中有情?”   有琴弘和道:“当然不止,但没有这个,就不算心中有情了。”   薛兰令道:“那日离开锦行楼时,我见到房中——”   “慢,”有琴弘和连忙制止他的完整形容,“薛兰令,你不会告诉我,十九年了,你连这种事都是头一回见到吧?”   薛兰令道:“容我提醒你一句,我被囚禁地七载。”   有琴弘和道:“所以呢?”   薛兰令道:“我近来在想,为什么我看到这种事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人,会是段翊霜。”   有琴弘和飞快看他一眼:“你有梦到过吗?”   薛兰令道:“我从不做梦。”   有琴弘和问:“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薛兰令道:“烟柳花魁同样说过,当经常想起一个人时,应当就算是喜欢。”   有琴弘和道:“你喜欢段翊霜吗?”   薛兰令认真思考了许久。   他说:“我不喜欢,他只是对我很有用。”   有琴弘和的神情万分认真。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薛兰令,你的确不是喜欢他,你只是想吃人。”   作者有话说:   谷主是真的很厉害的。   谷主就知道教主不会发现自己对小翊有、动心。   所以谷主痛心疾首:你那是喜欢吗,你那是馋他身子!   教主:我就知道,合理。   只有小翊在上大当。   谷主神就神在,他看出了所有,但又知道跟教主直说没有用。   所以谷主他,胡扯起来了。   胡扯的同时还不忘助攻。   有琴弘和,助攻界滴神! 第三十九章   段翊霜正在溪流旁洗剑。   溪水将剑锋洗得很亮。   这是段翊霜自己的剑,通身的蓝,又沉又深。   他对待剑就宛如对待挚友、情人般认真。   剑在他的手里,就胜过天底下任何一种武器。   段翊霜能将剑握得很稳。   他出剑的手也从不迟疑。   他从来都是个很理智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但他也会有不太理智的时候。   因为薛兰令总能让他变得感觉不像自己。   冷静与坦然伴着心慌意乱,一线之差、相距咫尺。   这是他的所有意料之外。   ——至少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段翊霜从不以为自己会遇到这样特别的人。   也许天下人人皆有相同与不同的一面。   段翊霜想。   他已很难做个“一视同仁”的人。   因为心太乱了。   乱得无力挣扎。   薛兰令这次没有带上刀。   刀是短刀,是他取过性命划出伤痕的匕首。   刀被留在了有琴弘和的桌上。   他是确确实实不爱用刀的,就像他不爱喝酒。   可以用刀、喝酒,却又不想用这刀、喝这些酒。   他在夜色里寻到了段翊霜的身影。   水声潺潺,天边星华缀满溪流。   恍惚间银河都似乎落在了他们眼前。   段翊霜洗剑时是十分认真的。   薛兰令站在一旁看了许久。   “我们要走了。”他忽然道,溪水里晶亮的光映在他的脸上。   段翊霜抬头望向他。   薛兰令道:“向北走,去北地。”   段翊霜便说:“何时启程?”   薛兰令道:“需要留些时日让有琴弘和好好准备。”   段翊霜道:“有琴谷主要和我们一起?”   薛兰令道:“是。”   顿了顿,薛兰令问:“你为什么不走?”   段翊霜道:“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问你,为什么解毒之后没有一走了之。”薛兰令说。   段翊霜道:“最初我们决定合作的时候,你说过,让我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是江湖闻名的侠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薛兰令道:“你可以不完成我的要求,因为我如今,没有什么能够让你停下脚步。”   段翊霜道:“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薛兰令便轻而又轻地反问他:“什么样的朋友?”   段翊霜道:“很好的朋友。”   薛兰令道:“刺过你三刀的朋友。”   “你也曾说过,我与旁人几无区别,段翊霜,在你的眼里,我应当也是芸芸众生的其中之一,谈不上独一无二。”   段翊霜仰着头静静凝视他。   半晌,段翊霜道:“你是很重要的朋友。”   薛兰令问:“有多重要?”   “或者说——我和你的知己至交,旧友新朋相比,能够比多少人更重要?”   他或许并不想要段翊霜的回答。   这种丝毫没有退路的问题,像极了天堑撕开之前的裂痕碎响。   轻微到难以听见。   却没有谁能阻止这裂痕越来越宽,直至裂隙成无底的天堑。   可段翊霜是要回答的。   段翊霜沉默着,用了很久的时间去思索。   然后又在夜风里开口:“你和他们不一样。”   段翊霜说:“我孤身行走江湖,结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从没想过要和谁走。”   和着潺潺溪流,他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温柔。   他被薛兰令居高临下地注视着。   剑在星夜里结满水色,烁烁闪耀着银白的光。   薛兰令忽然伸出手来。   那只食指先点落在他的眉间。   几乎没有人能立刻挣脱这片刻温柔。   段翊霜蓦然怔住。   带着凉意的食指从眉心滑下抚过,   薛兰令伸出手来,食指在段翊霜的眉间点落。   几乎没有人能立刻挣脱这片刻温柔。   段翊霜也怔住。   直到薛兰令俯身凑近了,扑面而至的艳色将他惊醒。   耳边有风。   风里有绵绵春雨,丝竹乐音,琴弦拨动时的第一声清吟。   他听到薛兰令在问:“你只想和我走?”   段翊霜觉得那阵风吹到他的眼里。   因为他醒后更觉失神空空。   段翊霜轻轻点头。   薛兰令笑了起来,又问:“你只想留在我的身边?”   段翊霜也再颔首。   薛兰令的那张脸比离得更近了,仅以一根食指相隔。   段翊霜睁大了眼睛。   薛兰令的第三个问题落在夜色里。   ——“那你能为我死吗?”   这七个字很轻。   段翊霜也极轻地回答:“我不会。”   这个答案本该是最不应该诚实回答的。   任何人听了,都难免感觉失望。   薛兰令却还是在笑。   眼下的泪痣被浅淡的笑意牵扯,竟似夜里无声盛绽的赤色蔷薇。   他将食指屈起,和拇指一起捏住了段翊霜的下巴。   他问了今夜的第四个问题。   “我可以吻你吗?”   段翊霜没能回答。   春秋谷的夜色难得温柔。   薛兰令吻下去时,并不让人感觉冰冷。   他的手指很冷。   可他的吻却薄软如一片云般轻。   剑身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段翊霜握紧了剑柄,绯意自颈后飞速蔓延至颊侧。   世人喜欢摘星揽月,也满心渎神绮思。   浑浑噩噩,所以不知所终。   心旌摇摇,所以朝思暮想。   薛兰令松了手,揽在他的肩上,忽而将人打横抱起。   屋中只燃一盏烛灯。   垂落的青纱掩下所有。   薛兰令在春秋谷中多停留了几日。   前往北地的路并不易走,甚至可以说是崎岖难行。   有琴弘和上次前往时,是被人三跪九叩恭恭敬敬请去的。   “一个响头都没少,”有琴弘和懒懒坐在摇椅上,“不仅磕得响,还要说我是天下第一的神医,不止如此,我让他们学狗叫,他们便真的会叫出声儿来。”   薛兰令斟茶饮了一口,问:“所以?”   有琴弘和道:“别人给我磕头听我的话,才好不容易把我求去了北地。你薛兰令只需要一句话,我就得抛下这春秋谷陪你去,我实在太善良了。”   薛兰令道:“让别人给你磕头学狗叫,也算你善良?”   有琴弘和嗤笑:“至少我陪他们去了北地。”   薛兰令道:“没有趁此机会扬名天下,看来谷主还不想让春秋谷重现江湖。”   “重现江湖?上一任谷主总想春秋谷成为神医谷,恨不得全天下的大夫都来这里集思广益,普度众生。”有琴弘和漫不经心道,“我和他不一样,我不喜欢济世悬壶,也不乐意救一群蠢人。”   薛兰令道:“你说得不错。”   有琴弘和又轻轻颔首,忽而问:“倒是你,最近夜里都不回房,是去了哪儿?”   薛兰令支颌浅笑:“我和段翊霜在一起。”   “商议去北地的事情?”   “不曾商议。”   “那你是在向他探听黎星辰的事?”   “我也不曾探听。”   有琴弘和不由奇怪:“那你一整夜和他都聊些什么?”   薛兰令眼帘微垂,睫羽似蝶翼振翅般扑闪掩下。   “我与他聊吃人的事。”   有琴弘和立时从摇椅上坐直了身。   他看着薛兰令,双手紧紧扶住两边的扶手,不太能理解地追问:“你和他聊什么吃人?”   薛兰令却不看他。   “我听你说的,觉得有些道理,”薛兰令的声音低哑,“所以我想,反正世上有趣的事情太少,为什么不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有琴弘和道:“……你就找到了乐子?”   薛兰令道:“看你的样子,你应该是没有体会过的。”   有琴弘和道:“不,我想不通,他怎么会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呢?”   “通常来讲,若是喜欢一个人的话,绝对是不会容忍自己不明不白、毫无名分的。”   “做这种事情,还需要什么名分?”   有琴弘和道:“当然需要。”   薛兰令道:“可我只是问他可不可以。他便说了可以。”   有琴弘和深吸口气。   他问:“你确定你只是这么问了一个问题?”   薛兰令倒是想了想。   薛兰令又道:“这么说来,我忘记了他有个口不对心的毛病。”   “……这又是什么毛病?”   “偶尔心口不一罢了。”   有琴弘和突然灵光闪现,低声道:“你实话说,你是不是动手了?”   薛兰令也报以更低的声音:“你说的哪种动手?”   有琴弘和:……   离开北地的那日,天光正好。   薛兰令送回了七刀门的令牌,在城门口回望。   灵门城其实是故地,是旧居。   他曾在这个地方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事情。   有琴弘和站在此处,也有几分追忆。   有琴弘和道:“我还记得,这左边墙上的刻痕,是我们当初比试轻功时留下的。你可是谷主见过的最有武学天赋的人,那时我比不过你,还想过要在你的饭中下毒。”   “可你却没有给我下毒。”   “那是因为我看到你比我更会用毒,”有琴弘和叹息,“我那时就知道了,若我要毒你,不是失败了,就是和你同归于尽。”   薛兰令便笑了:“你很有自知之明。”   有琴弘和道:“幸好我那时没有拼着这一口气给你下毒,不然如今世道,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那该多么寂寞。”   薛兰令问他:“你原来会觉得寂寞?”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搭在薛兰令的肩上,靠近了才开口:“在那群人请我去北地之前,我在谷里都快要发霉了。本来想着出去毒一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再风风光光被人请去解毒——可我还没来得及,就有人先找上门来了。”   薛兰令道:“所以见到我,你是否很高兴?”   有琴弘和笑着应答:“不然呢?别人三跪九叩才能请到我,我却只要你说一句话就打定主意陪你走。”   “这天底下,也就你我还活着。”   —病骨思·完—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结束啦。 第三卷:感情线大概进行一个五分之二的进步,小情侣(假的)冷战(真的),意味着感情飞速进展了。狗头 第四十章   她躺在地上,枯草垒成了堆,阳光不偏不倚照在她的头顶,将她原本就有些发黄的头发衬得更为发黄。这间地牢其实不算很大,统共也只关住了她一个人。   阳光很温暖,她能感觉到暖热的温度,也能想出今日,外头一定有个很好的天气。   她还活着。   她却不如死了。   那她为什么还活着,又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蜉蝣不过朝生夕死。   她却还活在世上。   阳光这么温暖,外头的云都很洁白,只要她是活着的,她就可以看到天底下很多美景,走许多的路,享受阳光、享受花香、享受所有她还没有享受到的东西。   任何人想到这种时候,都会萌生出想要活下去的意念,会有强烈的愿想。   然而她不一样。   她想到这些,只更遗憾自己还活在世上。   她恨自己。   这是为什么呢?她为何要活着?   那一剑不偏不倚正正刺中她的心脏了。   她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可她没有死。   她被关在这间狭小的牢房里,终日与老鼠蟑螂为伴。   她不觉得紧张,也毫不庆幸。   她只遗憾自己活着。   对于一个迫切想死,又极力寻死的人来说,她目前所遭受的一切,都不算什么。   她闭着眼睛,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放得很轻。   脚步声在她的附近停了下来。   她听到有人说话:“我来救你。”   这世间哪里还有人可以救她?   她睁开眼睛,侧过头去看发出声音的人影。   然后她瞪大了眼。   她沙哑着声音向他嘶吼:“是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   ——《 第三卷·诀别时》   ……   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那道身影来临。   持刀、握剑、双手紧紧拢成拳头。   蹲守在山林之间,灌木丛中,每个人的目光里都藏着势在必得!   这一次必然要成功!   他们要做什么?   在这杳无人烟、崎岖坎坷的山路上?   黄昏是那么的暗。   天边的晚霞红得鲜艳亮丽,映得他们的刀与剑都满身赤红。   他们要很有耐心地等那个人。   等到了就要立刻出手!   机会只有一次,不能失败!   他们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无论是机关的布置,还是对情报的把控,他们胸有成竹,料定了那人必定会来。   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柳三抹了把脸上淌落的汗:“先说好,咱们做了这件事,都是为了行善积德,”他说,“之后若是被人追究,任何人都不可出卖兄弟!”   “三哥说得对!我们今日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惩恶扬善,要是有谁骨头是软的、脚也直不起来,急慌慌会给旁人跪下的,趁早滚蛋!”郑六立刻给他撑起场子。   “二位兄弟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事可是咱们自己商量着做的,到时候就算有人追究,兄弟们就算是咬死了舌头,也断不可能出卖任何一个人。”   “当真吗?”郑六问。   “当然是真的!”数十道声音这样应他。   长长的山路上又立刻安静了。   要保持这样的安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纵然太阳快要落山,不再像晌午时当空正挂,烧得人浑身滚烫,汗流浃背。   但在这种时节蛰伏于山林之中,仍是很需要毅力才可成事。   会热。   更会被虫蚁叮出大大小小的疹子来。   他们更不是专业的杀手。   要忍受闷热的天气与不断往身上爬的蚊虫蚂蚁,就是件困难的事。   这种事不容易做。   但他们都觉得,只要把事情做好了,做对了,这场苦便很值得。   很快、很快,太阳落下山顶一半的时候,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从远远儿的路上,马儿飞奔,挂在四角的铃铛叮叮啷啷直响,那马车拐了个弯儿,跑得近了,正要从他们眼前飞奔而过。   ——就是现在!   柳三大喝一声,抄着他在炉子里打出的长刀,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   一众兄弟紧随其后,手里把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武器,风风火火也跟着追出,站在柳三左右,并成一排,又隐隐以柳三郑六为首。   那辆马车没有从这堵人墙中穿过。   驾车的人勒紧缰绳,马儿只往前跑了两步,便停了下来,立在原地。   柳三高喝出声:“今天我们兄弟就要替天行道!”   堪称一呼百应。   山路上立时响彻他们要替天行道的回音。   若他们拦住的当真是想要拦住的人。   那到底会是个什么光景,谁也不得而知。   可他们没有拦住想要拦住的人。   这一群人拦下的,是薛兰令几人的马车。   有琴弘和也是头一回被人正大光明拦路,甚至叫嚣着要“替天行道”的。   经历可谓新鲜。   他懒懒屈膝,背靠着车厢,捏着鞭子的手紧了紧,却又笑道:“你们要替天行道?也不知是要行哪个道?”   柳三怒然:“你还好意思问?整个渭禹城谁不知道你做得好事?这些人怕你,咱们可不怕你!今天你休想逃过!”   说罢,那把长刀被柳三舞得带风,乍看之下,还颇有几分唬人。   柳三摆了架势,其余兄弟也紧跟着他,把个刀剑拳脚亮过一遍,已然有了些气势。   郑六又道:“渭禹城被你搅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你竟还有脸问我们行什么道?爷爷就告诉你!我们行的,是武林正道!”   “……武林正道?”有琴弘和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这四字,悠悠道,“我只听过北地香州有三大城,一为清井、二为康应、三为扶义,可从没有听过什么渭禹城。”   “好个贼人!”柳三迈步向前,双目圆瞪,“你做了那么多肮脏事情,现在竟还挖苦嘲笑、毫不悔改,今日,莫说你合该伏诛,就算你跪地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一语如石,投海而入,刹那激起千重浪。   郑六将手中长剑高举,便要带着弟兄们随着柳三冲上前去,教恶人伏诛。   然而他们将将齐齐踏出一步,那被有琴弘和靠着的车厢却响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那车厢有道小门,从里拉开,就在众人眼前,极慢地行出一个人影。   黑衣墨发,金羽白箫,却是个霞明玉映的少年郎。   柳三愣住。   郑六先叫了起来:“三哥,这贼人居然还绑了个人质!若非今次我等在这拦路,这么俊俏的小公子,岂不是就遭了毒手!”   “不错,六弟说得对,”柳三回过神,又迈前一步,对那黑衣少年抱了个拳,“小公子,你且宽心,我们兄弟今日拦路于此,就是为了教这无恶不作的魔头伏诛!”   他话音甫落,拦路的人群里顿时一阵嘈杂。   “柳三哥,别在这里废话了,这个魔头古怪得很,我们还是早些动手!”   “先让我来!三哥,我的拳脚功夫又精进不少,老师傅都说我能做个侠客了!”   “还是先让我和这魔头对一对!”   “三哥,让我来!让我来!我一定能打过这个魔头!”   郑六喝道:“胡说些什么!带你们来不是要出风头的,这魔头做过什么恶事,你们还不清楚?还想和他单打独斗?给你六只手也打不过他!要打,也该一起上!”   方才还豪言壮志的几人登时不敢再吭声。   他们小心翼翼瞥了眼柳三的神色,暗自握紧手里的武器,生怕下一刻便会被勒令滚回家中。   直到这时,那被他们当作人质的小公子才开口说话。   他问:“谁是魔头?”   柳三道:“就是你旁边这个人模狗样的东西!”   有琴弘和指了指自己:“说我?”   柳三道:“还能是谁,我就是在说你!”   有琴弘和道:“我怎么就是个魔头?”   柳三道:“你身背断珑居六十七条人命,居然敢说你不是魔头?!”   “断珑居?”   “北地有一断珑居,加入其中的人,皆是不会武功,却心怀大义的善人。”段翊霜的声音自车厢里淡淡响起。   柳三瞪大了眼睛。   郑六慌忙道:“三、三哥,里面还有个人质!”   段翊霜已同样走出了车厢,他躬身而出,站在薛兰令身旁,两人黑白相映,竟映衬得无比般配。   有琴弘和看他们一眼,识相地跳下马车,让出位置来。   柳三等人被这一连串的变化惊得脑袋都有些发晕。   他们只得问:“魔头这么怕我们,居然还带了两个人质?”   有琴弘和说:“我不是魔头。”   柳三便不再纠结,怒道:“你就是魔头!”   薛兰令半靠在车厢旁,手里却把玩着段翊霜略带薄茧的手指,他闻听此言,淡又冷地发问:“为何他是个魔头?”   柳三义正词严:“城里卖情报的王小四收了我七两银子,告诉我今日魔头就会在这里出现!”   薛兰令含笑反问:“这位王小四如此了解魔头,甚至比魔头自己还要了解?”   柳三一怔。   薛兰令又道:“其实他的确不是魔头,而是我的至交好友。他是个大夫,绝不会是个身背六十七条人命的坏人。”   柳三有些讪讪:“难道是个误会?”   “这当然是个误会。”有琴弘和笑意盈盈地接话,为表诚意,他随手拾起两颗石子,一掷而出,精准无误地打在路旁的两棵树上。   两息之后,那两棵树轰然倒下。   柳三等人目瞪口呆。   有琴弘和道:“事实就是,若我是你口中的魔头,就凭你说我人模狗样——”   “不必解释了,”柳三相当识时务,“都是误会,是我冒犯了诸位大侠,我柳三在此赔罪。”   薛兰令此时轻飘飘出声圆场:“既然是误会,我们便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我却有些好奇,你们所说的断珑居六十七条人命,又是何情况?”   作者有话说:   柳三兄弟们就是跑龙套递剧情的,设定上就不是专业江湖人士,全是一腔热血的小伙子。   教主和小翊现在的情况就是,没有谈恋爱,但比以前亲近了,出门在外都是睡一间房的关系。   简而言之就是现如今的一种不牵扯感情的关系。嗯!   黎星辰正在登陆中。   支线重要人物也正在抵达…… 第三卷叫诀别时,不是虐恋故事,但是个故事。   以及:支线所有主要人物都不会有恋爱关系!这篇文谈恋爱虐狗的只有教主和小翊。 第四十一章   “这件怪事发生在半个月前——”   柳三还记得,他随着骤然涌动的人群奔去断珑居时的情景。   人很多,人声也很嘈杂,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高声谈论,乌压压一片的人群里,他竭力分开他们紧贴的肩膀,从缝隙里挤进断珑居中。   断珑居还是断珑居。   那时天色正好,很亮,院中的石桌、荷花、茵茵绿草,都是一尘不染的。   以至于柳三还以为他听到的都是梦话。   然而那不是梦话。   断珑居当真被人取走了六十七条人命。   这样,断珑居就如此轻易覆灭。   没有任何人能想出会是谁做出了这等恶事。   嘈杂的人群里尽是对这桩惨案的惋惜与后怕。   “但所有见过当时情景的人都会明白,凶手必然只有一人!”柳三说。   很难解释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但当柳三看到倒在凉亭里的那些冰凉身体时,他就隐隐有些明白了。   为何许多人都说这件事是个怪事。   因为没有一人的身上是有伤口的。   没有伤口,更没有伤痕,不曾有中毒的迹象,竟是连挣扎都没有的。   然而当柳三仔仔细细探查的时候,他却发现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细节。   ——这些人的身体里都扎进去一根银针。   细长,取出时骤然发亮的尖角让人胆寒。   这种扎进不是说如同针灸一般的深度。   而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扎进身体之中,只留下一个不起眼的针眼。   这个发现让柳三寒毛直竖,心也跳得飞快。   但他不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像他这样足够细心的人有很多。   很快的,前来查探的人群里传遍了他们的这个发现。   就好像。   就好像凶手是故意如此留了个破绽一般。   那些银针扎进的部位皆不相同。   六十七个人,就有六十七个不同的部位。   最终,断珑居的这桩惨案,就成了无解的悬案。   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   甚至不知道凶手是男人还是女人。   什么样的人可以做到让六十七个人顷刻毙命?   什么样的人能将银针无声无息全部刺进?   谁的心里都有这样的问题。   柳三也有。   但让柳三没有想到的是,断珑居的这桩惨案,悬而未决之后,竟再无人追查。   与此同时,从其他城中赶来的人撤走离去后,渭禹城又陷入一片阴影之中。   他们的路断了。   那是座悬空吊桥,是渭禹城前后两城相连的必经之路。   横亘在悬崖上,已历经风霜整整两百年。   它从来没有断过。   可就在断珑居覆灭后,它断了,断得蹊跷,断得迅速。整座桥都掉入了悬崖深渊。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断桥之后,前城与后城想要来往,便必须要想出办法来。   他们决定造一座新桥。   这是个很合理的决定,旧去新来,总是这个道理。   但!   所有前去修建新桥的人,无一例外,也全部被那凶手刺进了银针!   魔头、那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渭禹城的所有人心底都这样想。   好好儿一座小城,如今家家户户,天光大亮才会开门,晌午之后立刻闭门谢客。   柳三不想让这件事永远悬而未决。   他从情报贩子王小四的手中买到了魔头的行踪。   所以特意叫上了兄弟们埋伏在山路四周,等着魔头到来时拦路偷袭,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他们遇上的不是魔头。   而是要赶去北地的薛兰令几人。   一件事讲到此处,确确实实是个误会。   柳三也有些疲惫。   他们兄弟几人为了埋伏魔头,置备了许多东西,甚至起早贪黑地自己练起刀法剑法,拳脚功夫来。   柳三并不明白,为什么比他们厉害许多的人不联手起来,让魔头伏诛。   反而像是失忆了般,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有琴弘和道:“有句话叫明哲保身。武功越是高强、名声越是响亮的人,都会珍惜自己的命,珍惜自己的名声。他们也会害怕,害怕这个魔头的武功比他们更高,会让他们输,甚至让他们丢掉性命。”   “这位侠士说得对!”郑六猛一拍桌,附和道,“三哥,兄弟们愿意跟着你在这儿埋伏,是因为我们有胆量!是兄弟!但城里那些自诩正义之士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呸!一群怂包!”   郑六如此开了个头,客栈里就此起彼伏响起兄弟们的抱怨。   大家都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人,也没有什么师父。   他们的拳脚功夫还是从城里一位老教头的手里学到的。   是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愿意陪着兄弟上刀山、下火海,愿意和兄弟一起拦路那个不知深浅的魔头。   但他们却不愿意理解那些武功明明很高,却只沽名钓誉,不敢与魔头战上一场,求个公道的人。   柳三也是才明白兄弟们心里的不满。   他叹道:“都怪我不好!如果我早些年习武,多向老教头学点儿别的功夫……”   “三哥,这不是你的错,谁知道他们成天吹嘘自己轻功卓绝,武功高强,竟连和魔头对上的勇气都没有!”   “当初要不是三哥善心,我们早就被饿死在城外了!若论大侠,谁都比不过三哥更像个大侠!”   “虽然这次我们没有见到魔头,可我们也证明了自己不是和他们一样的怂包!”   “没错,三哥,其实……我们之所以成为兄弟,不就是因为我们的功夫都不怎么样吗?”   “去你的!”柳三笑骂道,“就知道胡扯!”   他舒了口气,心情缓解不少:“几位接下来打算如何?”   薛兰令道:“继续赶路。”   柳三有些惋惜,可他还是一抱拳,站起身来,道:“如此,那就江湖别过!”   然而除了他,没有人动。   柳三挠了挠头。   薛兰令慢慢斟了杯茶,靠在桌旁,静默许久。   段翊霜道:“将这件事解决后再走。”   柳三眼睛一亮。   段翊霜话音甫落,四周齐刷刷飞过来无数道目光。   若是旁人被这种堪称殷切的目光注视着,难免坐立难安心浮气躁。   但段翊霜已经习惯这种凝望。   段翊霜仍然很冷静。   他也很冷。   他侧首对上薛兰令的眼睛,重复道:“我想将这件事解决了再走。”   薛兰令微笑:“那你要以什么理由说服我?”   这句问话似乎显得很不近人情。   有琴弘和坐在一旁,闻言,只用手盖住了额头,另一手对柳三摆了摆:“赶紧把你的耳朵堵住,眼睛捂住。”   柳三满脸茫然。   不过很快茫然就变成了震惊。   段翊霜说:“我不能坐视不管。”   薛兰令道:“你却还是个正人君子,天下间难得的侠客。”   段翊霜道:“因为我是段翊霜。”   薛兰令凝视他片晌,问:“你想用多少时间来解决这件事?”   段翊霜道:“尽快,最好是在十天以内。”   薛兰令道:“你也不担心那魔头不再出现?”   段翊霜却很坦然:“我还有你。”   薛兰令笑道:“就这么相信我会帮你?”   段翊霜颔首:“除了你,没有人会帮我,也没有人能帮我。”   “原来你这么会说话,”薛兰令凑近了些,眼帘微低,和段翊霜四目相对,“怎么平时听不到?”   段翊霜怔了怔。   他回过神来,转移话题道:“所以你要帮我吗?”   薛兰令道:“你都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若是还不帮你,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无情。”   段翊霜道:“你什么时候不无情。”   薛兰令低下头,将嘴唇贴在他耳边,声音轻轻,尾音随之下坠:“我不无情的时候,你见过的。”   离得太近,段翊霜心跳加快,不自觉攥紧了衣摆。   薛兰令又道:“我已经愿意帮你,所以,是不是应该有什么奖励?”   段翊霜颤了颤睫羽。   他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薛兰令退开些许,目光从上至下滑过他眉眼鼻梁直至嘴唇。   薛兰令说:“亲一下。”   亲吻已不是他们第一次做的事情。   可每次提及,段翊霜都有些窘迫。   他别过眼,有几分勉为其难的意味:“……可以。”   薛兰令却没有动。   段翊霜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落一个吻,羞怯同时又有些恼怒:“你不是要亲吗?”   薛兰令眼带笑意,轻声答:“既然是奖励,该是你亲我。”   段翊霜看向他。   愈发加快的心跳声阵阵响起。   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   眼前又只能看见薛兰令笑意盈盈的脸。   美色终究是最能杀人的。   谁也逃不过薛兰令这张惑人心神、摄魂夺魄的脸。   被他凝视的人,不惊于美色,也耽于神秘。   薛兰令像夜色里的雾,又像雾气中的夜色。   让人看过却不敢触碰,碰到了,又只觉得手心空空。   薛兰令还在等。   等段翊霜的一个亲吻。   段翊霜明知道他在等,却迟迟落不下这样一个吻。   论羞耻,好像更让人觉得如此的事情也已做过,没什么好羞耻。   可段翊霜从没有主动做过这一件事。   他耳尖极红,似乎在霞光里浸出艳色。   他仰起头,嘴唇轻轻吻在薛兰令的脸上,又飞速退开。   段翊霜不敢靠得更近了,他双手遮住面颊,绯红颜色却从掌心下蔓延而出。   薛兰令笑着伸手抚上他的耳垂。   薛兰令道:“不公平,我吻你从不是吻这里。”   段翊霜不说话。   薛兰令又道:“那哥哥就不能怪我要欺负人了。”   段翊霜还是没有开口。   薛兰令便了然:“原来哥哥想要被我欺负。”   段翊霜着急反驳,声音被捂在掌心后,显得有些闷:“我没有!”   已经站在旁边的有琴弘和叹了口气。   他看向捂住耳朵闭着眼睛的柳三。   有琴弘和幸灾乐祸地想,终于不是我一个人被恶心了。   作者有话说:   有琴弘和:你们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是什么日子了吗!   有琴弘和:当初就不该助攻,我是个小丑。   柳三:还好我捂得快,我看他们离那么近就知道,出大问题。   穆常挣扎着:我也要上线!我要阻止他欺负我兄弟!   有琴弘和:……   段翊霜:……   穆常:他怎么欺负你的?他是不是打你了?   有琴弘和:嗯嗯,啪啪啪地打,谁受得住啊。   段翊霜:…………   穆常:为什么你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不对劲?   有琴弘和:不,我很对劲。 第四十二章   王小四是渭禹城出了名的情报贩子。   他卖过许多真真假假的情报。   他的武功不高。   可他敢做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他也有所依仗。   他的依仗便是他还算不俗的轻功。   说不上独步武林,也能说是出类拔萃。   很多人都要找他的麻烦。   但很少有人能真的找到他,追得上他。   然而今日不同。   王小四在茶楼里喝完茶,扔下两吊铜钱,刚刚走出茶楼的时候,就撞见了柳三。   王小四记得柳三。   柳三也是渭禹城里出了名的人物。   出名在这个人总是爱打抱不平。   武功平平,无钱无势,世间像这样的人很多,但能像柳三这年十年如一日想要惩恶扬善的,却不算很多。   柳三就站在茶楼门前。   包子铺的笼屉升腾着缕缕轻烟。   柳三一见他,便喊:“王小四!”   这声音很大。   王小四听过许多次这种语气的声音。   他很有经验。   所以他没有迟疑,立刻逃走。   王小四的轻功名叫登萍度水。   登萍度水,也能飞檐走壁,起落间,如兔起鹘落。   王小四跑得很快。   他跑在房顶,柳三追在他身后,他翻身而下,穿过窄巷,柳三也还是在他身后。   王小四骂道:“奶奶的,你追我做什么!”   柳三也骂:“那你小子跑什么!”   王小四道:“你追我就跑!”   柳三道:“我还没追你就跑!”   王小四道:“谁知道你在那儿守着做什么,我当然要跑!”   柳三喝道:“你卖假情报给我,我要你退钱!”   王小四旋身一挂,足踏角檐登上房顶,他对柳三笑道:“卖情报的时候我可就说了,后果自负,概不退还!”   说罢急匆匆运使轻功,几个起落间跑得极远。   柳三被他远远儿甩在身后。   他的轻功在渭禹城里还找不到敌手。   柳三合该追不上他。   王小四舒了口气,哼着小调,踩在城南的一座凉亭上,转身腾空,跃上另一侧的高墙。   他双腿一蹬,坐在墙上,惬意地抻了个懒腰。   柳三当初买情报付下的钱他还没来得及用。   王小四又点数一番。   他当然也知道,无钱无势的柳三是如何付得起这几两银钱的。   柳三有兄弟。   柳三有非常多的兄弟。   王小四更知道。   如果柳三不想做个好人,想要做个坏人,那柳三就会成为土匪头子,山贼寨主。   柳三就有这么多兄弟,每个兄弟都愿意为了柳三上刀山下火海。   这是柳三的魅力。   哪怕柳三的武功平平,相貌普通,但柳三也还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王小四看准了柳三是个好人。   也看准了无论他要价多少,只要不高得太过分,柳三都会和兄弟们一起凑钱买下他的情报。   因为柳三是个好人。   所以哪怕他骗了柳三,这个好人也不会伺机报复、落井下石,暗中偷袭他。   王小四很聪明。   他看人准,也就心安理得骗了柳三这一次。   那几颗碎银被王小四握在掌心里。   王小四又低头在手上嗅了几下。   他长舒口气,感叹道:“这就是钱啊!”   王小四把碎银揣回了兜里。   他再抻个懒腰,跳将而起,跃下了这堵高墙,决定到了夜里,就要去醉花楼里喝酒听曲。   ——花光这笔“不义之财”!   王小四将算盘打得响亮,他哼着小调,理了两下衣裳。   他往前走过几步,忽而顿住了。   因为有人背靠着高墙,似乎正在等他。   王小四不认识这个人。   他的记性很好,所以他能确定这人他从未见过。   但王小四却笃定他是在等他。   他在挡他的路。   纵然这个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陷在阴影里,就好像在沉睡,还正在做梦。   王小四悚然一惊,他后退两步。   那人的确在等他!   陷在阴影里的身影,有着一双融入黑暗的眼睛。   没有亮光,却又正在看他!   王小四立刻就跑。   他没有任何迟疑。   他知道自己现在只能跑,也只敢跑!   风刮过他的脸颊,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所有的风都聚在一处,打得他的衣衫都猎猎作响。   王小四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翻窗、过檐、跳过两张屋顶,他踩在树枝上,跃过一条小河。   他跑得很远,他甚至跑出了这座城。   可他仍不敢停下。   他甚至是不敢回头!   他能感觉到身后压迫逼仄让人窒息的压制力。   王小四曾在一位江湖高手的身上感受过。   那种感觉让人不敢动。   让人生不出要逃跑的念头。   甚至于哪怕对方只是抬一抬手,胆小的都会立刻晕厥。   王小四懂这种感觉。   他深知身后的人武功远超于他,或许,也远超于他曾见过的那位江湖高手!   王小四没有任何时间。   他只能逃,一直逃。   他已没有空暇去想自己如何惹上了这样一个高手。   压在心头的声响愈演愈烈。   王小四的心跳也很快了。   他屏气凝神,大喝一声,忽而高高飞纵往前。   这是登萍度水的最后一式!   他的武学内力还不能支撑他将这一式发挥得如何惊人!   可他这一瞬间的速度,已经快过闪电,快过风,快过电光火石的一眨眼!   王小四感觉自己飞得很远很远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跑到了天涯海角。   然而这不是天涯海角。   王小四眼前一阵乌黑,他踉跄两步,轰然跪倒。   身后几近于无的脚步声渐渐响起。   王小四转头看去。   明光映耀之下,煌煌金阳洒落中,那人一身黑衣,高束马尾,垂眸看他时,左眼下的泪痣艳丽殊绝。   王小四不再跑了。   他已没有力气逃跑,也知道自己哪怕再跑十年,也逃不过这一遭。   王小四只能认输。   他很服气。   他不去想如何逃跑,什么时候逃跑,他很聪明。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逃跑的可能。   王小四瘫坐在地上,他抹了把脸上的热汗,哑声道:“公子年纪轻轻,内力武功却如此高强。我王小四,佩服。”   薛兰令没有应他的恭维。   只道:“你是渭禹城的情报贩子。”   王小四道:“是。”   薛兰令道:“你卖出的情报,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王小四咳了两声,道:“我知道的事情便是真的,我不知道的便是假的。”   薛兰令问:“那你知道多少真的?”   王小四道:“渭禹城里的九成事我都知道,剩下的一成,是江湖上带来的变数,我能力有限,并不能知晓。”   他已将姿态放得很低。   教他这样满口谎话的人字字句句说真话很不容易。   薛兰令轻抚过腰间玉箫,忽又从袖间亮出一道冰冷泛光的薄刃。   王小四屏住呼吸。   他不会去猜这个人会对他做什么。   他也想不到该怎样反抗。   但王小四不想死。   他就要做到保住自己的命。   沉默有时比大喊大叫有用,引颈就戮的人未必没有生机。   王小四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脸上竟带着些坦然赴死的情绪。   薛兰令却没有出手。   薛兰令只是把玩着那片薄刃,轻而又轻地发问:“这么说来,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将断珑居灭门,这个魔头如今又在何处?”   王小四点了点头。   薛兰令道:“你很诚实。”   王小四苦笑道:“我这不叫诚实,是已经认命了。”   若他满口谎言欺骗此人就能活命,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事实并非如此。   也就不必费尽心机去说谎。   薛兰令道:“那依你所见,断珑居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王小四低声道:“断珑居里没有一人习武,是个纯粹为了积善行德而成立的组织。”   薛兰令问:“没有一人例外?”   王小四道:“没有一人例外。”   “很好,”薛兰令的语气里已有明显的不耐,“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王小四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包括了他是否应该活下去。   王小四发着抖:“好。”   薛兰令问他:“你对白阳山庄,知道多少,了解多少?”   王小四立刻道:“我曾经去过扶义城,我知道白阳山庄!我了解很多事情,比江湖上许多传言里都更了解!我知道白阳山庄,我都知道!”   薛兰令道:“不必这么紧张,我若是要杀你,那你还不会感觉到痛,就已经死了。”   王小四毛骨悚然。   他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了,就连呼吸声都被他压得很轻。   薛兰令将那片薄刃贴在他的颈侧。   王小四的身体就软成了一滩水。   他不敢动,他害怕,他的心跳声在这山野间是最响亮的。   薛兰令轻声道:“你知道白阳山庄的什么?”   王小四道:“白阳山庄的庄主很多年来一直在做一件事情!是个秘密,没有人知道!但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做这件事,我也是听我师傅说的,我师傅从前是白阳山庄的护法,他临死的时候告诉我永远也不要去白阳山庄,让我离黎明达越远越好!师傅说黎明达是个疯子,说黎明达七年前——”   “嘘——”那片薄刃被薛兰令用来抵在了他的唇间。   薛兰令淡淡笑道:“我知道了,你回答得很好。黎明达就是个疯子,白阳山庄,有震惊江湖的秘密。”   “你就要这么回答,在我以后需要你这么回答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带伤坚持写,哭了,好痛哦。   以及最近文风真的有大问题,非常大的问题,前几章一直抓不住我想要的感觉,写得我头大。   每次看温巨侠的武侠:太精彩了,欲罢不能。   看我自己写的:什么东西。   实在看不出感觉了,我最近就开始读古大师的,好歹救了救我干涸的形容。   我可能就是一种全新流派。叫仿温学古取杂水文派,我哭了。   黎明达:你要整我你来啊!   教主:你放心, 第四卷的时候我就来整你。   黎明达: 第三卷怎么不来!   教主: 第三卷的时候整你儿子。   黎明达:你两卷就整我家,你公平吗?   教主:你放心,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公平,就是TMD为了TMD公平!   黎明达:…… 第四十三章   蝴蝶就停在他的掌心。   只要他想要握住它,它就会立刻毙命。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是个很善良的人,无论旁人有多少看法,至少他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有琴弘和等来了薛兰令。   在黄昏走过,只剩下黑夜的时候。   蝴蝶一直在他的掌心,好像能在他的手上品尝到什么美食。   可他的手上没有这些东西。   他有漂亮的手。   能救人,也能杀人。   他手上碰过最多的东西是毒药。   有琴弘和应当是带着毒的。   他却还觉得不够。   他站在长长的街道前,夜色很浓,酒肆茶楼映下来的灯火有些暗淡。   他将掌心的蝴蝶拂去,却又被它不遗余力地追逐着,攀上了屈起的骨节。   有琴弘和道:“在江湖上能有这个功夫的人不多。”   薛兰令道:“这个人,也许你我都很熟悉,熟悉到了不想再见到的地步。”   有琴弘和笑道:“这世间没有我不想见到的人,因为我不想见到的,已经死了。”   薛兰令道:“我不想见。”   有琴弘和道:“也许你们很快就会再见。”   薛兰令道:“见过又会怎么。”   有琴弘和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从断珑居开始,如果有人诚心悔过,那杀了黎明达,比灭了断珑居更有诚意一些。”   薛兰令道:“断珑居的确没有任何价值。”   “它却也有一定的价值,”有琴弘和意有所指,“至少它的覆灭,意味着它曾经存在过。”   薛兰令道:“我也不需要谁插手。”   有琴弘和道:“以你如今的武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也不算是难事。”   薛兰令道:“可我永远都不会这么做。”   有琴弘和低声问了:“为什么?”   茶楼酒肆扬起高高的旗帜。   夜里来了阵风。   薛兰令望着夜色时总让人觉得他很孤独。   可他或许享受这种孤独。   人之所以清醒,就在于他很孤独。   越孤独的人越清醒。   心里有事,总好过糊糊涂涂。   薛兰令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他的性命,是下下策。”   有琴弘和问:“那什么是上上策?”   薛兰令垂下眼帘,他偏头看了眼有琴弘和手背上缓缓振翅的蝴蝶。   他伸出手去。   蝴蝶便似闻到了更甜美的香味般,毫不迟疑地飞到他的指尖。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示好。   至少在薛兰令看来是这样。   他漫不经心地抚上蝴蝶漂亮的翼翅,指腹下的触感柔软而细腻。   他拢下所有。   蝴蝶就在他的指间死去。   ——“这样死,无声无息,算不上什么公平,也绝没有公道可言。”   薛兰令的声音散在风里:“我要全天下都知道他如何人面兽心、道貌岸然,我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家破人亡,要他失去一切。”   “终有一天,我会让他跪在我的面前,匍匐在我脚下,要最不讨欢心,却最最卑贱。”   他展开手,舒展手指。   蝴蝶的尸体被碾碎了,只留下两面剔透薄亮的翅膀。   翅膀顺着风吹去的方向飘了起来。   薛兰令的目光落在翅膀上,竟似有几分眷恋神色。   有琴弘和极少在他的身上感觉到如此外放的杀意。   或者可以说。   他这段时日以来的温柔,足以让自诩了解他的有琴弘和掉以轻心。   他们也许会逐渐忘记。   忘记他身上背负着什么血海深仇,忘记他活到现在,走到这里,要的从不是“及时行乐”“快意江湖”。   薛兰令要的是淋漓鲜血,是天下大乱。   他是伸手搅动风云的落棋人。   长长的影子照在了青石上。   酒肆里有人喝酒胡闹,有人不发一言,喧闹与安静划分出两个世界。   段翊霜就坐在安静的一方。   他不喝酒。   他细心地看自己的剑,剑就被他放在桌上。   他周围没有人坐着。   哪怕他看起来并不凶神恶煞,也没有颐指气使要两坛酒来饮。   大家却都好像在惧怕他。   段翊霜不在乎他们的想法。   他只认真地检查。   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顾惜自己的剑。   他觉得委屈了它。   他最不爱委屈它,却偏偏又委屈了它。   也许是因为作为主人,段翊霜自己已是个委屈的人,实在没有更多心神去不委屈它。   他的指腹摩挲着剑柄。   他的目光落在剑锋上。   段翊霜却并没有想他的剑了。   他开始想薛兰令。   想他们究竟算什么,是知己还是朋友,是萍水相逢还是陌路不识。   可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因为他们或许什么都谈不上。   世上大多数的人,若是足够亲密,亲近非常,那再如何也是“熟悉”。   他和薛兰令却不是这样。   他不能说走就走。   薛兰令却做得到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但凡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人,哪怕他学到黎星辰和穆常半分“厚脸皮”,他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   ——仅仅是问一句,要一个答案,都像是在问天大的难题,是在要命。   他想得很深,也想得有些久。   他紧皱着眉头。   直到有人坐在他身旁,握着剑柄往右一推,将剑封回了鞘中。   那只手很冰。   段翊霜迟钝地回过神来,目光就停在他与薛兰令相贴的手上。   剑柄是蓝色的。   他最珍爱这深邃幽远的剑。   薛兰令的手却显得有些苍白。   比起让他珍爱,他更觉得心悸。   他对薛兰令的所有都很好奇,却永远也问不出口。   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   以至于每当想到一种可能,都会觉得痛苦。   他不认为自己会心疼。   因为薛兰令远比他所有的想象都更强大。   他只会偶然去想,想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一个十九岁就已能独步武林的人,装下这么多不愿启齿的心事。   段翊霜又在想薛兰令了。   哪怕他想的人就坐在他身旁。   薛兰令将掌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任谁也不会知道,这只冰冷苍白的手,将将取走过一只蝴蝶的生命。   因为蝴蝶太轻。   轻到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顺手折下一朵盛绽的花。   薛兰令就用这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薛兰令问他:“在想什么?”   段翊霜不能承认说自己在想他,不能说这种实话。   他只能回答:“在想一些事情。”   他知道薛兰令绝不会追问。   他不想说的事情,薛兰令永远也不会问。   就像他想知道的事情,他从不去问。   他们之间有距离吗。   那距离分明消失过,在夜里,在神智浑噩消却的一刹那。   他甚至觉得他爱过他。   但段翊霜无疑是个清醒的人。   他与薛兰令同样孤独。   因为走过的路太长,去的地方又太虚无缥缈,追求的东西总是很远很远。   一旦要走,要走到尽头,要追到结果。   路上就很可能丢掉所有。   这些拥有过和未拥有的,都会失去。   薛兰令又道:“我找到了王小四,他承认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给出的也的确是假情报。”   “但他确实听说过这个人,虽然不能确定是男人还是女人,却能确认,这样一个人,是来自扶义城。”   段翊霜道:“从扶义城来,那天机楼应该知道此人的消息。”   薛兰令道:“如果天机楼也不知道呢?”   段翊霜问:“那你知道吗?”   薛兰令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比起天机楼,还是自己去找比较适合。”   段翊霜问:“要怎么找?”   薛兰令温温柔柔地笑了:“去扶义城,总会找到。”   段翊霜却道:“你不想留在这里,你想去扶义城。”   薛兰令道:“我在扶义城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做。”   段翊霜侧首去看他。   唯有在这个时刻,段翊霜觉得自己有资格追问:“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   薛兰令却摇头:“不算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段翊霜问:“那算是什么?”   薛兰令靠近了他,那浅淡的香气似乎一瞬间就将他围困其中。   薛兰令说:“只要你求我,你听我的话,那我想做的事情,就可以暂时变成不想做的事情。”   段翊霜蹙了下眉。   他说:“你为什么总是想要我求你?”   薛兰令眼睛弯弯,恍似盛着星海银河般亮:“我很欣赏你的坚定,所以终有一日,我会找到你那个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破绽。”   ——那是他曾经在山间夜下说过的话。   段翊霜还记得,自己当初问他——“然后要如何对我?”   薛兰令说:“我会怎样对你呢?我也不知道。”   段翊霜的双眼微微睁大。   他一霎读懂了薛兰令现在的答案。   薛兰令也的确应下他的这份“读懂”。   薛兰令道:“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你的破绽,所以也就到了我该怎样对你的时候。”   段翊霜已知晓他究竟在做什么,又看到了什么破绽。   可段翊霜还是要问:“你看到了我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破绽?”   薛兰令点了点头。   他很少这么温柔,隐隐显出几分乖顺,像个极懂事听话的晚辈。   但他的声音与言语总是带着尖利的刀刃。   每一回,都会轻易扎进人心最深处的隐秘里,不沾血,不觉痛,却又什么都尝尽了。   薛兰令笑意盈盈同他讲:“你对喜欢的人毫无底线,这就是你最大的破绽。”   作者有话说:   有琴弘和: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教主:不会生孩子。   有琴弘和:???????   小翊:我真的是有底线的人。   穆常:没错,我作证。   黎星辰:的确,我作证。   朱子平:我也可以作证。   八大门派&全江湖:我们都可以作证。   小翊:但是我的底线对薛兰令没用。   众人:?????   有琴弘和:我可以解释,在薛兰令面前有没有底线都没用,因为薛兰令没底线。   教主:是的,我没有底线。   小翊:…… 第四十四章   世间有种不成文的规矩。   若是只有一个人做决定,那旁人都需听他的话,按照他所说的来做事。   可如果有两个人都可以做决定,就只能一方说服另一方才可成事。   段翊霜有这个决定的资格。   他能够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他觉得还没有到应该离开的时候,可也承认,薛兰令所说的话语,的确很有几分道理。   他们总不能在这里漫无目的等人上钩。   他们唯有主动。   他们在渭禹城多停留了两日。   时日一到,就要立刻启程。   要抓紧时机。   他们便在一日阴天策马离去。   出了城,要绕路而行,赶往扶义城的时间,应得控制在半月以内。   时间不能太长。   长了则会有变数。   这是彼此不需要强调的默契。   有琴弘和买下的是三匹良驹。   天底下做生意的人,都很会夸耀自己的商品。   所以他买下的,也都是千里挑一可日奔千里的好马。   他握紧缰绳,远远儿将薛兰令两人甩在身后。   刮来的风吹得很响。   扫在额前颊侧,就像冰刀子般利。   但很快,有琴弘和勒住缰绳,又停了下来。   他侧过身,对赶来的两人说:“前面有座小城,叫浔城。”   薛兰令问:“这座城有什么不同吗?”   有琴弘和颔首道:“有很大的不同。”   薛兰令问:“何处不同?”   有琴弘和道:“我从北地回来时,也经过了这里——但当时,这座城,还没有这般惊悚可怖。”   他说完,伸手指向浔城的方向,二人随他的指引望去,段翊霜眉心随之一皱。   那是座鬼城。   之所以要说它是座鬼城,是因为它真的就像有琴弘和说的那样惊悚可怖。   远方的浔城只露出一面城墙。   在如此黑沉的天色下,城墙上被高高支起的人,正被寻味儿而来的乌鸦啃食。   城下隐隐约约徘徊着几只鬣狗豺狼,低声吼叫着,似在垂涎那未能落下的美食。   没有人在城外。   这里冷清荒凉,像一座死城。   不会有人觉得这是正常的。   有琴弘和也做不到把眼前的事情归咎于“平常”。   这是场意外。   因为在他前些时日回往灵门城时,这里还并不是一座死城。   至少。   他没有听到过任何这里不对劲的风声。   浔城的转变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间。   甚至这种变化,连距离浔城最近的渭禹城也没有觉察到。   不,在这之中,有琴弘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想到的问题,薛兰令与段翊霜也能想到。   ——渭禹城是发现不了这件事的。   因为渭禹城在这段时日里,同样经历了一场剧变。   断珑居不明不白一夕覆灭,真凶迟迟没有下落。   好像所有的变数与怪事都聚集在了一处,在神鬼不知之时,没下了一张大网。   他们决定直接进城,一探究竟。   浔城的确是座小城。   里里外外,统共只有那么一点儿大小,骑着马走不过半个时辰,就已能将这里大大小小的地方全都走遍。   甚至能数清这城里有多少条街,多少家酒肆,多少座茶楼。   ——可城里却没有人。   浔城是座小城,但小城只为让人群显得更拥挤,看起来更要显得热闹。   但如今的浔城却不见半个人影。   家家户户紧闭门扉,长长的街道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处的确像座死城。   然而他们偶尔也能听到紧闭的房屋里,传出来低声交谈的声音。   ——这座城里有人。   但这些人都不愿意出来。   为什么?   任何变化背后都有一个源头存在。   有琴弘和试着去叩响一扇房门,却只引来屋里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咒骂,木门被撞得直响,似乎摇摇欲坠。   ……这里极不对劲。   有琴弘和道:“难道要我硬闯进去不成。”   薛兰令道:“也未尝不可。”   有琴弘和道:“那如果里面埋伏着什么绝世高手,我岂不是在送死?”   薛兰令道:“你若能送得了死,那天底下的人喘口气都会死。”   有琴弘和配合道:“你等着,我把门踹开,若当真有个高手要与我动手,你便帮我拦下,这总归不会出错。”   他说罢,当真抬腿欲踹。   然而这一动作还未做完,街边便响起嘈杂声响。   三人侧头望去,只见得有两人大步迈近。   一男一女,相貌都极年轻。   女子衣着利落,腰间别着一根长鞭。   男子却是紧皱着眉头,手臂粗壮,双手厚而宽,明显是修行的外家功夫。   他们与薛兰令等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片晌。   女子先抱拳道:“三位朋友不知从何处而来,意欲何为?”   有琴弘和整了整衣衫,哼笑道:“想要问别人问题,自己需得先报身份,这个道理,想必二位不会不知。”   女子一怔。   她再想开口时,身旁的人已不耐烦地说到:“我叫孟屿,这是我师妹花吟,我们二人是灵门城天鹤府的人。”   花吟只得苦笑:“是。”   有琴弘和道:“二位如此坦荡,我也直话直说。在下文飞清,这两位都是我的同门师弟,小门小派,不曾立名,便不多说了。”   孟屿道:“时间紧急,他们叫什么,你赶快说个名字,假的也成。”   有琴弘和道:“这位,薛兰兰。这位,段小翊。”   他明显敷衍的话语没有让孟屿二人心生不满,孟屿只点了点头,道:“此间事比较复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花吟的神色有些古怪,她低声道:“不再问问他们的身份?”   孟屿没有躲藏遮掩,反而道:“他们如果与这件事有关,在我们出现的时候,就会对我们动手了。”   花吟道:“可万一——”   孟屿摇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没有万一,我们不能在这里干等着,那位朋友还受了伤,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花吟听罢,虽仍有些忧虑,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孟屿的说法。   孟屿将几人带进了一座宅邸。   这座宅邸很宽,在浔城里也该是数一数二的富贵地。   但宅邸里除却满院子的杂草,再无其他摆设。   这里明显荒废已久。   孟屿先道:“我进去看看他如今怎样,花吟,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便是。”   花吟道:“当真要说吗?”   孟屿没有任何迟疑,点了点头。   眼见着孟屿的身影离去,花吟只得叹了口气。   她说:“这件事还需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个月前,浔城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凡是离开浔城的人,第二日,都会被人发现横躺在街上,身躯完好,勃颈处却有道极深的刀口。   一开始,只有一人、两人,然而不过五日,就连夜里没有及时回屋的人,也会遭此毒手。   那一回的第二天,街上摆出了十来具身中刀口的尸体。   然而做出这件事的人却没有刻意隐藏自己。   他自己现身,扬言天底下没有人能够抓到他,他要将浔城屠尽,让浔城变成一座死城。   花吟与孟屿远在天鹤府,收到了身处此地的友人来信,他们匆匆赶至时,浔城已变得死气沉沉,再无生气。   花吟道:“不过就在我与孟屿赶来的那一夜,我们见到一位侠士与那魔头交手,他本就负伤,再被那魔头在肩脊砍下一刀,险险丢了性命。”   但那魔头有言在前,凡是离开浔城,意欲逃跑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花吟两人不敢出城,只能寻遍城中医馆,自己挑拣出药物熬制,勉强为那位侠士疗伤。   这也就是孟屿不得不相信他们,赌这一次的缘由。   他们不能一直在这里坐以待毙。   必须要求变,找到一线生机。   孟屿很快就下定决心来见他们,也并没有多做隐瞒。   孟屿与花吟的确出自天鹤府。   除却对关系有所隐瞒,他们的名姓身份,皆是真实的。   花吟涩声道:“那魔头的刀法的确很好……我们实在胜不过他,也不敢与他拼命。三位若有心相助,我与孟屿,定不忘诸位恩情,为恩人们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意的。”   有琴弘和偏头看了眼薛兰令的神情。   他淡笑道:“先别急着许诺,让我们看看那位了不得的侠士是个什么情形,再做打算也不迟。”   他们进了屋,孟屿正坐在桌旁叹气。   与孟屿隔桌对坐的,是个看起来也很年轻的锦衣公子。   他穿得很好,剑眉星目,容颜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严肃冷淡。   花吟将他们带进屋中,孟屿也不意外,只道:“这就是我所说的,新来的几位朋友。”   他让开空隙来,教他们彼此能看得更清楚些。   有琴弘和站在最前面。   然而他将将看到那张脸,那般熟悉的眉眼,还未开口说话,薛兰令已然动了。   那是极快极冷地一片薄刃。   它曾高高飞起,划破喉咙,取走性命,也曾无声无息贴在颈侧,彰显着自己无与伦比的杀机,顷刻夺命的锋利。   薛兰令眼底沉沉,他身手利落,干脆得没有任何人能做出反抗。甚至在他们还未及回神的时候,薛兰令已经接近了锦衣公子。   他一手钳住那人下颌,冰冷透亮的薄刃也紧贴在人颈前。   花吟惊呼出声,孟屿也立即上前。   有琴弘和含笑拦下孟屿,悠然道:“何必着急呢,我的这位师弟很有分寸,绝对不会伤到这位侠士的。”   薛兰令也的确没有用这片薄刃划破颈上的肌肤。   他垂眸看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熟悉至极的脸,想起这七年来无休无止的、令人作呕的仇怨。   薛兰令轻轻笑了。   他柔声道:“黎少侠,你长得真像你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我之后几天三次会很忙,可能会停更,顺便攒攒稿子,会在下个星期左右入个V赚点小钱钱。   黎星辰出场啦。   是的,黎星辰,长了一张和他爹很像很像的脸。   有琴弘和:看到这脸就头疼想吐。   教主:看到这张脸就想杀人。   小翊:看到这张脸就很开心,他乡遇故知。   黎星辰:这就是他来打我而你在旁边看着的原因?   小翊:我没反应过来。   黎星辰:你反应过来了你怎么也不阻止?   小翊:我身体不舒服。   黎星辰:????   有琴弘和:(震撼)你身体不舒服还骑马,你不要那个了?   小翊: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有点累! 第四十五章   薄刃就贴在颈前。   冰冷。   黎星辰被一片轻若飞云的薄刃制在原地。   他不敢动,心跳得极快。   他很明白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他们从未见过。   这的确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头一回碰面。   黎星辰抬眼去看。   他最先看到薛兰令的眼睛。   没有笑意,没有杀意,没有恨意。   只有一片暗沉的漆黑。   这黑暗很冷。   就像薛兰令贴在他颈边的那片利刃。   锋利的刀刃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薛兰令不想要他的命。   薄刃并没有再近半分。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竟似与他十分熟识,又百般陌生。   黎星辰定了定心神,他问:“阁下认识我?”   薛兰令仍旧在笑:“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   黎星辰道:“阁下的意思是……?”   薛兰令道:“我认识黎明达。”   黎星辰眨了眨眼睛:“家父与阁下是有什么渊源?”   薛兰令颔首:“我欠他一条命。”   黎星辰便了然:“我白阳山庄身为江湖八大门派之一,本就该锄强扶弱,见义勇为,阁下若是曾受家父帮助,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薛兰令道:“可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黎星辰道:“阁下知恩图报的方式便是这样对我?”   薛兰令后退两步,薄刃一收,转而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黎星辰如此与他对视。   片晌,两个人又都笑了起来。   黎星辰道:“敢问阁下姓名?”   “薛兰令。”   “可是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的兰?”   薛兰令道:“是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的兰。”   黎星辰道:“有何区别?”   薛兰令道:“有何区别?”   黎星辰脸上带笑,道:“阁下却是个妙人。”   薛兰令道:“比不过黎少侠。”   黎星辰问:“阁下已知浔城中发生之事,不知又有何看法?”   薛兰令道:“真凶既然已经现身,那他定然有所企图,不如守株待兔。”   黎星辰苦笑:“却不知到了最后,谁才是真正的兔子了。”   薛兰令道:“黎少侠会是这只兔子吗?”   黎星辰道:“也许不会是。”   薛兰令道:“那便不会是。”   黎星辰道:“阁下有十分自信。”   薛兰令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自信的人。”   黎星辰道:“这样很好。”   薛兰令点了点头,他侧首,看向站在一旁的有琴弘和。   他道:“黎少侠伤势如何,还是请我的这位朋友探一探罢。”   黎星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有琴弘和青衫翠影,薄纱笼在细微的光亮里,就像丝丝缕缕缠绵交错的线。   真的是线吗。   竟让人觉得更像一张难以言喻的网。   有琴弘和就站在那里。   已听了许久他们明里暗里无数交锋的话语。   如今等到自己开口说话时,他不免抱怨:“你真不够意思,当我有用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   薛兰令道:“白阳山庄于我有恩,于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琴弘和道:“你都说了白阳山庄对你有恩,既然是你的恩情,那便是我的恩情。”   薛兰令道:“非要如此吗?”   有琴弘和道:“的确如此。”   薛兰令便道:“黎少侠,既然我的这位朋友也想报答一二,你大可不必客气。”   黎星辰道:“哪里哪里。”   众人退出了房间。   有琴弘和与黎星辰留在屋内。   这般单独相处,初次见面的人总会有些局促。   然而他们两人都不在这个范围之中。   有琴弘和顺势坐在桌旁,伸出手,先擒住黎星辰的手腕。   他眼生笑意,眉眼间竟现出几分风流。   有琴弘和道:“黎少侠的父亲身为白阳山庄庄主,搭救过的人想必不知凡几。”   黎星辰道:“家父的确说过,他行走江湖多年,最是爱行侠仗义,年少时候,他也曾如同现在的无瑕剑一样,去往各处,锄强扶弱,救苦救难。”   有琴弘和即有感慨:“黎庄主实在是个好人。”   黎星辰道:“家父曾说过,如今世道,要做一个好人并不容易,他所作所为,皆是无愧于心便足够。”   有琴弘和道:“黎庄主是个无愧于心的人吗?”   黎星辰道:“父亲当然是。”   有琴弘和道:“如此说来,黎庄主从未做过一桩坏事、错事,甚至让他后悔的事?”   黎星辰偏头想了片晌。   他并非一个喜欢空口白话的人。   他总要把前因后果想得很清楚,把自己听过的见过的合在一起来思索。   黎星辰之所以能成为段翊霜的朋友。   很大的可能,是他们彼此都喜欢理智地看待事物。   也许难免会被情感所束缚裹挟,但在黎星辰看来,他比许多人都要更“清醒”一些。   他思来想去,终究道:“我不曾听父亲提及过有什么后悔的事情。”   有琴弘和道:“那错事呢?”   黎星辰道:“父亲曾冤枉我偷了别人的东西,那是他犯过的唯一一次错。”   有琴弘和了然:“黎庄主却是个更难得的好人。”   “好人与难得的好人有何区别?”   “有的人是好人,他依旧会犯错,会伤害别人。像黎庄主这样难得的好人,很少伤害了谁,也只犯过这一次错,这便是与好人之间的区别。”   黎星辰道:“我的梦想也就是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   有琴弘和淡淡笑了。   他为黎星辰诊过脉,收回手道:“黎少侠很特别。”   黎星辰问:“我怎么特别?”   有琴弘和道:“我虽说极少行走江湖,但对于世间出了什么样的人,到底有所耳闻,看过一二,像黎少侠这样的人,我只在前些时日见过一个。”   黎星辰听他的话意,疑惑道:“我这样的人?”   有琴弘和道:“黎少侠可能从未听过,在这世上,有的人适合练剑,有的人适合习刀,有的人不善武功,还有一些人——他们是天生的药人之体。”   黎星辰一怔。   “何谓药人?”   “或许百毒不侵,或许生命力顽强,或许是极难过敏的体质,总之,”有琴弘和深吸口气,叹道,“药人难得,黎少侠也算是一个。”   黎星辰道:“这么说来,这倒是个很好的体质。”   有琴弘和颔首道:“确然。只不知黎少侠可否愿意做我的药人?”   黎星辰眨了眨眼睛。   他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有琴弘和道:“药人之体,自然便是可以做成药人的身体,黎少侠有能够成为药人的体质,能与我相遇,也算是天赐的缘分。只要黎少侠愿意,从此天下苍生,都可以得我们两人拯救。”   黎星辰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这远远不是黎星辰以为的“药人”。   黎星辰只得道:“什么才是做药人?”   有琴弘和道:“我会在黎少侠的身上下蛊下毒,以此来鉴别黎少侠的药人之体适宜如何用药,过程或许会很痛苦,可一旦确定了,能用这药人之体研制出新的毒药解药,那便是造福天下的好事。”   “黎少侠的梦想即是成为与黎庄主一样的好人,这样的善事,想来黎少侠也不会拒绝。”   天色乌沉。   分明方才还算是敞亮,转眼间却已是乌云罩顶,狂风欲作。   天光不亮,略略吹来的风也有些冷。   薛兰令与段翊霜等在屋外,就只能在这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吹冷风。   段翊霜是最先开口说话的人。   他道:“黎庄主没有救过你。”却是十分笃定的语气。   薛兰令道:“他救过我。”   段翊霜道:“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恩人。”   薛兰令道:“因为我不需要总是强调谁对我有恩。”   段翊霜道:“你十二岁时就已被关在禁地里,又会是什么时候被黎庄主救过一命?”   薛兰令笑了起来,他意味深长道:“救人未必要真的来救过,也许只是他丢过一把剑被我捡到了,我用这把剑猎过野兽活了下来,那他自然就算是我的恩人。”   段翊霜道:“所以黎庄主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哥哥为什么总要把事情想得如此复杂,”薛兰令道,“我说他是,他便是了。”   段翊霜没有因为他话语里的撒娇意味而动容。   段翊霜只道:“你想对黎星辰做什么?”   薛兰令问:“黎星辰是你的朋友?”   段翊霜道:“不止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知己至交。”   薛兰令道:“你很懂他?”   段翊霜道:“我了解他,但称不上是懂他。”   薛兰令道:“天底下被你了解的人不少,有了一个穆常,还有一个黎星辰。”   段翊霜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薛兰令轻轻笑了,他靠近些许,低头道:“那我算什么?”   段翊霜眼珠一颤:“我们不算是朋友。”   “为什么不能算是朋友?”   “……世上没有我们这样的朋友。”   薛兰令道:“那依照我们的关系,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应该很支持我。”   段翊霜道:“我只支持正确的事。”   薛兰令垂眼看他片晌,忽然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薛兰令低声道:“跟在我身后,就是你最正确的事。”   段翊霜没有回答。   他站在原地,迟迟未动,被滚烫热意烧得满眼雾气,整张脸都在发红。   作者有话说:   我看古龙先生的武侠:这遣词造句,简单,明了,大气,自然,合理,完美。   我看自己写的武侠:算了。   薛教主,老转移话题人了。小翊明明要问黎星辰会怎么样,他就是不说,欸,就是转移话题。   本文又名《很会的十九岁教主与他很不会的漂亮哥哥》   有琴谷主好坏哦,就骗纯情少年。   黎星辰:?   俞秋意:?   有琴弘和:不要造谣,我都是为了全天下,这是造福世人的好事!   俞秋意:黎少侠,你去吧。   黎星辰:俞大侠,你去吧。   有琴弘和:不要争,你们两个一起,我们造福上下五千年。   俞秋意:嗯嗯我不在呢做事情去了挂了   黎星辰:………… 第四十六章   他们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见面。   黎星辰很少想起他的这位知己至交。   因为他很清楚,友情不需要用一直回忆来维持,只要他还记得,那他和段翊霜之间就不会变得陌生。   段翊霜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江湖上出现。   他一贯如此,飘忽不定,捉摸不清。   他们就坐在房间里。   在黑夜。   黑夜里的蜡烛很亮,灯火就极刺目。   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   黎星辰道:“没想到会在浔城再见到你。”   段翊霜道:“我也没想到会在你受伤时与你再见。”   黎星辰苦笑道:“我受的这伤很不值当,”他叹息,“我没能把凶手拦下。”   段翊霜道:“至少你还活着。”   黎星辰点了点头。   他说:“可话虽如此,我却觉得,他当时并不想杀我。”   那一刀极快,极准,却又没有就着那准头砍下他的脑袋。   正正偏去一个角度。   这也是黎星辰这些时日来最想不通的问题。   黎星辰又道:“倒是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浔城?”   段翊霜反问:“你又为什么出现在浔城?”   黎星辰道:“我在找一个人。”   段翊霜问:“什么人?”   黎星辰道:“一个女人。”   他话语将落,又道:“这件事很复杂,却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段翊霜轻轻颔首:“我来浔城,只是要去扶义城。”   黎星辰问:“你去扶义城做什么?难道是想来白阳山庄寻我?”   段翊霜道:“我要找一个人。”   黎星辰问:“什么人?”   段翊霜道:“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   黎星辰疑惑再问:“你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人?”   段翊霜回答:“渭禹城的事你不知晓?”   黎星辰霎时了然。   他自知晓这件事情,因为断珑居在北地的名声不小。   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门派若是出了事,是少有人为之伸张正义、寻找真相、刨根究底的。   但如同断珑居这样在北地声名不俗的组织,却在一夕覆灭后无人过问,这本身就是一桩怪事。   黎星辰道:“你想过问这桩事。”   段翊霜道:“既然我见到了,总该过问。”   黎星辰道:“多年未见,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儿也没改变。”   “人总会改变,”段翊霜却说,“不过我的信念不会改变。”   黎星辰笑了起来:“你要去北地寻人,那我到时也可帮衬一二,不过在此之前,我尚有自己的事要做。”   段翊霜问:“你到底在找谁?”   面带笑意的人却没有立刻回答。   黎星辰坐在桌前,一手虚虚搭在桌沿上,他低着头,似在思索。   过了半晌,黎星辰叹道:“这是家事,也是丑事。”   “三个月前,我救了一个女人。”   这是家事的开头。   江湖上极少有人知晓,身为八大门派之一的白阳山庄内部,还有一座关押着“罪人”的地牢。   这里关押的“罪人”,之所以是“罪人”,不在于他们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或伤害过多少无辜之人。   只在于他们“背叛”或者“不服从”白阳山庄。   这座地牢被打造在白阳山庄的最深处。   在黎星辰成年之前,他对这座地牢是一无所知的。   直到他下地牢见过那个女人。   那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却已有很不年轻的年纪。   她甚至和黎庄主的年龄相仿。   可岁月在她的脸上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看起来光彩照人,依旧漂亮明艳。   但黎星辰见到她时,她躺在枯草堆上,在地牢里,在阴暗潮湿、只有细微天光照亮的牢房里。   她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害怕,没有期待,没有怨恨,空洞洞如同一个木偶。   她就躺在那里。   黎星辰以为她死了。   却能看到她呼吸时起伏的弧度。   他很好奇她。   他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会被父亲关在地牢里。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既不害怕也不怨恨。   后来黎星辰才从看守地牢的人口中知道了她。   她叫明玉坠。   据说曾是一个罪恶滔天的魔教之人。   她是地牢里唯一一个与白阳山庄无关的“罪人”。   她从不是白阳山庄的人。   也就不存在“背叛”或“不服从”。   而她之所以被关押在这座昏暗的地牢里。   只因为她是个魔教妖女。   可他依旧很好奇她。   他甚至觉得十分奇怪。   无论是哪一个魔教,最终都是由武林盟与八大门派共同裁决。   上至教主,下至教众,或生或死,或疯或癫。   绝没有将人关押在地牢里的例子。   明玉坠不该在白阳山庄的地牢里。   可她就在那里。   每一次他下到地牢去看时,都会看到她躺在枯草堆上。   始终维持着那一个姿势。   似乎永远都不会动。   她不吃饭,不喝水,老鼠爬到她的脸上,她也不会尖叫躲避。   她像是死了。   ——或许她恨不得立时就死。   可白阳山庄的人不会让她轻易去死。   每天都会有人勒住她的身体,从她口中灌入面汤粥饭,让她不至于饿死渴死。   她就在地牢里苟延残喘。   她活得好像很苦。   也许正因为活得这么痛苦,她才迫切想要去死。   但黎星辰觉得不是如此。   她活着,是因为她想要死,她却还不愿意去死。   她似乎在一心求死。   可偶尔她会哭。   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也不会动。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没在枯草堆里,只有零星的泪痕挂在眼角。   黎星辰见过她哭。   他就很想救她。   她让他觉得很怀念。   好像见到她,就见到了他早已亡故的母亲。   黎星辰开始向父亲求情。   他说“她曾经的魔教已经覆灭了这么多年”。   他又说“她已经没有武功了”。   他说了许多许多。   他也跪在父亲面前。   然后父亲问他:“你不会后悔吗?你的善良或许根本是错的!”   黎星辰反问:“那你不会后悔吗!”   他们不欢而散。   可最终他还是救了她。   因为父亲足够爱他。   当一个很有原则的人面对他深爱挚爱的人,他偶尔会抛下自己的原则。   黎明达就这样同意他带她出来。   ——然而这并不是所有事情的结束。   不幸的是,这是所有让黎星辰几欲离开、逃离痛苦的源头。   黎星辰的神情在烛光里显得晦暗难明。   他苦涩道:“……明玉坠被我带出地牢的时候,她一直在吼叫,她骂我,她说她恨我,她看到我的脸就想吐,她要杀了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恨我,我从没见过她。”   黎星辰深吸口气,又道:“父亲当时就等在地牢门口,她出去见到他就不再叫了,转而扑过去咬他。”   那也是黎星辰第一次见到温柔的父亲发火。   黎明达修的是外家功夫。   他的腿法生猛。   在明玉坠扑过去时,他就已抬起腿,踹出那一脚。   明玉坠就像一枚艳丽的红玉一样坠在地上。   她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腹部,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黎星辰吓傻了。   他看着那张脸,太容易想起他的母亲。   他想起母亲死前如花枯萎的脸,想起母亲呕着血还笑着牵他的手,让他以后好好跟着父亲,要做一个懂事的孩子。   黎星辰想起很多。   他跪在地上,哭着求父亲救明玉坠,他要救她,因为他没能救下他的母亲。   父亲又一次同意了他的请求。   ——但这真的是不幸。   黎星辰再见到明玉坠时,父亲在唤她“阿坠”。   她和他的父亲关系越来越暧昧。   黎星辰没有见过他们拥抱或亲吻。   但他却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再同最开始那般水火不容。   他愤怒。   他愤怒父亲背叛了他的母亲。   他想质问,却知道父亲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黎星辰决定去见明玉坠。   他想从明玉坠的口中要到答案。   ——可他没有要到答案。   ——因为明玉坠失踪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想离开。   他留在白阳山庄觉得压抑极了。   黎星辰还想找到明玉坠要那个答案。   他就这样离开了扶义城,再次踏入江湖。   带了一匹马,一把剑,一包行李。   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出门时前呼后拥,许多武功不俗的人在暗中保护。   他独自行走,直到下了浔城。   ——就在浔城栽了这样一个大跟斗。   黎星辰又叹了口气。   他为自己倒了杯茶,饮下一口,哑声道:“我还是不知道明玉坠的下落,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要做什么,我不怪她,也不恨她……我只想问她,为什么。”   段翊霜道:“她没有武功,不可能走太远。”   黎星辰点了点头:“可我将整个扶义城都找过了,我没有见到她,也没有人见到她。”   段翊霜问:“黎庄主没有找她?”   黎星辰道:“因为陨星坞的事情,父亲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知道明玉坠失踪之后,只派了人去搜查过几次,一无所获后便搁置了。”   段翊霜道:“那在黎庄主的心里,明玉坠是个不重要的人。”   黎星辰道:“可他却也因为明玉坠而背叛了我的母亲。”   “翊霜,我们是多年好友,知己至交,这等家事丑事我才愿意说与你听。其实我真的很怨父亲,他一直在我心里都是很强大,很完美的人。我从不觉得他会犯错。”   黎星辰强忍泪意,又说到:“可明玉坠的事情却让我发现,我的父亲,并没有十分完美。”   作者有话说:   明玉坠出现在了台词里。   是的,黎星辰和明玉坠就是卷首那段描述里的两个人啦!   本卷居然没有出现教主!真赤鸡!   以及教主吃醋真的好难好难啊,他就没有这功能一样,可能是因为有醋当场就解决了,所以让人感觉不出来。   小翊吃醋:酸,不得劲。   教主吃醋:当场就解决了。   发完你也没发现他吃醋。   如果想看教主吃醋那只有看冷战的时候了,毕竟冷战是因为小翊嘛。(被打) 第四十七章   有琴弘和懒懒靠在石头旁。   他抻着腿,足尖正好能点在池面上。   夜里也是很凉爽的。   他解了外面的薄纱,半敞着衣领,仰面朝着天顶的繁星。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和黎明达很不一样。”   薛兰令站在一旁,颔首道:“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会完全一样的。”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长得和黎明达这么相似,可见他们是亲父子。所谓亲父子,总要比别人更相像一些。”   薛兰令阖上双眼反问:“就像你和有琴谷主。”   有琴弘和道:“我没有他普世救人的善心,却也有与他相似的医术。”   薛兰令便问:“那以你所见,黎星辰与黎明达之间,相似在何处,又不同在何处?”   有琴弘和坐直了身。   他双手屈肘紧贴在石头上,脖颈的线条干净利落。   有琴弘和笑道:“他们一样自以为是,黎星辰却比黎明达蠢上不少。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放在他们父子身上,做儿子的却远没有做父亲的心肠狠毒。”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薛兰令问。   “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是好事,对于你而言,或许却该是件坏事。”   “哦?”   有琴弘和点了点下颌,悠悠道:“若是黎星辰不似他的父亲那般心狠手辣、颠倒黑白、是非不分,那你又要如何心安理得取走他的性命?”   “我答应祝榭,要杀了黎星辰。”   “可你会对没有做错事情的人下杀手吗?”他问。   薛兰令道:“我不像是这种人吗?”   有琴弘和道:“我不知道你像不像,我只知道我认识的薛兰令,绝没有这种无聊的嗜好。”   薛兰令道:“那你很了解我。”   有琴弘和却摇首否认:“我已是不了解你的人了。”   薛兰令道:“懂我未必是好事。”   有琴弘和道:“而我即使不懂你,也还是会帮你。”   薛兰令道:“这世道太苦,像你这样的人,完全可以过另外的人生。”   有琴弘和叹息:“正因为我是‘像我这样的人’,才不能半途而废抛下你就走,那些另外的人生或许很好、很有趣,都是我想做的事情。可我决定离开春秋谷的时候,就不再想过回头。”   “与我做朋友很辛苦。”   “但不能放弃你这样的朋友。”   “我忽然很想喝酒。”薛兰令说。   有琴弘和便站起身:“那我去买几坛酒,今夜与你喝个尽兴。”   薛兰令看他片刻,在有琴弘和错身而过时,忽而又道:“我有时会很想酒鬼。”   有琴弘和的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薛兰令,垂着眼帘,半晌,近似于无地发问:“你想他什么?”   “我想起酒鬼很喜欢喝酒,可他最讨厌看我喝酒。”   “他不愿意你喝酒。”   “他说喝酒最好不要喝醉,因为一旦醉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要醉。”   “为什么?”有琴弘和问。   “因为人一旦喝醉过酒,就证明有些事情会让他醉。”   有琴弘和了然一笑:“好事会醉,坏事也会醉,又怎能说每次醉酒都是因为不好的事情。”   薛兰令道:“可我永远也不会喝醉。”   有琴弘和道:“难道你还会喝醉?”   薛兰令沉默片刻。   他低声道:“我会一直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但我会喝了就想要醉。”   屋里燃着一盏昏黄的灯烛。   薛兰令推门进屋,这里就沾了些浅淡的酒气。   他饮的酒不够多。   他绝不是个真的要“不醉不归”、“痛饮千杯”的人。   他做不成那个酒不离身的“酒鬼”。   他关上门,扶着床沿坐下,背靠在床柱前,半阖着眼睛。   就着灯烛,他能看见段翊霜出尘绝世的侧脸。   段翊霜生得很冷。   眉眼冷,气质也冷,总让人觉得霜雪在侧,似伫立了一株傲骨不灭的冰莲。   段翊霜也坐在床边。   很认真地擦拭着那把蓝色的剑。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顾它,所以这段时日以来,他总要用更多的时间来安抚宽慰它。   他在夜里就会这样擦拭这把剑。   像在呵护脆弱易折的花朵,一触即碎的飞云。   段翊霜的侧脸笼在光里。   他也生得很白。   光衬着他,剑也衬着他,好像这间屋里的所有都在衬托他。   他这么专注,甚至有几分虔诚。   他轻轻擦过第二十遍剑身,手忽然顿住。   因为薛兰令握住了他的手腕。   段翊霜偏头去看。   薛兰令已离得很近,就着这个姿势,酒气都扑在他的脸上。   可这酒气并不闷人。   混在薛兰令平常的香气里,只让香气变得有些浓,带着些许昏人的醉意。   薛兰令问他:“在做什么?”   段翊霜道:“我在照顾我的剑。”   薛兰令顺着他的话意垂下眼帘,居高临下般看他片晌,轻声道:“你都不照顾我。”   段翊霜反问:“你需要我照顾?”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可你不能不照顾我。”   段翊霜道:“你很不讲道理。”   薛兰令便冲着他笑:“我分明是很讲道理的人,是哥哥不愿意照顾我,所以才说我不讲道理。”   段翊霜晃了下神,他别过头去:“你强词夺理。”   薛兰令却还是笑,甚至还贴在他耳边吹气。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可酒气好像顺着这细微的暖意冲上耳尖,教他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段翊霜只能道:“放手,让我把剑放好。”   薛兰令不说话,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也未松开力道。   段翊霜又偏头去看。   薛兰令的眼睛蒙了层雾一般,他轻声道:“求我。”   段翊霜道:“你总要我求你。”   薛兰令道:“你也不是没有求过我。”   段翊霜耳后红了大片:“那也不一样。”   薛兰令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段翊霜道:“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薛兰令笑着发问:“你和黎星辰说了什么?”   段翊霜心头一跳。   他定定看着薛兰令的脸,那般神情不见任何破绽。   只看见盈盈笑意,似真似假。   段翊霜忽而觉得喉头发紧。   他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薛兰令道:“我好奇。”   段翊霜便又问:“若是我不想回答呢?”   一个答案似乎要用很大的勇气来说。   即使段翊霜明白自己不该这么举棋不定、心生彷徨。   薛兰令也在看他。   那双幽深的眼睛似乎在从上至下的将他打量。   一一看尽了,好像能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他心底的恐慌。   薛兰令依然在笑。   然后他听到薛兰令在他耳边温温柔柔的说话。   薛兰令说:“那就不回答。”   说罢,紧握在手腕上的手指也松开了力道。   被刨根究底追问,他会多想。   被这般轻易放过,他也还是会多想。   段翊霜茫然地看着薛兰令,迟迟未动。   薛兰令便又伸手帮他收好了剑,将剑立在床边斜靠。   泛冷的手贴近了再与他十指交叉紧握。   不一会儿,薛兰令的手就变得很温暖。   段翊霜明白。   这种温暖是由自己带来的。   这种温暖却也能让他自己感觉放松。   段翊霜轻易安下心来,不安的心跳也渐渐趋于平稳。   薛兰令像是在欣赏美景。   他看他在昏黄光影里的脸,仿若在看天底下最见之难忘的绝色。   过了片晌,薛兰令道:“你可以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段翊霜睫羽一颤。   薛兰令又道:“或许哥哥已经发现我是个很坏的人,我不好,我很不好,我会做很多让你害怕又让你讨厌的事情。”   “可我永远也不会停下,在我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之前,我会一直做这样的坏人。”   段翊霜想否认他的话语。   可话到齿间,还未说出,薛兰令又伸手掐了下他的脸。   段翊霜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   他愣怔住。   薛兰令就笑了起来。   那张脸太难见到如此明显又真切的笑意。   他看他总是隔着雾一般迷蒙。   薛兰令笑得开怀,声音也温柔得让人沉醉。   “但你在我这里,是特别的。”   薛兰令轻声说话:“所以无论我问你什么,只要你不愿意,你就可以不回答。你有这个特权。”   段翊霜几乎要被他这么温柔的语气溺毙了。   他甚至很想问薛兰令,他们时至如今,到底算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为什么会有人能把“特别”这样独一无二的地位说得如此轻巧,把它与情爱完全区分开来。   段翊霜迟迟没能回答。   薛兰令应当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这个人总是如此,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说时没有隐瞒,不想说时千百句也道不出一个真字。   段翊霜说不出话来了。   他于情爱之事实在没有任何天赋。   他只能更加握紧薛兰令的左手,牢牢与他十指相扣。   好像这样就意味着余生甚至一生。   薛兰令就在这时又开口说话:“如果有一天,我千夫所指、万人痛恨,天底下每一人都想要我死,你会不会救我?”   段翊霜哑声道:“我不知道。”   薛兰令低头枕在他的肩上。   那声音很轻。   薛兰令道:“我却很知道一件事。”   段翊霜的目光落在即将燃尽的灯烛上。   他问:“你知道什么?”   薛兰令柔声道:“若我真有这一日,而你却不来救我——那我就来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教主好善变啊,先说舍不得哥哥,现在又要杀了哥哥。   薛兰令,疯批美人斯哈斯哈。   有琴谷主,真正的兄弟,他对教主也太好了。   赞美感天动地兄弟情。 第四十八章   他跛着脚在坎坷崎岖的路上行走。   脚下是石子,石子磨在他的靴底,他紧紧握着一把长刀。   刀很长,刀的鞘拖在地上。   他往前行走,每一步都迈得很大,只能用刀固定住自己的身形。   他不应该赶路。   因为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做。   他应该留下。   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名字,知道他的身份。   他便是个孤魂野鬼。   他是一缕游魂。   他觉得自己是飘荡在天地间,不受这世道眷顾的“鬼魂”。   可阳光很滚烫,热辣得很。   照在他的身上时,将他一身漆黑的衣袍镀上光。   如果他当真是一个“鬼魂”。   那他早该在阳光照射而来时就随之魂飞魄散。   可他是没有的。   他还活着。   他还站在这大地上,沐浴在阳光里。   他能呼吸,能走动,能紧紧握着他的刀,他往前走去,刀拖在地上的声音就很响。   他走在路上,这是一条很长的河岸。   从下游走到上游,他走了三天。   很短的三天,不算漫长,但他其实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停下。   正如他还不可以离开。   他必须要回来。   哪怕已经有人要阻止他,有许多所谓的正义之士要来讨伐他。   他也还是要回来。   他不会惧怕他们,也不会半途而废,更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他握刀的手很稳。   他踏过石头,也踩过光滑的鹅卵石,任由刀鞘在地上拖行出一道惨白的痕迹。   他的眼睛藏在碎发之后,亮得惊人。   而他到底是谁呢?   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究竟想做什么事?   他紧握着刀,越走越远,又越来越接近他想回到的地方。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在他的身前,在本应空荡荡杳无人烟的河岸边,竟坐了一个人。   那人同他一样着了黑衣。   可黑色也有不同的黑色,他甚至一眼望去,就能看出那种黑色是深黑、极黑,望不见底的黑。   那人就坐在河岸边,架了堆篝火。   这么热的天气,那人却在河边架着篝火。   他别过眼,不打算细看,也只想就这么错身而过。   他拖着刀,迈出第一步来。   在外人面前时,他总要装得很好。   他不愿让人看出他是个跛子。   所以迈出第二步时,他需用更多的力气来支撑平衡,把刀嵌得更稳。   他抿唇向前。   那人却忽然道:“这位朋友,我看你风尘仆仆,不如坐下来与我一起烤些吃的,填饱肚子,才好继续赶路。”   他就停了下来。   他应该要走的,他想,可这声音落在耳里时,他就情不自禁想停下了。   他将目光移转回去。   那是个男人。   仅凭半张脸他就能看出那人的非凡风采。   那人高束了马尾,环结上的金羽流苏在阳光下发着金光。   然后那人偏过头来看他。   这一眼,他觉得自己这样的“鬼魂”终于见到了来自地府的“友人”。   因为那是张艳丽又诡魅的脸。   让他想到世上最漂亮又最尖利的刺,让人想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盛绽的蔷薇。   这些与“危险”相等的感觉,就像是这个人也与他一样是缕孤魂。   他迈不出第三步了。   他感觉到自己不想离开。   他便顺从心意地靠近,坐了下来,被篝火照亮了满身的尘埃。   篝火堆上架着的兔子被打理得很干净。   他赶了三天的路,从来没有好好坐下来休息过,更谈不上吃过什么美食。   他咽了咽口水。   薛兰令便笑了:“方才你走过时,我就在想,你如此疲惫,很需要尝些肉才行。”   他问:“你为什么要唤我过来?”   薛兰令道:“因为我喜欢与人做朋友。”   他又问:“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和你做朋友?”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知道你会不会和我做朋友,我只需要知道,我想不想要你这样的朋友。”   他问:“我这样的朋友又是什么朋友?”   薛兰令道:“这世上做朋友的未必要相像,兴趣可以培养,目标可以改变,但有些东西却是很难变的,只要看准这一个,就能做朋友。”   他不由得继续追问:“要看准什么?”   薛兰令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他在看那人的眼睛。   那人却垂着眼帘,在看他把着的长刀,视线迟迟没有移转。   良久。   薛兰令道:“你的这把刀很好。”   他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薛兰令便笑了笑,偏过头道:“我想要回答时,我自然会回答你的问题,而我要一个答案时,你最好告诉我这个答案。”   他道:“你很狂妄。”   薛兰令道:“我有狂妄的资格。”   他只好叹了口气:“这的确是把好刀。”   薛兰令道:“这不是你的刀。”   他心底一惊。   他目光定在那人昳丽的脸上,已下意识握紧了刀把。   因为那人说中了这个秘密。   它不是他的刀。   他确实不是刀的主人。   可这种秘密不该被第三个人知晓。   他提起十成的戒备,准备好随时出手。   那人却对他的戒备视若无睹。   甚至可以说。   在那人的眼里,他的戒备与不戒备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他赢不过他。   他有绝对的自信能挡住他。   他当然没有轻举妄动,他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   但凡他是那样的人,他做事就绝没有那么漂亮。   他握着刀沉默。   薛兰令又道:“我说这是一把好刀,因为我见过这把刀。”   他蓦然瞪圆了眼睛。   他惊道:“你认识他?!”   薛兰令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他’是谁,但刀的主人,我曾见过,也认识。”   他立时心如擂鼓。   这让他想起遇见那人时的深夜。   那人听懂了他的仇怨,也体贴他想要复仇的决心,所以赠下这把刀,让他尽展能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然而,这把刀的主人,早就死在了七年前!   眼前的人却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左右。   若说是认识的,那他与他岂非是一样漂泊在世间的“鬼魂”?   他不由道:“你难道已经死了?”   薛兰令看着他满是震惊的神情,竟也真的笑着点头:“我已经死了。”   他奇道:“人若身死,又是如何从地府里走回阳间的呢?”   薛兰令道:“只要和你一样一直走,从下游走到上游,走三天三夜也不停歇,那就一定能走到自己想到的地方。”   他便信了这番话语。   因为他不知道除了鬼魂,还有什么人能这么清楚他做了什么。   他便又问:“你来见我,是想要为我伸冤吗?”   薛兰令道:“若你有很大的冤情,那我就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他犹豫片刻,终究道:“我姓庄,单名珏,家就住在浔城。”   “我爹为人很好,他在北地扶义城做生意,每天都很牵挂自己的故乡,等他赚足了银子,他就想着要回到浔城终老。”   “可是我爹却没有想到,浔城这座城太小太小了,小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愚昧无知。”   而所有剧变的起因,就在于他们都很愚昧、贪婪,也十分无知。   庄富商在扶义城的拍卖场里曾拍下一樽玉麒麟。   那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摆设。   但通过拍卖场里绘声绘色的形容,玉麒麟即是祥瑞的象征。   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不会将这种讨巧的好话当真。   他们介绍类似的东西,总是用相同的话语来解说,好让有钱买下的人提起兴趣。   然而浔城的人们却当了真。   他们认定这玉麒麟是件宝物,奇珍妙绝,得到了,就有无数的财富。   否则庄富商为何要花那么多的钱拍下它?将它放在家中?   又为什么一个一穷二白的浔城人,能在扶义城里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   愚昧的人总将自己的失败当作没有运气。   把自己的不成功当作没有获得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宝物。   他们总想走一个捷径。   哪怕是告诉他们被雷劈过一次就能长生不老,愚蠢又疯狂的人也还是会依言照做。   他们让庄富商交出玉麒麟。   整日整夜堵在庄府的屋前屋后,不见到玉麒麟誓不罢休。   然而等庄富商交出玉麒麟后,他们的愚蠢无知仍不能让他们得到财富。   他们又认定庄富商交出的玉麒麟并非真的。   庄富商不堪其扰,只能写信求助于浔城的城主,同时也决定带着妻儿离去。   然而浔城城主却上效其下,不仅同样愚昧无知,更阴毒狠辣。   城主回信暗示庄富商将真的玉麒麟交到他的手中,否则他将治罪下来,将庄府一干人等全部下狱。   庄珏当时只有九岁,他什么也不懂。   可当最后,那个深夜,乌压压的人群撞破了府门,欢呼、高叫、挂着喜悦的微笑。   那般让人心神惧裂的场景,他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忘记。   每个人都被贪念嫉妒所裹挟,找遍了整个庄府,拿走了所有他们以为的“玉麒麟”,再欢天喜地、毫不留恋地离去。   直至现在他也仍不明白。   终其一生都不愿踏出浔城的那些所谓“乡亲”,为什么要将一生的不幸与失败都压在庄家。   也许什么原因也没有。   只因为浔城足够狭小,这里的人都很愚昧,他们每天赚着为了来往北地,过路时不得不留下的车马费,就觉得自己看见了整个世界。   不愿意出去,就只等在这里。   等有人出去了又再回来,便死死盯着那人比收取车马费更多的财富,看他的府邸光鲜亮丽,看他的衣着富贵精致。   贪欲与嫉妒最能毁灭人。   最后留给庄珏的。   只有那夜被压在木板下捡回一条命却跛了脚的自己。   还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构思的时候我想,要不要把庄珏的故事设置成这个样子,会不会逻辑不通,但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故事是必须要的,而且重中之重,它连接的不是一个悲剧,而是许多愚昧无知的缩影。正因为愚昧的人很多,所以形成一股力量时,大厦也会被其倾轧。   “玉麒麟”不是唯一被人视作“宝物”的物品,正如江湖上也有许多人为了所谓的传言而争勇斗狠、机关算尽。   浔城是偏僻又狭小的,只有别人通往北地回往灵门城的时候才会路过这里,城里人见识很少,所以偏听偏信,这个悲剧的构成是偶然也是一种必然。所以我还是这么设定了庄珏的故事,没有详细描述,所以也不代表当时的所有人都没有良知与理智。   但处于庄珏的角度,他只会深刻记得当初的伤痛。 第四十九章   这无疑是个不幸的故事。   可在这混乱的世道,却从不缺少这种因贪婪无知造成的悲剧。   薛兰令的目光还落在他的刀上。   庄珏的故事很值得同情。   可薛兰令却不同情他。   薛兰令只说:“所以赠你刀的人,又是否是教会你武功的人?”   庄珏摇头道:“我认识他,是在前些时日,并不算久。他知晓我的事情,所以赠刀于我,让我来报仇。”   薛兰令道:“这也就是浔城只可进不可出的原因。”   庄珏淡淡一笑:“不错,既然他们以前不想走出去,只想困在这里,那我现在就让他们一直留在这里,谁想出去,谁就要付出代价。”   这样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分明是极残忍冷酷的深意。   可庄珏的神情十分自然。   他没有任何抵触排斥,心里也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疯狂。   他苦苦习武,练就这身武艺,本就是为了复仇。   一个满心都是仇恨的人从不想追究谁无辜。   对他来说,若要对无辜的人心软,那最开始,也没有任何人是对他们心软过的。   庄珏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就要做这样的事情。   或许死后会下地狱,背负无数骂名。   可他仍旧会这样做,不管过多少年,哪怕真的下了阴司地府,有判官要拿他犯下的罪孽来审他、定他的罪,要把他投进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也还是要做。   因为人的一生总会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有些事可以不做,但有些事如果他不去做,那就再也没有人能做。   薛兰令亦十分理解他的心思。   薛兰令道:“赠刀给你的人应该也是我的故人。”   庄珏道:“那是个男人。”   薛兰令便笑了:“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因为他一定不喜欢以真面目示人。”   庄珏问:“那又是因为什么?”   薛兰令反问:“你觉得一个人不愿意露出自己的真正面目,会有什么原因?”   庄珏道:“也许他长得很丑,也许他长得太好看,也许他讨厌自己的脸,也许他有不想见到的人。”   薛兰令道:“你却是个很懂得举一反三的人。”   庄珏道:“如果我痴傻愚笨,那我在这世上就算是白活。”   薛兰令微微颔首:“说得不错。”   他手一推,架在火堆上的兔肉已被烤得熟透,庄珏慌忙接过,吹出几口风,极快地撕下一只兔腿。   庄珏的吃相很不文雅。   如果他在九岁那年没有经逢剧变,他还在爹娘的呵护下长大。   也许他会在这个年纪成为一个翩翩公子,人人艳羡,有数不清的人对他芳心暗许。   可这世上太多的事没有如果。   他已经历了这些事,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思考遥不可及永远没有可能的如果,还不如紧紧把握当下。   薛兰令唇角带笑。   目光依然落在庄珏身旁的长刀上。   他细细看它。   它很熟悉他,它如果有眼睛,也会去看他的。   因为他真的很认识它的主人。   它也真的非常想念他。   它的主人就是酒鬼。   庄珏很快就将这只兔腿吃完。   他糊上一嘴的油,用空出的那只手将垂下来的碎发往上捋,将明亮的眼睛露了出来。   庄珏其实也很年轻。   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整理打扮自己,他甚至懒得刮胡子。   他吃得急,扯下第二只兔腿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嗝。   这种很没有形象的事却没有让薛兰令蹙眉。   薛兰令甚至还在笑。   薛兰令说:“你让我很容易就想起我的故人。”   庄珏大口咬肉,含混问道:“送我刀的那个故人?”   薛兰令摇首:“这把刀的主人。”   庄珏道:“这把刀的主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赠刀给我的人很不舍得,你也一直看着这把刀?”   薛兰令叹道:“他于我,如师如友,如知己,如知音。”   庄珏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薛兰令说:“他死了。”   庄珏眉头紧皱,道:“他为什么死了?”   薛兰令道:“为了救人。”   庄珏又问:“为了救谁?”   薛兰令道:“为了救我。”   庄珏一怔,他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诚然他的功夫不算天下无双,却也不难看出薛兰令周身涌动的气场。   那是绝世高手才会有的气势。   无形无声,不会武功的人尚觉察不出那般令人胆寒的压迫力。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还会被人所救,甚至有人为了救他而死。   庄珏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薛兰令终究将目光收了回去,落在一旁潺潺流过的河水上。   薛兰令道:“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总要发生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   庄珏道:“但现在你很有力量。”   他已不需要多做追问或再如何想象。   短短一句话,就足够让他明白这件往事有多沉重了。   因为他感同身受,他经历过一样的事情。   他也曾无能为力过。   无数次痛恨自己的年幼与孱弱,无数次恨天恨地,最恨的还是自己。   恨不得先一刀了结了自己。   因为从前太无能,才会什么都无法拯救。   这是挥之不去的梦魇乃至心魔。   越强大,越会痛恨自己曾经的软弱。   当拥有无可匹敌的实力时,更会怨恨这时光永远只会往前,而不肯回头。   庄珏又叹了口气。   他道:“说来,你方才叫住我,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我的刀?”   薛兰令道:“我叫住你,是因为你在浔城做的事情。”   庄珏问:“那你又为什么敢叫住我?因为你的武功比我更高?”   薛兰令道:“就算我的武功不如你,我也仍然敢叫住你。”   庄珏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薛兰令笑了笑:“因为你没有对黎星辰下杀手,这证明你杀人有一定的理由。”   庄珏挠头道:“黎星辰是谁?”   薛兰令道:“上一次与你交手的人。”   庄珏这才想起,他一拍头,惊道:“原来与我交手的人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我当时只顾着把他赶走,只觉得他眼熟,却没想过他是谁。”   薛兰令道:“你砍下的那一刀,只在于限制他的行动,最终也没有让他伤得多重,没有取他性命,也没有让他半死不活,足可见你并非残忍无情之人。”   庄珏问:“可是为什么你笃定是我不想杀他,而不是我杀不了他呢?”   薛兰令抬起眼帘看向他。   沉默片晌,薛兰令轻道:“一个用刀的人,如果能一刀劈中另一人的肩脊,那只代表他可以杀了他,而他没有杀他。”   庄珏悚然一惊。   “你也会用刀?”他问。   薛兰令道:“我会用刀,可我不用刀。”   庄珏道:“你来找我,是想要帮我?为什么?”   薛兰令道:“因为我觉得让断珑居覆灭的人,与你有关。”   庄珏瞪大了眼睛。   他正要否认,薛兰令已先一步开口:“我的故人,也许就是这桩悬案的真正凶手。”   庄珏便问:“你想要见他?”   薛兰令却摇首:“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所以我才会找到你。”   -   花吟正在写信。   她想将近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给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是天鹤府的长老。   浔城是她的故乡,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去灵门城拜师学武。   可她不喜欢这里。   这些年里,她每每路过这座城,哪怕只是进来歇息一个夜晚,她都会感到很压抑。   沉重,让她难以呼吸。   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让她觉得很不可理喻。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里。   她只记得有一个人说什么也要把她送出去,让她逃走,去飞翔,要让她离开这里。   然后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见过她。   她也没能再找到那个人。   花吟很有天赋,她适合学武,天鹤府的人也对她很好。   天鹤府不是她拜入的第一个门派。   但却是让她感觉最像家的地方。   师兄师姐们对她温柔,长老掌门对她也很和善,她就像是在娇宠里长大的一样。   她知道自己过得很好,很幸福。   在这江湖上能找到这样一处安身之所,本就是幸运的。   她也很知足。   如果没有她的朋友汤妙写信求她帮忙,她也的确是不想回到浔城的。   汤妙不是浔城的人。   汤妙是她前两个月在灵门城遇见的一位姑娘。   身世很苦,待人却很好,也极善良。   花吟喜欢交朋友,她也就和汤妙成为了朋友。   汤妙帮过她,她便随时准备报答。   所以她接到汤妙的来信后,便马不停蹄赶来了这里。   可她没有想过会遇到这些事情。   依照她在天鹤府所学的本事,她本该很快就找出凶手,解决完所有之后立刻回去。   但她没有见到汤妙。   甚至还赢不了那莫名其妙、神鬼难测的凶手。   花吟写信便是为了请师父帮她想出应对的方法。   她擅于提问,不会委屈自己,也不爱逞强。   她写着信,突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一灯如豆的深夜,那个人把她推得很远很远。   她想靠近,那个人却吼她,骂她,让她滚开。   那人是不是很恨她呢?   花吟不记得了。   那人为什么又要赶她走呢?   花吟还是不记得。   她只记得自己那时还很小,驾马车的老爷爷哄她,说:“女娃子,不要怕,老头子把你送到灵门城,你就不用怕了。”   花吟想,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她完全记不起来了。   可她始终没有忘记她姓庄。   哪怕送她走的人让她必须改掉她的姓氏,忘记她的名字。   她也还是牢牢记住了。   她叫庄珺。   作者有话说:   花吟是妹妹,没想到吧!   明天就入V啦,当天更新+,之后更三休一(还是想偶尔休息一下),宝宝们支持正版!   目前为止第三卷的重要人物都串起来了,细心的朋友就会发现,谜底就在谜面上。狗头 第五十章   有琴弘和从屋中走了出来。   这是他第二次走出屋子。   这一次他走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他整理好药箱,洗净了手,转身向薛兰令点了点头。   薛兰令便跟着他往院外走去。   他走在前方,走得不快,阳光最先照在他的脸上,再洒向他的衣摆。   然后他又停下。   在阳光找不到的巷口,他们站在了阴影里。   他开口说话:“我检查过了,黎星辰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   薛兰令问他:“你想在他的身上看到什么?”   有琴弘和道:“依照我对黎明达的了解,以他丧心病狂的程度,难保不会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放在黎星辰的身上。”   “可惜——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叹了口气,“若黎明达真的放了什么秘密在他身上,那我大可以用治伤的借口将它取出来。”   他觉得遗憾。   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随时都可以剖开肌肤,划开皮肉,去检阅皮囊之下的“隐秘”。   可黎明达却没有给到他这个机会。   薛兰令却不觉得遗憾。   “黎明达不会舍得这样对待他唯一的儿子。”   无论黎明达是如何丧心病狂的人,薛兰令都不会去这样想。   他虽然很恨他。   也知晓黎明达究竟是个怎样毫无良知的人。   但这不代表他就会觉得黎明达不会心软。   恰恰相反。   在薛兰令看来,越是没有良心的人,越可能有着非同一般的良心。   正因为良心全部积压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世上的每个人都得不到黎明达的良心。   有琴弘和说:“这就让我很失望。”   薛兰令道:“你如果实在想做,大可以现在继续去找个借口,也不必总是想着要为我做事。”   有琴弘和却摇了摇头。   他的确想检阅黎星辰皮囊之下的隐秘,却也并非全部都是为了薛兰令做事。   “这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多得是,”他说,“我见过有人将藏宝地图刻在亲生儿子的背上,也有人将秘籍藏在自己的肚子里,当然,最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一个毒医。”   他提到这个毒医,脑海里便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丝毫毕现,清晰深刻,当真是终身难忘了。   他笑道:“他给自己的徒弟隆了一对这个——”有琴弘和双手罩在胸前,悠悠继续,“为了藏匿自己精心培育的两只母蛊,甚至逼迫他的徒弟学女人说话、做事,还为徒弟相好了一门亲事,好继续研制他的毒蛊。我找到他时,他们两个都疯了。”   “一个高声叫着‘我一定会研制出天下间最毒的蛊’,一个又哭又笑已分不清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实在可怜。”   然而他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不见任何怜悯。   甚至可以说,他表现得很有兴趣,似乎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他也想尝试一二。   薛兰令漫不经心地听罢,淡淡道:“黎明达不可能对黎星辰做这些事。他喜欢明玉灼,那个女人死了,他只会把黎星辰保护得更好。”   “明玉灼”这个名字,这样的三个字,有琴弘和并不陌生。   他听到明玉灼时,也就随之沉默。   阴暗的窄巷里安静了许久。   有琴弘和道:“也是,如果明玉灼后悔了,那也许我们都见不到黎星辰。”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想笑,“她如果后悔,那她就会掐死他,把黎明达的所有指望都毁灭掉。”   “可黎星辰还活着。”薛兰令语声清冷地做了结尾。   黎星辰还活着,意味着明玉灼最终也没有后悔。   意味着她在走到生命最后的那一刻时,依旧不愿意放弃那条路。   她坚持着走到了尽头,走到黑,走到不能再回头。   她也许后悔了,又或许根本没想过后悔。   尽头的风光也不知道够不够绚烂、璀璨,值得让她一条路走到黑。   有琴弘和想起过往种种,不免叹息。   他说:“爱情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他说这句话时,薛兰令的目光正好落在一旁漆黑的檐角上。   阳光也嵌在那上面。   可漆黑就是那么黑,无论阳光怎么去温暖融化它,它也不愿改变它的本质。   薛兰令的声音很轻。   “所以永远也不要爱。也许血浓于水,也会反目成仇,也许出生入死,仍会背弃兄弟。这天底下最不值得信任的就是‘别人’,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自己。”   有琴弘和一怔。   他们彼此沉默了片刻。   有琴弘和忽而问:“你会想见明玉坠吗?”   薛兰令轻轻笑了:“如果她还有胆子,还有命来见我,那我会见她的。”   “可她不敢见我,也不配来见我,她也不想见我。”   有琴弘和也扯出个笑容,他伸手搭在薛兰令的肩头,凑近了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见到了,你打算对她说什么?”   薛兰令便配合着回答:“我什么也不会说,因为她不敢来见我。”   -   滚烫的阳光洒落而下。   他抬起手,只勉强遮住一点灼人的光。   段翊霜就站在门前。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又为什么站在这里。   但很快他就将事情想得清楚。   因为他看见了薛兰令。   他看到薛兰令从阴影中慢慢走到光里。   衣摆绣着的金线华丽且亮。   他目不转睛地看他。   每次凝望时,他都觉得自己在将薛兰令仰望。   等薛兰令走过来了,他便向他走近。   然后腰侧就被一只手所揽住。   薛兰令将他半揽在怀里,笑着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答反问:“你打算做什么?”   薛兰令道:“我想四处走走,看一看这座城里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段翊霜问:“你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薛兰令答他:“这世上或许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但绝没有这样古怪的‘凶手’。”   段翊霜了然:“你觉得凶手可能是在复仇?”   薛兰令垂眸看他片晌,轻声道:“他一定是在复仇。”   长街,死寂。   如若浔城不曾遭遇这场剧变,也许如今仍是人来人往、接踵擦肩   热闹非常。   也许酒肆茶楼里仍会有数不清的高声谈笑。   但如今他们走在这里,只觉得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原来一座城也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像是已经死了。   道路两旁的摊位上已经蒙了尘灰。   落过细雨,陈旧的便显得黏腻,颜色更深一些,新蒙的都薄薄一层。   胭脂铺子里还摆着几盒以往成色鲜艳的胭脂。   混着尘灰,颜色又极灰暗。   顺着这条路走过去,包子铺、面摊、馄饨铺子,一一错身,桌椅倒在地上,摊位上还有未包好的面皮。   售卖字画的地方甚至被人踩过几脚,乌黑的脚印刻在雪白的宣纸上。   他们停在此地,至始至终也未见第三个人影。   所有的房屋都大门紧闭。   但屋中偶尔会传来呼吸,也偶然有低声交谈的声音。   这确是座死城。   城里却还有许多的活人 。   他们都被恐惧沉沉压着,不愿出去。   “这里是通往北地的必经之路,可这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却没有几个人知晓。”   段翊霜的声音忽而响起。   他的声音在长街上有些许回音。   薛兰令道:“也许他们绕了路。”   “绕路?”   薛兰令伸手在桌案上捻起一点灰尘,他道:“渭禹城与浔城几乎同时出了事,且都是很莫名的大事,这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巧得过头。断珑居覆灭后,北地来过这么多的人查探,他们返回之时,却没有一人提起浔城的古怪,那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真的没有人发现,亦或发现了却不在意。第二种可能,他们找到了另一条可以通往北地的捷径,不再需要路过这里。”   段翊霜便蹙起了眉:“就在这种时候找到了第二条路?”   偏巧要在如此时刻,发现如此捷径。   若非要坚持这是巧合而无任何联系,恐怕谁都无法说服自己。   薛兰令也微微颔首:“所以这几桩事情连在一起绝不是巧合,定然有人在帮这两件事的真凶逃脱追查。否则一座城遭逢这样的剧变,绝不会无人问津。不过说来,”他淡淡一笑,“若朝廷还有用,这城中的城主也不至于被挂在城墙上了。”   段翊霜一怔:“挂在城墙那柄木杆上的人是浔城的城主?”   “不错,我已经探查过,他已做了浔城四十年的城主,原本应该卸任归乡,但近年来朝局动荡,他的辞呈甚至都递不到天子面前,更遑论派什么人来做新城主。”   段翊霜闻言,轻声道:“那他也许本可以逃过一劫。”   薛兰令却意味深长地回答:“倒也未必。”   段翊霜侧首看他。   薛兰令眉眼间盈出笑意,他声音低低,语气却极轻柔:“做错事的人,无论走得多远,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里前因后果皆不明显。   似有许多未尽之言。   段翊霜正欲再问,他却在字画摊前拾起一柄纸扇,将之展开。   段翊霜随之去看。   扇骨腐烂了,掉在桌上,扇面胡乱花了大片。   薛兰令叹道:“做工这么精致,前些时日下一场雨就坏了,却是可惜了。”   字画摊后的房门忽然晃动起来。   段翊霜抬眼望去,握着剑迈步走近,眼看那房门竟塞出一条缝来。   他抬手往里一推,那扇木门骤然被他推开。   站在木门后的人“啊啊”叫了两声,被他突然而然的举动所吓到,急慌慌退回角落里,蜷缩在阴影处沉沉喘气。   屋内黑暗,段翊霜借着微弱的光看向四周。   他尚且站在门外,薛兰令放下那柄纸扇走来时,却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他们站在屋里,最先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在屋中最阴暗的角落里。   薛兰令又往前走了一步,那声音就变得更沉,夹杂着恐惧与慌张。   段翊霜只好道:“我无意冒犯,只是方才房门突然打开,我以为是你想要与我们说什么话。”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却没有回答。   那人只沉沉的喘息,声音很重,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砸在人的心上。   他不开口,段翊霜便绝不会多言。   他们也就沉默。   薛兰令忽而笑道:“这里真有意思。”   段翊霜被他轻易吸引心神,转而望向他,问道:“什么有意思?”   薛兰令伸出食指,一一掠过。   掩在黑暗里却仍在发亮的地方尽入眼底。   慈眉善目的如来佛被供在一旁。   然而如来佛身后的墙上却又挂满了真君神像。   薛兰令轻道:“这间屋子的主人究竟信什么呢?奉着如来,却又挂满了三清祖师的神像,香炉里积满了灰,蒲团却又不见如何凹陷。你说,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呢?”   薛兰令话音甫落,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便骤然冲出。   那身影摇摇晃晃,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缓慢。   可那人自己应当是觉得很快的。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瘦黄的脸,错乱的表情,斜斜垮下的唇角。   他的脸可以说是恐怖的。   “滚、滚出去!”他冲薛兰令吼叫着,“我的、我的!滚出去!”   薛兰令一动不动,唇角似有笑意:“分明是你请我们进来的,又怎么要赶我们出去?”   那人颤抖着嘴唇,身体竟像是在抽搐一般,他沉沉喘了几口气,重复道:“我、我没有!是他!是他!滚、滚出去!鬼!鬼!”   薛兰令却并不退让。   他字字句句落音而下,声线低沉:“你问心有愧,你做过怎样的错事,竟然需要佛道两家都来镇你这个罪人?”   那人瞪大双眼,喉间“嗬嗬”两声,吼道:“你、你知道什么!我没有!是他、是他!我没有!我没错!”   薛兰令淡笑道:“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无论是如来佛祖还是三清祖师,他们都不会庇佑你这样的人。”   心底的恐惧被猛然砸中,那人紧紧咬着牙关,发了狠,抬手就要来推搡。   他的动作很慢,薛兰令可以轻易避开。   可段翊霜却极快地伸手来挡。   他很慢,他却停不下来,他的指尖就这般要触碰到段翊霜的手腕。   薛兰令便动了。   薛兰令拽住段翊霜的手腕,将人扯在身后,顺着那人逼近的脚步退出了房屋。   然后隔着小小的一块门槛对视。   谁也不再近一步。   那人在屋中死死盯着薛兰令许久。   他低声咒骂一句,重重关上了门。   长街上依旧冷清、死寂。   阳光不减半分热度,滚烫又灼人。   薛兰令迟迟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木门前,段翊霜被他挡在身后,只能看见他肩上金线镶出的花纹,以及那高束着又笔直垂落的马尾长发。   这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在这时候凝滞了。   段翊霜忽而有些心虚。   他迟钝却也不迟钝。   他感觉薛兰令的心情不好。   直到薛兰令转过身来,他便真切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心都要停跳。   薛兰令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力道极大,红痕被压在掌心里,只隐隐在缝隙间现出一点痕迹。   薛兰令问他:“你觉得我需要你帮我拦下他吗?”   他知道他不需要。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他。   段翊霜睫羽微微颤抖,他放轻声音回答:“他也伤不到我。”   薛兰令说:“我不需要你帮我。”   段翊霜说:“我知道。”   薛兰令道:“在我没有让你帮我的时候,你最好什么也别做。”   段翊霜说:“我知道。”   薛兰令眉心微微蹙起,又问:“你在想什么?”   段翊霜抬起眼帘看他。   那双眼睛里总盛霜雪,清清冷冷像在漠视尘寰。   但段翊霜的眼睛里一旦映入他的身影,霜雪就会融化为痴迷。   段翊霜问他:“你为什么生气?”   薛兰令道:“谁又说我在生气?”   段翊霜便换了种说法:“你看起来心情不好。”   薛兰令道:“我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 第五十一章   夜里起了一阵大风。   雨也落得极大。   他在屋中剧烈的咳嗽着,好像心肝脾肺都要从喉咙里被呕出。   他在角落里抬头去望。   慈眉善目的如来佛祖正笑着看他,供桌上堆满了香灰。   他想自己已经是很虔诚的人了。   他每天都这么虔诚叩拜,许愿,贡品也被他安置得很好。   但他忽然又想。   不对。   他不虔诚了,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   他怕走出去就遇到那个凶手。   也怕走出去就见到那把长刀。   更害怕那一回又一回的噩梦。   他想到这里,竟立即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爬。   他爬到了供桌下,慌忙抬头、伸手,将碗碟中的贡品取了下来。   低头看,借着微弱的烛光,这些肉与水果都是黑色。   他轻轻一嗅,就传来腐烂的味道。   他几欲作呕。   于是他又非常剧烈地咳嗽,要把五脏六腑都往外咳出。   这不对、这不对。   他已经如此虔诚,每时每刻都在许诺,他供奉神佛,不曾有一丝一毫怠慢与亵渎。   可是为什么噩梦从未远走?   为什么那两张脸总出现在他的梦里?闭上眼时就会伸手来扼住他的脖子?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   如来佛祖垂眼与他对望,身后的三清祖师像飘然出尘。   他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看着,他望着,他的心在剧烈跳动。   如果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有发疯,那只证明他早就疯了。   他疯了吗。   他想自己是没有的,他还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 ,知道自己拥有什么。   拥有。   他又想到这两个字,便挣扎着站起,挪动着自己的脚步,慢、很慢、非常慢地走到一口箱子前。   他将箱子打开,取出了一支漂亮的,碧绿色的簪子。   簪子上面雕刻着四足麋鹿。   这就是他的玉麒麟!   四只脚的,碧绿色的麒麟。   这当然是玉麒麟了,他得到它费了好多的力气,那夜闯入庄府的人太多太多,和他争抢玉麒麟的邻居更是力大无比,若非他及时捡起砖头,往那人手上狠狠一砸,教那人断了骨头,疼得躬身打滚,他也得不到这个玉麒麟。   他觉得自己是很走运的人了。   他找到了真的玉麒麟,也得到了玉麒麟,他会有无数财富。   他爱怜地亲吻着手里的玉麒麟。   他吻它。   比拜佛拜神还要虔诚,比跪在地上叩头时还要专注。   他吻它,热烈,真切,深信不疑,笃定不改。   哪怕他现在被困在漆黑潮湿的屋里。   不、不对!   屋外骤然响起一声惊雷。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恐惧,他偏过头,怔怔看着窗缝外不断闪烁的光。   是闪电。   这一夜的雨会很大。   这惊雷像极了那夜庄富商的嚎哭。   他忙得不行,那时正在和邻居撕扯扭打在一处,周围全是抱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的人,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了。   等他们散开了,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说庄富商的夫人死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死的?有人问。   和他错肩而过的人拿着一块沾血的玉盘,轻声说:“他们不愿意交出玉麒麟,这是上天在惩罚他们!”   是了、是了,他情不自禁点头。   因为天是偏爱他的,他才能得到玉麒麟,把和他争抢的人一一打败。   因为庄府没有做善事,想要独占玉麒麟,所以上天才惩罚了他们!   他加快脚步往院里走。   庄富商正抱着妻子的尸体坐在地上嚎哭。   周遭站了满满的人,他们望着他,指指点点,话语嘈杂得就像今夜的急雨。   “早交出玉麒麟不就好了,现在老天爷降罚,自己夫人都死了!”   “就是,都有这么多钱了还不愿意帮忙,真贪心!”   “活该、就是活该!”   “别看了,他一点儿也没有悔过嘞,都说是我们把他夫人害死了,呸!”   “快走,看他们可真晦气。”   他觉得也是如此,可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们都拿到了自己心中的玉麒麟,满足了就走,居然没想得更多。   他就是那个想得更多的人。   他趁所有人都走了,便行到庄富商的面前。   看着这个曾经一脸笑意形容富贵的男人如今狼狈不堪。   他觉得同情。   可同情之后有好多好多淹没而来的快意。   他低头问:“玉麒麟该怎么用?”   庄富商不看他,也不曾回答,只哽咽着唤夫人的名字。   他骂道:“别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他们都傻,我可不笨!光有玉麒麟有什么用,一定有什么口诀吧!神仙的东西凡人怎么能说用就用的,快说,是不是要供着?”   庄富商就抬起头看他。   那张脸双眼通红,脸色惨白得像是雪做的。   庄富商哈哈笑了。   笑得很急,笑得不断咳嗽,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庄富商说:“你不笨……哈哈哈哈……你不笨……哈哈哈哈哈……你笨,你蠢,你们都是疯子!”   他再没有忘记那一刻。   因为下一瞬间,他已高高扬起手中的玉麒麟,往下狠狠一刺!   他回忆到这里,猛地闭上眼睛。   风雨好急。   他觉得冷。   他裹紧衣裳,往窗前走去,停住了,开了一扇矮窗,远远儿望着无尽的黑夜,与黑夜里偶尔亮起的雨。   他什么都还记得。   那种滚烫的,又带着点凉意的东西,喷溅在他脸上、身上,打湿他的衣裳。   像这场急雨。   凉凉的雨丝被风吹进屋中,落在他的脸上。   好冷。   他重重打了个喷嚏。   他继续望着浓重深沉的黑夜。   他看不到雨。   那时他也什么都看不到的。   他的眼睛蒙了一层红红的雾。   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尖叫,很刺耳,很讨人厌烦,他怒吼着转身,手下顺势拔出了深陷在皮肉里的玉麒麟。   他恍惚间看到一个漂亮的小仙子。   他失神了片刻。   屁股便被人用大力推了一下,他猛地踉跄。   他看见庄家的小少爷死死抱住那个小仙子,冲他吼道:“滚!你这个坏人!你滚!不要伤害我妹妹!”   他便真的往后退了。   他想,他已经帮助天意惩罚了贪婪的庄富商。   他并不是真的想杀人。   至少庄小少爷是无辜的,庄家小姐也是无辜的。   他扯出一个笑来。   他对庄珏说:“小少爷别怕,坏人已经死了,都是我帮你们的。我是在帮你们、帮老天爷呢,你看,现在他们都死了,你们自由了!你们会很幸福的。”   庄珏却依旧用仇恨的目光看他。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年轻。   只要活到他现在这个岁数,就该知晓他做的是如何正确的事。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玉麒麟,痛惜怜爱。   他细心擦拭,把所有血迹都擦得干干净净,让玉麒麟重见天日,一如初见般一尘不染。   这便是很好的事了。他微微笑着。   闪电乎乎闪烁,他深情凝视手中的玉麒麟,看它在闪电的光里散发耀眼的颜色。   真美。   他得到它,虽然没能得到财富,却坚信终有一日会拥有的。   他拥有它。   屋外的风骤然响起。   不同于方才呼呼作响,这一次,风竟像是什么在轰鸣。   比雷声更急。   这狂风涌来,风雨闯入,就迷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抬手去挡这场风。   玉麒麟不见了。   他慌忙放下手,在狂风大雨里努力睁眼看去,玉麒麟碧绿的影子正在风里。   它在飞,它飞出去了。   他就要失去它!   他不能容忍这种失去!   他跌跌撞撞往屋外跑去,脚下踩在蒲团上陷进半寸,他暗骂一句“晦气”,一脚将蒲团踹到角落里。   他眨眨眼睛,教自己更看得清些。   然后他推开门,跑进了雨里。   碧绿的影子就在风里。   在雨中。   他一路追去,一路飞奔,他看着玉麒麟的影子,伸手想紧紧握住。   可它离他总有一段距离。   它在飞,它好像不允许他触碰。   它在埋怨他责怪他吗?他得到了它,拥有着,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他想是的。   他张开口,雨水灌进他的喉咙里。   他呛得直咳,却还是固执地开始许诺。   他许诺玉麒麟财富、荣华、唯一的关心,许诺他对它虔诚、热爱,永远忠心,他许诺着只要它停下,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它却不理他。   它还在飞,它飞得越来越远了,它还在跑,好像要把他牢牢甩在身后。   他决不允许!   于是他也跟着飞了起来。   他飞着,他感觉身体很自由,很轻松,他已能在风里追上玉麒麟的影子。   原来天终究还是偏爱他的。   他对神佛的虔诚,天也看在眼里。   他能在风里飞了,就连雨也不再能遮挡他的眼睛,迷惑他的视线。   他眼前空茫茫一片,白白的,只有那道碧绿的影最亮,最显眼。   他飞啊,他跑着,他衣袖飘飘作响。   他越来越轻,飞得越来越高了。   伸出手,他竭力伸直了自己的手指,他感觉到了,他正触碰到它。   玉麒麟不再飞了。   他把它牢牢握在了手中。   它冰冷,在他的手心里却这么滚烫,这般灼人。   他含笑闭眼,身体重重落了下去。   庄珏走进了屋。   风雨吹得很急,供桌上的如来佛祖眼里全是雨滴,身后的三清祖师像洇出一片水迹。   这算是什么呢?庄珏低笑摇首。   他走到窗台前,蹲下身,捡起那支落在地上的玉簪。   簪上的麋鹿栩栩如生。   他笑了笑,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抚摸上了它的鹿角。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竟是我一个小时完成的,我都震惊。   比较意识流的一章,因为给这个人定的调子是这样的,所以他结束戏份就比较用点儿那种味道。   当然还是庄哥动的手,不过描述得有点儿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报应的味道。   不要迷信,但对神佛要有敬畏心。   我自己觉得这一章传达的感觉很到位,不知道大家感觉怎么样,我反正自我感觉良好(..) 第五十二章   花吟收好书卷下了楼。   她在等人。   她在等孟屿。   楼下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她挑了个位置刚刚坐下,就等来了孟屿。   孟屿擅长拳法。   他身躯高大,双臂极有力量,却是个很心细的人。   孟屿与她隔桌对坐,先关切道:“看你面色不好,在想什么?”   花吟叹道:“我有些担心汤姐姐,我怕她出事。”   孟屿没有见过汤妙。   他人生中很少出现陌生的女人,因为他自小到大都是跟在师父身后。   年幼时在山中习武,少年时出山拜派,如今他拜入天鹤府,已是第十二个年头。   他见过的女人很少。   但汤妙无疑是个神奇的女人。   他没有见过她,却感觉自己应该见过她无数次了。   因为汤妙很有意思。   在花吟的形容里,汤妙应是个很温婉的女人。   可她和花吟这样的江湖人相处,竟没有任何不适甚至偏差。   她似乎天生就在江湖之中。   花吟是很佩服她的。   孟屿也一样。   不过他们彼此对汤妙的佩服并不相同。   正如花吟佩服汤妙的洒脱。   孟屿最佩服的,还是汤妙能将花吟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手段。   从前提到汤妙,花吟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盘算着哪天去西州买卖玉石,哪天下南方去画舫里喝酒。   所有想法都会加一句“我和汤姐姐”。   但这已不是从前。   如今提到汤妙,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因为汤妙失踪了。   她寄出一封信,指明让花吟来到浔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孟屿也叹了口气,他宽慰道:“汤姑娘不是什么愚笨软弱之人,她离开,也许只是因为恰好有别的事情需要她去做。”   然而他们对他的宽慰心知肚明。   原则汤妙绝不会是一个会不辞而别的人。   她无论遇到什么,要做什么,若她当真有事相托,请过什么人,必然会留下消息。   可汤妙没有。   但他们没有更多时间来担忧汤妙的下落。   花吟深吸一气,拭了下眼角,道:“不说这个了,师兄,你可有什么发现?”   直至此时,孟屿方道:“我们在城外不远处发现了一具尸体。”   花吟豁然站起,惊道:“你怎么不早说!”   孟屿挠头道:“我还不是看你面色不好,想着先关心关心你。”   花吟又气又笑,忙问:“那他们都知道了吗?”   孟屿道:“这尸体还是那位薛侠士发现的,我回来的时候就连黎兄弟也去了。”   花吟立时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拽着他的手臂直往外走。   城郊不过两里地。   说长绝不算长,但已到了“出城”的距离。   那具尸体就倒在地上。   一夜的急雨把血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如今裸露在土地上的,也就是白到透明,没有任何血色的皮肉。   这个人是被拦腰斩断的。   他的手攥得死紧。   他上半截身体离自己的双腿甚至还有好一段距离。   面带微笑。   似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上下两半已经分离。   竟似连痛的感觉都没有。   这般诡异的景象落在众人眼里,花吟紧蹙眉头,偏首叹息。   他们都对这具尸体有着不同的想法。   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城郊?   这个现场又为何会如此诡异?   他是谁?他做了什么?他究竟是城里的人,还是城外的人?   ——唯有段翊霜站在不远处,目光静静落在薛兰令的脸上。   他看他。   薛兰令的侧脸也带笑意。   唇角勾起的弧度似真非真,教人看不真切。   他却看得很认真。   他将薛兰令每一寸肌肤都纳入眼底,极专注地看着,还能从那半张昳丽的脸上觑出令人痴迷的艳色。   浓密弯翘的睫羽,盛入眼中的一池光影。   薛兰令站在他身边。   似乎永恒如此令人动魄惊心。   他看了很久。   久到薛兰令转头问他:“看我做什么?”   段翊霜道:“我们见过他。”   薛兰令轻轻点头:“我们的确见过。”   段翊霜道:“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薛兰令问:“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段翊霜道:“我们见到他的那一天,他分明很恐惧离开自己的屋子。”   薛兰令淡淡一笑:“你说得不无道理,一个恐惧走出屋子的人,又怎么会愿意自己走出去——那你想想,能是因为什么?”   段翊霜蹙眉道:“他可能受人威胁,不得不出来,也可能并非死在这里,而是被人转移了尸体。”   薛兰令道:“那又会是谁杀了他呢?”   段翊霜抬眼看他。   他盈满光华的双眼正倒映着段翊霜的脸。   段翊霜问:“你觉得是谁杀了他?”   薛兰令依旧唇角带笑。   他低声回答:“我觉得是天意杀了他。”   -   “惨、这确实很惨!”   有琴弘和洗净了手,懒懒坐在摇椅上,方对众人说道:“凶手一定是用刀横劈,从最精确的地方砍进他的皮肉,完全从骨缝穿过,才能将人切得如此完美。”   “因为这刀实在是太快、太绝、太果断,这人甚至察觉不到自己的上下两半已经分开,腿还在往前,身体也根据惯性往前直飞,他估计到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死了。”   孟屿站在花吟座位后面,闻言一把按住椅背两边,问到:“这么说来,凶手是一个很擅长用刀的人?”   有琴弘和颔首回答:“如果是一个不善用刀的人,那他定然做不到如此精确,这是哪怕无数次练习也练不出来的,人体虽然共通,到底也有一定差异,他若是不善用刀,那必然要杀成千上百个和这人身形丝毫不差的人,才能练就如今的程度。”   “所以他一定会用刀。”黎星辰道。   花吟问:“那会用刀的,岂不正是一人围困浔城的那个凶手?”   有琴弘和道:“还有第二个用刀的人有必然杀人的动机吗?”   孟屿道:“我不会用刀。”   花吟也随之摇首。   黎星辰苦笑:“我现在别说用刀,我就连提起木棍,都会让伤口重新开裂。”   有琴弘和道:“也许又有江湖上的什么人路过这里。”   花吟道:“那我们需要想个办法把凶手引出。”   孟屿也道:“正好,反正现在我们人数也足够了,薛侠士与段侠士的武功更是不俗。不如我们出个诱饵,顺便把围困浔城的那位凶手给引出来。”   黎星辰也赞成这个提议:“不错,但我们谁能出去做这个诱饵?”   孟屿道:“不能让师妹去。”   黎星辰道:“也不能让我去。”   有琴弘和也道:“我是大夫,我自然是不用去的。”   众人沉默了片刻。   孟屿忽而开口:“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黎星辰轻咳一声。   有琴弘和笑眯眯道:“我想了想,既然花小姑娘不能去,黎少侠不能去,我也不能去,这思来想去,当然还是孟侠士你比较合适。”   孟屿问:“还有薛公子和段公子。”   有琴弘和眨了眨眼睛,悠悠道:“若不让他们截断凶手的后路,难道孟侠士你能截住凶手?”   孟屿张了张嘴。   他擅长的是拳法,却也不是轻功,这种外家功夫能照面把人打得半死不活,双拳却做不到追上别人的双腿。   孟屿只得道:“那我要是一拳把凶手打死?”   有琴弘和道:“那你们也不用在这里苦苦等人来救了。”   孟屿哑然。   这招“引蛇出洞”、“请君入瓮”,计划就定在两天后的夜晚。   古有云月黑风高杀人夜。   夜晚方是最适合埋伏的时候。   凶手会出现,而他们也能借着夜色掩藏得很好。   要到必要时刻出手。   孟屿就在夜色里走出了城。   他挺起胸膛,双拳暗自收紧发力,随时准备应对袭来的长刀。   他屏息凝神,牙关也咬得死紧。   这一日的夜里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从远方山谷里幽幽传来的狼嚎。   孟屿深深吸了口气。   他继续往前走,眸光晶亮,在夜色里恍如野兽发亮的眼睛。   做诱饵亦要有十分耐心。   凶手不一定每一回都会受诱饵勾引。   凶手也可能谋定而后动,短暂放弃这一次的出手。   所以他绝对不能表现得十分急迫。   他却也不能故意在城郊徘徊,将自己的脚步放得很慢。   他走得恰恰合适。   不快不慢,不急不忙,结实的肌肉紧紧绷着。   然后他听到耳边传来细微的风声。   有极轻的脚步。   他心神一凛,将自己的步子迈得更沉,耳边却在听周遭的所有声音。   然而那风声只响了那么一瞬。   好似这不过是他的幻觉。   但很快孟屿就知道那不是幻觉。   因为他往前再走出两步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教他心脏停跳的声响。   那不是刀声,不是风声,不是骇人的狼嚎,更不是骤然加快的脚步——   而是花吟的尖叫!   孟屿的神情骤然沉了下去。   他转身往来路奔去,快、很快、越来越快!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   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那把长刀,在夜色下冷得刺目。   刀出了鞘。   刀被架在花吟的颈边。   锋利的刃就贴在颈侧的肌肤上,再近一寸,就会溢出鲜血,若是这持刀之人再往前一推,那花吟便会就此失去性命。   孟屿在不远处站定了。   他不敢再动。   他只能遥遥喊道:“放开她!你是个爷们儿,有什么都冲我来啊!”   庄珏掩在帽檐黑纱下的眼睛一瞥而过。   庄珏把着刀,但笑不语。   作者有话说:   孟屿和花吟真的就是纯洁师兄妹,就是哥哥对妹妹的爱护,没有任何恋爱的想法!没有!   庄哥:我才是哥哥,那是我妹妹!   孟屿:你看着你手里的刀再说一次。   庄哥:……   小翊真的好喜欢教主哦,他完全被美色拿捏住了。   黎星辰:确实我也发现了,他根本不在乎我,他只在乎薛兰令。   黎星辰:那是一点儿原则都没有啊!作为江湖上数一数二,人人皆知的大侠,他现在都不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了!   小翊:但八大门派真的有内鬼。   黎星辰:?   小翊:要谋定而后动,三思而行。   黎星辰:你变了(泪目) 第五十三章   花吟现在就在庄珏的刀下。   她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这星空下凄冷静寂的夜色,让孟屿遍体生寒。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   又为何挑中了花吟?   他们之间分明只有一个人出了城,那就是孟屿自己!   做好的打算已经全部推翻。   孟屿喉头发紧。   他死死盯着庄珏手中的刀,生怕他真的会让它再近半寸。   哪怕一丁点儿都会让花吟受伤!   可庄珏的手却很稳。   像他这样用刀的人,没几人能说自己能将长刀拿得稳。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庄珏也要顾忌四周的人会何时出手。   他们僵持了片刻。   孟屿问:“你想要做什么?”   庄珏的声音有些哑:“我想要个公道。”   “什么样的公道?”   “这却不是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孟屿问:“那谁能回答?”   庄珏道:“我要见白阳山庄的少庄主,黎星辰。”   孟屿道:“你见黎兄弟就能要到公道?”   庄珏掩在黑纱后的神情似嘲又冷。   ——“如果连白阳山庄也给不了我公道,那天底下就再也没有公道二字可言。”   黎星辰就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见到了庄珏。   庄珏取下帽子,就露出那张古铜色的脸。   庄珏的眼睛依旧那般亮。   他和黎星辰拼杀过,那一刀砍在黎星辰的身上,让黎星辰直到现在也不敢提剑。   庄珏就紧握了自己的长刀。   黎星辰也在看。   看这伤过自己的刀,封在鞘里,竟显得有些古朴沉重,似乎毫无锋芒。   黎星辰看了许久,问:“你要见我,你想让我给你什么公道?”   庄珏道:“浔城十六年前,庄家灭门一案。”   黎星辰眉头皱起。   他问孟屿:“你听过这件事吗?”   孟屿摇头。   黎星辰又问花吟:“你听过这件事吗?”   花吟却没有反应。   从庄珏说出“庄家”两个字开始,她便走神了。   她怔怔看着庄珏。   脑子里空茫茫的,什么也记不住,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走神。   她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似乎想起了什么,仔细回忆,却依旧一片空白。   花吟喃喃道:“庄家……”   庄珏偏首看她,眼睛微眯:“你听过这件事?”   他是语气很淡。   声音又冷。   花吟被他这一句问话震得清醒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慌忙摇头:“没、我没有听过。”   她对庄家一无所知。   她对浔城也很陌生。   她只记得自己叫庄珺。   那她自己是否与浔城庄家有关系呢?   花吟忽而想。   想到这个可能,她的脸色顿时煞白。   ——纵然她将过往许多忘得干干净净。   却也不会忘记,那黑夜,那个送她离开的人,是在何等绝望的情形下让她离去。   那时一定发生过很痛苦的事情。   而她痛苦到把这一切都忘记。   作为昔年的知情者之一,庄珏却并不打算将所有和盘托出。   他要这个公道,但他并不信任白阳山庄。   早在他拼了命修行刀法,撑着一口气要回到浔城复仇的时候,他就知道,如今这个世道,要合情合理地讨自己的公道,那不如做梦更快一些。   他只适合自己来讨回这份公道。   他不愿意告诉黎星辰十六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庄珏只冷冷淡淡地说:“黎少侠既然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看八大门派在江湖上的实力,纵然我不说出真相,黎少庄主也是能查出来的。”   他看起来是在刁难。   这种话落在孟屿的耳里,也认定了他是在刁难。   孟屿说:“你这样就不厚道了,你要让黎兄弟给你讨公道,又不肯说出当时是什么情形,十六年了,能查到的东西还能有多少。”   庄珏就也看他。   庄珏冷笑:“十六年了,当年桩桩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世上总有比我长命的人,做过亏心事的,不把这些事记清楚,往后下了地狱,要怎么向阎罗王求饶呢?”   孟屿急了:“你这人真莫名其妙!又要让别人帮你,又不肯说出来,你当谁都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庄珏道:“不想帮也可以不帮。”   孟屿被他这句话说得哽住。   黎星辰只得道:“孟兄不用着急,既然这位朋友说能查出来,那我相信,我也一定能查出来。”   庄珏这时方露出一点儿真正的笑意。   他极小弧度地弯了下眼睛。   然后他微微颔首,对黎星辰说:“那在下,静候佳音。”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花吟坐在梳妆镜前,她痴痴看着手中的簪子,眉头拢成一个“川”字。   她还是想不起来!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六年前,她也是十六年前从浔城被人送走,辗转去向灵门城。   拜过一个又一个门派,最终才决定留在天鹤府中。   午夜梦回时,她总会听到有人在哭。   那哭声刺耳得很。   可她听着,不觉得烦躁,只觉得痛心。   心很痛,每每梦到这场梦,醒来时,她都满脸是泪。   她看过大夫,大夫说这是她压力太大,叫她放宽心来。   花吟自认已是个很宽心的人。   她连当年发生了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   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都没有想过回到浔城,回去见那个把她赶走的人。   也许她立刻转身去见也是见不到的。   那人打定主意不再见她了。   要她忘记名字,忘记身份,开始新的人生。   而她当时还很年幼。   她不知道,也不记得。   她掉下眼泪来。   握着簪子的手很紧。   花吟克制不住地哭泣,她笔直地坐在镜子前,眼泪打湿了衣襟。   她想,这很不公平。   这好不公平。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记不住呢,为什么自己要把那些事情忘记。   这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难道痛苦只需要一个人承担就足够了吗。   这种痛哪怕她隔了千里也还是痛极。   花吟吸了口气。   她捂住嘴巴,呜咽着哭出声来。   她想不起来、她想不起来!   十六年前的浔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时至今日才愿意去想,去不断回忆那个深夜?   花吟眨了眨眼睛。   她抬手抹了把脸,将眼泪擦净。   她放好那支簪子。   她要去见庄珏,她要问个清楚。   在天气晴好时沐浴阳光,这是极懂得享受的人才会做的事。   大多数人绝不会空出一大堆时间躺在椅子上无所事事。   这世上的人,不是为了奔波而奔波,就是为了活着而奔波。   像薛兰令和有琴弘和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很少。   他们就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阳光落在薛兰令的脸上,照得他苍白的肌肤都有些发黄。   这种发黄却只让他看起来更有血色了些,终于像个活人。   有琴弘和叹道:“黎星辰还是和他父亲很不一样。”   薛兰令轻笑不语。   有琴弘和又道:“你也和你父亲很不一样。”   ——这却是他们第一次提到另一个往事。   薛兰令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   他说:“我若是和他相像,那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有琴弘和道:“他期望看到你这样吗?”   薛兰令道:“他不期望。”   有琴弘和道:“可他也期望你这样。”   薛兰令道:“的确,他也期望。”   有琴弘和张开口,正想要继续说话,又止住了声音。   因为段翊霜走了过来。   段翊霜还是一身白衣,手握蓝剑,眉眼如盛霜雪,清清冷冷像一束冷风。   他就站在薛兰令的旁边。   有琴弘和摇着折扇感慨:“无瑕剑为什么要叫无瑕剑,我觉得叫冰冷剑或者雪山剑比较合适,无瑕剑一来,这周遭都冷了不少。”   然后他停下摇椅,直起身抻了个懒腰,哼着小曲儿转身离开。   温热的阳光下有徐徐清风。   直到有琴弘和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转角,段翊霜方道:“让庄珏现身来见黎星辰,是不是你的主意?”   薛兰令便抬了眼帘看他。   薛兰令淡笑道:“你来见我,就是为了问这种问题?”   段翊霜道:“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   薛兰令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顿了顿,薛兰令问:“为什么重要?因为这件事和黎星辰有关?”   段翊霜道:“黎星辰是我的朋友,如果事情在你的计划里要牵扯到他,我需要确保他不会受伤。”   薛兰令又笑了。   他一句话的尾音轻飘飘飞起,像在吟曲哼调:“你好偏心啊。”   段翊霜皱眉道:“我哪里偏心?”   薛兰令道:“若我的计划里牵扯了旁人,你根本就不会来问我。”   段翊霜道:“我认识的薛兰令并没有不择手段、泯灭良知。”   薛兰令便抬手牵住了他的手腕。   “错了,我的确有不择手段,我也没有良知可言。”   段翊霜定定看着。   薛兰令叹道:“罢了,既然你这么想问,那不如你坐到我腿上来亲我一口,我若觉得满意了,我就告诉你我的计划。”   段翊霜没有动。   他被薛兰令牢牢握着手腕,连通掌心的那片肌肤被冰凉的指腹缓缓摩挲,痒意从上而下绵密蔓延。   然后他试着挣脱开。   只可惜面对薛兰令的时候,他千百种应对也是在做无用功。   在他意欲挣开的瞬间,薛兰令已扣住他腕间脉门。   他膝下一软,整个人往前倒下,正正落进摇椅里,差点砸到薛兰令的怀里。   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支撑住身体。   他离他近在咫尺。   摇椅在骤然加重的情况下缓缓摇起,薛兰令看着他,盈盈笑意,艳色横生。   段翊霜颈后红了一片。   他勉强道:“松手。”   薛兰令没有应话。   这是与他近在咫尺的人,离得越近,就越能嗅到那无处不在的浅香。   段翊霜又失神了片晌。   薛兰令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眼神一动,还没来得及反应,唇上已落了个满带浅香的吻。   作者有话说:   花吟在哭,孟屿在急,黎星辰在查案,有琴弘和在吐槽,庄哥在静候佳音。   教主和小翊却在这里亲亲。   别人在办正事,他们也在办正事。   把KDL打在评论区。 第五十四章   她坐在一家酒楼里。   这座酒楼客人很多,但今日因为她在这里,所以这家酒楼就闭门谢客。   她无疑有很大的面子。   却很难有人说得出原因。   她指甲上涂着蔻丹,手指纤细白皙。   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个江湖人。   可坐在她周围的人,或握刀、或提剑、或佩匕首、或佩长鞭。   每个人都笔直如一树青松,眉宇间透出些常人所不能有的气势来。   这是在酒楼的大厅里。   她坐在正中间。   有数个江湖人在她左右依次围坐。   这很奇怪。   她分明不像是个江湖人,却又有这么多身在江湖的人对她以礼相待。   她坐在这里,若她没有饮茶,他们便不会饮。   若她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便也不会说话。   竟是隐隐以她为首。   而她方才已说过两句话,如今正该他们接下她的话语。   坐在左方的一位男子开口:“依照汤姑娘的意思,我们此次下到灵门城去,是为了帮什么人?”   她面带笑意,颔首道:“正是。”   另一方打扮成青年文士模样的男子又问:“这人与汤姑娘是什么关系?竟能得汤姑娘鼎力相助!”   她便娇声笑起,嗔道:“他与我却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他要做的事情,我觉得很合情理,若我不帮他,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帮他呢?我总不能对人见死不救罢。”   青年文士忙道:“原是如此,汤姑娘虽非江湖中人,却有如此侠义心肠,实乃江湖之幸!”   他话音将落,抱臂独站一侧的男子哼声道:“有些人自己胆小如鼠,从不见他仗义行事过,如今见了汤姑娘,倒是好话一箩筐,说得好像自己也很有侠义心肠一样!”   青年文士道:“这关你什么事?你若说不来好话,那自然有的是人说,再者,汤姑娘为人如何,我们可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的,像汤姑娘这样的好人若无人称赞,那岂不是世人都黑了心肝、丢了眼睛?”   抱臂男子道:“我虽不会说话,却也不会像某些人,只知道说话!”   青年文士道:“你这人真不讲理。”   抱臂男子哼笑:“老子只知道江湖上拳头才是真道理,可没听过好话能当饭吃!”   青年文士道:“好啊,你的拳头既然是个真道理,却也不知此次下了灵门城,还需不需要你这真道理!”   这话没头没尾,几分诡异,抱臂男子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年文士仰首一笑,透出些许得意:“看来你是不知道了!汤姑娘可说过,此次下灵门城,不动武、不伤人,她另有安排。”   “不错,此次下灵门城,我另有安排,无需诸位动手。”   直至此时,汤姑娘才开口说话。   她仍坐在正中间,姿势也没有任何改变。   她白皙的手还虚虚搭在扶手上。   他们情不自禁看她,先就要看她的手指,再去看她的脸。   她在一旁听了这段争辩,却迟迟没有叫停二人,脸上笑意深深,只又道:“二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想来到了我所想要去的地方,知晓我意欲做的事,二位也是愿倾力相助的。”   青年文士立时应道:“这是当然!”   那坐在左侧最先开口说话的男子便道:“说起那灵门城,近些时日江湖风雨传言,那陨星坞暗杀神梦阁少阁主一事的神梦阁,就在灵门城中。”   另一位彩衣女子道:“不知汤姑娘对这件事又是什么看法呢?”   她便笑着回答:“依我看来,陨星坞确实很有可能对神梦阁出手,若是陨星坞没有出手,那神梦阁实在不用与八大门派之一的陨星坞为敌。”   彩衣女子问:“为何不能是陨星坞受人陷害呢?”   她背靠在椅背上,闻言抬手一捋垂落脸侧的乌发,幽幽道:“那又能有谁会来陷害陨星坞呢?”   “若有人当真想要陷害陨星坞,那远不至于用如此简单的手段,”她说,“身为八大门派之一,陨星坞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被陷害的?端看如今陨星坞迟迟都不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绝未做过此事,便可知,陨星坞无论有没有暗杀神梦阁的少阁主,至少——他们都动过这个念头,也许即将就要付诸行动了。”   “陨星坞有这样明显的动机,那暗杀神梦阁少阁主一事,未必不是他们做的。”她如此做了结尾。   她的话语很轻柔,透露出的意思也简单清晰。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像喝了好几坛烈酒。   正因为她有这样让人心神安宁、飘飘而然的魅力,他们才愿意聚在她的身边,听她讲话,听她说故事,也听她讲对这江湖诸事的看法。   更何况她又生得那么美。   每当她字句清晰诉说这些看法时,她的魅力就很显眼,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他们看她的手,又看她的脸,再听她的声音,明悟她话里话外的深意。   只觉得遇见了她,就像遇见了人生中难得一觅的知音。   她就是他们所有人的知音。   他们六男四女,一共十人,来自天南地北,在遇到汤姑娘前,他们皆不认识彼此。   可因为她,他们聚在一起,倒也有几分江湖漂泊,有缘相会的意味。   最先开口的那位男子又道:“汤姑娘如此笃定,也不怕这番话语招来陨星坞的记恨?”   原则陨星坞身为八大门派之一,眼线必然也遍布江湖各地。   纵然他们十个无一人将今日这番话语说出,这酒楼四处,难免不会隔墙有耳。   他好心提醒,亦是担忧。   那汤姑娘却笑意浓浓,映在烛光里的眉眼绚丽如一枚红玉。   汤姑娘道:“我自是不怕的,若天下人人都怕,那世上还哪儿有真相可言呢?我不说,或许可得一时安宁,可若我不说,他不说,你也不说,天下人都将这真相抛之脑后,岂不是天下都不安宁?”   “我辈江湖中人,怎么能事事都忧虑旁人在不在意?”她说,“纵然是再给我千百次机会,我也还是会如此说。我凡问心无愧,我又为何要怕?”   她话音落下,他们便情不自禁叫了声好。   彩衣女子大笑道:“我就喜欢汤姑娘的这个性子,豪爽、大气!来来来,当浮一大白!”   汤姑娘就是汤妙。   -   庄珏把着刀站在门前,这是临湖一畔的府邸,也唯有浔城的城主才有资格住在这里。   可城主已被他挂上那杆长杆,如今他就可以住在这里。   他们都在这座府邸里。   门前有湖,湖面水光粼粼,这里是后院,甚至闲暇时还能在这里垂钓消遣。   这座湖很宽、很长,通往何处,无人知晓。   但若有人能在这里乘舟远行,也许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   未知总会让人恐惧。   他站在这里,直到花吟走到他的身后。   他看她会有几分熟悉。   他却也笃定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   他开口说话时的语声依旧是极冷淡的,他问她:“你找我?”   花吟不为他的冷淡而退步,花吟点了点头,她说:“我想请你告诉我,十六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拢起眉峰看她:“你既然并不知晓浔城曾发生的事情,又为什么特意来问我?左右我为难的是黎星辰,又不是你们。”   花吟道:“我是因为我自己。”   庄珏问:“什么是因为你自己?”   花吟吸了口气,她道:“我对自己年幼时的事情记的很少,我可以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记得在一个深夜,有人将我送走,他让我离开浔城,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身份,去过新的人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记不起他的名字,他的长相,他又是我的什么人,可我无法忘记那种痛苦,我想知道,那个极有可能与我有关的十六年前,在浔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讲这些事时,眼睛定定看着庄珏。   她的手紧紧攥着衣摆。   她也紧张,她不知庄珏对十六年前的事知道多少。   庄珏也在看她。   庄珏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眼睛依旧那么亮,只映出她期待的脸来。   可庄珏握刀的手却变得苍白。   她没有看到。   庄珏也并不打算让她看到。   庄珏冷冷道:“这与你无关,十六年前的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与你记忆里的那些都没有任何关系,你很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记忆错乱,导致自己记错了一些事情。”   花吟却很执着:“可我记得很清楚,我就是从浔城离开,我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叫庄珺。你听过这个名字吗?十六年前的庄家灭门一案,难道会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庄珏依然道:“没有。”   花吟道:“我觉得一定是有的,否则为什么庄家姓庄,我也姓庄?你呢,你又姓什么?”   庄珏闭了闭眼。   他冷声回答:“我姓什么也与你无关。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天底下姓庄的人太多了,当年发生的事,未必就是与你有关的事情。你既然是天鹤府的人,便该过好自己的人生。你现在什么都很好,有人爱护你、关心你,有人牵挂你、在意你,无论当初送你走的人是谁,他还是否活在这世上,他既然希望你不记得,希望你忘记,那他就不会希望你记得,也不会希望你想起来。”   花吟问:“那这是与我无关的事,我就不能知道前因后果了吗?难道世上那么多的冤情,与我无关的,我就可以不伸张正义了吗?”   庄珏冷笑道:“我已告诉你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你既然是为了自己才来问我,那得到答案就应该立刻离开,而不是在这里不断追问。还是说——你是为了黎少庄主才来问我的?”   他的话语没有多少情面可言。   花吟脸色一白,她后退半步,只得道:“不,没有,我不是为了他。”   庄珏深吸口气,道:“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便只能暂时离开。   她应了声好,一步两回头地走远。   庄珏始终站在原地。   他握刀的手深深陷进四只指甲。   掌侧浸出了血。   他低头,面无表情地用衣袖把血迹擦去。   庄珏想,这样很好。   这世上有很多的路可以走,有很多的人在走路。   有些路只要一个人走就很好。   多一个人,都会觉得拥挤。   作者有话说:   奇女子汤妙,人格魅力征服在场十个人。   大家都想为汤妙姐姐打call,成为汤姑娘的忠实粉丝。   汤姑娘:但我也有一个偶像。   庄哥庄妹就不说了,虐心。 第五十五章   他正在逃走。   他从没有这么迫切的想逃走。   可他必须要走。   十六年前的事历历在目,知晓他做过什么事的人也还活着。   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必须要走。   要逃走!   为什么呢?为什么十六年过去,这桩旧事仍会再被提起?   他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跑去。   然后他突然停住了。   黎星辰的长剑就挡在他身前。   他若有拼死的勇气,便要一尝身体分离的痛楚。   他不敢动了。   他站在原地。   良久。   他对上黎星辰的眼睛,叹道:“……我就知道,我还是逃不过的。”   -   浔城十六年前的旧事,于城里的人而言,仿佛都还在昨日。   那夜发生过的种种,成为了许多人的梦魇。   起初他们还沉浸在得到了“玉麒麟”的喜悦之中,把这当作是老天爷特意留给他们的财富,把这珍宝供奉起来、收藏起来,甚至日夜焚香,顶礼叩拜。   然而这种快意期待并没能持续多久。   他们开始做梦。   梦到庄家那夜的哭嚎,梦到他们踏破门槛时的巨响。   梦到许多当时一晃而过,却又让他们记在心间的种种。   也许有人觉得这是报应,有人想这是庄家的人阴魂不散,他们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努力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十六年过去。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再度提起。   会有一个人翻开沉沉积压在书架里的卷宗,找到那卷“庄家灭门一案”的细节。   上一任城主只写了两个字。   意外。   他们彼此包庇,将这桩惊心动魄的讨伐压在浔城。   却偏偏有这样一个人。   他翻开了写着“意外”的卷宗,又不认可城主的评判。   他说他要追究一个真相。   那真相又能是什么呢?   浔城里的人都被黎星辰聚在了一处。   他们或站、或坐,或抱着婴孩沉默地看着,所有人的脸色都很苍白。   所有人的神情也很苦涩。   黎星辰问他们:“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应答。   他们若要说,谁都是在认罪,谁都要接受惩罚。   可若他们都不说,那真相就会永远关在他们心底,关在这座狭小的牢笼里。   ——毕竟知晓真相的人死了,而他们活着,亦懂得守口如瓶。   -   几辆马车停在了渭禹城前。   汤妙最先从马车里走下来。   他们绕了路,却是绕了一条近路。   她很清楚浔城发生了什么事。   那却不是她现在要做的事,她另有要事去做。   汤妙要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薛兰令也见过。   这个人就是王小四。   王小四是谁?   王小四是渭禹城中有名的情报贩子。   他卖许多情报,真的假的,他骗很多的人,凭借自己的轻功躲避寻仇。   他在接到薛兰令的消息时,还未想过自己会见到什么样的人。   直到他看见了汤妙。   汤妙是从屋外走进来的,她穿了一身桃粉衣裳,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侧,像水墨晕染在了桃花上。   她径直走进屋子,一掀衣摆,就坐在了桌旁。   王小四还在剥花生。   他一见她走进,眼睛都挪不开。   因为她生得很漂亮。   她的美很奇妙,很特别,好像所有人见到她,都必须要为她心动才对。   王小四见过与她极相似的人。   那却是个男人。   男人看男人,再如何看,至多也只是欣赏。   但男人看女人,越看,越易心动。   王小四手里捏着花生,心跳起来,就连如何剥开这对外壳都忘记。   他竟不知自己要见的会是这样一个人。   若是早些时候告诉他,他今日必定将自己好好打扮,早早儿等在屋外迎接她。   可现在他们已经见到了。   在他最散漫的时候。   王小四红了耳朵,他坐直了身,眼睛不敢再往汤妙的方向看。   他木愣愣问:“你就是汤姑娘?”   汤妙笑着回答:“是,我就是汤妙。”   王小四道:“我还以为汤姑娘会晚些时候到。”   汤妙道:“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很重要,多等哪怕一刻,我都担忧会出现变数。所以我今日来得很早,只为了早些时候与你商量。”   确然,他们在此处相见,本就是因为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王小四想到与薛兰令的通信,不由问:“汤姑娘又是怎么结识到薛大侠的?”   汤妙淡淡笑了:“原来你唤他薛大侠……我与他结识,却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这故事如今说来,也不过四个字。天意弄人。”   她将一段话说得很简洁,有几分点到即止的意味。   王小四也不好多问。   王小四便提起他们今日相见的缘由。   “特意将汤姑娘从北地请来,薛大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汤妙道:“断珑居惨遭灭门,这样的大事,竟未能在北地掀起多大的风波,依你所见,这是否有些不太寻常了?”   王小四道:“的确有些不寻常,但江湖上本就是如此,有些事情或许不算什么,却被闹得人尽皆知,谁都能说上几句,有些事情明明惊天动地,却又连点儿风声也听不见。”   汤妙道:“那这些不算什么,却人尽皆知的事,和这些惊天动地,却无人知晓的事——它们之所以发生,难道不正是因为,这很不寻常吗?”   王小四听罢,亦是点头承认。   他道:“按理来说,实不该如此。”   汤妙道:“这便是他要我来做的事情了,他觉得断珑居覆灭一事另有隐情。江湖上谁都不过问,他却想过问,他想过问,便是我想过问。”   王小四道:“可这又有什么好处?”   汤妙摇首轻笑,她眼尾飞起,像是在递送秋波,她娇声道:“若是天下的人做事,都要想自己有没有好处,那岂不是太过凉薄?你我既然在此处相见,虽是初逢,却也意味着我们缘分匪浅。”   “既然你我皆有缘分,那我想做的事情,你自然也会想做。世上知音难觅、知己难求,同道者更是寥寥无几,甚至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独自行路。如今我们能有机会同进同退,为不明不白灭门的断珑居伸张正义,这难道不是人生最痛快的事情?”   她话音落尽,王小四听在耳里,心跳不觉加快。   他垂下头,颇有些自惭形秽:“汤姑娘说的是,是我浅薄了。”   汤妙依旧是笑着的。   她似乎并不认为他浅薄,她甚至还会柔声宽慰他:“哪里,我亦明白,像王大侠这样的人,以前是从未做过这些事的,一个人极少做的事,于他而言自然是陌生难辨的,不知如何做、该不该做,本就是极正常的事。但汤妙相信,王大侠一定会做,也会做得很漂亮。”   她很懂如何说话。   每句话都说得没有破绽,教人听了,只想点头。   王小四挠着头,张了张嘴。   他自认不是个胆大的人,也并不是个好人。   可被这样长相美艳、语音温柔的女人叫作“大侠”,想必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逃得过这份恭维。   王小四做不到成为这个例外。   他终究道:“那汤姑娘想要我做些什么?”   汤妙道:“王大侠是渭禹城有名的情报贩子,而获得情报的地点,往往就有许多知晓情报的人存在。”   王小四问:“你想我去结识那些人?”   汤妙道:“不仅要结识,更要与他们成为朋友,要问到我们最想要的东西,而不是问你本身就已知道的事情。”   王小四道:“听起来似乎很有难度。”   汤妙道:“你却绝不是个会知难而退的人。”   王小四道:“汤姑娘抬举我了。”   汤妙却浅浅笑了:“我从不抬举任何人,我说你是,你便是了。若你觉得你不是,那只因为你还不够了解自己,而不是我错看了你。”   -   他跪倒在地。   这里很冷清,周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他却知晓有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要他跪地叩首,要他认罪领罚。   他也许不该觉得自己有罪。   在那个深夜,他用一条细带勒死庄夫人时,他也不曾觉得害怕、更不认为自己有罪。   他只是想要那只“玉麒麟”而已!   她死死握住那块玉盘,不愿意交出这个“玉麒麟”,她是何等的执迷不悟。   他恨她这么自私。   为了不交出这件珍宝,竟还满口谎言,说这是她嫁来庄家之后对故乡的唯一念想。   什么故乡、什么念想!   他只知道她拿着他心心念念的“玉麒麟”,她掌握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却不愿意放手,不愿意将它交给他。   于是他勒死了她。   他没有做错,他只是代替上苍惩罚这样的人罢了。   他掰开她的手指,也不顾她的骨头有没有断,只一心一意去取她的玉盘。   可玉盘上还沾了她的血。   他不喜欢。   他匆惶离去,穿过人群,听见庄富商在身后哭喊,嚎叫。   他有些心慌,却又不觉自己有错。   他轻声道:“他们不愿意交出玉麒麟,这是上天在惩罚他们!”   然后便心安理得地离开。   ——十六年前、十六年了,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   为什么还有人要追究?   他不过是代替上苍惩罚了自私的人,却还有人阴魂不散要来惩罚他!   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   庄富商与他夫人的墓碑就立在他面前。   他不肯认输,也不投降。   他不知晓这两座坟墓为何会埋在这里,立这样两块墓碑。   他只觉得这很可笑。   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还有什么能够治他的罪呢?   他放声大笑。   “我什么都没有做,要真要惩罚,那整个浔城的人都有罪!我们人人都有罪,人人都做了,那又如何?难道你们还能为了两个人,来惩罚这全城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有琴谷主妙手回春,黎星辰连剑都提得起来还挡得住人了!   有琴谷主,yyds!   浔城过往的事情要大白于天下了,之后他们就会和断珑居接上线~   且看薛教主如何搅乱风云,让整个江湖乱成一锅粥。狗头 第五十六章   朱砂色的墨落在纸上。   薛兰令正在写字。   他坐在桌前,垂着眼帘,执笔勾下最后一条笔画。   隐藏刀刃的字就跃然纸上。   他很专注。   每一笔、每一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很细致。   他并不着急。   因为他写这些字,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   他只是闲来无事想为自己找个消遣。   他也很少为了做什么而写字。   这其实应是他年少时的爱好,他曾非常喜欢这样坐在桌前,隔着一扇窗户,眺望窗外的枝叶花蕊,青石远山,屋檐瓦片。   ——那种种美景,都似在昨日,近在眼前。   可那已是太过遥远的事情。   遥远到有些时候他忽而想起。   不免怅惘,那究竟是一场梦境,还是曾切实出现在眼底。   他提了笔。   朱砂色的墨滴落两滴,在雪白的纸上洇出一团赤色的印记。   他的目光随墨迹洇远的走向而动。   他轻轻叹息。   他叹息时,段翊霜正好走进屋里。   纸上的字已被洇出的墨变得面目全非。   段翊霜走近时,已难看出那究竟是些什么字。   段翊霜问:“在写什么?”   薛兰令便笑了。   他提笔在空白的纸上极缓慢又极细致地落下两笔。   他说:“我还没有写过你的名字。”   于是他就在纸上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地写出个“段”字。   薛兰令道:“这是个很好的姓氏。”   段翊霜道:“但可能并不是我的姓氏。”   薛兰令抬了眼帘,问:“什么意思?”   段翊霜道:“有人救了我,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姓氏,他让我想一个名字,我却不知道想什么好,于是他说,在雪山上眺望河山时,就最想要自由,这漫天飞雪如羽,不如取个翊字。”   “后来呢?”薛兰令问。   段翊霜道:“我说自己不喜欢段翊这个名字,既然山上有雪,那不如,再取个霜字。”   薛兰令道:“没想到你的名字是自己起的。”   段翊霜道:“后来偶尔也会后悔,为什么没想到更好听的名字。”   薛兰令静了片刻,淡笑道:“这个名字已足够好听。”   他说罢,腕间提沉,又一笔一划书罢一个“翊”字。   他蘸过砚台里的朱砂,轻飘飘将“霜”字前两笔写下,停顿时,段翊霜便问起:“这个名字好听在何处?”   薛兰令慢慢写下第三笔。   他说:“好听在已经被我记住。”   段翊霜道:“这就算是好听?”   薛兰令道:“这为什么不能算是呢?”   段翊霜道:“天底下有很多人都记住了我的名字,也有很多人知晓这个名字意味着无瑕剑这个名号。”   薛兰令道:“可我记住你的原因和旁人都不一样。”   段翊霜问:“哪里不一样?”   薛兰令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最后一笔将“霜”字写罢,周遭洇透的赤红像团团迷雾,将空白整洁的地方衬得正如一座雪山般孤绝于世。   “段翊霜”三个字静静伫立在这座雪山上。   一如“段翊霜”这个名字诞生时。   薛兰令放下笔,眼帘微低,仍能将段翊霜的神情纳入眼底。   他轻笑道:“这是秘密,我只能悄悄告诉你。”   段翊霜便只能倾身附耳,想听到这个秘密。   然后一切都变得缓慢,又似在短短一个瞬间。   段翊霜只觉得眼前景象翻天覆地般旋转。   他再回神时,已被薛兰令压在桌上,盛满朱砂墨的砚台倒在他脸侧,似乎沾了两滴在他的脸上。   也许“段翊霜”三个字墨迹未干,已印在他后背的衣衫上。   段翊霜迟钝又浑噩地想。   很快他又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眼前罩下一层叠花重影般殊绝昳丽的黑暗。   -   黎星辰从不知晓,人世间的愚昧可以愚昧到这种地步。   他不是个全然不知世事、不涉江湖的傻子。   早在这人抵死不认,言辞诡异时,他便隐隐悟出十六年前的隐秘。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种隐秘知晓了不如不知晓。   因为如今才知晓,便会突然发现,整整十六年里,受此灾祸的庄家有多么绝望。   黎星辰没有苦口婆心劝说。   他得知所有真相,还是凭借了他自己足够狠心。   他亦有雷霆手段。   出身白阳山庄的少庄主,断没有审问不出一个真相的道理。   更何况浔城中的百姓愚昧无知到如此地步,轻易就能被他所震慑。   他们争先恐后道出那年的隐秘。   从小事到大事,一件件串联而起,一条条丝线编织成网。   那午夜梦回时会让他们惊坐而起的梦魇,也在这一次次忏悔与痛苦中消散远去。   如今说出口来,如释重负。   唯有正视了当年的荒诞是何等不明不白的错误。   才敢说一句“是我们害死庄富商的。”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   一群这样的人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自以为替天行道,自以为毫无错谬。   不愿想,不愿听,不愿看。   固执地在这狭小的城镇里苟延残喘,度过余生。   哪怕梦过,偶然后悔过,也仍要劝自己,当初种种,人人都在做,又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做?要是庄家大方一些,早些交出真正的“玉麒麟”,不也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说他们愚昧,他们愚昧又令人心寒的恶毒。   黎星辰坐在大堂桌旁的椅子上,脸色黑得可怕。   他紧紧握着拳头,居高临下地看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人群。   他们都在哭。   他们都说后悔,都说惭愧,都说自己鬼迷心窍。   可世上哪儿来的鬼迷走他们的心窍?   真正迷走他们让他们做出这些事的,是他们心里的鬼,是他们的贪欲与嫉妒。   黎星辰问他们:“你们做这些事时,为什么没有像今日这样一样,想起庄富商曾为浔城做过多少善事、曾帮助过多少的人?你们之中,难道没有人从未受过他的恩惠?”   “这城里的学堂、驿站、客栈、酒楼、书斋,都曾受他资助,你们当时想不起,这十六年没有一次想起,却直到这时,被人追究了才会想起。”   有人呜咽着哭出声来。   有人嚎啕失悔。   有人说“我又有什么办法,所有人都这样说,大家也不想害死他们”。   可千个万个理由,都改变不了十六年前的那一个结果。   黎星辰闭了闭眼。   他哑声道:“我行走江湖,见过为了神兵利器出卖朋友、祸害家人的疯子,见过为了青春永驻就残杀少女的变态,却从没想过,世间竟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活着这么多的魔鬼。”   他说这话时,庄珏就站在不远处。   把着刀,冷冷看着这一切。   无论那些人哭得多么凄惨,后悔说得多么认真,庄珏的神情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黎星辰叹了口气,他问:“事情我已经查到,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庄珏便冷冷淡淡地回答:“我要你用白阳山庄的力量将这件事告知天下,公布于众。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地方,这座城,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又有多少人活到现在,直至此刻才懂得后悔。”   黎星辰道:“你要他们身败名裂。”   庄珏却笑了:“身败名裂?这世间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曾在做些什么?他们哪儿来的名,有哪儿来的身?不过一具具空躯壳,这日头稍微大一点,他们走出门去,怕是也要立时灰飞烟灭的。”   人群里呜咽的声音更响。   有人哀求庄珏放过他们,让他们今后好好赎罪。   庄珏偏头看过:“我只是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却又不会有谁特意想见你们。赎罪仍可以赎罪,我要你们在我爹娘的坟前,恭恭敬敬嗑九百九十九个响头,每嗑一次,就说一次‘我错了’,嗑完了,就站到城墙上喊,‘我禽兽不如,我是个畜生,我下辈子也不配做人’。”   他一语落音,满室死寂。   -   人群终究还是跪在了庄珏父母的坟墓前。   他们仰望那两块墓碑,心底就生出无穷无尽的悔意与冷意。   恐惧,十足的恐惧。   他们想到庄珏冰冷的话语,又想起那一具具被庄珏一刀毙命的尸体。   他们绝不怀疑庄珏下一刻还是会取走他们的性命。   九百九十九个响头,说来很多。   但对于自己的性命而言,它少得可怜,它无足轻重。   他们每个人都磕头。   磕得比供奉神佛时还要虔诚。   他们不在乎疼痛,只想早些完成这场折磨。   眼泪要流尽,却也还得放出声音说“我错了”。   他们就在那里磕头。   黎星辰远远儿站着,看了一会儿,终是摇头叹息。   庄珏却没有去看。   他对他们是否虔诚恭敬其实并不在乎。   他已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已快要得到一个结果。   那他实在不需要再想更多。   他拖着刀在长街上行走。   有位提着水桶的老伯从他身前路过,步履蹒跚,脚下不慎绊了块石头,急慌慌摇摇晃晃就要往前摔倒。   庄珏立时上前帮他扶住水桶,将人也给支撑住。   那人抬起头连声说谢。   四目相对一瞬,庄珏惊道:“程伯伯!”   那被他称为程伯的老伯唬了一跳,虚眯着眼细细看他片晌。   程伯道:“小伙子,你长得这么俊俏,老头子怎么不记得你?”   庄珏眼睛眨了眨。   他已有很久没有掉泪,哪怕是庄珺问他是否认识她时,他也还是没有掉泪。   可如今他见到程伯,眼底就已经有了泪意。   庄珏哑声道:“程伯,我是庄珏。”   程伯定定看他。   那双浑浊的眼睛十六年来头一回那般明亮。   程伯喜道:“好、好!原来你就是庄珏!好孩子,程伯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程伯什么都知道,他们怕你,怕报应,程伯不怕!程伯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来,来,程伯帮你把以前的小玩意儿都藏得好好儿的,就等你回来拿咯!”   庄珏眼眶通红,他已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程伯欢欢喜喜地拽着他的手腕,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脚步来。   程伯问:“孩子,你后来还见过阿珺吗?”   庄珏张了张口。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答案说出口去。   他似有所感般骤然回首。   花吟站在他们身后,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已不知听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庄哥: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黎少庄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也懂得威胁别人的。狗头   小翊和教主,说他们彼此喜欢吗,感觉又有点不对劲,说他们彼此不喜欢吗,感觉还是很不对劲。   总结:教主很不对劲。   教主做什么都不对劲,教主就是个搞事精。   是的,我摊牌了。   他们的属性就是!   疯狂搞事的搞事攻和被疯狂搞事的搞出事的受(?) 第五十七章   摇晃着脑袋的陶瓷娃娃正摆在桌上。   庄珏看着它,便会想起以前。   那时他年岁尚小,快乐就很简单。   但时间总会让人的快乐变得不那么快乐,越成长,越难快乐。   他已很久没有觉得快乐过。   他总是活得很累。   孤独地行走,孤独地承受,也没想过要不要找一个人来分担这样的痛苦。   他习惯了这些事。   也就习惯了不快乐。   它却摇晃着脑袋,脸上的笑容幼稚滑稽,像是要让他也跟着它一起快乐起来。   庄珏无法快乐。   他看着它,眼底只有泪光。   他不曾想过会再见到。   也许早在十六年前,他决意要走一条不同的路,要孤身一人时,他就已经放弃了这所有。   他不会想何时要回头。   他固执。   他也只能依靠自己。   就像那个他把庄珺推走的那个深夜。   他抱着的决心是死。   他唯一想要的,只是庄珺忘记这一切,去过新的人生。   他无法想象眼见着父母惨死的妹妹会不会发疯。   庄珏只觉得自己会发疯。   他想她离开。   他也就送她离开。   远离这座可怖的牢笼,远离那些要吃人的魔鬼。   ——他从没有想过要再见到庄珺。   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只想她过得很好,过得比谁都更好,无忧无虑、平平安安。   他不期望她成长为多么名动天下的人物。   他只希望她很好。   而他若有朝一日能够认出她,那就隔着很远的距离望上一眼。   那一生就了无遗憾。   然而如今庄珺就坐在他面前。   前不久,她才问过他,有没有听过庄珺这个名字。   他很想把她再推开。   他情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明白这些事情很痛苦,如果忘记了,人才会过得更自在一些。   这是枷锁。   哪怕他报了仇,让曾经做过错事的人磕头认错。   但发生过的事情到底已经发生。   他无法挽回。   也无可拯救。   庄珏静静看着她。   花吟拭了泪,低声道:“虽然你当时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姓氏,可我却觉得,你一定知道什么,你或许也与我有关,我不认为世间有这么多的巧合。偏偏是在十六年前,偏偏是庄家,而你又要为庄家讨一个公道。”   “我想,你一定什么都知道,你认识我,你见过我,你甚至可能就是十六年前送我离开浔城的那个人。”花吟眨了眨眼睛,她捂住嘴,忽而又掉下两行泪来。   她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相认呢?我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忘记,若我忘了,我也许就再也不是我自己。哪怕我改名换姓,在天鹤府里人人都宠我爱我,可我就是我。”   庄珏便叹了口气。   庄珏道:“我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   花吟说:“可我就是想知道。”   庄珏道:“事情已成定局,黎少庄主也答应了我要帮我这个忙,会替他们讨回公道。这件事你已经可以放下。”   花吟眼眶通红地望着他:“我已经听黎大侠说了,这座城里,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这群魔鬼又是谁,那时我就知道,我是谁。”   庄珏道:“你可以不用做庄珺。”   花吟道:“可我就是庄珺。”   庄珏深深吸一口气,他别过头,涩声道:“你能永远都只是花吟,忘记十六年前,忘记我,忘记现在你所听到的过去,你还是天鹤府的天之骄女,你有师兄,有师父,有无数人爱护你。做庄珺太苦了,这世上只需要有一个庄珏就足够。”   “你不能这么自私,”花吟又落下泪来,她几乎哽咽地控诉,“我就是庄珺,我有爹有娘,有哥哥,为什么我要忘记?为什么我要抛下?”   庄珏悲哀地看着她。   他分明已经将过去的仇恨摊开,教那些魔鬼赎了罪。   他们本该是最轻松的时候。   因为过往种种已经有了公道,全天下都将明白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这群魔鬼终将被人唾弃,这座狭小又荒诞的城镇,也终将结束它残喘了十六年的声息。   他与她在这种时候相见相认,应当是如释重负,欣喜团圆。   可他并不觉得这很好。   他只想让她忘记。   庄珏道:“你就算要做庄珺,又还能做什么呢?爹娘的仇我已经报了,我想做的事情,我应该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做了。难道你还要跟着我漂泊江湖、居无定所?”   花吟问他:“有什么不可以吗?”   庄珏道:“这当然不可以,我还有一个恩情要还,而你总不能抛下你的师门。你长大了,应该过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与我相认了,就要跟着我。这十六年我已经一个人走过来了,下一个十六年也完全能够一个人过。你若跟着我,反倒让我不自在。”   他这样说话时,花吟就定定看他的脸。   他们长得很不相像了。   他被烈日晒得肤色有些黑,她还如云般白。   他们最像的是那双眼睛。   都是同样的明亮,同样的清澈。   哪怕他十六年来都活在仇恨里,他的眼底仍是清明的,不见丝毫浑浊颓丧。   花吟看着他,应该很陌生。   可她望向他,却又觉得就该如此。   他们哪怕隔了十六年没有相见,血脉却还牢牢衔扣在一处。   花吟轻声开口:“你想做的事情,我不拦你。程伯当年帮过我们,我想把程伯接到天鹤府去,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   庄珏道:“好,程伯年纪大了,是该安度晚年。”   他便想起身就走。   花吟却没有动。   她不起身,他也就没有立刻走。   他站在桌前,等她说最后一句话。   他们到底是亲兄妹。   十六年没见,该有的默契却好像随着血缘融入骨髓里。   她哪怕只是这样望着他。   他都知道自己该怎么样做。   花吟问:“当你报完恩以后,能不能回到灵门城,来天鹤府找我?”   庄珏道:“如果可以,我会来找你。”   花吟问:“那如果我遇到了心爱的人,你会不会回来看一看?”   庄珏轻轻颔首:“我会来的。”   花吟道:“真的不能带上我吗?”   庄珏道:“我希望你过得很快乐,过得很好,不要想着亏欠了谁,也不要想着我过得多苦,只要你觉得很快乐,很开心,每一日都过得满足,我就会很高兴。”   花吟哑着声音说:“我已经有十六年没有见到你。”   庄珏沉默。   花吟又道:“为什么我有哥哥,却不能总是见到他呢?”   庄珏只得叹息:“我会经常回来看你,我不会走得很远。”   -   浔城事了,他们决意继续往北地而行,为断珑居之事查清真相。   黎星辰听到这则消息时,有琴弘和已经备好了车马。   他赶去见段翊霜。   黎星辰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段翊霜问:“你不是才从北地出来,现在又要回去?”   黎星辰道:“为了庄珏的事情,我动用了庄里的关系,我父亲听闻,给我写了封信,让我尽快赶回去,他有事想见我。”   段翊霜道:“若是要赶时间,你只能自己先走。”   黎星辰问:“为什么?”   段翊霜道:“因为我们不会走得特别快,我们不急着赶路。”   黎星辰道:“你不是要查断珑居的事情,为什么不着急?”   段翊霜道:“如果真凶还在这附近,我们慢走一步,就多一种可能与之碰面。”   黎星辰了然:“也是这个道理。”   段翊霜问:“你现在还要和我们一起?”   黎星辰脸上扬起个笑容,他道:“当然,我其实也不是很着急。我还不太想回去。”   备好的车马就又多加了一匹。   薛兰令还没有来。   他在城主府前遇见了庄珏。   庄珏想将那把长刀还给他。   因为它属于他的故人,真正的主人到底不是他。   庄珏道:“赠我刀的人也告诉我,事情结束,我就该把它交还给你。”   薛兰令却摇首推拒:“刀就在你手中也不错。”   庄珏道:“它有自己的主人。”   薛兰令道:“酒鬼已经死了,它在你的手上,总好过在别人的手上。”   庄珏道:“它也可以在你的手上。”   薛兰令淡淡笑了:“我不是说过,我不用刀。”   庄珏只得道:“那我先将它收下。”   薛兰令点了点头。   庄珏道:“等什么时候你想要回去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薛兰令道:“那我也许永远不会想要回去。”   庄珏道:“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薛兰令便道:“那就当你为我保管它。”   他们就要在浔城的城门前分道扬镳。   花吟孟屿二人回往灵门城,庄珏则另有去处。   他们拱手一一道别,正要离开。   天边却忽而飞来一只翎羽雪白的信鸽,悠悠飘落而下,收了翅膀,停在有琴弘和的面前。   有琴弘和伸手将绑在信鸽腿上的纸条取下。   他懒懒靠在车旁,掸开纸条,一眼看罢,他道:“看来我们要掉头回渭禹城去。”   黎星辰从车窗处探出头来。   黎星辰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道:“在下忝为谷主,总有一两个眼线为我所用。这纸条上写了,断珑居一事,在渭禹城似有所变数,如今灵门城里也尽是满城风雨,皆在说断珑居——或许并无它表面那般光明。”   作者有话说:   庄哥庄妹孟屿杀青,接下来大家就要和汤姑娘会合了。第三卷写了一半啦,开心! 第五十八章   “奇怪,这个问题非常奇怪。”   黎星辰低声说。   “你想说什么?”坐在他对座的段翊霜问。   这已是他们抵达渭禹城的第二日。   他们一行四人,就住在城中的一座客栈里。   这座客栈来来往往的似乎都只是普通百姓,没有一个是江湖人。   只有他们算是例外。   但不得不说,这座客栈十分贴合黎星辰的心意。   他既不想被人发现他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   也不想被人发现之后又用火热的目光去看他。   能在这种偏僻又安静,整个地方都没几个人认识他的客栈里休息。   对于黎星辰而言,才算是真正的休息。   可他正坐在房间里。   沉默了一会儿,却说出这么句话来。   奇怪?什么问题非常奇怪?   黎星辰紧皱眉峰。   他看着段翊霜,将横亘在心中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黎星辰问:“你和那位薛兰令,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段翊霜顿了顿,回答:“没有关系。”   黎星辰道:“什么是没有关系?”   段翊霜便反问:“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黎星辰的眉心仍紧紧皱起。   他端详段翊霜片晌,道:“如果是在从前,我也没见过你与谁很亲近。”   “穆常有句话说得好,”黎星辰说,“段翊霜人如其名,哪怕是数九寒冬也不如他冷。”   这些话语归根结底,也就是黎星辰想要问的问题。   他道:“你绝不会是随随便便就与人十分亲近的人。”   段翊霜道:“可我的确和他没有关系。”   黎星辰道:“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问这个问题时,目光就停在段翊霜的脸上。   或许他和穆常极难找到段翊霜神情里的破绽。   可他们总是会在这种时候去看。   若是能看到一点点与往日不同的东西,便能佐证这个问题的非同寻常。   段翊霜的神情确然没有变化。   可黎星辰却在这没有变化里,看出来了段翊霜的变化。   黎星辰道:“你在迟疑。”   段翊霜只能叹息:“你又何必刨根究底。”   黎星辰道:“若你不是段翊霜,不是我的朋友,那我肯定不会刨根究底,在这里问你这些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这显得我很强人所难。”   段翊霜道:“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黎星辰问:“是不想,不能,还是不会?”   段翊霜道:“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和薛兰令,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   说朋友太浅,说恋人太深,说彼此喜欢,他做梦都梦不到这个可能。   段翊霜觉得自己过得实在够清醒了。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思考他和薛兰令之间,到底藏着什么,又拥有什么。   若非要说个缘由。   大概是他已经习惯。   习惯过这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日子。   也就习惯了不再去想,也不再扪心自问。   黎星辰道:“可你这样又算是什么。”   段翊霜道:“我还有必要想这些吗。”   黎星辰道:“难道你就要这样放任?”   段翊霜道:“说放任,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放任谁,又有谁不敢不被放任。”   黎星辰问:“你很喜欢他?”   段翊霜顿了顿,他轻声道:“如果穆常在这里,他一定看不出来,我喜欢薛兰令。”   “你其实表现得足够明显。”黎星辰道。   段翊霜道:“隐瞒与否,最终你们都会知道,我实在不会说谎,也就如此了。”   他们在这句话之后沉默了很久。   黎星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到了最后还是如此,你会不会放弃?”   段翊霜叹息着回答:“我已不知道放弃算不算是我的选择。”   黎星辰道:“什么意思?”   段翊霜道:“因为极有可能,是我先被放弃。”   黎星辰道:“他难道对你没有丝毫情意?”   段翊霜淡淡笑了。   他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可无论有没有丝毫情意,都不会左右他的想法。”   黎星辰便问:“那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段翊霜道:“你以为我喜欢他什么?”   黎星辰道:“他长得好看。”   段翊霜道:“他人也很聪明。”   黎星辰却摇了摇头。   段翊霜问:“你不这么觉得?”   黎星辰道:“薛兰令这个人不能用聪明来形容,他给人的感觉很危险。”   段翊霜道:“你觉得他心机深沉。”   黎星辰道:“我绝不怀疑他的城府,他绝对是个可以搅弄风云的强者。”   ——而正因如此。   黎星辰不由得又问:“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样的人?”   论为人处世,薛兰令的表象或许可以蒙蔽旁人。   但绝不会蒙蔽到段翊霜。   这就是黎星辰想不通的问题。   说喜欢,却又要喜欢这样的人,甚至明知极可能没有结果,还要像个扑火的飞蛾。   ——这不像段翊霜。   黎星辰的心里唯有这个想法。   段翊霜道:“他很有故事。”   黎星辰茫然:“天底下有故事的人这么多,你难道就喜欢有故事的人?”   段翊霜道:“他能让我不觉得累。”   黎星辰道:“你从前累过?”   段翊霜垂下眼帘,他抬指抚摸剑鞘上的花纹,轻声道:“我行走江湖这些年来,从有了无瑕剑这个名号开始,我便不如最初随性自在。”   “因为我是武林人人皆知的大侠,所以我只能做大侠应该做的事,我其实已经觉得很累了,直到蔚飞白死了,我赶过去,并不是想伸张正义,也不是想为蔚飞白报仇,我只是想见穆常一面。”   段翊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若我没有遇到薛兰令,那我早就离开了江湖,离开了这个武林,我现在还留在这里,其实说来理由也很可笑。我不知道如果我不身处江湖,我对于薛兰令而言,还有几分利用价值。所以我只能留下,继续做所谓的无瑕剑,做人人皆知的大侠,做一个绝不会见死不救、一定会锄强扶弱,从不会累的段翊霜。”   黎星辰道:“可你说他能让你不觉得累。”   段翊霜道:“我的确不累。薛兰令已能将所有的事情算得清清楚楚,我只需要在他认为我有用的时候表现得很有用。只要我还足够有用。”   黎星辰静静看他良久。   黎星辰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段翊霜扣在剑鞘上的手骤然顿住。   他抬眼看向黎星辰。   段翊霜道:“我最初见到他时,便知道他是个很有故事的人。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有自己要不择手段达成的目的,他来到这里,绝不是为了让自己快乐,相反,他过得很痛苦,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和他相处得越久越能发现,薛兰令的身边就是一片泥沼。你想要接近他,就必定要弥足深陷。”   顿了顿,段翊霜道:“阿辰,我已经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狂风呼啸着卷过街道。   客栈掌柜嘴里飞速念叨着什么,急忙忙将周遭的窗户关上。   坐在客栈大堂里的人们喝着小酒吃着肉,对屋外的狂风毫不在意。   他们只想快点儿填饱肚子,满足酒瘾,过上片刻,就又要出去。   汤妙就坐在大堂的一个角落里。   跟随她而来的那十来位江湖中人,散在她的周围坐着。   这是汤妙的要求。   她不想让别人一眼看出他们认识。   她坐在这里,也不是想见什么人。   她只是在这里喝酒。   喝酒的同时,不忘吃一碟花生,尝两口新炒好的小菜。   她吃这些时很豪爽。   与她平日那般温婉的模样全然不同。   可他们都觉得这样的汤妙很真实。   她既有讲理的时候,也有不讲理的时候,有温婉的时候,就必然会有豪迈的时候。   若一个人总是这般矛盾,世人多半会以为那是个疯子。   可如果这样做的人是汤妙。   大家只会觉得,这便是汤妙的样子。   ——她就是这么奇怪又特别的女人。   汤妙多喝了两碗酒,她打了个酒嗝,懒懒靠在桌旁。   她的目光落在四周,也不知在看谁。   与她隔了两个桌子的那一桌坐着有琴弘和。   有琴弘和没有在喝酒。   他旁若无人在客栈大堂的柜子一侧,取出了他培育了许久的蛊虫。   蛊虫在桌上缓慢地爬行。   有琴弘和一手支颌,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桌上。   他唇角挂笑,丝毫不在意蛊虫丑陋又可怖的外表。   汤妙远远儿看他。   他似有所觉,侧首也看了过来。   隔了七年,他们再度相见,彼此看过了,似乎还是当年的人,却又有很多不相同了。   汤妙容颜依旧。   有琴弘和却不再是年少时候的模样。   汤妙却觉得自己是认识他的。   因为有琴弘和自小到大都爱穿浅翠色的衣裳,整个人都被衬得很白。   她没有立即认出他来。   他已认出她是谁。   可他们谁也没有起身靠近,谁也没有点头示意。   他们的眼神在交汇片晌后错开。   谁也看不出他们或许曾经相识。   有琴弘和转回头去,将那只在桌上漫无目的爬行着的蛊虫收回。   他整理好衣衫,掸了掸衣袖。   有琴弘和站起身来,他的目光扫过汤妙周遭所有人影。   他微笑着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翊当然知道教主是个谎话精,他其实已经很了解教主了,但他以为自己不了解,当然他后期的确发现自己很不了解(突然谜语)   小翊喜欢教主的理由太多太多了,总结就是先被吸引了,越被吸引越沉迷,啊简单来说就是教主大美人,小翊顶不住啊(??)   别看现在小翊说得这么凄惨可怜委屈无助还被渣的亚子。   等以后他和黎星辰就知道了。   黎星辰:我信了,我被骗了,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的小翊根本就不知道他可以影响到教主。狗头 第五十九章   薛兰令正在看云。   云挂在天上,遥遥望去,如一只白羽。   他就坐在窗前。   和平时很不相同。   他未着黑衣,反而一身深紫,别在腰间的白玉箫剔透莹光。   王小四就是在这种时候见到了他。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但王小四如今再见到他时,仍对初见时的种种记忆犹新。   恍如历历在目。   薛兰令看云,王小四就站在一旁。   薛兰令不说话,王小四也就沉默。   他等。   等天边的云飘飘远去,等天边的云融进碧空青天里。   薛兰令终于道:“你做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王小四道:“答应薛大侠的事情,我王小四不敢食言。”   他用了‘食言’两个字,极巧妙的。   薛兰令便淡淡笑了。   “像你这样的人,若能始终做好事,那一定是全江湖的幸事。”   王小四却道:“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最不会做好事,江湖上有的是好人,也不缺我这一个。”   薛兰令道:“可如果谁都如此想,那世间就再也没有好人。”   王小四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总归会有人再来做好人的。”   薛兰令道:“你说得也不错。这世上好人太多,缺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区别。”   然后他才去看王小四。   外头阳光是很热辣的。   王小四匆匆赶来,已出了一身的汗。   可在他的面前,王小四的确没有胆量说自己来得不容易。   薛兰令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薛兰令道:“断珑居的事情,都有谁告诉了你?”   王小四也未敢拭汗。   他低头道:“有几位在黑市暗场的朋友,另有两位和我同路的,我使了些银钱,到底得到几些消息。”   薛兰令道:“断珑居古怪在哪里?”   王小四道:“这个组织说来就已经很是奇怪,身在江湖,却没有一人会武能武,反而每个加入断珑居的人,都必然是毫无内力、不通武功的。而断珑居所想做的事,竟又是在江湖中行侠仗义,做许多善事。这已很古怪了,这个江湖,哪儿有手无缚鸡之力便可行侠仗义的道理?钱财或许能使鬼推磨,教我这样的人有贪念,可对于整个江湖乃至武林而言,钱财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薛兰令道:“如此说来,断珑居的古怪,其实有很多人都知道。”   王小四点了点头,他道:“的确有许多人对断珑居有些怀疑,但自断珑居建立之后,确切不曾听过他们有过其余做法,倒是真的尽己所能地行侠仗义,在北地也就随之名声大噪,人人皆知,许多无法练武,不能练武的人以能加入断珑居为榜样,久而久之,这处竟也有许多江湖闻名的侠客在此挂名。”   “可这些挂名于此的人,在断珑居覆灭之时,乃至覆灭之后,都不曾现身。”薛兰令道。   王小四道:“是,这些侠客说是四处行侠,天南地北都会去,却偏偏直到现在谁也没回来。”   薛兰令问:“汤妙怎么想?”   提到汤妙,王小四顿了顿。   王小四道:“汤姑娘认为,这些挂名的侠客当然不是真心要在断珑居,他们之所以在断珑居有个名头,只是为了行走江湖时更有个响亮名声。”   “所以断珑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概不会过问,因为过问了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容易得罪那个让断珑居覆灭的真凶。”   汤妙看事总会想得很深,极可能是她吃过想得不深的亏。   所以现在才能每件事都想得深,又想得多。   王小四很佩服她。   如果说最开始见到汤妙,王小四是惊于她的美貌。   那现在来说,王小四已对汤妙心服口服,说不出半个不是。   比之对薛兰令的恐惧,王小四对汤妙既有敬重,也有崇拜,更有几分信任。   好像汤妙这个人行走在世上,就只会是个好人,万万不可能做任何坏事,背叛任何人。   王小四说到这里,缓了片刻,又道:“所以汤姑娘觉得,如果谁都不在乎断珑居,那我们将断珑居做过的事情告知天下,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薛兰令却道:“还不到告知天下的时候。”   王小四便问:“薛大侠的想法是——?”   薛兰令道:“在北地,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断珑居到底有一个很好的名声,若是没有几个确切证据,一二苦主,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纵然无人过问断珑居覆灭前后的因果,也会有人质疑这事情的真假。”   薛兰令最后道:“想要把一把刀捅得够深,捅得恰到好处,一刀毙命,就绝不能给别人站起来的机会。”   -   黎星辰在客栈的大堂里吃饭。   他饿得厉害。   他想自己是被段翊霜气的。   自他与段翊霜谈过有关薛兰令的事情后,他就整夜整夜发愁,吃饭也觉得不合胃口。   ——他当然不该是这么忧虑的。   段翊霜也不是个孩子,还需要他担忧这些那些。   可黎星辰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哪怕段翊霜喜欢的人是穆常,他都只会想笑,而不会头疼。   可段翊霜就是这么剑走偏锋。   他又拿他没有办法。   他打不过段翊霜,也做不到拿着剑架在段翊霜脖子上,让段翊霜放弃。   他只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夜里睡不好,吃菜也味如嚼蜡。   黎星辰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焦愁过。   就算是明玉坠的事情,也只让他觉得愤怒、震惊,甚至厌恶。   唯有段翊霜的事。   教他感觉无能为力,又极担忧。   人世间能够做朋友的人真的很少。   能如他和段翊霜这样,多年相识,知己至交,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不合适的,那更是千年难遇。   他与段翊霜做了朋友,是缘分,也是幸运。   然而朋友能过问却又不能管的事情太多太多。   尤其对于感情来说,朋友可以过问,却绝不能插手。   人生到底是自己要过,旁人只能看出表象,却也品不出内里因由。   都说人生如水,冷暖自知。   黎星辰的忧虑到底也只是祸害到了自己。   他憋着口气往嘴里夹菜。   一口有一口。   黎星辰已有两天没有见到薛兰令。   他有心避着这个人走。   他说不上来自己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薛兰令,他是会粉饰太平装作不知,还是气急攻心一拳打过去。   黎星辰做不了这个假设。   他狠狠咬着肉,喝着汤,把米饭嚼碎了咽下。   然后他就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因为他看到了汤妙。   汤妙从客栈门外走了进来。   汤妙又坐在了不远处的角落里,桌上还放着一碟花生。   她的背影也很美,粉色的衣裳将她乌黑的头发衬得光滑又亮。   汤妙应当是没有看到他的。   黎星辰也不敢认。   他看着汤妙的背影,完全无法将她和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可黎星辰偏偏知道,她就是明玉坠。   唯有明玉坠会给他这样的感觉。   像见到了一枚熠熠生光的红玉,又像见到了杂草里枯萎衰败的花。   谁见到汤妙都觉得这个女人明艳动人。   黎星辰见到她,却会看出她的衰败与心灰意冷。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又见到明玉坠。   甚至是在这种情形下。   她更没有发现他,也没有向他这里递来任何一个目光。   黎星辰怔怔坐在桌旁。   他咽下最后一口饭。   然后他站起身,狼狈地转身就跑,噔噔噔踏上楼梯,如被人推搡一般踉跄着上了楼。   汤妙至始至终是没有回头的。   黎星辰扒在二楼的栏杆上看过一眼,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不恨她,也不怪她。   在她与黎明达的事情里,黎星辰只愤怒自己的父亲如此“出乎意料”。   黎星辰一时想不到该如何面对明玉坠。   所以他选择避开。   正如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薛兰令一般。   黎星辰叹着气转过身。   他转身的这一刻,就看见了半倚在栏杆上的薛兰令。   黎星辰怔住。   薛兰令却没有看他。   薛兰令在看楼下,目光幽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然而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他侧头看向黎星辰,道:“黎少庄主也在这里,真巧。”   黎星辰绝不想现在就见到他。   可他们已经见到。   黎星辰也不能就此拂袖而去,半句话也不搭理他。   黎星辰只得冷冷道:“我知道了。”   薛兰令神色间几分慵懒,轻笑道:“知道什么?”   黎星辰道:“你和段翊霜的事情。”   薛兰令问:“我和段翊霜的什么事情?”   黎星辰哽了哽,干脆撑在拉杆上凑近了些,低声同薛兰令说:“你们两个……断袖。”   薛兰令依然唇边挂笑。   他问:“所以黎少庄主有何见教?”   黎星辰道:“段翊霜是我的朋友。”   薛兰令颔首道:“我自然知道。”   黎星辰又道:“他和我做了很多年的知己至交,我了解他,我也懂他。”   薛兰令拉长了语调:“所以……”   黎星辰将声音压得更低。   有些话,不想说也要说,不能说也该说,总之他想,若现在不说,将来也总会开口。   干脆现在就把话说得清楚。   黎星辰道:“所以你敢辜负他,我哪怕倾白阳山庄之力,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薛兰令却只在他这样的威胁里颤了颤睫羽。   薛兰令笑道:“不愧是少庄主,能倾一庄之力对付我这种孤家寡人。”   黎星辰张了张口。   “不过……我和段翊霜的事情,还是不劳少庄主费心。”   静默片晌,薛兰令又道:“我的人,我的事,都只归我管,不需要第三个人过问。”   作者有话说:   忘定时了!   到这里第三卷写了一半了,感动感动。 第六十章   “我见到了明玉坠。”   这是有琴弘和见到薛兰令时说的第一句话。   薛兰令正站在廊下。   他背倚廊柱,微微仰起头,似在看远方的景色。   薛兰令说:“不错,我也见到了明玉坠。”   有琴弘和道:“她的长相和当年相比,几乎没有区别。”   薛兰令道:“人的长相可以青春不败,人的心呢,又似乎总是善变。”   他的这句话很像是感慨。   可细听之下,却只能听出一股笃定与坚决来。   有琴弘和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真的不想与她相见吗?”   薛兰令偏首看来。   煌煌天光之下,他昳丽的容颜笼了层浅光。   薛兰令道:“见或者不见,从前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有琴弘和道:“也许对于当年的事情,她后悔了。”   薛兰令却没有应这句话,他只道:“这不像你。”   “怎么不像我?”有琴弘和问。   薛兰令道:“你不该再三问我这些问题,你应当明白,我和明玉坠之间,没有任何好说的。”   有琴弘和道:“但你的心不这么想。”   薛兰令问:“我的心又怎么想?”   有琴弘和道:“你们都认识酒鬼,她是酒鬼的朋友,甚至还和酒鬼拜过把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很深,很亲近,你就算是看在酒鬼的面子上,你也会见她。”   薛兰令道:“若是酒鬼在世,若是七年前什么也没发生,或许如今的明玉坠也不会是汤妙,而我,与你,也不会站在这个地方。”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有琴弘和说。   薛兰令道:“所以我和明玉坠也可以不必相见。”   “当年种种,也许你我知晓得都还不算清楚。”   “可当初种种,若她没有为求生机跪在黎明达脚下,那于我而言,她依旧是我的明姨。”   有琴弘和喉间一哽。   他已说不出话。   薛兰令脸上却无任何痛苦神情。   他只抚摸着腰间的白玉箫,目光轻飘飘看得很远。   他就是这样的人。   望着前方,又总要回想过去。   ——因为他之所以往前走,一步不停,是为了从前所有。   薛兰令浅浅扯出个笑容。   他轻声道:“可她没有,她跪在黎明达脚边,求黎明达放她一条生路。她对不起酒鬼,也对不起我,她欠了我们,也就不配见我。”   -   夜色深深,烛火熠熠。   他坐在桌旁。   微醺。   薛兰令推开房门走进来时,已嗅到了屋中的酒味。   他关好房门,走到桌旁坐下,伸手将他面前的酒壶推开。   薛兰令问:“怎么在这里喝酒?”   段翊霜神智有些混沌。   他说:“因为我突然很想喝酒。”   薛兰令道:“你喝酒时却不找我。”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道:“你似乎很忙。”   薛兰令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一个人是不可能一直都很忙的。”   段翊霜便问:“那你现在还忙吗?”   薛兰令道:“至少我有时间陪你喝酒。”   段翊霜道:“我不喜欢你喝酒。”   薛兰令静静看他片刻,问:“为什么不喜欢?”   段翊霜道:“平时你清醒时说话,我都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若是你喝了酒,说醉话了,那我更分不清,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薛兰令却道:“真假其实并不重要,人只爱听自己想听的,自己喜欢的话。若我说的话你喜欢,那是真话与假话又有何区别。”   段翊霜道:“我只要听真话,纵然我不喜欢,我也还是要听真话。”   薛兰令轻轻笑了:“你这样真不讲道理,非要让我这种只会说谎的人说真话,这叫强人所难。”   段翊霜道:“可我一直都在对你说真话。”   薛兰令道:“这便是你和旁人极明显的不同了,世人多的是谎话,有些谎话自己说着说着,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唯有你,要你在我面前说半句谎话,都算是奢求了。”   “你对我很好,”段翊霜糊里糊涂地接话,“你对我非常好。”   他倚在桌旁,明显比微醺还要醉几分。   他已与平时有很大的不同。   至少在往常时候,他不会说这些话,想这些事。   他浑浑噩噩说话,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薛兰令坐在他对座,笑着将酒壶拿到自己面前,斟满了一杯。   薛兰令笑着问他:“我对你好?”   段翊霜蹙着眉心回答:“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便顺着他的话音继续问:“我对你好在哪儿?”   然而段翊霜却有些着急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道:“难道你还有别的意思吗?”   段翊霜急道:“你对我好。”   薛兰令深深看他片晌,懒懒道:“我总是在骗你,对你说很多谎话,如果我对你好,那世上就没有人对你不好了。”   段翊霜便道:“你也知道,你对我这么好,可是我却对你坏。”   薛兰令轻声问他:“哪里坏?”   段翊霜道:“我没喝醉。”   薛兰令道:“你当然没有醉。”   段翊霜道:“你对我好。”   薛兰令道:“我对你不算好。”   段翊霜道:“我对你坏。”   薛兰令道:“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段翊霜迟迟没有再应第二句话。   他凝视薛兰令很久。   烛光微影里,薛兰令忽而探手过来,食指点在他的眉心上轻轻一推。   薛兰令笑了:“原来你喝醉的时候什么话都反着说。”   段翊霜耳尖发红,他道:“你原来不知道。”   薛兰令道:“是啊,我都快忘了你还有这样的毛病。”   段翊霜道:“那我是不是对你很坏,你对我很好?”   薛兰令问:“你需要我对你好吗?”   段翊霜没有立刻回答。   他竟极认真地思考。   这种问题本来应该早就有个答案。   他却好像到了现在才有时间去想这个答案似的。   然后他点了点头。   薛兰令轻笑道:“可我不会对你好的,我就是个骗子,我只会让你痛苦,让你不高兴,我也不会对你动心。”   段翊霜道:“和穆常认识的时候,他和我还不是朋友。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和我成为朋友。”   神智凡是清醒,他也便能将话语厘清许多,说得清楚。   “我以前不常喝酒,穆常倒是很喜欢喝酒,后来他又要做和尚,我告诉他,你做和尚,又不能杀生,又不能喝酒,还不能吃肉,不适合你。他不信。可再后来,他又写信给我,说,我后悔了,我要还俗。”   他说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出尘绝世的淡然似乎都融进了暖热的烛光里。   “我和穆常交朋友,他就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值得。所以他还俗了,我定然要见他,他去哪里,我总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我遇见穆常的时间再早一些,再快点儿,或许他的朋友就不会死,他也不会作茧自缚,痛苦这么久。人世间能够被改变的东西很多,无法被改变的事情也不少。尤其是时间,过了一刻,那一刻就再也不会回来,过了一天,那一天就永远都是过去。”   他这样说着话,一句接一句,好似没有个尽头,没有个终点。   薛兰令就笑着听他讲这些事。   他得不到回应,却也还是继续讲:“两年前,我还在中原的时候,一日大雨,落得特别大,我急匆匆去住店,路过了一家包子铺,我想起穆常最喜欢吃肉包子,给他买了八个。结果他也路过了那家包子铺,忧心我忘了吃饭,裹了十七个包子走。”   “我们再见到的时候,整整二十几个包子,我只吃了三个,剩下的都塞进了穆常的肚子里。他那时候就说,和我若是做一辈子的朋友,那一辈子就很走运了。我却不这么想。我觉得能和穆常做朋友,倒是我很走运。”   段翊霜将这么段往事说罢,忽而转下话锋,道:“所以你对我可能不会心动的。”   薛兰令睫羽微颤。   他低声笑起,十指交叉着支在下颌,慢慢道:“怎么又在说反话呢?”   却是个问句。   段翊霜早在话音落下时耳后就红了大片。   他说:“遇见你或许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可我喜欢你,那千百种可能是好事,也变成了一种坏事。”   薛兰令道:“喜欢我怎么能算是坏事?”   段翊霜道:“如果我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我,那当然算是好事。”   薛兰令敛下眼帘沉默了片刻。   他说:“也许被我喜欢,才是最不幸、最痛苦、最不好的事。”   段翊霜顺着他的话语想了想。   醉酒的人已足够迟钝。   段翊霜也就想了很久。   段翊霜道:“我没有被你喜欢过,所以不知道什么才叫不幸、痛苦。也不确定那算不算是不好的事。”   烛光昏昏,照在薛兰令的脸上,他的神情却似霜若雪。   薛兰令偏过头去,尾音坠得轻柔又冷。   那是段翊霜第一次觉得薛兰令如此的冷。   冷到让人心惊,冷到让人心寒。   薛兰令对他说:“段翊霜,不要喜欢我,也不要被我喜欢,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作者有话说:   小翊好急,小翊又犯病了(?)   教主:我就看你胡说八道还逗你玩儿。   我kdl你们呢 第六十一章   汤妙站在屋顶上。   从她的这个地方看去,大半座渭禹城都能被纳入眼底。   三娘就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汤妙。   三娘就叫三娘。   她没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只有别人口口相传定下的这个“三娘”。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三娘只记得她在最迷茫的时候遇见了汤妙。   汤妙就是汤妙。   即使汤妙偶尔会同她讲,汤妙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身份。   但对于三娘而言,她结识的人是汤妙,那汤妙就是汤妙。   三娘又见到汤妙在出神。   她似乎很喜欢走神,但凡是她孤身一人时,她便远没有在众人面前舌灿莲花的敏锐。   她会非常迟钝、缓慢,目光甚至也会涣散。   汤妙究竟在想些什么?   三娘站在汤妙的身旁。   极目远眺,渭禹城的每一片青瓦都似被镀了金光。   阳光正好。   汤妙就这样看了很久。   三娘只好问她:“你在看什么?”   汤妙迟钝地偏头看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娘说:“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   汤妙便说:“我在看这座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儿看一座城。”   三娘问:“你看这座城,是因为想家了吗?”   汤妙苦笑:“家?我没有家了,早就没有了。”   三娘道:“那正好,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我们都没有家,也没有过去,那就是很适合的人,这样我们以后行走江湖,就是彼此的家了。”   汤妙侧首远眺,轻声道:“我有过去,是我过不去的过去。”   三娘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汤妙道:“我记得以前的所有事,桩桩件件,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三娘道:“这些事很让你痛苦。”   汤妙便又笑了。   她笑起来时极美,岁月似乎永远不会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她道:“痛苦的确很痛苦,可这人间又有多少事是不痛苦的呢?如果因为痛苦就要把它忘记,那我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三娘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仇人,你想要报仇?”   汤妙沉默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三娘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她开口说话。   声音很低,有些沙哑。   不似她漂亮的脸,年轻的肌肤,那声音竟因沙哑显出几分沧桑。   汤妙回答:“如果我有仇人,我想要报仇,那我最想杀了的人,是我自己。”   -   他的面前停了艘小船。   撑船的是个女人。   他就在等这个女人。   他们隔着两三个石阶对望片晌。   有琴弘和笑道:“明姨还是这么了解我,知道我想见你。”   汤妙戴着斗笠,她走到船头,示意有琴弘和上来。   他便跟着踏上了这艘小船。   汤妙说:“我撑船,你坐着喝酒。”   有琴弘和问:“是我最喜欢喝的那种酒吗?”   汤妙道:“是果酒。”   有琴弘和道:“那就是我最喜欢的酒了。”   汤妙道:“也是他最喜欢的酒。”   她说罢,支起船桨,悠悠荡荡地划开水面。   水波摇摇而去,滚滚涌来。   这艘小船晃悠着身躯往前行去。   这是距离渭禹城不远的一片湖泊。   在这湖上,阳光落下,水面波光粼粼,远望苍穹碧青,倒映在湖面,幽绿深邃。   这地方很美,适合谈情,也适合谈心。   湖里也只有他们这一艘小船。   有琴弘和坐在矮几旁斟了杯酒。   他仰头饮尽,酒是果酒,不是烈酒,也不觉醉人。   他饮完这杯酒,低声道:“这酒好喝。”   汤妙道:“饮过也不醉,便也是好酒。”   有琴弘和便问她:“那你醉了吗?”   汤妙道:“如果醉了,那还不如不醉。”   有琴弘和道:“他恨你。”   他们对这个“他”是谁心知肚明。   汤妙撑着船桨往前望去,湖上的风吹得她衣裙飘飘。   她叹息着发问:“那你恨我吗?”   有琴弘和说:“其实当年种种,我也知晓得不多,我只知发生了什么,又因何而变成这样,说到底,这是你们的事情,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恨你或者不恨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他恨你。”   汤妙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神情寂寥地看远方,看湖水,看穹苍。   汤妙说:“明玉灼死了,她宁愿将所有烂在肚子里,也不愿意离开。”   有琴弘和道:“你却能活下来。”   汤妙的手一顿。   她转过头来看他,深深道:“我杀了她。”   有琴弘和问:“是你杀了她?”   汤妙便冷冷地笑了。   汤妙道:“她该死,我恨她,我比什么人都要恨她,我恨她,也恨黎明达,所以我给她下了毒,只要她后悔,她愿意放弃,那我不会让她死。可她不后悔,她死也要和黎明达在一起,她不愿意走。所以我杀了她。”   “她毒发身亡的那天,黎明达就发现事情是我做的了。”汤妙又痴痴笑起,“可他舍不得杀我,他辜负了我,他背叛我!他和她生下了儿子,却把我拒之门外,呵呵……”   “所以他没有杀我,他还让我活着,我说我想死,他就更害怕我要死。呵呵呵……我只要不想活着,他就一定要我活着,他是个多么病入膏肓的人啊,我爱他的时候,他背叛我,选择了明玉灼,娶了她,还和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他跟我说他爱她,爱得可以什么都不要,他也对她说他爱她,爱到可以为她去死。”   汤妙垂下眼帘,她轻轻拨动湖面,又将船桨摇起。   她幽幽继续:“可是明玉灼死了,他还活着,他甚至舍不得为了她杀了我,明玉灼做梦都想不到,黎明达就是这样的人,我爱他时,他弃如敝屣,我不爱他时,他就爱我了。他舍不下我,他怕失去我,他还在做梦,幻想七年前的事情我忘得一干二净。”   有琴弘和斟了杯酒。   他问:“你会忘吗?”   湖上的风吹得她乌黑的长发飞扬。   汤妙又笑了:“我会忘吗,我又不会忘吗,我已经杀了明玉灼,可比起杀了她,我还想杀另外的人。可我又做不到,我最终可能是杀了我自己,这样就算解脱了。活着真的好痛苦,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们,就会想起少主。”   “他恨我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汤妙眼底已有两分泪意,“我从不想他还牵挂我或认为我有所苦衷,我当初跪在黎明达面前求他放过我,就是我贪生怕死,就是我还爱着他,我还不想这么轻易地死。”   有琴弘和叹道:“那黎星辰呢,他是明玉灼和黎明达的儿子,你是否已对他下手?”   汤妙道:“我还没有对他下手,或许我迟早也会对他下手。”   有琴弘和道:“他和黎明达很不相像。”   汤妙道:“骨子里流着的血不会改变,他是明玉灼的儿子,就必然会为了爱情禽兽不如,他是黎明达的儿子,就必然为了自己不择手段。”   有琴弘和道:“可你却不能立时对他动手,或者,你不要对他动手。”   汤妙问:“少主另有安排吗?”   有琴弘和饮一杯酒,轻轻颔首。   汤妙便转了话题,道:“你想见我,却是出乎我的意料。”   有琴弘和道:“我其实不该来见你,因为他太恨你,他不想见你,也不想你见他,或许你见到他的时候需得是一具尸体,否则他不会来见你。可我不觉得你会是那样的人。”   汤妙道:“也许我就是那样的人。”   有琴弘和道:“如果酒鬼是个识人不清的傻子,那你或许会是那样的人,可酒鬼不是,他看人看物都很看得准,他不会轻易和人做朋友,更不可能随便和人拜把子。你们能做义兄妹,只证明你们非常了解彼此。越是了解一个人,越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模样。”   “然而据我所知,酒鬼死的那天,他特意让你走,他想你活下去。”   汤妙沉默了片刻,她道:“也许只是他太心软,想放我一条生路。”   有琴弘和道:“如果你真的贪生怕死,那为了薛兰令,他会先杀了你。”   汤妙笑了笑:“我真的很怕死。”   有琴弘和道:“而你现在还活着。”   汤妙道:“活着的时候就不想活着了,因为发现活着很痛苦。可要死却又很困难,比酒鬼死的时候要难得多。”   有琴弘和道:“你把酒鬼的刀送给了庄珏。”   汤妙道:“可我也让他还给少主。”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见过你吗?”   汤妙道:“他见过我,也是他把我从白阳山庄的地牢里带出来的。”   有琴弘和道:“那他算是救了你。”   汤妙道:“呵呵……引狼入室、与虎同笼,不外如是。”   有琴弘和道:“他如今和我们一起,就在这渭禹城里。”   汤妙道:“我当然知道了,我已看见过他了,他暂时还不敢来见我,我还有一段时日可以好好继续少主的计划。”   有琴弘和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饮尽。   他忽而道:“有一件事我却想不明白。”   汤妙问:“什么事?”   有琴弘和道:“我自认已经非常了解薛兰令,可他这么恨你,为什么又要与你联手做这些事情?”   汤妙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远远儿看湖水,摇着船桨,近似于无地叹息:“……这里好美。”   作者有话说:   黎星辰:原来这么多人想杀我。   当年的事真的很复杂的,黎明达这条线只是剧变之下的一个分支罢了。   为什么我给教主设定是美强惨呢,就是因为他要报的仇太大了,大到他牺牲了所有来下这局棋,布这场局。   如果他不做这些事,那他就不是他。   整个江湖都是一局棋,教主是下棋的人,小翊是棋子,有琴弘和也是棋子,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就连黎明达也是。   (这个谜语第五卷应该就能看懂了。狗头 第六十二章   他没有喝酒,身前的桌上却置了壶酒。   薛兰令撑着头坐在桌前,酒杯就在他的手上来回旋转。   他微低着眼帘。   有琴弘和坐在他对面。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   有琴弘和终究道:“我去见了明玉坠。”   薛兰令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去见她。”   有琴弘和道:“我已见过她,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问题?”   薛兰令道:“问你什么?”   有琴弘和道:“我与她说了什么,她如何想,又想如何做。”   薛兰令淡淡笑了。   他说:“我不在乎明玉坠在想什么。”   有琴弘和道:“是她杀了明玉灼。”   薛兰令抬起眼帘,道:“其实这并不出我意料,明玉灼如果死了,要么是因为不想活下去,要么是被明玉坠所杀,除此之外,她就能活得很久。”   有琴弘和问:“即使如此,你依旧觉得明玉坠当年向黎明达求饶,是她真的贪生怕死吗?”   薛兰令将手中的酒杯缓缓放下。   杯底在木桌上叩出响声。   他深深道:“她贪生或不贪生,怕死亦或不怕死,与我心中所想的,我所要做的事情,皆没有任何关联。”   有琴弘和道:“至少你可能在误会她。”   “我没有误会她,”薛兰令的语声很冷,他看着有琴弘和,神如霜雪覆面,“如果你认为我误会了她,那你最好现在就走,离开渭禹城,离开北地,去一个我看不到你的地方。”   有琴弘和一顿,“你不想见到我。”   薛兰令道:“有琴谷主既然如此善良,那见我或不见我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不要让我杀了你,这条路,我本就不想与任何人一起走。”   他留下这最后一句,撤手起身,背对着午后的烈阳离去。   不回头,也没有任何犹豫。   有琴弘和就在原地坐了很久。   他不喝酒。   他看着酒杯,又看着桌上的酒壶,或许光是这么看着,人就要糊里糊涂,就要醉上一场。   可他深知自己不会醉。   没有饮酒,人又怎么可能醉?   他只觉得悚然。   若说在七年前,剧变将将发生之时,他尚能读懂薛兰令心中所想,眼中所见。   然而这七年过去,他再见到这个旧时挚友,儿时至交,竟又觉得熟悉里满是陌生。   他已不懂他了。   他甚至谈不上了解他。   他想到的事情,似乎从不是薛兰令想到的事情,他以为薛兰令想做的事情,又远远每一桩都超出他的意料,并不在他的“所想”之中。   一个人的变化能可如此之大。   有琴弘和叹了口气,他伸手,取下另一只酒杯,为自己斟了杯酒。   任何人若是被自己的朋友以这般态度对待,怕是都会发怒。   可他不会。   他不对薛兰令生气,因为他知道发怒也没有任何意义。   有琴弘和不认为那句杀了他是个威胁或警告。   他听得懂这句话的深意。   正因为听得懂,才会知道真正应该发怒的人是谁。   有琴弘和想,无论事实是怎样的,明玉坠又究竟为了七年的错误付出多少代价。   无论那是不是误会,在这七年之后,它都只能是一个事实。   他想到这里,饮一口酒。   黎星辰提剑走入。   有琴弘和便唤他:“黎少庄主。”   此处旁若无人,他方能这么直白地称呼。   黎星辰停下脚步,抬头看来,迟疑了片晌,还是走近坐下。   黎星辰问:“神医怎么在这里喝酒?”   有琴弘和道:“神医难道不可以喝酒?”   黎星辰道:“可以,但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有琴弘和道:“只要我想,那我什么地方都会出现,你也就在哪儿都能见到我。”   黎星辰道:“神医唤我,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有琴弘和便为他斟一杯酒。   有琴弘和神情认真地道:“少庄主还未考虑好,是否要做我的药人吗?”   黎星辰顿时僵住。   良久,他道:“我暂时还没有那个想法。”   有琴弘和叹道:“这可是造福天下的善事,若少庄主与我做成此事,整个江湖乃至武林,岂不是人人都对少庄主敬之重之,恨不能结草衔环以报此恩。”   黎星辰道:“事关重大,还是要三思而行。”   有琴弘和看他片晌,颔首道:“说来也是。”   顿了顿,有琴弘和又道:“少庄主也饮一杯酒罢,顺便听我讲一个故事。”   黎星辰道:“神医也喜欢讲故事?”   有琴弘和道:“我不喜欢讲故事,但这个故事却很值得讲。”   黎星辰问:“为何值得?”   有琴弘和笑了笑,他道:“因为除你之外,也许再没有人能听到这个故事。”   黎星辰便道:“洗耳恭听。”   “这个故事,先要说主角,”有琴弘和探出手来,先伸出三根手指,“有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黎星辰点了点头。   有琴弘和道:“男人是个猎户,两个女人是姐妹。”   “他们初遇之时,猎户受了伤,在山脚被妹妹所救,这猎户伤势不轻,于是在姐妹家中休住了许久。在这段时日里,猎户与妹妹互生情愫,彼时姐姐不在家中,二人朝夕相处,更是情深意浓,渐渐两情相悦,互许终身。”   黎星辰问:“后来姐姐也喜欢上了猎户?”   有琴弘和淡淡笑道:“后来,猎户伤势痊愈,便要与妹妹一同离开,说是要回家成亲,二人定下时日,打点好行李离山归家,待抵达家宅时,妹妹方知,猎户原来不是一个猎户,而是某个庄园的主人。”   “妹妹虽觉遭受蒙骗,却见猎户对她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怠慢、疏远,便也放下心中不满,安心留在庄里与猎户朝夕相对、日夜作伴。然而就在妹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终身即要在此生活时,猎户竟告诉她,自己想要得到姐妹朋友的家产,只要妹妹为了这个家着想,愿意出卖朋友,找到能够栽赃陷害、毁掉朋友的把柄,让猎户能顺利拿到这份家产,他们就可以择日完婚,从此他一心一意,对她只比往日更好。”   黎星辰道:“妹妹不会答应的。”   有琴弘和偏首问他:“为什么不会答应?”   黎星辰道:“若是妹妹答应了,那故事最开始,就应当说姐姐。”   有琴弘和道:“不错,妹妹没有答应,她与猎户撕破脸皮,离开了庄园,却也还放不下过往种种,期待着猎户失去她后回心转意,而猎户,也当真为此后悔心伤,两人藕断丝连,正牵扯时,姐姐寻来,猎户对其一见钟情,姐姐也心生爱慕,二人背着妹妹纠缠一处。”   黎星辰道:“那后来妹妹怎么样了?”   “猎户也同姐姐说了同样的话,姐姐听后,做了决定,愿意出卖朋友得到这份家产,同时也能正大光明入主这个庄园,成为猎户唯一的妻子,与猎户长相厮守。于是,他们在一个深夜,杀害了朋友全家。”   黎星辰即要惊起:“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   有琴弘和叹一口气,饮酒道:“人心贪欲,莫过如此。”   黎星辰道:“那妹妹呢,妹妹又做了什么?”   “他们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时,妹妹已听到消息赶来,只可惜已无机会,她只能眼见高楼化为废墟,从前种种变为如今云烟。最终,妹妹看着昔日爱人,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的所有,她跪下来求猎户放她一条生路。”   黎星辰道:“她与这些说到底也没有太大关联,她为什么要跪下来求猎户放她一条生路?难道猎户会为了隐瞒真相而杀了她吗?”   有琴弘和低声道:“是啊,他真的会杀了她吗?他分明没有杀她。可她为什么要跪下来求他呢?”   黎星辰也沉默。   过了半晌,黎星辰问:“这个故事最后怎么样了?”   有琴弘和道:“没有结局。因为我也不知道,妹妹究竟是要活着,还是要死了。”   黎星辰道:“故事不是个快乐的故事。”   有琴弘和道:“因为故事里的人生却只是真正人生的十分之一罢了。”   黎星辰道:“神医似乎意有所指?”   有琴弘和叹道:“有许多关乎故事的细节我也不知,我只知道我所听到的,几分我猜想到的,其余真相、细枝末节,我也不算清楚。”   黎星辰问:“那姐姐和猎户在故事最后就这样大获全胜了吗?”   有琴弘和道:“他们的确赢了,后来过得很幸福,很快乐,还有了一个儿子,不过姐姐在孩子尚且年幼时因为急病去世了。”   黎星辰道:“这便是报应罢。”   有琴弘和深深看他,轻笑道:“你觉得这是报应吗?”   黎星辰道:“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有如此下场,当然是报应。”   有琴弘和道:“黎庄主倒是将你教得很好。”   黎星辰道:“我父亲说过,做人一定要对得起自己,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人,皆不可深交。”   有琴弘和顺着他的话笑出声来。   那杯酒正正斟满。   有琴弘和仰首一口饮尽。   他道:“不错,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人,都不可深交。这种小人,只会让恩情变成仇恨。”   作者有话说:   谷主只说了自己知道的,还省略了很多重点。   毕竟谷主被教主骂了一通,他很不高兴,他要祸害人。   这个时候黎星辰来了。   谷主:我给你讲个故事。   谷主:balabala你娘和你爹是真的坏啊。 第六十三章   他伸出手来,掌心、手腕,都留着可怖的伤疤。   他遇见汤妙之前,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死在无人问津的归乡路上。   死得默默无闻,死得毫无留恋,哪怕化为枯骨,也只是具枯骨而已。   然而他遇见了汤妙。   在他快要死的时候。   哪怕刀落在他的手上,贯穿他的掌心,他也没有落泪。   可当他看到她。   她轻声问他:“你就要这样死了吗?”   他便无可控制地哭了。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   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那之后,汤妙就是救他一命的恩人。   汤妙是那么年轻。   但她从不说自己年轻貌美,她常说自己已是个将死之人。   没人相信她的说法。   她看起来那么热爱生命,对生活有无穷无尽的热情。   她总是在笑。   她喜欢笑,说话时声音温柔,总是讲很多道理,让他们这群粗人觉得好听极了。   无论汤妙坐在何处。   只要她在的地方,他们便亟不可待要表现自己,好让她多看过来一眼。   这些事情都是与情爱无关的。   虽然男人难免对漂亮的女人动心。   但他们却都觉得,纵然对汤妙动了心,想要和她如何山盟海誓地在一起,那也是种奢求。   也许对于所有被汤妙拯救过的人而言。   她比之是个女人。   更像个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   他就定定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上面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留下狰狞的伤痕。   他皱紧眉心。   他已记不清当时有多痛。   也许是因为人在将死的时候总会想很多很多的事情。   唯独想不起疼痛。   因为感觉生命就要在这无声无息的时刻终结。   于是疼痛与遗憾都变得很遥远。   只剩下过往种种在脑海里来回游荡。   可汤妙的指尖很温暖。   他牢牢记住那种温度。   她看他的眼神也很温柔。   ——她却说自己,是个早就该死的人。   这是在酒楼的二楼,靠着窗,窗外就是绵延无际的青山。   汤妙又在走神。   她看着窗外,指尖慢慢敲在桌面上。   他走过去唤她:“汤姑娘。”   她便有些迟钝地回头看过来,问:“何事?”   他说:“断珑居的事情我们已经传得江湖皆知,可八大门派与武林盟至今也没有任何表示,我们要何时才能将断珑居作恶的证据交出去?”   汤妙道:“他们没有表示,或许因为这件事到底也不算是大事,断珑居只在北地有些名声,放眼江湖却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组织。八大门派不管,我们才更应该多做一些事,这些证据不会藏多久,等到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让天下知道他们犯了多少的错。”   “在这之前,”汤妙对他轻轻一笑,柔声道,“我要等一个人,你能不能帮我取两坛酒?”   汤妙要等什么人呢?   她在这酒楼的二楼已坐了两个时辰。   从早晨坐到中午,楼下大厅里已传来阵阵饭香。   她却又从没有见过她要等的人。   他甚至不认识她。   那她为什么又笃定他会来呢?   也许只因为她要等的人是段翊霜。   一个人要等另一个人,在完全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便只能赌可能。   可能段翊霜来,可能段翊霜不来。   这种可能说起来也是极大的概率,但段翊霜不来的可能却很多。   来的可能便极少。   但汤妙笃定自己能够见到他。   因为如果一个人喜欢一个人。   那他做的事情里,十件之中至少有三件事会与这个人有关。   汤妙也爱过人。   她很清楚那是种什么滋味儿。   所以段翊霜一定会来这里。   时间或早或晚,但他一定会来。   因为这个地方薛兰令来过。   汤妙也就很有耐心地等待。   这种等待并非漫无目的。   她有足够的耐心。   也就必然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段翊霜也的确出现在了酒楼。   在天色将要擦黑的时候。   段翊霜将将出现,她就已让人客客气气将他请了上来。   若这件事放在旁人身上,怕是不会有这么顺利。   但段翊霜行走江湖多年,见识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有点头的底气,也有应对危险的实力。   所以他这样握着剑走上楼时,汤妙眼底已微微发亮。   她没有动。   段翊霜却在走上楼时第一眼就见到了她。   她只是坐在那里,就会吸引到旁人的目光。   而段翊霜只需看上这么一眼。   他便知道就是她想要见他。   他们没有立刻开口。   段翊霜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桌上摆着两坛未开封的酒。   酒碗也置在身前。   良久,汤妙先道:“在下汤妙,久闻无瑕剑大名,今日能在这等偏僻小城相遇,也是种缘分。”   段翊霜微微颔首,道:“不知汤姑娘有何要事?”   汤妙道:“无瑕剑可知断珑居一事?”   段翊霜道:“有所耳闻。”   汤妙道:“依此耳闻,断珑居中的秘密绝非仅是如此,不知无瑕剑可有另外想法?”   段翊霜道:“汤姑娘也很关注此事。”   汤妙笑道:“实不相瞒,断珑居隐秘被探出一事,还是我与诸位朋友共同努力所成,若非江湖各派无人探寻,也许还轮不到我们查明真相。”   段翊霜了然:“原来是汤姑娘破解了断珑居的棋局。”   汤妙道:“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做过错事,问心有愧的人,必然会有所报应。你说是吗?”   段翊霜道:“汤姑娘意欲何为?”   汤妙道:“断珑居能在北地有如此响亮名声,却又无人能得知其中究竟有何隐秘,难道不算是一桩怪事?”   段翊霜道:“人人皆有秘密,各门各派也是如此。”   汤妙道:“可又会有什么门派在暗室之中囚禁了那么多的武林侠士,甚至以残忍手段毒哑他们的嗓子,剜去他们的双眼?”   段翊霜叹了口气,道:“断珑居之事,的确丧尽天良。”   汤妙道:“如此,我便有个疑惑。为何白阳山庄身为北地之首,竟对断珑居所做之事一概不知?纵然断珑居事发之前惨遭灭门,白阳山庄的黎庄主也没有任何表示。依无瑕剑所见,这又会因为什么?”   段翊霜道:“汤姑娘话里有话。”   汤妙道:“无瑕剑也可不必回答。”   段翊霜道:“黎庄主所想,我无可探知,但断珑居之事,的确奇怪,这也无须辩驳。”   汤妙便望着他。   他已很少时候这么冷若冰霜。   人若是生着刺,那刺总是在最不熟悉的时候出现。   它无形,又无声,谁也看不到它究竟藏在哪儿。   可它好像沾满寒气。   教每个看到这些刺的人都能觉得冷。   他坐在汤妙面前。   天色已完全黑尽。   窗外燃起的灯笼光亮通红,落在他的脸上,就如在雪地盛开出一簇红梅。   汤妙只这么望着他。   然后她笑了起来,眼底装着烛光。   汤妙道:“你却是个很有意思,又十分无趣的人。”   段翊霜看着她。   汤妙又道:“可有些时候无趣也是种有趣,也许有的人,偏生就喜欢你这样的无趣。”   段翊霜问:“何意?”   汤妙伸出手,揭开酒坛的盖子,为段翊霜倒一碗酒,再给自己满上。   她说:“我以前认识一个人。”   她提到这个人时,目光完全温柔了下来。   汤妙道:“他很好,很温柔,面对谁都特别知情识趣,又极懂礼,那时所有的人都说他长大后必然很有出息,说他以后若是娶妻生子,能被他真心放在心里的,必然也是个很了不得的人。”   “他十岁的时候武功就已十分高强,可他修炼的功法在大成之前最易走火入魔,他却也很少说自己练功有多苦,从未开口说过一个疼字。那是在十二岁那年我们才知道,他练功这些年来,其实承受了许多的苦痛,他每过三个月散功之时,必然是会钻心剜骨的疼。可他从不说,在我们担忧他会走火入魔伤害自己的时候,他已把自己伤害过了。”   汤妙端起酒碗向段翊霜示意。   她却也没等他与她碰杯。   她喝一口酒,极豪放地拭了下唇,继续道:“他真的非常温柔,对谁都很好,他聪明极了,看人看物都很准,像极了我的义兄,他的挚友。谁能知道呢,他在那么年幼的时候就能和我的义兄做朋友,义兄常常对我说,若是要交朋友,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才算是此生无憾了。”   段翊霜没有接话。   汤妙自顾自道:“若是没有见过,真的很难想象到一个人会有多好,他真的很好很好,好到可以说是善良。他对谁都好,对什么人都温柔,他会记得我的生辰,记得我和义兄结拜的日子,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礼物,会数落我又喝醉了酒,半点儿不像个长辈。”   汤妙说到这里,她将酒碗里的酒水全部饮尽。   她紧皱眉头看着他。   看段翊霜的眉眼,看他清清冷冷的颜容,看他落在光里的五官。   汤妙笑道:“所以一个人要那么有趣做什么呢。无趣即是种有趣,也许对于有的人而言,越无趣的便越有趣,放在心上的如何都很好,恨着的怨着的做什么都是犯错。”   “我有时很想回到当初,却也无法回到当初。”   汤妙道:“他如今必然是有喜欢的人的。我能看到,他的朋友也能看到。唯有他不想去看,他依旧想一个人走。”   “可他却又不懂得一个道理。想要一个人走,既容易也困难,因为爱他的人凡是活着,必然要跟着他的脚步走到最后,哪怕他在身后抛下一个又一个荆棘,深爱他的人,也永远都不会停步。”   段翊霜道:“的确如此。”   汤妙颔首浅笑:“我便知道你和我定然想得一样。你也有个很喜欢的人,唯有喜欢,唯有爱上,才明白这种孤注一掷不求结果的荒唐。”   段翊霜垂下眼帘沉默片晌。   他轻声道:“我从前想要个结果,但也许我已不需要结果。”   汤妙问:“为什么不需要了呢?”   段翊霜道:“因为喜欢他,就先要放弃结果。”   作者有话说:   世间百味,独你无味。   点题了、点题了啊!敲黑板!直接进行一个重点!勾出来!以后要考的啊!   认真听讲,好好看,好好学!   今天的讲师是明玉坠啊,真正的长辈,现身说法!   谷主:我作证,以前的薛兰令简直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谷主:现在的薛兰令,疯批一个,很不正常。 第六十四章   黎星辰在断珑居的密室里。   要走到这里,需要穿过一条极长的窄巷。   他不是孤身一人站在这儿。   这也是断珑居的事情发生至今,有这么多人来到这里。   因为这件事终究惊动了黎明达。   他传信让黎星辰掉头去探明断珑居的事究竟是真是假。   黎星辰本来就在渭禹城里。   他立时前往。   所以他现在站在密室里。   迎面的墙上挂满了可怖的刑具。   有些生了锈,有些尖刺上还凝着乌黑的血迹。   耳闻那些传言时,尚不清楚断珑居的秘密有何可怖。   但如今见到,众人方觉得胆寒心惊。   难以想象为何一个以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为目标的组织,竟会在背地里使出如此残酷手段。   说是“众人”,因为黎星辰来到这里,便有许多的人闻讯而来。   他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所做所行,所说之话,都可代表白阳山庄。   黎星辰现在站在这里,就意味着白阳山庄也要插手此事。   江湖上的正义未必时时刻刻都能存在。   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牵头引线,那或许所有的真相都会被隐藏在岁月里。   日复一日过去,恐惧会消退,猜疑会减少,直至众人都忘记这件事情。   可黎星辰出现了,也就意味着它不能被忘记。   它需要把真相原原本本展现出来。   这也是黎明达传信的原因。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不是发生在北地,若没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那白阳山庄确实不会过问这件事情。   但事情就发生在北地。   白阳山庄不能不管,也不能将所有的流言蜚语定论为谣言。   他们必须要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若是给不出,那只会让白阳山庄沦入漩涡之中。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断珑居里一群不通武功的人,会在没有任何人或势力的帮助下,做到绑下这么多武功尚可的江湖侠士,且神不知、鬼不觉。   黎星辰自己都不相信。   他站在这个密室里,眼中所见皆是让人心惊的物品。   那些东西显然被使用过很多次,也很有些岁月。   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都似乎能看到那些人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绝望挣扎。   断珑居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做又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谁会帮助他们?   谁又是真正将断珑居组织起来的人?   这个地方表面上远离争斗。   背地里却食人血肉。   却又轻而易举被覆灭、摧毁,变成一座废墟。   那他们究竟是拥有势力,还是不曾拥有?   这却是个很难明白的问题。   黎星辰看了半晌,转头问:“是谁发现了这座密室?”   有人答:“少庄主,听说是一个姓汤的姑娘,和她的几位朋友机缘巧合下发现的。”   黎星辰不认为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他颔首道:“我要见见这个汤姑娘,和她的几位友人。”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了汤妙。   在密室外的小院中。   这里有座凉亭,摆着一个未完的棋局。   汤妙站到他面前时,他几乎无法出声。   汤妙却似不认识他。   她只笑道:“听说黎少庄主想要见我,不知道少庄主有何指教?”   她也许不想和他相认。   正如他也还未想好要如何和她相处。   当作不认识的两个人是最好的方式。   黎星辰便也当作不识。   他问:“你们是怎么发现这座密室的?”   汤妙道:“我们从北地而下,途中听闻断珑居被灭一事,我们便想来渭禹城里一探究竟,不成想,在此地探查有无另外痕迹时,三娘转动花瓶打开了密室。”   黎星辰问:“那三娘在哪儿?”   站在人群中的三娘揭了帽子,露出一张脸来,她道:“我就是三娘,少庄主,我和兄弟们还想着,这件事如此怪异,怎么八大门派没有一人过问关心,不想白阳山庄竟如此迅速,无愧北地之首的大名。”   她说的话是很明显的恭维。   这江湖上也从来不缺对白阳山庄谄媚逢迎的人。   可黎星辰看到三娘的神情,却深知她并不谄媚,也对白阳山庄没有任何敬畏。   她云淡风轻说话,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潭死水。   黎星辰拢了拢衣袖,他道:“此事蹊跷难辨,白阳山庄身为北地之首,自然要担起责任,还大家一个公道。”   汤妙便对着他笑:“少庄主说得不错,这世间必然要有公道,若人人都想着自己不寻公道,教别人去寻,那世间早就没有了公道,也就没有了人。”   她也话里有话。   黎星辰道:“你们发现密室时,那些被囚困于此的人神智可还清醒?”   汤妙道:“少庄主,我们发现之时,这里的人或已被困许久,十不存一。”   那是个极惨烈的景象。   若他们打开密室时身后也有着如今日一般多的人。   这断珑居所做之事,将会更快更深刻地传遍江湖,响彻武林。   但他们打开密室,也是一次阴差阳错。   黎星辰叹道:“断珑居之作为,确实可恨。”   汤妙道:“但断珑居能做这么多事,可见背后势力,亦不容小觑。”   黎星辰问:“不知汤姑娘有何见教?”   汤妙道:“我不敢有所见教,只有一个疑问。”   黎星辰道:“是何疑问?”   汤妙道:“白阳山庄身为北地之首,为何断珑居从建立至今,白阳山庄竟无一人发现其中诡异?”   黎星辰皱起眉心。   他道:“你在质疑白阳山庄。”   汤妙还未开口,她身后的人已道:“这怎么能说是汤姑娘在质疑白阳山庄!”   “就算真的是质疑,那也是应该的!断珑居若想在背地立足,若无白阳山庄允许,可是立不起来,也没这么名声响亮的。”   “说来也是,明明白阳山庄就在北地,北地消失了这么多武林人士,白阳山庄却没有一次发现的,甚至断珑居覆灭也不曾过问,可不知道是有什么缘由!”   他们声音发出,周遭闻风而来的人也一滞。   那些目光落在黎星辰的身上,虽不带敌意,却仍有几分惊疑不定。   黎星辰被这些言语说得也是怔愣。   他耳根发红,手指紧紧攥住袖摆,反驳道:“白阳山庄身为八大门派之一,江湖上诸多事务总有许多需得过问,家父若不记挂此事,又为何要遣我来此过问细节?”   却有人道:“这还不是因为瞒不住了!”   “现在全江湖都传遍了,这断珑居的密室里关了许多从前江湖闻名的侠客,他们有些人是突然失踪,有些人是传言死了,却没想到都在这密室里,死是真的死了,却是不知道为何而死了!”   黎星辰道:“此乃断珑居所做恶行,我白阳山庄乃北地之首、江湖八大名门之一,难道还能包庇此等邪道?”   他一语落音,本应极有力道。   可这铿锵话语散在风里,黎星辰竟只看得清众人似有怀疑的眼神。   他们似乎人人都在以神情反问。   ——“难道不会包庇吗?”   黎星辰忽觉失重。   冷眼旁观许久的汤妙此时终道:“各位何必在这里胡说八道,惹人不快,黎少庄主此刻站在这里,已代表了白阳山庄要查明真相的态度,正如少庄主所言,白阳山庄身为八大门派之一,所要辖管之事数不胜数,能可在此时有所回应,前来过问断珑居之事,已属不易,各位还是要给少庄主这个面子,又何必将关系闹僵呢。”   她这般说着,伸手扶住黎星辰的手臂。   她的手很温暖。   哪怕隔着衣衫,仍旧能让人觉得暖热,像是一个怀抱般柔软。   黎星辰侧首看她。   他看她,总觉得看到自己温柔善良的娘亲。   可她却又很不像她了。   黎星辰喃喃道:“明玉坠……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话语很轻,汤妙却还是听到了。   她没有看他,视线落在周遭的人群中,像在看这些人的神情面貌。   汤妙轻声道:“我不喜欢明玉坠这个名字。”   骤响一回惊雷。   天色乌沉得可怕。   段翊霜站在廊上看远方的天穹,黑沉如墨,乌云压顶,已是要落一场急雨。   他这样看着的时候,薛兰令就站在他的身边。   他转头望去,最先见到薛兰令左眼下赤红的泪痣,如一粟含苞花蕾,却灼目得很。   薛兰令一身黑衣,袖边金线尽显,手中执了把金骨黑面的折扇。   似这般半倚在栏杆前,却如松似柏,高挑出尘,懒懒将折扇支在下颌,眼底幽沉,像是罩满穹顶乌云。   他看得比段翊霜更认真。   段翊霜便问他:“你有没有见过汤妙?”   薛兰令反问:“汤妙是谁?”   段翊霜道:“汤妙是一个女人。”   薛兰令侧首看他,语带笑音:“你背着我见过一个女人?”   段翊霜道:“是她要来见我。”   薛兰令道:“她要见你,是对你说了什么?”   段翊霜道:“她似乎很讨厌白阳山庄。”   薛兰令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问我?”   段翊霜几欲望进他的眼底。   可眼底太深,深不见底。   段翊霜只能痴痴看过,道:“因为你也不喜欢白阳山庄。”   薛兰令将那柄折扇点落在段翊霜的眉间。   扇骨很凉,从眉心寸寸滑下,教人有些颤栗。   他本来就在望着他了。   可折扇还是抵在他的下颌,让他的头抬得更高了些。   薛兰令低头吻来。   廊外一瞬倾落急雨。   作者有话说:   黎星辰:这辈子没这么可怜过。   谷主:啊?你不会以为你不会更可怜吧。   黎星辰:???   谷主:但是你放心,作为难得一见的药人之体,我一定在丧尽天良的教主手中救下你。   黎星辰:能不能直接救下我?   谷主:不能。   黎星辰: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谷主:你下辈子会觉得上辈子还不够无语。   黎星辰:已经变成下辈子了??*震惊 第六十五章   汤妙便是明玉坠。   这是黎星辰再见到段翊霜时,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汤妙就是汤妙。   可汤妙又是明玉坠。   他并不知晓段翊霜见过汤妙。   然则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时,段翊霜已然道:“我见过汤妙。”   黎星辰一惊,问:“什么时候?”   段翊霜道:“就在不久前,我和她在一家酒楼里偶遇,她同我说了几句话。”   黎星辰道:“她和你说什么话?”   段翊霜道:“她问为什么白阳山庄,迟迟没有为断珑居的事主持公道。”   黎星辰道:“与你偶遇,又与你说这些话。”   段翊霜轻轻颔首。   黎星辰问:“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段翊霜道:“这个问题,你应该自己去问她。”   黎星辰想,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和明玉坠之间,有太多太多事情要说。   他有无数的问题。   这些事情是迟早要面对,问题也迟早要问,时间早晚,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和已发生过的事情。   但要如何去问,怎样才能得到明玉坠最真切的回答。   这也是一个难题。   但这个难题也还是要去解决。   困难永远都停在通往光明的路上,不去将之翻越,那步伐只会停下,而不会继续往前。   这却是个很简单易懂的道理。   黎星辰在很久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整理好思绪,心中确认了自己要知晓的问题。   他在夕阳落山时见到了明玉坠。   明玉坠依然很年轻。   她生得很美,明艳动人,正如同一枚生光的红玉。   她必然会猜到他想来见她。   于是她煮了茶,坐在凉亭里,倚着石桌,静静翻阅书册,于无声处等他。   他们隔了许久没有见面。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在白阳山庄之外的地方见到彼此。   她的手指捏着书页。   蔻丹红得惊人。   黎星辰坐了下来与她对坐。   明玉坠问:“你想先饮茶,还是问断珑居的事情?”   黎星辰定定看她。   他对她绝对称不上怨恨或憎恶,他一直都很心疼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她很温暖。   明玉坠总让他想起他的娘亲,想起那些暖热的怀抱,在耳边轻哼的曲调。   所以他总是对她很心软。   哪怕她也和黎明达一样做了令他意外的事情。   他却还是对她很宽容。   他不会对她生气。   他只说:“我不想饮茶,也不想问你断珑居的事情,我只想问问你。”   明玉坠道:“问我什么?”   黎星辰道:“问你这个人。”   明玉坠笑了:“我这个人又有什么好问。”   黎星辰道:“你和父亲,究竟为什么——是他欺负你,还是你……本来就愿意?”   明玉坠便沉默。   她沉默片晌,又是轻轻笑出声:“欺负或不欺负,愿意或不愿意,事情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也许他做错了事,也许我们本就是同流合污。”   “难道黎少庄主会为了这些事不做黎庄主的儿子?”她这样笑着说,言辞如刀刃般利,“少庄主只会对付我,又不会去对付自己的父亲。人讲说父慈子孝,黎庄主再荒唐,那也是个慈父,你再愤怒,也需得是个孝顺的儿子。”   黎星辰垂首吸了口气,他再抬头时,目光极坚定。   他问:“所以你到底是不是被他欺负了?”   明玉坠深深看他,反问:“若我说是,你会做什么呢?”   黎星辰道:“我可以让他不欺负你,我让他给你道歉。”   明玉坠便笑了。   她面对他时笑的次数比往常都要多。   她笑着,又不带任何笑意。   明玉坠反问:“若我不需要他道歉,只需要他死呢?”   她一语落音,天边乍起惊雷。   院外街巷里响起人声惊呼,雨瞬息倾盆而落。   黎星辰看她神情,竟看不出那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攥紧手指,紧拢成拳。   他又不敢再看她。   黎星辰道:“我……”   “少庄主还是多想了,”明玉坠道,“我只是开一个玩笑罢了。”   她微微蹙起眉峰看他,叹道:“黎明达没有欺负我,是我和他同流合污罢了。少庄主如果要怪,那不止要怪他,也要怪我。”   黎星辰几有些哑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玉坠道:“这又需要什么答案呢?他是名震江湖的白阳山庄庄主,我却是以前的魔教妖女,他肯放我一条生路,我自然要以作报答。”   黎星辰道:“可救你出来的人是我。”   明玉坠道:“点头同意我走出来的,却不是你。”   黎星辰道:“难道就这么一点区别,我为你做的事情,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明玉坠道:“少庄主对我的好,我亦是铭记在心的。可男人和女人之间有太多的故事,不是你这个年纪应该懂的。”   黎星辰双拳贴在桌上,他默然片刻,忽而道:“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很爱我娘?”   明玉坠轻声:“我当然知道。”   黎星辰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娶另一个女人?”   明玉坠便又笑了。   雷声轰隆隆在天际响彻。   雨势愈发的急。   明玉坠的笑声融进雨里,让人分不清那究竟带什么样的笑意。   明玉坠道:“谁说我需要黎明达娶我?”   黎星辰倏然看来,他问:“你为什么不需要呢?难道你想无名无分跟他一辈子?”   “一辈子?”明玉坠重复这三个字,她摇首,簪在发上的流苏微微摇晃,“一辈子这么漫长,我的前一辈子早就没了,接下来是余生,那不算是无名无分跟他一辈子,这是余生就要这么过了,说是自暴自弃也不错。”   黎星辰道:“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明玉坠道:“那只是你的想法,少庄主,像我这样的魔教妖女,走去任何地方,都很难过得好。只要你的父亲不愿意放我离开,那我就永远都离开不了。”   黎星辰道:“你这些时日不也离开了白阳山庄?”   明玉坠道:“若黎明达腾出手来,我还会在这里与你见到吗?”   黎星辰道:“父亲很爱我娘,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他对她一直都很好,你这样和他在一起,他对你也不会是真心的。”   明玉坠道:“可他再爱她,他现在也还是和我纠缠不清。”   黎星辰哑然。   良久,他涩声道:“你这样是对不起我。”   明玉坠道:“人一生中要有很多对不起的人,我总不能谁都对得起。我首先要对得起自己,所以我对不起你,是必然的。你总不能要求我必然要报答你的恩情。你的恩情,原本也不算什么恩情。”   黎星辰霍然起身。   他站起了身,明玉坠就只能仰头去看他。   他们目光交接短短刹那。   明玉坠问:“你忍不下去了?”   黎星辰道:“我现在想走。”   明玉坠道:“黎明达让你查清断珑居的事情,你现在算是查清了吗?”   黎星辰道:“你有什么想法?”   明玉坠道:“能让一个组织神不知鬼不觉带走这么多江湖侠士,可见背后势力和白阳山庄也不相上下了。”   黎星辰皱眉,问:“你的意思是说八大门派?”   明玉坠道:“也许我的意思不是八大门派,正是白阳山庄。”   黎星辰深吸口气。   他说:“我已分不清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什么话是故意的,什么话是无心的。”   明玉坠将茶碗里的茶抿下一口。   她淡淡道:“你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的,你不愿接受的,即是假的。人啊,一生要听无数的谎言与真心话,若每句都信了,那是会发疯的。”   明玉坠却是最先离开凉亭的人。   她将那番话说完,端起茶碗,冒着倾盆大雨远去。   雨很大,雨雾朦朦。   黎星辰看她的背影,垂眸再看,他的那碗茶凉透了,不再冒着热气儿。   他再坐下,伸手将茶碗端起,抿一口。   被苦得眉峰皱得更紧。   他闭着眼喝了好几口,不是品茶,只为了被这苦意涩尽舌尖。   然后他放下茶碗,再睁开眼。   这一望之下,先惊了个倒仰,险险仰面栽下。   有琴弘和端坐石桌对座,正笑吟吟看他。   黎星辰问:“神医什么时候来的?”   有琴弘和道:“在你闭眼喝茶的时候。”   黎星辰问:“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有琴弘和道:“本来是没有事情的,不过我看你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喝茶,觉得你大概很寂寞,所以来陪你说一说话。”   他把话语说得很体贴。   黎星辰便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雨,我只是坐在这里躲雨。”   有琴弘和道:“躲雨还在这里煮茶,可见少庄主也是个很有情趣的人。”   黎星辰道:“这不是我煮的茶。”   有琴弘和问:“那是谁呢?”   黎星辰道:“是明玉——是汤妙,汤姑娘。”   有琴弘和歪着头看他,静了片晌,有琴弘和道:“那汤姑娘煮茶的手艺如何?”   黎星辰道:“很苦。”   有琴弘和便笑了。   他伸出手,将茶炉里尚有些温热的茶水倒在酒樽里。   袅袅轻烟升腾而上。   有琴弘和取了酒樽,饮一口茶。   他悠悠道:“茶不苦怎么能醒神呢?若一个人总是糊涂,那是该多喝几口。”   作者有话说:   终于!终于! 第三卷终于快要走到尾声了我大哭!   接下来没几章第三卷就完了,但是第三卷完了第三卷的事情没有完,第四卷会把第三卷第二卷的事情都串起来讲完,都讲完就是第五卷了,总的来说就是!   有的人要吃醋冷战了,有的人要意识到自己喜欢小翊了,就是死不承认罢了。   有的事情会越来越明显~ 第四卷黎明达倒大霉,好耶! 第六十六章   断珑居残害江湖侠士一事真相已明。   黎星辰将此事书信传回白阳山庄,不出七日,八大门派同声而语,断珑居彻底成为武林多年来又一魔教,且已被正义之士覆灭。   ——而至今,正义之士是谁,难道他或她早已得知断珑居的隐秘,仍旧无可求证。   黎星辰必须要走。   他留在渭禹城处理完与断珑居有关的事情,即刻动身。   黎明达的传信已被他搁置了三日。   他不急着走。   可黎明达已很想见他,所以他必须要回去,必须要走。   纵然他心底还牵挂着一些事。   譬如断珑居背后,究竟是谁在指点,谁在撑腰?   譬如明玉坠其人,他究竟要带她回去,还是要装作不曾见过,隐瞒她在此地的事实?   为人子,他应诚实、守信,尽责。   为自己,他又实在不愿让明玉坠回去。   他不想见到黎明达和明玉坠之间如何的浓情蜜意。   他不喜欢。   也厌烦这样的父亲。   黎星辰去见了明玉坠。   他问她是想留下,还是想回去。   明玉坠拨弄着手上的纨扇,她笑着抬头:“你回去,他还会让你来找我。所以我还是跟你走罢。”   黎星辰终究不愿,他还是道:“你可以逃去任何地方,我能帮你。”   明玉坠说:“你好天真啊,少庄主。我说他会让你来找我,那他一定会让你来找我的。”   黎星辰道:“他并没有那么爱你。”   明玉坠道:“我当然知道,他如果爱我,那就没有现在。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正如你还想不清楚,断珑居背后究竟是谁。”   她很明显的话里有话。   黎星辰定定看她,追问到:“什么意思?你知道断珑居背后是什么?”   明玉坠道:“我当然知道,可我却不能说,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我不想对你说,也不想对别人说。我离开白阳山庄这些时日,若断珑居的事情没有发生,那或许我真的就一走了之了。可人啊,越有牵挂,越舍不得一走了之。”   事情却正如明玉坠所说。   在黎星辰还未来得及备好车马回扶义城时,白阳山庄又出数百人寻找明玉坠的踪迹。   似乎有些事情终于处理完毕,黎明达到底腾出手来。   他迫切想要见到明玉坠,出一百人,又出两百人,自扶义城一路南下、西行、东走,要将周遭都掀个天翻地覆。   黎星辰便又收到黎明达的传信。   黎明达出了两百人奔赴渭禹城,教他一定留在城中,好好探查是否有明玉坠的踪迹。   按理来说,明玉坠一个被废了武功的女人,逃不了多远,也不可能避开这层层罗网。   她注定要回到白阳山庄。   黎星辰或许能帮她,却又帮不了她。   他迟迟做不了一个决定。   明玉坠却同他说:“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就带我回去。”   她说这话时,黎明达的传信又被他搁置了两日。   也许再晚一点时间,那些从扶义城而下的人,就会抵达渭禹城。   黎星辰只能点头。   他去备车马,在午时阳光最滚烫的时候。   明玉坠望着他的背影,然后她站起身,正了正有些歪斜的步摇。   她最不该见的人是薛兰令。   可她必须见他。   因为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有些事情会烂在心里,有些东西她却必然要交到他的手里。   她先寻到了有琴弘和。   她说她要见少主。   有琴弘和笑道:“他对我说你不会想见他,他也不会想见你。”   明玉坠道:“见过就不会再见了。”   于是他用这个说法去问薛兰令。   阳光真的很烫。   层叠金影落在桌上的花纹里,又溅起光亮沾在薛兰令的腕上。   他沉默,却也还是颔首。   ——他们就隔了七年第一次相见。   不是看着背影,而是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七年有多漫长,又极短暂。   短暂到他们如今再见,似乎从前都是昨日,而这才只将将过了一天。   薛兰令懒懒靠坐在太师椅上。   他一手撑脸,左手执着金骨墨面的扇,徐徐轻拍着打在手臂上。   他与明玉坠记忆里的薛兰令已很不一样了。   他们分别时,他还只有十二岁。   那是个堪称年少无知的年纪。   他却在十二岁那年把所有痛苦都尝得足够,已不会比那一夜更苦更痛。   于是她如今见他,最先看到他的眼睛。   光映在他的眼里,却好像永远都无法点燃他眼底的幽渊。   明玉坠唯有在他面前笑不出来。   她望着他,觉得那个薛兰令就在昨日,不会坐在这高高的太师椅上,也绝不会有如此令人胆寒的气势。   可她却十分明白。   那都是她记忆里的薛兰令。   她和他现在都变得面目全非,谁也不能说了解谁。   明玉坠闭了闭眼,她深吸口气,将手中的方盒放在身旁的桌上。   她没有再靠近他,也不期望着自己递过去的东西会被他收下。   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不错了。   于是她也就开口:“这里面的东西很重要。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也没什么好与我说的,所以有些话,我放在盒子里,等我走了,你就拿出来看一看。”   薛兰令深深看她。   他道:“我确实不想见你,也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明玉坠道:“那就很好,因为我也没什么可以说。”   薛兰令道:“所以你来见我,只是想把这个盒子交给我,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话想说。”   他真的和过去很不一样。   七年前的薛兰令,听得懂她的无奈与痛苦,所以很能宽慰她,从不追问、逼迫。   可现在是七年后的他。   他听得懂,却绝不宽慰,只会捏准她的弱点,以此攻击甚至掌控。   他变得这么满是尖刺。   她却算是个罪魁祸首。   她终究道:“我有话想说。”   薛兰令道:“你想说什么?”   明玉坠道:“大哥不该太相信我,他总以为我不是那样的人,可我其实确确实实是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是,只有少主发现了我在做坏事,只有少主才知道,黎明达之所以能在如此准确的时间发难而来,是我告诉他的。”   薛兰令换了个姿势,展开扇面轻摇扑风。   他没有应话,明玉坠便继续道:“说我没有错,那是在抬举我,我虽然最开始就拒绝了帮他,可黎明达换一种说法,撒一句谎,我就信了。我告诉他每逢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在,不会有一人缺席这场宴会,他便来了,带着更多的人。”   “这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我在发现事情不对时赶来,却救不了任何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于我见到自己的亲姐姐在对大哥用刑,我当时在想,天啊,世间怎么如此黑暗。我问明玉灼为什么要这样,她却说——”   薛兰令淡淡笑了。   他说:“——说她爱他,她甘愿为黎明达做任何事,黎明达能够这么快赶来,教我们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还全是托她的福,若没有她带路,也许还能多活几个。”   他如此轻而又轻、冷淡至极地重复当初。   哪怕仅此一个细节,已让她泪流满面。   明玉坠哽咽道:“我后悔极了,我最开始就不该救下黎明达,我也不该去见明玉灼,如果所有我做过的事情我都没有做,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在黎明达说了第一个谎话之后我再也不相信他,那也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我什么都做了,”明玉坠语声恍惚,“他撒了谎,我怪他,他又骗我,我却相信了他。我把明玉灼都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他,我竟然会以为他问这些问题,没有任何理由。”   “但黎明达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我既背叛了他,又背叛了门主,我就跪在他面前求他放我一条生路,带我回白阳山庄。我贪生怕死,我想活着。”   薛兰令道:“你的确贪生怕死。”   明玉坠满面是泪地抬头看他。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的脸。   薛兰令又道:“所以你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就最好给我继续贪生怕死下去。”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也不想知道当初种种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我只需要知道我有多少仇人,我要做什么事,说我恨你,我却不恨你。”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墨色的扇面上。   顿了顿,薛兰令道:“因为哪怕你不说,以他们的执念,再怎么这些事都会发生。时间早晚而已,都避不过我散功的时日。”   他言尽于此,却又忽而叹息:“我其实恨我自己。若我早日修得大成,若我当时就已经十九岁,若所有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已足够强,足够护得住任何人。”   “那我就不必如现在这般孤身一人。”   明玉坠落着泪望他良久,她轻声道:“可少主不会孤独,会有人陪你走。”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我走,有琴弘和不能,你不能,谁都不能。明姨,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请记住,你与我从不相识。”   屋子里真安静啊。明玉坠想。   这黄昏也有些冷。   她说:“好,少主说的话,我都会做到。”   然后她走出屋去。   夜里黎星辰和明玉坠动身北上。   一灯如豆,薛兰令就坐在屋里看烛光。   段翊霜和有琴弘和也坐在这屋里。   他们都想事情止步于此,接下来还需做另外的事。   然而马匹嘶鸣从夜色里传至屋里。   急匆匆的脚步,霍然撞开的门。   黎星辰面色惊惶地站在门口,满手沾着血。   他哑声道:“明、明玉坠想杀我,我拦下的时候……她突然自己扑了过来……我——她——”   有琴弘和最先动身,他拽住黎星辰的衣领,飞快往屋外行去。   段翊霜也随之而出。   薛兰令坐在灯前,依旧神情极专注地看灯花。   谁也没有看到。   他的手中,有一把折断了的骨扇。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叫诀别时,但其实就是讲的这一章和下一章。   这个诀别不是明玉坠和黎明达,明玉坠和黎星辰,是明玉坠和薛兰令,是明玉坠和过去,薛兰令和过去。   他们都诀别了从前,却又还活在过去,活不下去的人就死了,而教主还不能死。   教主知道明玉坠有死意,但还不知道明玉坠是绝对要死的,所以他劝明玉坠继续贪生怕死。   然而...。   直到现在,七年前和教主有关的人,除了仇人,就真的只剩下谷主了。   所以这一卷叫诀别时。   既是明玉坠和教主的诀别,也是明玉坠自己的诀别,教主的诀别。 第六十七章   这夜色真冷。   却还是不及那一天在火海里的冷。   她真的好冷。   她想蜷缩身体,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她开始浑浑噩噩地回想。   回想最初。   回想之后。   回想结束的时刻。   她怎么能把自己快乐的一生过得这么不快乐呢?   她为何会失去这所有。   她已想不明白了。   无数人赞美她人如其名,似红玉般艳丽。   但明玉坠这个人。   早在那天夜里枯萎、衰败,甚至死去。   而她现在才是真正要死的时候。   她从上天那里偷来岁月活着,终究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该做的事。   不得不做的事。   算是赎罪吗?她不在乎了。   当她在山崖下发现黎明达时,就不该救他的。   当他说喜欢她时,她不该相信的。   当他告诉她,他是白阳山庄的庄主,他要伤害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朋友们时,她就该一剑刺过去,杀了他,或者和他同归于尽。   可她救了他,相信了他,也没有杀了他。   她已经再也不相信他了。   然而她千想万想,没有想到明玉灼居然会和他一起。   ——那绝对是她没有想过的。   她们是亲姐妹。   他们都是一样的朋友,一生中难得拥有的知音挚友。   他们虽然没有歃血为盟天地为证,却已彼此都认为是世间如同亲人般的友人。   她只以为明玉灼是真心想关心他们。   于是她说:“这些时日来,正遇上少主散功,门里的人都会回来护法,还有大哥也会来。”   明玉灼就对着她笑。   那是种她当时根本就没有看明白的笑容。   然而当那滔天的火光燃起。   当她奔赴进那片火海里时。   她突然明白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容。   是势在必得,是欣喜得意。   也无怪乎明玉灼当时会说:“好妹妹,你能告诉我这个,可见我们比谁都要亲。”   是啊,她那么相信她。   她却欺骗她。   那是她爱过的男人,她是她的亲姐姐。   却要联手来骗她,让她放下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她恨明玉灼。   也恨黎明达。   却最恨当年的自己,恨她天真,又恨她愚蠢。   人怎么能如此傻呢。   她好痛,又好冷。   她痴痴望着天,夜色凄凄,风也很冷。   然后她看到了有琴弘和。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那种温度是滚烫的。   她隐隐看到他的眼眶发红。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早该死了。   她张了张嘴,轻声道:“不用救了。”   有琴弘和垂着眼帘看她,他问:“你就这么想死吗?”   她没有回答。   她只睁大眼睛去看他身后,静静看了片晌,她闭上眼睛:“他没来。”   她不必明说,他们都知道那个“他”是谁。   有琴弘和几有些哽咽。   他说:“你想再见他,就需得活着才是。”   明玉坠便笑了。   她每每笑时,都是明媚鲜活,却独独这一刻,如枯花凋谢,碾入尘泥。   她说:“我不见他。”   “他没来,就好。”   然后她喘了口气,望着有琴弘和,说:“你不要救我……我要见黎星辰。”   有琴弘和轻轻颔首。   他一侧首,不远处的黎星辰就走近问:“她还好吗?”   有琴弘和没有说话。   她却撑着一股气般,抬起手,冲黎星辰招了招手。   黎星辰顿了顿,向她走近了,半跪下来。   他离她近了,那张和黎明达极相似的脸就很清晰。   明玉坠轻声道:“我很恨你的父亲。”   “他骗了我,他害了我,其实别的我都不在乎,哪怕他只想杀了我,那也只是我识人不清罢了,可他为什么要让我失去我最重要的人?”   她叹息般诉说:“那是救过我的人,他们对我都很好,无论是大哥……门主……还是夫人……他们都是好善良好温柔的人,少主也是,我是没有家的人,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很多年,直到遇见他们,我终于有家了……有好多好多的朋友。”   “可我遇见了你的父亲!我遇见了黎明达!”她嘶声怒吼,一瞬神光大放,“他把什么都毁了!”   然后她又安静下来,对黎星辰说:“还有你娘。”   黎星辰瞪大眼睛看她。   明玉坠道:“她是我的亲姐姐,她也骗了我,她抢走了我爱的男人,又骗我让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家人……她生下你,她和黎明达生下了你,然后很幸福、很快乐,她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可我没有、可我没有啊!”她睁大的眼睛里溢出泪水,“我没有家了!我没有了!他们把我的家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我好想死啊,我却死不了。”   她突然生出很大的力气,反手死死抓住黎星辰的手腕。   她问他:“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黎星辰心头巨震。   他颤抖着嘴唇,那答案将要出口,却又被明玉坠截下。   明玉坠说:“是我毒死她的。”   她盯着黎星辰的面容,仿佛要透过他去看什么人一样。   她哑声道:“我恨她,她什么都有了,却害我什么都没有,她根本不后悔,她有黎明达,有你,她便觉得世间美好至极,她死而无憾。于是我让她去死。”   “我恨她,恨黎明达,也就千万分的恨你!”   明玉坠道:“我想过杀了你。”   黎星辰哑然。   “你是他们的孩子,我恨你,我无数次想要怎样杀了你,是让黎明达亲眼看着你死,还是让黎明达错手亲手杀了你。”   她冷冷淡淡诉说自己曾有过的疯狂念头。   仿佛取走他的性命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黎星辰却不觉得害怕。   他很想问清楚,他的父亲和他的娘亲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是不是真的毁掉了明玉坠的一切。   可明玉坠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她已到生命最后。   她如今回答不了任何问题,只会随着自己的心意张口。   她说完这所有,望着他,忽而道:“可你是无辜的。”   她说了这么多话,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沉重。   可她这六个字说出口来,黎星辰眼底热意翻涌,竟瞬息就淌下泪来。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明玉坠抬手给他拭泪。   她还有这些力气,脸色却血色尽褪。   她冰冷的手指贴在他的脸上。   她说:“你是无辜的,他们做错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她痴痴笑了:“真要算来,我和你也流着相似的血,你还要唤我一声明姨。”   “我没有家人了,你却又是我血缘里唯一剩下的亲人。”   明玉坠说到这里,眼珠轻移,望向还在身旁的有琴弘和。   她又伸出一只手,牵住他的手指。   她问:“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对不对?”   有琴弘和没有说话。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深深看她。   她近似哀求般回望。   有琴弘和终究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她便扯出个笑容。   紧握着两只手的双手,骤然一轻。   她闭上眼睛。   再也不会醒来。   那是一方小小的木盒。   薛兰令将断了几节的折扇放在桌上,把它捧起。   他坐在罗汉榻上,把木盒放下,揭开盖子。   木盒里放着三封信,这三封信都是写给他的。   薛兰令展开第一封信,却是一张水墨色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墨标注了几个地点。   他合上地图,展开第二封信。   明玉坠的字迹娟秀凌厉,如她这个人一般,外柔内刚,温婉又不失锐利。   她洋洋洒洒写下无数话语。   “这封信若被少主展开,那必然是我已经死了。若我还活着,这个东西不会交出,若我死了,那它一定就在少主的手里。”   “我在白阳山庄苟延残喘多年,终于找到了黎明达的命脉死穴。他在一处隐秘之地,设有一座山庄,其中关押了许多江湖能人义士,皆是曾经江湖中极有名气,却又不愿加入八大门派之人。我探听到其内有一物,名为天地蛊,凡是服下天地蛊的人,从此都要唯白阳山庄马首是瞻,否则解药难得,会有剜心碎骨之痛。”   “我探听于此,更甚者不知,地点猜测皆呈于地图上,却不可证绝对无误,也许这六个地点皆是错的,我已无可探查。”   “我虽被黎明达废除武功,却仍有一脉武学尚存,在我探知出黎明达背后竟有此隐秘时,我便离开白阳山庄,亲手拔除了他设立在北地的断珑居,断下他于北地的脉门,然而此事可大可小,我收到少主来信时,已知此事必然惊动黎明达,此脉门,他可舍可留,但脉门之后所隐喻贪欲绝不可为旁人所知,是以,若断珑居另有隐情之事一旦传出,黎明达必将怀疑到我的身上。”   “我不能活着回去,活着意味着我知道他的秘密,那会影响到少主的大计。我只能死,死了才可以保守秘密,我却也早就该死了,我才是确确实实的死而无憾。我已很想门主,想夫人,想大哥,他们在九泉之下见到我如今所为,或许也会原谅我了。”   “少主,明玉坠在这里向上天祈愿。祈愿你大仇得报,万事顺心,祈愿你无忧无虑,有最坦荡光明的余生。”   屋外声响渐近。   有琴弘和叹息着走进屋来,坐下倒一碗茶,道:“明玉坠死了。”   薛兰令抬起眼帘,段翊霜也正正走进。   他们对视一眼,段翊霜问:“你是不是知道明玉坠和黎星辰的事?”   薛兰令缓缓将信收好,把木盒锁上。   他十指交叉着懒懒靠在罗汉榻一侧。   半晌,他似嘲似笑般轻声开口:“你总有无数的问题,是只喜欢质问我吗。”   作者有话说:   有的小翊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教主开始和自己冷战了。   教主看完明玉坠的信心态已经崩了。   最脆弱的时候小翊走过来一句你是不是知道。   教主:真的心态崩了。   黎星辰:那这就是你超级加倍报复我的理由吗!   有琴弘和:这算什么超级加倍,你不是还活着吗。   黎星辰:QAQ   黎星辰:我谢谢我姨。 第六十八章   明玉坠被葬在了郊外。   山林里,漫野的花,入秋的风,正晴朗的时候。   黎星辰为她立了碑。   没有写明玉坠的名字。   他为她写的是汤妙。   汤妙葬在这里,因为明玉坠早就死在了那一年的深夜。   她算是了无牵挂地走了。   然而世上也不止她一个了无牵挂的人。   至少有琴弘和站在她的墓前,也不知自己算不算是一个。   七年前的种种都淹没在岁月流沙之中。   可有些东西。   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午夜梦回里无比鲜活。   好像从前种种还未消失。   但他们却也明白。   大厦一夕倾颓,所有付之一炬。   还当它活着,是因为心底的它还没有死去。   明玉坠留下来的木盒做工其实并不精致。   他的指腹抚上花纹时,能明显觉得粗糙、扎手。   可他却很固执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薛兰令在看窗外。   好像很久以前,他也坐在这样的地方看窗外。   有花有树,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倒挂在树上喝酒,喝得满面通红。   然后他从回忆里醒来。   他总回忆到这里,就不愿再继续。   至极的痛藏得太深,挖出来时,也许就是人死的时候。   越苦痛的越不愿宣之于口。   薛兰令垂下眼帘。   木盒在桌上,在他手里,挂锁组成了一个坠字。   他看着它,又将它打开。   第三封信里,明玉坠写下了酒鬼以前酿酒的方子。   她取笑道:“大哥总说,虽然我爱喝酒,但不能让少主这么早就会喝酒,所以我酿了很多酒,等着少主长大成人,便和他痛痛快快饮上一场。可大哥喝酒能干,酿酒却是个外行,他酿出来的酒里,十坛有十坛都是坏的。于是我抄了他酿酒的方子,告诉他,我总有一日要把这些交给少主,让他好好看看,酒鬼的酿酒方子。”   薛兰令看到这里,再往后一页翻阅时,却不再是明玉坠对酒鬼的取笑。   她的这封信,与前两封本无太大的区别。   她死前走下的路,都是为他铺路,她没有跟在他的身后等他披荆斩棘。   她走在他的前头,先为他拔出血淋淋的荆棘,让他接下来的路能走得更通畅些。   明玉坠道:“我之生死本就不该生,又早该死,可死亦要有所价值,有所利益。我一路所结交的江湖义士共有十人,他们皆是有侠义心肠,也见过世态炎凉的过来人,我救过其中四五人,三娘最为拥戴我,也最适宜为少主所用。”   “前往渭禹城前,我曾于众人眼前议论过陨星坞与神梦阁一事,此事少主可作用文章,我之身死绝非秘密,在此之前,我亦与众人言说,若我身死,必因人寻仇,如此,他们自会与少主结盟。”   “白阳山庄之事,是黎明达的命中死穴,轻易不可碰触。我不知教主的棋局已经下到何处,只能在此提醒,若非一击毙命,最好继续忍耐。”   她把许多事情都想得很好了。   结交的江湖义士,有何性格,是何名姓,爱好为何,又曾经历过什么,洋洋洒洒写满纸页,将能重用的写下了,又将只可信不可多用的列出。   她真心实意为了他好。   可她却不知道,他并不需要。   薛兰令至始至终在一个人下这局棋。   他下棋时,就不会想要更多的棋子。   他喜欢用最不起眼却又最重要的棋子来下棋。   人多势众,虽然事半功倍,却也容易生出无数事端来。   所以她认为可用的,他会用,却也不会用。   她走到他前头,为他斩断荆棘。   她走到的却是另一个前头。   他的野心远比她想象中大。   他走下的棋,也比她想象中多。   然而她的心意他能看见。   薛兰令将所有信件收好,上锁。   他坐在窗前,看窗外风光,碧绿穹苍。   又低下头来。   断掉的骨扇被他用尽方法粘好。   展开时,扇面破损得厉害。   可这却也很好看。   没有谁说完满的注定就美。   也许毁灭,也是种圆满。   他这样想着,轻轻摇扇,风一吹,扇骨又寸寸断裂。   落在地上,几声脆响。   薛兰令笑了起来。   段翊霜已觉察出薛兰令的冷淡。   他从未被薛兰令屡次忽视甚至无视过。   他哪怕沉默着站在旁边,薛兰令也总是会伸手牵住他的手腕。   他会离他很近。   他哪怕看得很远,也还是会转头来看他。   可一个人的冷淡若很明显,再迟钝的人都会发现。   更何况段翊霜不算迟钝的人。   他又睡在薛兰令的枕边。   若要看出一个人的冷淡,最先发现的,必然是枕边的人。   夜里烛光昏昏,他们并肩躺在床上。   他们并不是这几日都没有说话。   薛兰令依旧会与他说话,细细数来,却连五句都没有。   唯有他开口说话,薛兰令才会应答。   他也问他是不是在生气。   薛兰令却只说:“我怎么会生气呢。”   听起来就极不真诚。   可段翊霜从不会追根究底地问。   他得到一个答案,无论是真是假,都很少再去追问。   他只能在又一天继续问这个问题。   得到的答案也依旧如此。   然而他也的确很难找出薛兰令的怪处。   他们依旧会睡在一张床上。   夜里入睡前,薛兰令还是会在他额上落一个吻。   他们看起来和往常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是段翊霜却感觉得到。   每个夜晚落在额上的吻都很冰冷。   没有往常般温柔。   柔情蜜意总是让人沉迷。   它却也能一瞬消失。   段翊霜迟迟没能入睡。   他望着罩顶上的花纹,也不知薛兰令有没有睡着。   他觉得有些冷。   也许入秋后夜里是会觉得冷。   但这种冷意又让他心惊。   他轻轻呼吸,过了很久,唤了声:“薛兰令。”   薛兰令却也应了。   他便侧过身面对着他。   夜色很沉,屋里还燃着盏烛灯,灯影恰好蔓延进薛兰令的衣襟里。   段翊霜顿了顿。   他强忍着后退的窘迫以及那些紧张,凑近了,在薛兰令的额上也落了个吻。   然后他看着薛兰令眼底漆黑的一片深渊。   段翊霜呼吸一滞。   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很。   而薛兰令不开口问他,只教他更窘迫羞怯。   段翊霜只得很小声地为自己解释:“我、我也能每天都亲——”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   因为薛兰令忽然倾身而至,一手扼住他的咽喉,骤然吻下。   屋外起风了吗。   他竟一瞬被风卷涌。   他从没有被这么强势又激烈地吻过。   哪怕他已被吻过很多次。   段翊霜完全被这样的吻所震慑住。   他不知回应,只近乎笨拙地被薛兰令亲吻甚至咬出一齿血痕。   他愣愣地看他。   烛光映在薛兰令的身后,薛兰令整个人就藏在阴影里。   左眼下的泪痣似乎在随着灯影摇晃。   他看着,已分不清听到的是谁的心跳。   轰轰隆隆,像有惊雷。   段翊霜颤抖着睫羽,被盖在掌心下的喉结微微滑动。   人是轻飘飘的,感觉要被这样扼住咽喉直至窒息。   却半点儿也不想反抗。   这是为什么呢?   笃定自己不会就这么死在这里?   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   段翊霜目光涣散,好不容易才找回一丝神智。   他偏过头,薛兰令已阖上双眼。   他张了张口,只觉得唇下丝丝麻麻地发疼。   想说的话语,终究还是没能开口。   他吹灭了灯烛,将凌乱的衣衫重新整理好,也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这算不算是同床异梦呢。   段翊霜想不清楚。   他分明被如此吻过。   却还觉得心中空空。   黎星辰决定要走。   明玉坠的死让他迫切想要知道过去的秘密。   他不敢完全相信,也不想怀疑自己的父亲。   他对父母的感情深信不疑。   也无法立刻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必须要走了。   那些被黎明达派来搜寻明玉坠下落的人已快抵达。   他写信让他们留在另一座城里,只等着前去会合。   他不能让这些人走进渭禹城。   因为明玉坠的身份不能暴露,她要做汤妙,她就要在这里,藏住一个秘密。   黎星辰收拾好行李,先找到段翊霜道别。   他一眼望去,沉默了许久,问:“你这样也敢出门吗?”   段翊霜道:“我没有出门。”   黎星辰便道:“也是,你没有出门,是我要出门。”   段翊霜道:“你要回白阳山庄?”   黎星辰点头:“我现在就走,本来想问你要不要送我一程,现在看你嘴上这个样子……算了,你送我出去,我也丢脸。”   段翊霜沉默片刻,道:“那祝你一路顺风。”   黎星辰纵马出城。   汤妙葬在了这里,他遇见过很多人,每个人都有故事。   但汤妙的故事,最让他心寒。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不该相信,却又好像已经相信了,他奔赴回去想要个答案。   却又感觉答案就在汤妙的话语里。   黎星辰叹息着,马儿迎风奔行。   他远远望去,青山绵延,阳光掩映山林。   然后他忽然往后倒下。   从马上翻滚到急雨后还未干涸的泥泞里。   马儿没有停下脚步,仍在嘶鸣着前行。   而他沾了一身的泥土。   又迟迟没有起身。   黎星辰晕了过去。   —诀别时·完—   作者有话说:   好耶! 第三卷完结啦!好耶!好耶!   小翊看起来高岭之花,到手之后就低了,无限白给。   小翊:??   教主看起来是个大美人,实际上是个疯批,总在发疯。   教主:确实。   谷主看起来是个好人,实际上偷偷给黎星辰下药。   谷主:严谨点,是下蛊。   蛊虫:(狂喜)原来我是真的有戏份! 第六十九章   他置身于黑暗。   这里黯淡无光,不见天日,这里哀嚎不止,尽是绝望。   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难道不正是一座人间炼狱吗?   可无法逃脱。   可难以躲过。   如果、如果就这么低下头去——   他猛地扑了过去。   双手抵在门上,他嘶声吼叫:“我承认了!我愿意加入!”   门霍然打开。   他倒在地上,匆惶抬头去看。   那人背着刀,黑衣、墨发,神情冷淡。   居高临下。   ——《第四卷·刀下影》   黎星辰是从一阵剧痛中醒来的。   他猛然睁开双眼。   有琴弘和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他对面。   含笑,笑意亦有几分温柔。   可黎星辰却看不出这温柔背后有何善意。   这里他没有见过。   这是个他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地方。   ——他几乎以为这里很遥远,但他确定自己并没有昏迷太久。   因为他不觉得饿。   也不觉得渴。   黎星辰就坐在这个山洞里。   不错。   这是一座山洞。   很安静,墙上支着几束火把,将周遭的乱石都照得很亮。   他看着有琴弘和。   他却不能动。   没有绳索捆缚他,他也没有被点下穴道。   可他坐在这里,双手平放在桌上,却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   累吗?   黎星辰不觉得累。   他感觉自己很有力气,可当他想要站起时,他就没有了力气。   他低下头。   右手小臂上竟有一条极长的刀口。   刀口翻出的红让他有些头脑发昏。   一旦想起那是自己身体中的哪一部分,人就会开始恐惧。   黎星辰不能纵容自己恐惧下去。   他闭了闭眼,抬头望向有琴弘和,问:“你想做什么?”   有琴弘和道:“不是我想做什么,是有另一个人有事情想要做。”   这句话说罢,有琴弘和便站起身来。   黎星辰顺着他的动作望去。   火下的阴影里,有人融入黑暗之中,难以看清。   然而当人影走近了,火光似乎又在他的身上得以燃烧。   那人的刀鞘很亮。   那人的眼神极深。   薛兰令坐了下来。   刀被他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他微微笑起。   黑衣,墨发,高束的马尾,在火光中发亮的刀鞘,苍白如霜雪的手。   这不是黎星辰第一次见到他。   却是第一次感觉他如此的冷。   这身几可与黑暗相融的衣服衬着那张姝艳无双的脸。   就好似淤泥里支出的花。   薛兰令也在看他。   可薛兰令却又不像在看他。   然后他听到薛兰令说:“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薛兰令,飞花宗的宗主。”   黎星辰的眼珠微微颤动。   他说:“我知道。”   薛兰令道:“你不知道。”   黎星辰道:“飞花宗已经覆灭,你不能算是飞花宗的宗主。”   薛兰令道:“这就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纵然飞花宗覆灭了,可只要我活着,那飞花宗就不会消失,我活着一日,它就在江湖一日,我活着飞花宗就活着,我死了,飞花宗依旧活着。”   黎星辰问他:“你想做什么?”   薛兰令将明玉坠画下的那张地图取出。   他掸开纸页,道:“你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黎明达如果有什么秘密,那肯定是你最该知道的,你是明玉灼的儿子,你的爹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绝不会瞒着你。因为于他而言,这白阳山庄数年基业,可不是能便宜外人的东西。”   薛兰令的声音又轻又柔,像在呢喃耳语:“我想知道,黎明达除了白阳山庄——还有什么地方,是曾告诉过你的,极为重要的秘密?”   黎星辰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告诉你?”   薛兰令道:“你总会告诉我的。”   黎星辰道:“你做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怕段翊霜知道吗?”   他问下这个问题。   话音将将停止。   薛兰令摆在桌上的刀铮然出鞘。   直至此时,黎星辰才可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刀口是从何而来。   ——是被这把刀划开的刀口。   刀上仍沾着他的血。   薛兰令就这样轻轻握着刀,将刀刃贴在他的脸上。   那冰冷的刀刃在他脸上缓缓滑下。   正反两面都沾着血。   于是那些血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黎星辰一瞬毛骨悚然。   薛兰令握着刀,却不再将刀收回鞘中。   他幽深的双眼逐渐变得迷蒙,像藏了一层无法淡去的雾。   薛兰令低声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黎星辰已是心跳如擂鼓。   若他有力气站起,那他必然会反抗。   可这种时候连挪动手腕都做不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他再有底气,也变得心慌。   黎星辰道:“我不会告诉你。”   薛兰令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黎星辰道:“我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你想知道的,更是我白阳山庄的隐秘,你既然说你是飞花宗的宗主,那你即是魔教教主,我白阳山庄身为武林八大门派之一,绝不可能与魔教妖人有所牵扯。”   他将话语说得不算委婉。   薛兰令也没有因此发怒。   薛兰令只是说:“说绝不可能,黎明达不是还和明玉坠有所牵扯吗。”   黎星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薛兰令道:“我很知道,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知道。”   黎星辰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薛兰令道:“想要知道从前的秘密,你就需要拿出自己的秘密来交换,这难道不是人人都该知道的道理?”   黎星辰便道:“那这些秘密,我也可以不知道。”   薛兰令几分无奈又几分遗憾地看他。   片晌。   薛兰令叹道:“那我只好请有琴谷主来问你。”   山洞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每个人的呼吸都听得很清楚。   可当有琴弘和坐在自己面前时,黎星辰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了。   他没有在最初醒来时有所失态。   但这种沉默与安静的确越来越让人浮躁难忍。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已经有些急促。   在这山洞里回荡着的,好像也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有琴弘和笑着与他对视了许久。   有琴弘和道:“我很早的时候就对你下了一只蛊。”   却是句极直接又撼人心神的话语。   黎星辰面色陡然一变。   江湖上最神秘的莫过于毒与蛊。   外伤可愈,内伤难医,而这毒蛊两类,更是让人九死一生甚至生死不如的手段。   他却不知自己在何时被人下蛊。   有琴弘和就在欣赏他的神情。   往常时候总被他唤着神医,有琴弘和却很少时候觉得自己算是个大夫。   有琴弘和道:“你放心,这一只蛊唯一的效用,就是在我研制的香薰作用下会让人绵软无力,无法行动。”   正如黎星辰现在的感受。   有琴弘和又道:“不过接下来的这一只蛊可不简单。它配上你体内的另一只蛊虫,即会变成致命的毒蛊,两只蛊虫会在你的血液里游动、厮杀,直至一方将另一方吞噬殆尽,这个厮杀的过程于你的血肉而言可谓酷刑,你若意识足够坚强,能在两只蛊虫厮杀时活命,那算是你的不幸。”   “因为获胜的蛊虫会啃咬你的身体作为养料,重新补充自己,直到它不再觉得饿了,它才会停止对你的折磨。可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究竟什么时候才会不饿,你若是愿意,那你就是第一个为我研制毒蛊的人。看在你如此无私奉献的份上,我也可以让你死得好看一些。”   黎星辰低头沉默了半晌。   他抬头时,目光中已有坚决。   黎星辰道:“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给你们任何机会。”   有琴弘和讶然道:“少庄主怎么如此软硬不吃呢?难道你自己也明白,白阳山庄的这个隐秘,一旦被我们所知晓,就能揭穿你的父亲,甚至整个白阳山庄为人所不齿的一面吗?”   黎星辰道:“你这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有琴弘和道:“我可不懂什么胡说八道,也从来不血口喷人。我是真的很好奇,少庄主这样宁愿死也要守住的秘密,难道是很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是白阳山庄行端坐正,那又有什么秘密是少庄主死也要守住的呢?”   黎星辰道:“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秘密,若每个人都愿意说出自己的秘密,那天底下也就没有了秘密。”   有琴弘和道:“是啊,那就先从少庄主开始吧。你说出白阳山庄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样秘密交换秘密,大家也就都没有了秘密。”   黎星辰道:“我不会说的。”   有琴弘和道:“你会说的。”   黎星辰嗤笑出声,他道:“你们两个为什么都这么笃定我会说呢?”   有琴弘和道:“因为再强硬的人,面对我的毒蛊,都会很老实。”   他说罢,探出手,抓住了黎星辰的手腕。   那条刀口狰狞可怖。   有琴弘和却似乎很欣赏这可怖的景象,他脸上盛满笑意,从取出的圆盒里带出一只蛊虫。   那只蛊虫往日总是恹恹的,不愿动弹。   可它今日似乎嗅到了与众不同的气味。   它扑扇翅膀,似乎急切地想去追寻那道气味。   越靠近那条刀口,它越显兴奋。   就在它即将落下的时候,黎星辰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到底也没开口。   有琴弘和叹息一声,道:“嘴硬得很,真没意思。”   他松开黎星辰的手腕,将蛊虫重新装回盒子里。   然后他捧起盒子,给薛兰令让出一个位置。   黎星辰恍恍惚惚睁开眼睛。   薛兰令的面色很白,神情也极冷。   那把沾血的匕首仍没有回鞘。   他一刀刺下,正正贴着黎星辰的手腕刺进石桌之中。   黎星辰浑身一颤。   薛兰令道:“你和你的父亲很不相像。”   黎星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薛兰令便冷冷笑出声来。   他道:“你如果想永远活在黎明达的谎言里,那你确实不用告诉我。”   那把刀紧贴着手腕拔起,冰冷的刃几乎要在黎星辰的腕侧烫出燎泡。   他压住想冲口而出的惊叫。   黎星辰道:“你知道这个地点是为了什么?”   薛兰令道:“你不应该问我,而应该问你自己,你知道白阳山庄背后又在做什么吗?”   黎星辰低下头去。   他看向那张摆在桌上的地图,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咬牙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也不会向父亲说这件事,但你要让段翊霜和我一起走。”   薛兰令垂着眼帘看他。   居高临下的,神情很淡。   就在他以为薛兰令会做出选择的时候,薛兰令忽然动了。   薛兰令一手按住他的头,使他整个人往桌上狠狠压下。   头碰到石桌上,撞得黎星辰眼前发黑。   那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手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黎星辰无法抬头,只觉得被这样死死压住,竟逐渐有些窒息,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呜咽。   薛兰令没有看他如何挣扎。   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没有倒映出任何景象。   薛兰令柔声道:“我最讨厌别人和我谈条件,你没有资格和我做这种交易。”   “说,或者不说,死,亦或不死。”   作者有话说:   黎星辰:段翊霜和我家的情报,你选一个。   教主:我全都要。   黎星辰:????   谷主在旁边大受震撼:你说你老实说不就行了吗,你不说也行,你说段翊霜干嘛,你说你惹他做什么,这下好了吧,彻底没得谈了。   小翊:完全不知道教主和谷主出门是为了揍黎星辰。   黎星辰:我觉得我受了很大的伤害。   谷主:没关系,你以后还会受更大的伤害,比如你爹死了。   黎星辰:…… 第七十章   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帽檐下的黑纱很沉。   他这样握着剑,停在路边,听着路旁摊贩的叫嚷,看稚童欢笑跑过的身影。   他来到北地已经有一段时日。   想要做的事情却还未做成。   他应该觉得着急。   可对于这件事,他实在没有眉目。   他在路边站了许久。   然后他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他刚一走进,目光就蓦然顿住。   他看到了一个人。   他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而他似有些迟钝地多看了片刻。   于是他确认了,那的确是他见过的人。   他见到的是段翊霜。   他这样走过去的时候,段翊霜正在饮茶。   段翊霜也看见了他。   但他的面容被层层黑纱遮掩,段翊霜还不能认出他。   他直直坐了下来,摘下帽子。   段翊霜一怔。   段翊霜道:“俞大侠,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不错,他正是受七刀门门主命令,前来北地的俞秋意。   俞秋意问:“无瑕剑怎么也来了?”   段翊霜道:“是来见你的。”   竟是这么一个答案。   俞秋意有些诧异:“怎么是来见我?”   他问这个问题,段翊霜没有答话,因为就在这句话落音之时,已有另一人坐在了段翊霜的身边,不持刀剑,黑衣墨发,正如个寄情山水的世家公子。   “因为我还记得俞大侠在这里。”那人如此笑说。   俞秋意道:“薛大侠和无瑕剑还真是形影不离。”   “能这般行走江湖的朋友实在难得,”俞秋意又道,“让人羡慕。”   薛兰令便笑:“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不知俞大侠来到扶义城这些时日,可曾完成门主所交代的任务?”   说起这个任务,俞秋意长长一叹。   他道:“门主倒是给了我一些指点,但他也忘了,他离开白阳山庄的时日也不算短,他所说的地方如今都是废墟一片,如何也查不出他所说的东西来。我从进城至今将大大小小能够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哦?”薛兰令问,“门主到底要你找什么?”   俞秋意道:“这件事是个秘密,真要说,那也得夜深人静,旁若无人了再说。”   薛兰令道:“这个旁若无人,是没有哪些人?”   俞秋意道:“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薛兰令颔首道:“那听到这个秘密的,只会是你认识的人。”   夜深人静是个怎么样的夜深人静呢?   冷。秋夜的冷是有些炎热的冷。   俞秋意推门走进。   他走进屋来,屋中也只点燃了一盏烛火。   他借着烛光看清了坐在屋中的人。   俞秋意的脚步一顿。   他望到了一个人,霎时就想退后。   可这屋中的路是退无可退的。   他将屋门关上。   然后俞秋意走到桌旁,他坐下。   他坐下来,未敢多看。   因为有琴弘和就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这个留给他的唯一位置,也正正在有琴弘和的左边。   俞秋意对于有琴弘和的记忆堪称深刻。   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是恨不得能有无数个神医朋友,能随时随地为自己医治伤势,治愈疾病。   但若认识的神医却张口闭口,要让自己做成个“药人”。   那任谁都不愿有这么个可怕的朋友。   俞秋意不敢多看。   他亦不敢一直望着薛兰令那张撼人心魂的脸。   他便看着段翊霜。   薛兰令道:“正如俞侠士所见,这个秘密,世间只有我们几人知晓。”   俞秋意道:“其实这个秘密哪怕说出来,各位也不一定会相信。”   薛兰令问:“那是怎样一个秘密?”   俞秋意道:“门主告诉我,在这扶义城中,有一个秘密场所,里面藏着白阳山庄的许多秘密,于是他交给我几个方法,让我顺着这些提示去寻找这个地方,若是我找到了,也就能知道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可我按照他的说法,始终都没能找到这个地方。”   “所以我说,也许你们不会相信。”   薛兰令沉默了片晌。   这却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分明坐在这屋中的人有四个,能够开口说话的,却好像只有他与俞秋意似的。   他不开口,便也没有人开口。   他不问的,就没有人想要问。   薛兰令说:“你若是将你的眼珠子挪开,那我倒是可以相信。”   这话没头没尾,奇奇怪怪。   俞秋意愣怔着想了会儿这是个什么意思。   然后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俞秋意不看段翊霜了。   他转头看了眼薛兰令,最后将惊愕地目光挪到了有琴弘和的身上。   有琴弘和眯眼笑起:“俞侠士终于舍得看我了。”   俞秋意说不出话。   薛兰令此时又道:“祝榭想要你找的地方,既然能藏着白阳山庄的秘密,那必然有些东西只会藏得更深,藏到连祝榭自己都不知道。他能知道的,白阳山庄也能知道,任何一个门派都不会纵容自己的秘密流传在这世间,所以他知道的,和你所知道的,恰巧也会是白阳山庄知道的。”   俞秋意道:“薛大侠的意思是——”   “的确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但白阳山庄却也有无数的方法将它隐藏。你现在没有找到它,并非是它不存在,而是你用错了方法。”   俞秋意问:“那薛大侠觉得我应该如何找到?”   薛兰令道:“何必如此见外呢,”他轻笑,“闲来无事,我自然要帮俞侠士一把。”   俞秋意道:“要如何做?”   薛兰令道:“最明显的地方可能藏着秘密,最不显眼的地方,也可能有秘密,但也有些东西,或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俞秋意不解这句话的意义。   因为细听下来,这话可谓是一句废话。   有琴弘和却道:“那谁能做饵呢?”   俞秋意道:“做饵?”   有琴弘和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最显眼的地方,最不显眼的地方,你认为会是什么呢?”   俞秋意眨了眨眼睛。   他极诚实地摇了摇头。   有琴弘和笑意深深,抬指一点俞秋意的额头。   有琴弘和柔柔道:“是自己啊。”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显眼也不显眼。   ——即是自己。   俞秋意道:“我?”   有琴弘和立时道:“既然俞侠士有如此精神,那我们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如此,这个做饵的人,就是你了。”   俞秋意道:“什么做饵?为何又是我?”   有琴弘和道:“我们在说谁能做饵,你不是说你要做饵?”   俞秋意道:“我何时说过。”   有琴弘和道:“你说了‘我’这个字,自然就是你愿意了。毛遂自荐者,通常都有些本事,没想到俞侠士竟是如此有侠义心肠的人,勇气可嘉,在下佩服。”   俞秋意张了张口。   薛兰令道:“要让你找一个地方,证明这个地方能有人进去。走不进去的地方不需要找,需要找的必然可以走进去。既然我们要找,就要有一个人能够走进。”   俞秋意问:“所以……?”   薛兰令道:“俞侠士何不试着加入白阳山庄呢?”   俞秋意一怔。   薛兰令道:“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秘密所隐藏的地方,也可能就在白阳山庄。只要你能加入白阳山庄,做得足够出色,也许秘密也会被你所知晓。”   俞秋意问:“可如果我加入之后也不知道呢?”   薛兰令道:“那我们只能在不惊动黎庄主的情况下,将整个扶义城都翻找一遍。”   “这可能吗?”俞秋意道。   薛兰令道:“这不可能,所以加入白阳山庄,是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俞秋意道:“梅慕白也在白阳山庄。”   薛兰令道:“如此说来,可能秘密他也会知道。”   这字字句句交谈许久,古怪的感觉始终没有消散。   俞秋意沉默片晌。   他蹙眉,终究道:“我总觉得薛大侠似乎知道些什么。”   薛兰令道:“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有些事情如果没有证据,那知道也就等同不知道。唯有找到证据,找到真相,公之于众了,那才算是我知道了。”   那是一把刀。   他背着刀走在路上,四处皆是哀嚎。   他不喜欢听这种声音。   可这种声音他已经听了很久很久,他也不能不听。   人要走进炼狱,原来并不用死去。   人要走入人间,却要付出无穷无尽的代价。   ——他这样想着,脚步依旧稳稳迈下,不曾迟疑。   要走的路,终究不会改变。   人心活在炼狱里,也会挣扎着走入人间。   风声慢慢急切起来。   段翊霜仍没有入睡。   他靠在床柱上,看着薛兰令的脸出神。   他忽而想起初见的时候。   又想起遇见林氏兄妹时的情景。   他想了很多事情,桩桩件件都与薛兰令有关。   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在这个深夜忽然很想知道答案。   他明知道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   也已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答案。   但是如果人可以永远这么清醒,不在乎得到与失去的。   那也许没有贪欲的人还不如死了。   段翊霜慢慢伸出手去。   他有些紧张,却还是十分固执地,把自己塞进薛兰令的怀里。   他竭力将自己蜷缩起来。   就好像他们过往的每个深夜一般,依旧相拥而眠。   情情爱爱,有的人求得多,有的人求得少。   段翊霜想,自己其实求得特别少。   可如果特别少的东西都会失去,那就很不公平。   他闭上眼睛,渐渐沉眠。   烛光微微摇曳着,薛兰令抬手点下,烛灯倏灭,满室黑暗。   作者有话说:   俞秋意:我看懂了,我大受震撼。   虽然教主还要醋这醋那的,但教主就是要冷战,欸,就是玩儿,就是不理小翊。   冷战也不会持续特别久,等黎明达倒大霉了教主心情好了就没事了(真的吗) 第七十一章   这算是俞秋意做过的很古怪的事情。   要知道他当初与梅慕白行走江湖时,是拒绝过加入白阳山庄的。   他拒绝过白阳山庄。   如今却又要回来。   要是说他善变,他却也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漂泊江湖。   要说他不善变。   可他拒绝了,如今竟又反悔。   俞秋意叹了口气。   清晨,初阳未升,整座扶义城似都还在沉眠之中。   他已走到了白阳山庄的门前。   他站定了,便对守在门外的人说:“我名俞秋意,意欲加入白阳山庄。”   ——如他这样的江湖人士,主动请求的,也不在少数。   立于左侧的人便问他:“可有人举荐?”   俞秋意摇首。   那人道:“想要入白阳山庄,若非江湖闻名,则须有旁人引荐才可。”   那他只有一个办法可用了。   俞秋意想。   来到扶义城这段时日来,他还未曾见过他的知己至交。   而朋友这种关系。   就是要在有用的时候时刻想起。   俞秋意立时就想起了他。   于是俞秋意说:“我认识梅慕白。”   那人问:“你认识梅慕白?”   俞秋意道:“他也认识我。”   ——他也就是在这等情况下见到了梅慕白。   他被迎进白阳山庄的一座小院,只有一间屋,屋里很整洁,看来是天天都有人在此打扫。   桌上没有摆置任何物件。   这间屋也没有床榻,更没有椅子,仅开了一扇小窗。   那窗户正对着的也不是什么花园风景,而是一堵墙。   俞秋意干脆站在门口等。   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梅慕白。   他无疑有些期待。   若是一个人长时间没有见到另一个人,那就会开始想念。   只想念的时间由长变短,想念的次数由多变少。   可就在他站在这里的时候。   他身处白阳山庄。   那种很短暂的,又很少次数的想念,一下子排山倒海而来。   似乎积压了很久。   就等着这一日尽数宣泄一般。   他一瞬想起很多。   从十四年前想到现在这个时候。   他和梅慕白都已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各自走了不一样的路。   可俞秋意从不认为他们就此要分道扬镳。   不认为他们就不再同路。   他依然觉得这条路上梅慕白在陪着他走。   人生得一知己,难得。   他在这样回想的时候,梅慕白终于到来。   白衣,黑发,身背长刀。与上次在天机楼相见时没有太大的区别。   俞秋意近乎欣喜地喊:“梅慕白!”   梅慕白却看他一眼,将带来的纸笔铺上桌,砚了墨,提笔书写下一句。   ——你来做什么?   俞秋意道:“我要加入白阳山庄。”   梅慕白写:“你不用来。”   俞秋意道:“有件事情我很想知道。”   梅慕白问:“什么事?”   俞秋意道:“你知道有人在七刀门买我的命吗?”   梅慕白握笔的手一颤。   他抬眼看向俞秋意。   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处交汇,像短暂一息,又极漫长。   梅慕白写道:“你知道是谁吗?”   俞秋意答:“我正是不知道,所以才要加入白阳山庄。因为七刀门的门主告诉我,若是我能帮他做到这件事,他就会告诉我是谁要买我的命。”   梅慕白道:“你不能来白阳山庄。”   俞秋意问:“为什么?”   梅慕白道:“你不需要知道。”   俞秋意偏头看罢,他道:“梅慕白,你知不知道这样说话很不对劲。”   梅慕白定定看他。   良久,梅慕白写到:“离开这里。”   俞秋意道:“你如果不给我一个很好的理由,我不会走。”   梅慕白道:“我让你走。”   俞秋意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   他并非多么不讲道理的人。   可梅慕白却连半个道理都不和他讲。   梅慕白皱紧眉峰。   ——“你必须要走。”   俞秋意道:“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走。凭什么你可以加入白阳山庄,我却不行?”   梅慕白深深看他。   那张脸上竟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   梅慕白放下笔,向俞秋意走近。   他这踏出一步,轻之又轻,却重得让俞秋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忽觉眼前的知己挚友如此陌生。   ——陌生在何处呢?   是梅慕白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还是梅慕白过于深邃的眼睛?   俞秋意后退了这半步。   梅慕白的视线随之往下,落在他的脚上。   沉默。   死寂。   梅慕白缓缓抬起眼帘。   他出手如电,哪怕俞秋意有所防备,也仍旧被他拽住了手腕。   他的手竟十分冰凉。   俞秋意被这骤然而来的变故惊得汗毛直立。   然而要再想说话已是不能。   梅慕白拽着他走出这间小屋,穿过长廊、行过一段石子路,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木门前站了个人。   俞秋意见过他,因为他方才也站在白阳山庄的门口。   也是他传话给了梅慕白。   他看俞秋意被梅慕白拽到这扇门前,便道:“我就说这人一定是胡说八道,俞秋意早就死了。”   这短短一句话,无论语气如何,说话之人神情怎样。   已足可让俞秋意心神俱震。   俞秋意霍然望向梅慕白。   梅慕白没有看他。   梅慕白的侧脸每一寸都让人觉得冷。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梅慕白亦有无数不能与他说明的秘密。   然后他被梅慕白推了过去。   那站在门口的人打开木门,顺势搡他一把,将他整个人搡出门外。   他还未站定,那扇木门已轰然关上。   俞秋意怔在原地。   这是条窄窄的小巷。   没有行人过路。   而他眼前唯有这扇紧紧合拢的木门。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就好像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梅慕白知之甚少。   十四年的时间。   一个人的变化再如何多,那也相知了十四年。   ——然而人的变化竟能如此之快吗?   俞秋意深吸口气。   他循着巷口的光亮行去。   金骨墨面,折扇上也映着阳光。   薛兰令懒坐窗前,将折扇支起,遮住一片烈阳。   他半阖眼眸,似睡未睡。   然后他轻轻笑了:“也许梅慕白隐藏的秘密,正是你我想要知晓的秘密。”   俞秋意道:“我很担心他。”   薛兰令道:“你却不必为他担忧,若他这么长时日都未曾有事,那他也不会立刻有事。如此,你也不用再去找他,若是再去,恐怕真正要出事的人,就是他了。”   俞秋意道:“可我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如果我想见他的时候无法见到,那要我如何安心?”   薛兰令藏在阴影里的眉眼倦懒艳丽。   他慢声开口,语调轻轻:“关心则乱啊,俞大侠。”   俞秋意哑然。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知道时便以为没有。   见到了便知它有。   有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即会无端恐惧。   段翊霜适时道:“既然梅慕白能做出如此决定,也许正说明,他在白阳山庄知晓很多隐秘,知晓隐秘越多的人,越被重用,他的安危,你的确不用太过担心。”   俞秋意道:“我很难放心。”   段翊霜偏首看向薛兰令,他问:“你以为接下来该如何做?”   薛兰令却不应他。   那双眼睛隐在阴影中,似不曾睁开。   薛兰令只道:“你就算再不放心,也要放心。如果担心有用的话,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早就用担心来解决。”   他略过段翊霜的提问而去应俞秋意的话。   段翊霜紧了紧握剑的手,到底低下头去。   俞秋意道:“说的也是。”   “接下来我还想按照门主所说的方向继续探查,也许这次需探查得更仔细点,若是能发现些许蛛丝马迹,加以串联,或许还能找到点儿眉目。”   薛兰令道:“不错。”   俞秋意便站起身来。   他向二人一抱拳,道:“我这便继续查探,如有发现,我便来告知二位。”   段翊霜没有应答。   薛兰令点了点头。   这一张圆桌上竟沉默得很。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动。   段翊霜的位置也与薛兰令有一定的距离。   他们明显不如往常亲近。   但这绝不是段翊霜不愿意亲近。   只人有些时候会讨厌自己的敏锐。   因为薛兰令仅仅是坐在那里。   段翊霜就已察觉出他对他的不愿靠近。   人又要有自知之明。   越有自知之明的人越清醒,清醒的人就做不到装糊涂。   无法装糊涂的人一定是很累的。   他什么都知道,就不能装作自己不知道,正因为他知道了,有些事情做了,也就是错的。   段翊霜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话题。   无论他想说什么,最后得到的答案也无非两种。   一种是“我不会生气”。   一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两种被有琴弘和称作为“拒绝交流”的答案,即是薛兰令对他的态度。   他们之间还未至无话不谈的亲密。   就已经走到了相顾无言的境地。   这算是什么呢?   段翊霜拿这个问题毫无办法。   他隐隐猜到矛盾的源头是他那夜问出口的问题。   可就算如此,他问出口去,薛兰令也只会十分无辜地反问:“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因为这些事情生气?”   ——他总说自己没有生气。   如今却连坐下的位置,也只能凭他自己的心意,不想靠近的时候,段翊霜就不能靠近。   作者有话说:   教主现在的状态就很像小情侣冷战的时候阴阳怪气。   平时:哦,嗯,随便。   小翊:你是不是生气了?   教主:我怎么会生气。   小翊:那你吃饭吗。   教主:不吃。   小翊:那你和我玩吗。   教主:没心情。   小翊:你是不是怪我那天问你那句话啊?   教主:你怎么这么想,我为什么要怪你。   小翊:那你和我出去玩吗。   教主:没心情。   是不是很有那味儿了。狗头   现在冷战,好了就更好了,虽然好了之后他还要欺负老婆,但是那次欺负完就要承认喜欢小翊了,那把教主气得,又想打老婆又舍不得,老气了。狗头狗头 第七十二章   傍晚时分,天色已黯。   段翊霜静静站在路口。   俞秋意走过来的时候,正与他碰面。   段翊霜道:“我与你一起探查。”   俞秋意问:“薛大侠不来吗?”   段翊霜轻轻颔首。   初秋。   风足够凉,夜色也足够乌沉,来来往往的人行走在长街上,已不似夏季时燥烦。   从迎入秋天已落过很多场雨。   雨势越急,落得越久,这秋夜便会越凉。   俞秋意领着路走在前面。   他走在前方,能看到来往行人脸上的神情,接踵擦肩时的拥挤。   他也走得很坚决。   他不在路上突然停下,忘记自己要去哪里。   也不会徘徊不定,踌躇于往哪里去。   俞秋意对扶义城的大街小巷其实已经十分熟悉。   他在这里不算很久。   却一定用了很多很多的耐心。   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人总要付出些许代价。   这代价就是耐心。   俞秋意领路前行,他轻轻呼了口气。   他停了下来,站在一家裁缝铺前,转头道:“最开始说与我的地点就是在这里,我探查过许多次,都是一无所获。”   段翊霜便点了点头。   段翊霜走进裁缝铺里。   里面挂着很多布匹,桌子拼出了一个方台子,上面也摆着颜色各异的布匹。   裁缝铺里有个年逾花甲的老头。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见到两人进来,哑声道:“两位客人可是要做什么衣服?”   段翊霜道:“我不做衣服。”   老头问:“客人要做什么?”   段翊霜道:“我想问几个问题。”   老头道:“我的记性不太好,记得的事情不多。”   段翊霜道:“我只问这间裁缝铺在这里办了多久?”   老头慢声道:“自我祖辈在这里办下这间铺子,再交到我的手里,约摸有一百来年了。”   段翊霜又问:“裁缝铺只有裁缝吗?”   老头道:“客人的问题有些奇怪。”   段翊霜道:“裁缝铺里未必都是裁缝,正如坐在这里的人,也未必就是裁缝铺的主人。”   老头咧嘴一笑:“客人说笑了,这当然是我的裁缝铺子。”   段翊霜道:“你当然是这里的主人。”   俞秋意在旁听得十分糊涂。   他云里雾里,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哑谜。   俞秋意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头却轻咳一声,站起身来。   他如此站起,佝偻的身形竟一瞬拔直,就连浑浊的双眼也变得清亮。   他道:“看来无瑕剑认出了我。”   段翊霜道:“因为我上次来扶义城时,这间裁缝铺还未存在。至于你,实在身形太高,折不下腰去,只显得怪异。”   老头笑道:“原来如此。”   俞秋意愕然。   “他是谁?这是怎么一回事?”   段翊霜看他一眼,淡淡道:“西风飋飋起松林,卷尽长空万里阴——”   “明月在天天似水,似余一片坐禅心。”   那老头接下这句诗来,竟抬手将脸皮取下,往后捋顺头发,露出张额头饱满,剑眉星目的脸来。   俞秋意惊道:“你是‘西风小手’寿雪风!”   寿雪风道:“看来我在江湖上的名号还是很响亮嘛。”   段翊霜道:“如果行走江湖的人听到这首诗还想不起你的名字,那只证明一件事。”   寿雪风问:“证明什么事?”   段翊霜道:“证明你死了。”   寿雪风嘿嘿笑起,他道:“那倒也是,谁听过这首诗想不起我来呢,我可是每每做事都要吟这首诗,就是怕别人记不住我,不知道是我做的好事。”   段翊霜道:“你怎么在这里?”   寿雪风道:“这件事可有的说了,我本来在西楚州的长天城盘算着偷城主的东西,突然听说天意镖局的林氏兄妹死了。那可不好,镖局主与我也算是忘年之交,我立时赶回通州,唉,实在是可怜、可叹、可悲!”   段翊霜道:“所以。”   寿雪风道:“所以等林氏兄妹下葬后,我就来到北地了。”   段翊霜看着他。   寿雪风满面笑意与他对望了片晌。   寿雪风道:“好吧,好吧,这话也不是不能和你说,毕竟林氏兄妹告诉我,他们可是你和一个叫什么兰什么的人救下的。”   段翊霜道:“薛兰令。”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薛兰令,”寿雪风点头,“我可是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个走江湖的。”   寿雪风转眼看向俞秋意,问道:“你就是薛兰令?”   俞秋意后背一凉。   他慌忙摇头:“不不不,我不是,我就是我,我不敢是薛兰令。”   他用了“不敢”两个字。   寿雪风眉一挑,咧嘴笑道:“为什么是‘不敢’?”   他偏头问段翊霜:“这个薛兰令难道生了个三头六臂,长相奇丑?”   段翊霜道:“比你漂亮千百倍。”   寿雪风‘呃’一声,道:“那就好,既然是漂亮,不就是不如我英俊。唉,我就知道,这世上英俊的男人多,像我这样英俊的没有,比我英俊的更是不可能有。”   段翊霜道:“像你这样自恋的的确没几个。”   寿雪风眨了眨眼睛。   他几有些震惊:“你真的是段翊霜吗?”   段翊霜反问:“我为什么不是真的?”   寿雪风道:“大名鼎鼎的无瑕剑,可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奇人物,他就像一座冷冰冰的雪山,你就算在他底下架口油锅,烧满火,只要他不想,他连喘口气都不会有的。”   段翊霜道:“原来穆常还会这么说。”   寿雪风嘿嘿笑道:“那是,我觉得穆常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嘛,现在看来,穆常还是说错了一件事情。”   段翊霜道:“说错了什么事情?”   寿雪风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道:“他说雪山不会融化,啧,啧啧啧,他说错了。”   段翊霜却难得笑了。   他不答这句话,只极清浅地笑了笑。   段翊霜道:“你还是没说,为什么会在这里。”   寿雪风道:“我说了啊,林氏兄妹没有死,他们当然会说发生了什么事,哎呀,我是没想到无瑕剑安静了一段时日,竟然又做出这样的义举,可把我感动坏了,我就想着来见你,代我的老友说声谢谢,他呀,毕竟是天意镖局的主人,又不能亲自拜访,也就只有我能来咯。”   段翊霜道:“你来了,所以坐在这里?”   寿雪风道:“这件事是过不去了嘛,我都说了我是来见你的。”   段翊霜静静看他片晌,淡淡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寿雪风诚实道:“不会。”   段翊霜道:“我也觉得不会。”   寿雪风道:“好吧,好吧,是林天真告诉我的,他说那位薛大侠要我来这里。”   段翊霜忽而叹了口气。   他喃喃自语:“我猜到了。”   风很轻。   这风飘荡在街道上,让步入夜色的行人将脚步加快。   却也让守在门前的黎星辰皱了皱鼻子。   他在等人。   他等的不是他最想见到的人。   他等的是他不想见到的人。   很显然。   他想见到的人是段翊霜。   他不想见到的人是薛兰令。   他在等薛兰令。   一个人怎么会专程来等不想见到的人呢?   这却是个问题。   黎星辰已经懒得想这个问题了。   因为那天在山洞里,他已见识过薛兰令的手段。   人要是有坦然赴死的信念,那还好说。   可黎星辰实在是也不想死。   事情也就演变到如今境地。   黎星辰叹着气等。   他等到薛兰令乘着夜色而来,黑衣墨发,发上金羽流苏垂落,掺杂在乌黑的发丝里,如同金光流泻,交缠裹进。   薛兰令生得苍白。   夜里的脸只会更白。   可那张脸又十分昳丽,竟让人觉不出他的苍白,只看到他夺人心魄的美。   黎星辰却是第一次被如斯美色震慑。   薛兰令与往常不同了。   这种不同在于气势,在于气场,是那种摸不到看不着的无形之物。   教薛兰令只站在黎星辰眼前,便让黎星辰以为这是回初见。   黎星辰倒吸一气,他正了正心神,道:“先说好,我虽然让你见我父亲,可是你若是触怒了他,就算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也不会放过你。”   他将“朋友”两个字咬得极重,生怕薛兰令不会害怕似的。   薛兰令淡淡扫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撩开外衫衣摆,先他一步踏过门槛。   黎星辰愣住。   他眼睁睁看着薛兰令如走自己家门一般,不曾有半分偏差地行进院中,过小廊,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面。   黎星辰满脸恍惚地跟了上去。   这夜的夜色奇妙。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黑沉的天幕,微微的凉风。   若是所有东西都可以在一夕之间重新再来。   那这一夜,就与七年前的夜色相同。   只不一样的是,七年前,是他栖身于一处角落,看着所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在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失去家人,失去朋友,失去所有。   原来拥有与失去往往是一线之隔。   原来他拥有,不代表他绝不失去。   那是十二岁的薛兰令在夜色里了悟的第一个道理。   他一步步穿过长廊。   他取下那支长长的白玉箫。   七年的时间,他与十二岁时已全然不同。   当他坐在太师椅上,微抬眼帘看向坐在上方的黎明达时,也不觉愤怒。   因为他心知肚明。   他迟早将这人踩在脚下,用相同的手段,教这人对着无边天际磕头认罪,再一刀砍下。   正如他取走蔚飞白的性命。   作者有话说:   寿雪风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卷的 第八章 的台词里(?)   谜底永远都在谜面上,蔚飞白是教主杀的这件事大家应该都知道吧,都知道吧都知道吧,我在 第一卷最后给了答案的噢,都知道吧都知道吧,不会不知道吧。   教主在下大棋啊,这个大棋意味着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除了和小翊冷战。   确实,教主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和小翊冷战,什么都做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和小翊冷战。   黎星辰,真正的罪魁祸首,蓝颜祸水。   谷主:(欣喜)那是不是我可以把他做药人了?这样他就不会祸害你们的感情!   黎星辰:????? 第七十三章   时隔七年。   见过的人再见,世上都说这叫重逢。   可重逢却也有很多种的重逢。   狭路相逢的重逢,他乡遇故知的重逢,这每一桩,却都不算他们之间的重逢。   因而于黎明达来说。   薛兰令早就死在了七年前的深夜。   谁也不会知道他竟能活下来。   甚至活到现在。   甚至活到现在了,更有胆量亲自坐在他的面前。   黎明达就坐在上首。   他手里捧着一碗茶,揭开茶盖,袅袅轻烟蒸起,他抿口茶,沉声道:“听星辰说,你是他在外行走江湖时结交的友人。”   薛兰令脸上有着盈盈笑意。   那双幽深的眼睛望向黎明达时,似乎隐隐发着光。   薛兰令道:“不错,我与星辰,倒是很好的朋友。”   黎明达道:“我这个儿子,从来都不擅长交朋友,他心气儿高,最不喜欢结交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你能被他称之为朋友,必然是极有长处的人。”   他不吝啬对薛兰令的夸赞。   纵然他根本不曾接触过。   但为人父母,黎明达认为,不去否定黎星辰认为的朋友,也是对孩子的尊重。   诚然。   人也许不适合做坏人好人,但不代表他不会做一个父亲。   薛兰令便在他的夸赞中应道:“黎庄主谬赞了。”   黎明达问:“小友行走江湖,可有什么名号?”   薛兰令道:“我没有名号,只有一个姓名。”   黎明达顺势问:“哦?是什么?”   薛兰令隐隐泛光的眼睛凝视着黎明达的神容。   他一字一顿,低声开口:“薛兰令。”   黎明达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然捧着茶碗的手,却有一瞬颤抖。   黎明达道:“是哪个兰,哪个令呢?”   薛兰令答:“是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的兰。”   黎明达问:“那令字呢?”   薛兰令道:“您认为是哪个令字,它便是哪一个了。”   黎明达盯着他,默然片晌,忽笑道:“薛小友倒是个有趣的人。”   薛兰令道:“这世上的人都要足够有趣,可无趣的人也并非真的无趣。只是人若不够有趣,那遇到无趣的人,只会让彼此都变得很无趣。”   黎明达便道:“薛兰令这个名字,我曾有耳闻。”   薛兰令八风不动,只淡淡微笑:“您怎么会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呢?”   黎明达道:“旧事罢了,一个故人。”   薛兰令眼帘微低,轻声问:“那您不认为我就是那个人吗?”   黎明达道:“你不会是。”   薛兰令问:“我为何不能是呢?”   黎明达道:“他死了。”   薛兰令了然道:“原来如此,却不知那个薛兰令,与您,是个什么样的故人?”   黎明达叹道:“本应有大好前程,却弥足深陷,堕入魔教,那却是个很让人唏嘘的故事。”   “这实在让人遗憾,”薛兰令道,“若他还活着,那他一定也想死的。”   黎明达放下茶碗,道:“薛小友何来此言?”   薛兰令道:“这世上做坏人实在不好,堕入魔教的,更是做了恶行,穷凶极恶之人。既然是堕入,那从前想必不是个坏人,叫一个好人成了坏人,他凡活着,应当也不想活了。”   黎明达沉声道:“薛小友可知,这魔教不止纳入走投无路的恶人,更会将他们变为唯魔教是从,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薛兰令道:“您是在说飞花宗。”   黎明达道:“不错。”   薛兰令道:“这个魔教,我亦有耳闻,在这世上,怕是没有比飞花宗更张狂的魔教了。他们张狂,他们的教主也张狂,哪怕是被灭了教,也还是不曾有半字后悔。若您所说的故人沦落至此,那他必然就还活着了。”   黎明达道:“但他已经死了。”   薛兰令抬起眼帘,慢声道:“您很遗憾吗?”   黎明达道:“他死时不过十二岁,这个年纪,竟已没了性命,岂不让人遗憾?”   薛兰令道:“如此说来,我却也有一事不解。”   黎明达问:“何事?”   薛兰令静默了片刻。   他缓缓开口:“星辰比我年长,可您迎娶夫人,却是在七年前。”   黎明达低低叹了口气。   黎明达捧起茶碗,再抿了口茶,道:“你是第一个敢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薛兰令道:“星辰也没有问?”   黎明达道:“自从他娘死后,他就不愿意提起他娘,有些时候我去他房里给他盖被,还能听见他在梦里喊她。他很想她,也不敢想她。”   薛兰令便道:“那当年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黎明达道:“我和夫人是在镇上的花灯节上认识的,彼时我还不是白阳山庄的庄主,我们相识于微末,天长地久,朝夕相伴,自然便有了感情。于是等到我彻底接手白阳山庄时,才依约将她迎回庄中,明媒正娶,八抬大轿,那时,星辰已经十三岁了。”   薛兰令听到这里,眼底似有波澜。   然而他仅仅笑道:“这样说来,您对夫人也算是情深意重,矢志不移。”   黎明达颔首道:“夫人帮我良多,若无她,我也难以坐到今日的位置上。”   薛兰令道:“如此,星辰倒是也有父母疼宠,无怪乎今时今日竟能如此优秀。”   黎明达道:“薛小友,此事我说与你听,也是希望你能将此事告诉星辰。”   薛兰令淡淡应一声:“为何是我?”   黎明达叹道:“这件事情,星辰始终不知道,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那些流言蜚语,说我有子在先娶妻在后,虽是事实,可我顾念着夫人名声,星辰的身份,一直都传是先有妻再有子,可星辰心里始终对我有怨气,认为我若是早些时候娶他娘进门,便不会有人总说他名不正、言不顺,他娘也不会因为要避开众人耳目凄苦过活,也不至于就这么早便撒手人寰。”   顿了顿,黎明达再抿一口茶,道:“星辰的朋友不多,他以前结交了鼎鼎大名的无瑕剑,这让我很是欣慰,可这种事情,说与无瑕剑听,依照那人性子,也是不能开解宽慰星辰的,倒是薛小友,字字珠玑,人亦风趣,若是由你来说,想来更能开解。”   薛兰令就在这样近似于盲目的信任中笑了。   他低声道:“黎庄主能如此相信我,我自然会好好开解开解。”   黎明达道:“如此,我以茶代酒,先谢过薛小友。”   薛兰令亦执起茶碗,遥遥一对。   他未饮茶,只跟着道:“黎庄主是不爱喝酒吗?”   黎明达道:“夫人死后,我便戒了酒。”   薛兰令道:“看来您的夫人是个天下难寻的女子,否则您也不会念念不忘至今,更不会直到现在身边还未有一个新人。”   黎明达失笑:“薛小友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却能如此老成。”   他忽而道:“虽然星辰说薛小友身世凄苦,此事不该提及,我却还是要得罪一二。不知薛小友究竟是何身世,有何师承?”   薛兰令放下茶碗,将白玉箫握在手中细细摩挲。   再开口时,语调已温温柔柔似水游波:“我的身世,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被人灭了满门,什么也没剩下,侥幸活了下来,拜了个不起眼的师父,学了一丁点儿皮毛功夫,行走江湖,凭的倒不是武功,而是朋友。”   黎明达敛容皱眉,道:“不曾想竟是如此凄惨的身世。薛小友,你可知是谁灭你满门?”   薛兰令淡淡笑了。   他意味深长道:“我知道是谁,但他已经死了。”   黎明达道:哦?”   薛兰令道:“做过亏心事的人,从来都很怕死,怕被冤魂索命,怕祸延子孙,怕来日下了阴曹地府,被判永世不得超生。这样自己吓自己,他就活生生把自己吓死了。”   话音甫落,黎明达骤然猛咳了几声,又叫侍女另外添了碗茶来。   他饮一口,润了嗓,便道:“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能被吓死,已是十分走运,若他还活着,我必要为薛小友报此血仇,到时候,可就不是吓死那么简单了。”   薛兰令深深看他,幽幽道:“黎庄主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黎明达问:“薛小友还有什么问题?”   薛兰令道:“您觉得,蔚盟主与朱盟主,各有什么不同?”   黎明达一顿,道:“薛小友何来此问?”   薛兰令道:“我行走江湖,自然也要知晓武林盟的盟主是何性格,必要之时,方能对症下药、投其所好啊。”   黎明达便道:“朱盟主人更年轻,行事更果断。”   他应答得很简短,挑不出错误。   薛兰令也并不是想要他如何认真回答。   薛兰令笑意浅然,道:“那依您所见,是蔚盟主更适合做这个盟主,还是朱盟主更适合?”   黎明达道:“薛小友这话可就过了。二位盟主各有各的长处,自不能如此比较。”   薛兰令道:“您说的是。”   他偏过头看向屋外长廊,黎星辰的半片衣角藏在拐角处,十分显眼。   黎明达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去。   黎星辰也就听到了他能听到的。   薛兰令昳丽的容颜在烛灯下如在发光。   他黑衣,墨发,袖摆的金线明耀,流泻在发丝上的流苏同样璀璨。   他也把自己想说的话,想听的话,全部都说到听到。   薛兰令轻笑道:“可我却认为,这天底下不该有武林盟,只该有八大门派。”   黎明达眉峰一动:“哦?薛小友的意思是?”   薛兰令道:“譬如您,白阳山庄盘踞北地已久,比之另外七大门派在江湖上名声更广,为何却要受彼此束缚,不能振臂一呼,高坐宝座呢?”   作者有话说:   教主:你造反吧,你把武林盟和八大门派全端了,你就是唯一的老大。   黎明达:?   教主:灭我满门的人死了。   黎明达:死得好。   教主:嗯,死得好。   谷主:薛兰令,老骗子了。   黎星辰:(已经听傻了) 第七十四章   他坐在这里。   他没有喝酒。   他不想喝酒,也不喝酒,他只是坐在这里,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   又是一日晴天,碧天云白。   然而他坐在这里。   却已坐了很久。   久到什么时候呢?   大概从三更的更鼓响过,他便再也没有睡意。   他醒过来,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   于是坐在桌旁望着烛火发呆。   要让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何其困难。   他不了解。   也不知道该如何去了解。   密密麻麻的网织在一起,就像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   谁也不知该不该落下去。   谁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在深渊之中。   他这样想着,屋门被人推开。   他抬眼看。   就看到一身黑衣的薛兰令。   然而薛兰令却没有看他。   他分明坐在最容易被发现的位置,却好像还是被薛兰令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他已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从不追问。   他有很多的问题,可他知情识趣,他从不想让人觉得为难。   可现在他很迷茫。   他眼看着薛兰令在屋中整理纸页。   又眼睁睁望,看薛兰令即将踏出房门的背影。   然后他终于开口。   他说:“我见到了寿雪风。”   薛兰令便在这句话之后转过身来。   那双眼睛很深,深不见底,深不可测,连带着薛兰令脸上的笑意都变得不似笑意。   薛兰令问他:“你在哪里见到了他?”   他回答:“我在一家裁缝铺里见到他。”   薛兰令便问:“哪一条街的裁缝铺?”   他顿了顿,便不答反问:“你去了哪儿?”   薛兰令道:“我去了一个地方。”   他问:“什么地方?”   薛兰令道:“无论是什么地方,总之是人该去的地方。”   这个回答分明如此敷衍。   薛兰令却反要问他:“你怎么会见到寿雪风?”   他说:“我和俞秋意一起探查附近,他带我去了他最先去过的地方,我在那里见到了寿雪风。”   然后他又开口说话:“我告诉了你,你应该也告诉我。”   薛兰令道:“我需要告诉你什么?”   他说:“你昨夜去了哪里,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寿雪风?”   薛兰令关上房门,走到桌前坐下。   薛兰令道:“我不认识寿雪风。段翊霜,你好像很喜欢质问我。”   段翊霜道:“我没有质问你。”   薛兰令道:“你问我去了哪儿,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你好像还不清楚,我们的关系,远不到你可以问我这些的地步。”   段翊霜静了片晌,他说:“我知道,我没有问你的立场。”   薛兰令道:“所以我也没有回答你的必要。”   他很明白这些道理。   也早就明白。   段翊霜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蜷起手指,拇指压在食指一侧,按出团红痕。   段翊霜道:“你救下林天真和林天娇的时候,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   “你救他们,现在又很好地利用他们,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你算到了,你说你要做个人人敬仰的大侠,你想世人皆知,你想天下闻名,可我从不觉得你想做这样的人。你也的确没有成为这样的人。你什么都知道,你全部都算到了,可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他定定看着薛兰令。   薛兰令的唇角仍挂有浅浅笑意。   他说到这里,缓声道:“我知道你对白阳山庄有恨,我知道你走出大漠,并不是想做一个侠客,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在禁地里被囚禁了七年,你做了很多事,我不知道的,我不该知道的。我对你的过去,全然不知,可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薛兰令笑着问他:“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翊霜道:“你之所以在那个时候选择与我说话,正因为对你而言,我比朱子平和穆常,都更符合你想做的事情,更应该被你利用,更适合做你踏足江湖的借口。”   薛兰令十指交叉着支在下颌,他语调柔柔,轻飘飘如一缕云:“哦?那你为什么要当这个借口?”   段翊霜道:“因为我想活下去。”   薛兰令道:“可你活下来了,你却还是没有走,你怎么就不向世人揭发我呢。我这样的坏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坏,凭你无瑕剑在江湖上的名声,你但凡说了,大多数人都会信你,那于我而言,我要做的事情,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段翊霜却在这段话后不作迟疑地回答。   “因为我爱你。”   薛兰令问他:“你爱我什么?”   段翊霜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他轻轻颔首,道:“我想过很多次,我究竟为什么会对你动心,我想过无数的理由,但那些理由好像都不足够,我变得有些发疯,我有时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变得不像自己,却又很像自己。在你身边,我已快记不起自己还有个无瑕剑的名号,我好像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通人,除了跟在你身后,计较你爱不爱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   薛兰令道:“可你的确什么都不用做。”   他伸出手,苍白的手就像一道忽而打进黑暗里的光。   那只手静静放在桌上。   每寸肌肤都像在发光。   段翊霜的目光不自觉地跟上这只毫无瑕疵的手。   白,且光滑,没有茧子,也没有伤痕。   不像那些风吹雨打里不断过活的江湖人。   段翊霜听到他在说话。   他说:“我说过很多次,我是个坏人,我一定会做很多不好的事情,你既然很想知道,那我也可以告诉你。”   段翊霜倏然抬眼,就撞进一双深渊。   薛兰令道:“那就从最开始说起。我杀了蔚飞白。”   段翊霜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看着薛兰令,却连半个字都回答不出来了。   薛兰令继续道:“我杀了蔚飞白,走出大漠,我又杀了对我出言不逊的天问斋门人。”   “我杀了楼鹊已,又杀了神梦阁的少阁主,把他的死栽赃给陨星坞。直到现在,江湖上还在流传,是陨星坞杀了神梦阁的少阁主,他们总是不知道真相,因为他们更喜欢相信最不可能的真相。”   段翊霜哑声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薛兰令似牢牢摄住他的心魂。   哪怕只是被这双眼睛凝视,他的耳边就好像都要被心跳占满声响。   薛兰令道:“我杀蔚飞白,因为我恨他,我杀天问斋的人,因为他们出言不逊,我杀楼鹊已,因为我想杀他。我想做的事情,我就做了,我想杀了谁,我就杀了谁,这本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薛兰令顿了顿,又道:“我救林氏兄妹,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与寿雪风相识,我救他们,只是因为我想救,所以我救了他们,我与他们通信时得知寿雪风与他们的父亲有旧,所以我让他们请来了寿雪风。”   段翊霜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薛兰令道:“我要做的事很多,你也不用总是追问我,因为如果知道真相对我而言有利益,那我一定会告诉你。段翊霜,这所有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布下这片棋局,落了子,棋局走向就要由着我的心意而走。我可以摘下棋子,也可以让他置身于乱世洪流,我如何下棋,这天下就会如何走。”   “你说得对,从一开始,我选择让你带我出去,踏足江湖,只因为你对我最有用,你比朱子平有用,比穆常有用,可以说,把你引去禁地,是我一开始就落好的棋。右护法是一把趁手的刀,唯有把所有都利用到了极致,我才能做我想要做的事。”   段翊霜望着他,眼底一瞬潮热。   段翊霜问:“所以我也在你的棋局里面吗?”   然而出乎意料的,薛兰令却摇了摇头。   薛兰令说:“不,你不在。”   那只没有瑕疵的手抬起,握住茶壶柄,在茶杯里斟满了茶。   薛兰令轻声道:“你是棋子,可你不在棋局里,就算你在,你也不在棋局里。”   他没有给段翊霜继续追问的机会。   他微微偏头,一点侧脸藏进阴影里。   可他露出来的脸庞漂亮得让人痴迷。   薛兰令道:“你是个不知来路,不知姓名,也不知过去的人。你说,你曾住在雪山上,那里满天飞雪,所以你有了名姓,叫段翊霜。”   “是。”   薛兰令便道:“如果……罢了。”   他收回手,站起身,高挑颀长的身影像骤然涌起的黑暗。   黑衣将他衬得更白。   他左眼下的泪痣血色更深。   薛兰令道:“人间多的是没有如果的事情。”   然后他转身,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有未尽之言。   他欲言又止。   可他的神情,他的话语,都没有露出半点能被猜测揣摩的端倪。   他好像有心要说,又无心去说。   他好像会说,又好像根本就不想说。   段翊霜怔怔坐在桌前。   骤然而然的坦诚,轰然而止的真相。   他伸出手,在薛兰令留有余温的桌上以掌心紧贴。   可那还是好冷。   于是他后知后觉,想起薛兰令从来没有热过。   他好像触碰到了尖锐一角的瑕疵。   真正抚上时,却又摸不到任何缺口。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如果给谷主看到,谷主会做的事情有三件事:   第一件事,选黄道吉日。   第二件事,准备聘礼。   第三件事,跨频道买墨镜。   薛兰令,一个喜欢了又不开口爱上了也不说只会自我折磨的美强惨(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   你们猜教主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如果,是想说如果什么呢。   联系上下文,感觉还是挺明显的(应该吧) 第七十五章   “西风小手”寿雪风,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偷。   他偷宝物,偷秘籍,偷金银,也偷五谷杂粮,甚至是一片瓦。   谁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偷什么样的东西。   像他这样的人。   在江湖上,名声应该很差。   可偏偏寿雪风和许许多多成名过的神偷不一样。   他偷东西,总让别人叫好,让被偷的人说不出话。   寿雪风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有名。   旁人听到“西风小手”这四个字,都会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去见他。   猜测他去哪里,偷什么东西,然后再埋伏在四周,却不是为了抓住他。   而是为了在他盗取宝物之后,能在夜色里喊出一声“大侠”。   不错。   寿雪风是个神偷。   他却也是江湖人心中的大侠。   在段翊霜成名之前,他已做了两年的正义之士,人尽皆知的侠客。   江湖上的每个时代都会有个成名的人物。   他会代表这个时代。   寿雪风也有属于他自己的时代。   然而这时代不算久。   但寿雪风却觉得这样很轻松。   他喜欢轻松。   正如同他现在坐在溪流边,用溪水冲洗他的靴子。   他的头发被打湿,衣袖也同样湿漉漉的。   但他脸上的笑意却很干净。   和他这堪称狼狈的形容完全不一样。   寿雪风就坐在这里。   他冲洗靴子,又洗手,还要搓下衣摆的泥灰。   他这样做这些事情时,薛兰令正好走来。   寿雪风哪怕是背对着他,也能感觉到那种许久不见的压力。   寿雪风的手一顿。   他转头,抬眼,对上薛兰令的眼睛。   寿雪风咧嘴笑道:“这林天真可真不仗义。”   薛兰令问:“怎么不仗义?”   寿雪风道:“若他告诉我,我要见到的人是你,那我就不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和你见面了。”   薛兰令道:“你认识我?”   寿雪风颔首道:“我当然认识你,这天底下的所有美人,我都认识。”   薛兰令淡淡道:“原来‘西风小手’还是个风流的人。”   寿雪风道:“风流才是好事,人如果不风流,守着一瓶花过一辈子,那才孤独。”   薛兰令道:“花未必想和你过一辈子。”   寿雪风脸上的笑意不减,他道:“那可不一定。花不管想不想和我过一辈子,只要我愿意,那花去哪里都会被我找到。”   薛兰令看他片刻,却不应这番话。   薛兰令道:“看完这幅地图,你就走。”   寿雪风问:“为什么?”   薛兰令道:“我不保证在你完成我想做的事情之后,我会不会因为你今天的言语而动手杀了你。”   寿雪风敷衍地说话:“你好可怕。”   薛兰令道:“你也不害怕。”   他说罢,掸开手中的纸页,明玉坠留下的地图就呈现在眼前。   寿雪风扔下靴子,赤着脚,踩过溪边的鹅卵石,走到薛兰令的身边。   他探头看了,道:“这几个地方我认识。”   薛兰令道:“但这几个地方里只有一个是真的。”   寿雪风问:“你怎么知道?”   薛兰令道:“我前夜去过白阳山庄。”   寿雪风道:“你在黎庄主的眼皮子底下搜查他的白阳山庄?”   薛兰令道:“夜长梦多,早些时候找到,早些时候做完这些事,对大家都有好处。”   寿雪风摇首道:“可这对我没有好处。”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来帮你,是因为你救了林天真和林天娇,救了我兄弟的儿女,所以我答应他们要过来帮你做一件事,但这件事我就算不帮你,那也不算什么,因为我只答应他们要帮你,却没说一定会帮你完成。”   寿雪风笑道:“不如这样,你找一找我能有什么好处?”   薛兰令垂下眼帘,睫羽扑下一片暗影。   他沉默片晌,道:“你会有好处的。”   寿雪风问:“什么好处?”   薛兰令道:“我不杀你的好处。”   寿雪风一挑眉,问:“你就这么确定你能杀了我?”   薛兰令道:“你的轻功独步武林,能追上你的人,也没有几个能胜过你。”   寿雪风道:“不错。”   薛兰令道:“你想试试我的武功。”   寿雪风道:“我能感觉到你的武功在我之上,可到底有多上面,那也要试过才知道。”   薛兰令淡淡发问:“试过之后呢?”   寿雪风道:“你若是比我强呢,你说的话,我当然不敢不做,可要是我比你厉害,或你只能和我打个平手,那我要帮你,却也不会尽心尽力了。毕竟——”他压低声音,“你要的是我在北地,在白阳山庄的地盘里找白阳山庄的秘密,这是很有风险的事情。”   薛兰令便笑了。   他深深道:“很快你会发现,不帮我,是最危险的事情。”   他话音甫落,寿雪风已感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种压力与方才所感觉到的完全不同。   寿雪风立时运起内力:“等等!你先让我跑一会儿,你这样是偷袭,非君子所为!”   然后飞快地跃起,借力踩过树枝,身影倏然消散在茂密的树林里。   寿雪风的轻功当然很厉害。   王小四有一招“登萍度水”,那是绝学,也是让他能够在众多情报贩子里脱颖而出的手段。   寿雪风的轻功没有名字,也不是他的绝学。   可他的轻功当世罕见。   没有人能说自己每次都能追到寿雪风。   他跑得很快。   他赤脚,也不在乎脚底磨过的石头、枝桠,甚至泥沙,虫蚁。   因为寿雪风已经发现。   薛兰令的武功不是在他之上,而是远在他之上。   他绝对没有任何胜算。   换言之,聪明敏锐的“西风小手”,并不是在比试,而是在逃跑。   他自认这先人一步的逃跑肯定能甩下江湖上所有人。   哪怕薛兰令武功远在他之上,想来也无法赢过他。   然而他仅仅想到这里,抬眼一看,忽而踉跄两步,停了下来。   夕阳西下,黄昏柔暖。   晚霞倒映在溪水之中,如潺潺流云,一片花雨。   薛兰令就站在溪边。   晚阳打落下来的光照在他的身上,将袖摆的金线折映出夺目的辉光。   他好像根本没有动。   如果不是这里的溪流与方才的不同,这里的山林较先前更高,寿雪风还会以为,自己绕了一个大圈子,居然又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然而正因为这里和先前的地方完全不同。   寿雪风才不得不停下。   寿雪风道:“好吧,我承认你轻功比我厉害。”   他绝不给自己找很多理由,也不去想是什么原因。   因为薛兰令能站在这里,已是种答案。   寿雪风便在这句承认之后拔出了匕首。   ——他的匕首在腰间。   他叫“西风小手”,可他不用手,只用手来握住他的匕首。   这是把短匕。   锋利到掉下的一根发丝,哪怕与它擦肩而过,也会被它削断。   他出了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划向薛兰令。   溪流轻轻柔柔,水声悠悠。   这一刀过去,隐有破空锐响。   ——这已是很快的一刀。   任何人站在薛兰令的位置上,都会想要避开。   然而薛兰令却没有动。   他还是不动。   哪怕那把匕首已经突破所有朝他飞来。   薛兰令只是抬起手。   他没有握住匕首,也没有试着用手指夹住那锋利的刀刃。   可是寿雪风已经愣住。   因为在薛兰令抬手的时候,寿雪风已发现了不对。   寿雪风不能控制自己的匕首。   或者说,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压在了他的身上。   那力量一推,一让,寿雪风就连同着他的匕首错开,在距离薛兰令两步远的地方,他竟像是站不稳一般,整个人歪向旁边,踉跄几步。   他握不住这把匕首了。   寿雪风张大嘴去呼吸。   那种力量太沉,却无形无踪,摸不到,看不到。   他想用力握住匕首,可他的手却不住颤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从他的手中脱落。   飞出。   如同被别人掷在地上。   一声锐响。   寿雪风额前已冷汗尽冒。   他缓缓抬头,看向只伸出一只手的薛兰令。   良久,他哑声道:“你……真的是人吗?”   这绝非他在嘲讽或咒骂。   而是寿雪风从来没有见过,世上有谁能有这样超脱想象的武功。   若无兵器,拳脚可做兵器。   若拳脚不是兵器,那天底下也没有这样让人无可抵抗的力量。   人像是无形之物可随意摆弄操控的玩物。   ——连自己的身体都会受之摆布。   薛兰令收回手,歪着头看他片刻,答道:“我不是人,我是地狱里的鬼,我是人间的幽魂,我是要来索命的恶鬼。”   说到这里,薛兰令竟又极温柔地笑了。   那声音依然如春雨如秋风,如瑟瑟琴箫鼓奏,乐曲奏至最高处时,轰然鸣出铿锵尖锐的刀声,正如这温柔之下,暗藏着无数刀尖。   薛兰令道:“我这个功法,你一定听过。它叫——欲求飞花天地行。”   寿雪风的脸霍然变色。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呼吸都快停滞。   他急咳两声,惊道:“你果然死了!这部功法、这部功法……凡是练过的人,都活不过第七重,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就此殒命——你还活着,那你一定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功法只有教主练成了,教主确实是武林战力天花板,只要他想他真的能做到一手碾死所有人(?)   其实全江湖都知道这个功法的但是没有人练成过。   教主闷声发大财(?)   寿雪风:吓死我了,薛兰令真的是鬼。   这件事现在知道的人只有寿雪风和有琴弘和。   那为什么要告诉寿雪风呢。   很简单,他太欠揍了,他还想和教主打架,他可能不知道教主一用力,他就十八年后一条好汉了。   请把教主人美心善打在公屏上。   教主人美心善,教主只是吓一吓他,真正的君子,薛兰令,虚假的君子,段翊霜。   小翊:???? 第七十六章   薛兰令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   他如今只需要等待。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一个绝佳的契机。   只要他等到了。   手里握住可以一击致命的证据。   他就能让黎明达身败名裂,失去所有。   甚至连在这世上苟延残喘都没有资格。   他有足够的耐心。   他已为这些东西谋划了很多年。   他更是个绝不迫切的人。   否则他也不会整整七年藏在禁地之中。   有琴弘和进了屋,撩开衣摆在他对面坐下。   装着蛊虫的盒子又换了个新的。   有琴弘和将蛊虫取出,放在桌上,任由它懒懒地蠕动爬行。   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这蛊虫养了这么久,却一次都没有派上用场。”   薛兰令道:“你很失望?”   有琴弘和道:“我当然很失望。要知道我一直期待着养出一对天下仅有的蛊虫。”   薛兰令垂下眼帘,眼看着蛊虫背后的翼翅合拢收紧,如被什么刺到般骤然不动了。   薛兰令道:“它会有用的。”   有琴弘和问:“在什么时候?”   薛兰令道:“在一个合适的时候。”   有琴弘和道:“你想做的事情,连我都不懂了。”   薛兰令抬眼问他:“你不懂什么?”   有琴弘和道:“我以为薛兰令是绝对不会心软的人。”   薛兰令道:“你说,我在心软?”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自己的袖摆。   外衫露出一丝白线。   他把它扯断了,缠在手指上,又顿了顿,才道:“你其实完全可以让段翊霜去问黎星辰。”   薛兰令没有应话。   有琴弘和偏头看他,说:“因为你已经不打算要黎星辰的命了,你大可不必亲自问他,也不用威胁他。他既然是段翊霜的朋友,那只要段翊霜问得合情合理,他是不会隐瞒的。”   这世上的朋友便有许多的不同。   朋友是朋友,好友是好友,挚友又是挚友。   朋友可以言兴趣,好友可以知志向,挚友却可以听秘密。   更何况段翊霜与黎星辰之间,胜过挚友,更是知己。   知己方是什么都会知道,什么都可以知道的人。   段翊霜就是这样的人。   黎星辰在他的面前,秘密将会变得不算是秘密。   至少,至少对于黎星辰而言,将一件重要的事情说出去,听到的人是段翊霜,比听到的人是他和薛兰令,要容易许多。   有琴弘和道:“所以我才说你在心软。”   薛兰令淡淡笑了,他问:“这算是什么心软?”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你对段翊霜心软了。”   于是忽而有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默袭来。   他们坐在桌旁,竟谁都没有出声。   薛兰令在沉默,指尖敲在桌上,一顿、一顿,却无任何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   薛兰令有些懒散地反问:“有吗?”   有琴弘和听过许多次这种语气。   这里面藏着薛兰令的点到即止,不愿多说。   若是放在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再开口。   但有琴弘和却觉得今时今日十分有必要说。   这是个不算晚也不算早的时候。   在黎明达还没有身败名裂的时候。   也在弓箭还没有飞到白阳山庄的时候。   有琴弘和没有过多迟疑。   他听懂薛兰令的意思,却不打算顺着薛兰令的心意。   有琴弘和道:“你有。”   他说得笃定。   他这样无疑是不识时务的,放开来说,他这更是自寻死路。   因为无论他与薛兰令曾经是怎样的挚友。   如今来看,他们之间虽还走在不同的路上,前方,却必然有一条岔路了。   薛兰令却也没有因此动怒。   薛兰令只道:“我不觉得我有心软。”   有琴弘和道:“你可以让黎星辰去问他,你却没有,你不想杀黎星辰,那让段翊霜去接近、去问出你想要的秘密,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也是最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不会让人起疑。”   薛兰令问他:“那你说,我这么做,怎么就算是心软呢?”   有琴弘和叹了口气。   他说:“我真是不知道,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薛兰令道:“我不知道。”   有琴弘和凝目看他,片晌,有琴弘和说:“你不想把他牵扯进来,你不想他走在你的棋局里,可他本来就在你的棋局之中,他是你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薛兰令却在他的话语里淡淡笑了。   薛兰令意味深长道:“他不是我的第一颗棋子,他是第二颗。”   “我不问你第一颗棋子是谁,”有琴弘和道,“我只想问你,我说的前几句话,是不是对的?”   薛兰令道:“你怎能这么想呢,他如此有用,必然要在我的棋局之中。”   有琴弘和道:“是,他在你的棋局里。”   但他亦有未尽之语,他看着薛兰令毫无瑕疵的慵懒神态,缓缓道:“但你要把他摘出你的棋局。”   薛兰令蜷起手指,垂下眼帘,轻之又轻地应了声:“哦?”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我虽然感觉自己已经很不懂你,至少没有以前那么懂你,可我现在到底还是比别人都更懂你,所以你想做的事情,我不用问,也能猜到一二。你做过的事情,我也并非毫无所觉。”   “你想把段翊霜摘出你的棋局,所以你不让他涉险,不让他在任何棋子身边周旋,你不让他问黎星辰,因为你不希望他知道这些,你也不想他背叛自己的朋友。”   “你在心软,你在把他排除出去,他从带你出大漠开始,他为你做过多少,你利用他做过多少事,根本就是屈指可数。”   薛兰令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抚摸自己的指尖,懒懒道:“不要把事情说得这么好。我也许只是懒得让他做这些事,怕他给我办砸了,毁坏我的计划。”   有琴弘和却顺着他的话音问:“那你把他留在身边做什么?”   薛兰令道:“消遣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他这样说话,语气里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有琴弘和道:“如果是消遣,在现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你还有心情和他消遣吗?”   薛兰令道:“我说我利用他,你也不信,我说我没心软,你还是不信。”   “有琴弘和,”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琴弘和便坦然道:“我在说段翊霜对你而言不同。”   薛兰令道:“这世上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不同的。”   有琴弘和道:“有很多事情,是段翊霜可以做,可你从不让他做的。”   薛兰令道:“太过正人君子的人做不了坏事。”   有琴弘和道:“你却非要把一个做不成坏事的人留在身边。”   薛兰令沉默了一会儿。   他近乎温柔地说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若是能赶走他,那他就不是段翊霜了。”   有琴弘和道:“所以我说你在心软,你有无数种方法让他走。”   “薛兰令,我说句真心话,”有琴弘和缓声道,“你不让他走,又不让他知道这些事,你难道从不觉得你对他很特别?你的计划,你的棋局,你让他置身于洪流与风云之中,又把他挡在所有危险之外。”   薛兰令道:“所以?”   有琴弘和道:“所以我认为,你对他的特别,超过你的预料。”   薛兰令道:“是吗?”   有琴弘和道:“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却始终是这么认为的。从你愿意为他解毒开始,从你告诉他春秋谷的所在,告诉他世上还有个有琴弘和开始。”   薛兰令低声笑道:“这么早开始,你就在做梦了吗?”   有琴弘和道:“我不做梦,你也不做梦,可你有太多隐瞒他的事情,这所有的事情之所以隐瞒,只在于你不想他牵扯其中。如江湖所说,他是鼎鼎大名的无瑕剑,他是正义之士,更是个侠客,那他完全有立场去帮你探查白阳山庄的秘密。”   薛兰令道:“他探查与否,也不会影响我的棋局。”   有琴弘和道:“总归我言尽于此。”   薛兰令颔首道:“你胡言乱语。”   有琴弘和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把那停在薛兰令附近不敢动弹的蛊虫收回,好好儿地放进盒中。   他最后深深看过一眼,似喃喃自语般开口:“真要说,乱的,可不是我的话。”   夜里更鼓一轮。   薛兰令打开窗户,皎皎月光流泻而下。   他靠坐在窗前,花枝伸出,停在他的耳侧,像缀了一支花簪。   初秋的风有些凉。   他阖眼如沉眠,任凭风将衣衫拂动。   他静静吹了会儿风,又取下腰间的白玉箫放在唇上。   他很久没有吹曲。   也是很久之后才这般想起大漠的月亮,大漠的风,大漠滚烫的太阳。   有无数个自己死在大漠。   只活下一具皮囊。   人想活着,就注定要死去,人想死的时候,活着就等同于死去。   他吹一曲,有风,有月,让人听到就想起无边大漠,遍地黄沙。   段翊霜回到屋中时,薛兰令已没有吹曲。   他对着月亮看那支光洁柔润的玉箫,神情认真又温柔。   段翊霜问他:“你有心事?”   薛兰令没有回头。   他说:“我在想上次,你也吹过这支箫。”   段翊霜喉结微动,红着耳朵问:“想这个做什么?”   薛兰令的语气温温柔柔,如水波摇曳。   可他的眼睛幽深无光。   薛兰令说:“觉得哥哥很可爱。”   作者有话说:   有些时候你很难相信教主居然才是年纪最小的那个,他怎么什么都这么能啊。   谷主:我真的跟你说,你对段翊霜出问题了,你是不是动心了。   教主:你原来这么会放屁。   谷主:你怎么一点也不文雅?   谷主:你急了你急了,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你急了吧。   确实,教主现在基本上对小翊说的都是实话。   是棋子但不在棋局里,因为教主不想让小翊在棋局里,他也的确没有利用小翊了,从很早开始就没有了。   谷主:从愿意解毒开始就没有了。   谷主:那么好利用的都没利用,当时就不一样的。   谷主:我今天好神勇,我居然敢直接说,我还没被打死。   穆常:为什么听起来你没被打死,你很得意啊(黄豆流汗 第七十七章   寿雪风的动作极快。   不出三日,他已探查到俞秋意所要寻找的地方究竟在哪处。   他传了消息,他们就要即刻动身。   托一日 ,就是多一回的夜长梦多。   俞秋意率先起身。   可找到了地方,要如何混进去却是个难题。   按照寿雪风传来的说法,他是跟踪白阳山庄里的护法,用足了气力才七拐八弯找出了这秘密所在,纵然只看了个大概,也能瞧出里面有许多人护守。   要潜进去绝非易事。   俞秋意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寿雪风道:“你问我,我又问谁?左右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来帮忙的。”   俞秋意只得转头问起薛兰令:“薛大侠以为呢?”   “潜入虽非易事,但找准了方法,也就成了易事,”薛兰令站起身来,他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俞秋意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寿雪风却道:“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构造我也不知道,你这样说来,到时候潜进去了,我也帮不了忙。”   薛兰令道:“进去的人不需要很多,两个就足够。”   俞秋意道:“那我是肯定要跟上的。”   顿了顿,俞秋意瞥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段翊霜,咳到:“无瑕剑去吗,他去我就不去了。”   有琴弘和闻言笑出声道:“你倒是识时务,不过,我想你不需要做这个选择。”   因为薛兰令的答案是:“你和我们一起。”   俞秋意眨了眨眼睛。   他用了片刻时间,将这个你与我们彻底分清。   你是他自己。   我们是指薛兰令与段翊霜。   但俞秋意还是有个问题:“你不是说两个就够了吗?”   薛兰令没有回答他。   寿雪风双手抱臂站在旁边,听到他这个问题,舌尖将颊侧抵得鼓起,眉尾一飞,现出个了然的神情。   寿雪风伸手,一把薅住俞秋意的肩膀:“你这都不懂,难怪你孤家寡人一个。”   他们夜里动身,寿雪风领路在前。   这场潜入未必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俞秋意却又十二分的紧张。   在北地。   在白阳山庄。   在黎明达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无异于拔老虎的胡子,还要踹上一脚。   可这又是他很想知道的事情。   ——他想知道白阳山庄有什么秘密。   ——他总觉得这与梅慕白有关。   他们趁夜而去,寿雪风留下来接应。   有琴弘和倒也没有躲懒,先找了个树枝半卧着,道:“我也等你们回来,如果天亮时还不见你们人影,我就回去帮你们做牌位。”   俞秋意木然道:“承你吉言。”   有琴弘和笑答:“哪里哪里,大家都是朋友,为你们做这些是应该的。”   他语音落定,薛兰令已动身前行。   俞秋意走在最后。   寿雪风发现的这个地方足够偏僻,偏僻到俞秋意之所以没能找到,只因为谁都想不出,白阳山庄会把一个重中之重的地方,藏在北地最大的青楼里,从楼主房间的暗门行下,即会行到一处树林,在十四五条岔路里选上四回,再直行而去,即可来到此处。   若无他这样绝妙的轻功,任谁发现了,也会立刻被人看到行迹。   薛兰令走在最前,这处无人会在外面看守,远远儿望去,像是隆起一块包。   石头砌在四周,仅有一道小门。   俞秋意想过很多如何潜入的法子,也想过怎样在里面避人耳目。   却没想到薛兰令也有不拐弯抹角的时候。   薛兰令伸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那道门不动,里面却已传出声音,问他们是谁。   薛兰令没有说话,他舒展五指,将掌心贴在门前。   ——那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快到谁也没有发现他在做什么。   门已被他推开,门后发问的人也倒在地上。   段翊霜跟上去时,薛兰令已处理好另外几个人。   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们藏身在一间小屋之中,换上衣服,便顺着唯一的那条漆黑甬道往前行去。   直至此时,俞秋意都还是瞪着眼睛的。   他低声问:“薛大侠,你有这么高的武功,怎么还要潜进来?”   想了想,他又说:“你一个人应该更轻松些。”   薛兰令轻轻一笑。   薛兰令道:“有些东西,要所有人都看到了,它才是真的。”   ——这长长的路走到了尽头。   尽头却是座山庄。   死寂,安静,没有任何声响,里面漆黑,宽敞的地方却只亮着两支火把。   守在山庄门口的两个人抬头看他们一眼,张口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确然。   这里人人都戴着面罩,识人只以腰间的令牌为准。   他们几人换了衣裳,佩着令牌,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些人。   薛兰令道:“庄主让我们来的。”   一人问:“来做什么?”   薛兰令道:“庄主想带两个人出去。”   守在门前的两人对视一眼,点头道:“进去吧。”   他便率先走进。   俞秋意仍旧没能明白这算是什么情况。   他轻声问:“为什么提庄主就可以?”   薛兰令道:“我知道这里在做些什么,所以我也应该知道,这里能做什么。”   俞秋意还是听不太懂。   但他仍点了点头,示意这个答案他听到了这个答案。   他们往前行去,四周仍旧安静,但偶尔也会传来呜咽哭声,宛如鬼魂嚎啕。   俞秋意听得心底发凉。   再往前走,他们即要穿过一个宽敞的院子。   俞秋意的脚步骤然停住。   不止是他,他们的脚步全都停下来了。   这院子里有人。   或许说,有很多的人。   那些人或坐、或站、或卧、或伏,无论是何种动作,他们的手与脚都被铐着锁链。   有的人偏着头听,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挣扎着往前奔来。   可他碰不到他们,长长的锁链就像是早就计算好了距离,让他们能碰到他们立足的桥沿,却碰不到更多。   这些人里,有人被剜了眼睛,两个血窟窿狰狞可怖。有人受过鞭刑,衣衫褴褛,裸露的肌肤上全是血痕。有的人啊啊直叫,被毒哑了嗓子。   还有的人,单手抱着自己已经腐烂的,被砍下来的手,神态温柔地亲吻。   他们像是活着,却已经死了。   他们疯了。   段翊霜就在此时抓住薛兰令的手臂,低声道:“我见过他。”   薛兰令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去。   那是个身穿白衣,佩着剑的男人。   他没有被剜去眼睛,没有受鞭刑,也没有被砍断手。   他没了双腿。   他瘫坐在地上,断脚就在他的身旁。   段翊霜的声音几有些颤抖:“他三年前在江湖闻名,我与他曾有数面之缘。后来他失了踪迹,有人传他退隐山林,却没想到……他是在这里。”   那被锁链紧固着,双手不停拍打桥边的人似乎认出了他。   那人啊啊叫着,满脸是泪,泪水从他面目全非的脸上四处蜿蜒滑落。   段翊霜凝目一看,轻轻吸了口气,道:“此人我也见过,他曾在南通州被推为江湖新秀,言说他一手暗器出神入化,但为人良善,只喜在通州境地行侠仗义。后来他亦是失去踪迹,传言说他厌倦武林,自此退隐。没想到……”   薛兰令没有说话。   他抬起另一只手,侧身将段翊霜揽进怀里。   大抵只有短短一瞬。   薛兰令低声道:“……罢了。”   他欲言又止,他又有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他低下头,看着段翊霜的眼睛。   院子前方灯火骤亮。   有叫嚷声传来,轰隆隆响,比雷声更急。   院子里的人全都发起疯来。   那灯火一亮,他们大哭大喊,大叫大闹,在石子儿上打滚,蹬着腿把鞋子都甩到一边,哭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薛兰令转头,不再停留,先往灯火透亮处走去。   待他们走近了,便见得有一排极高的木架,上面吊着一群神情苦痛的人。   他们未着上衣,裤子也破破烂烂,每寸肌肤都带着伤疤或血痕,被高高架在这里,有的人咬着牙一声不吭。   却也有人在挨了一鞭带刺长鞭之后大喊:“白阳山庄是正道魁首!”   另一侧,更有即将被架上木架的人双膝软倒,哭坐在地,求饶道:“我承认了、我承认了!白阳山庄是正道魁首!我愿为白阳山庄做牛做马!求庄主饶了我!”   他说出这话,坐在阴影处观刑的人就站起了身。   那人身背长刀,一身黑衣,是此地白阳山庄之人中,唯一一个没有蒙面的人。   观刑人走近了,钳住这人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   然后一粒丹药落入口中。   瘫在地上的人吃了丹药,浑身软倒,又被人拖了下去。   观刑人重新坐回了阴影里。   站在光亮前的蒙面人高声道:“庄主说过,只要你们聪明,识时务,承认白阳山庄是武林正道之魁首,从此为我白阳山庄所用,就可以不受这些刑,尝这些苦。”   “各位都是江湖上曾经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为了一点儿傲气置自己的命于不顾,那征院里被锁着的人大家也是看过的,都是些上了刑架还咬口不服的人,现在是眼睛也没了,腿也没了,手没了,耳朵也没了,该有的没了,不该有的也没了。”   他再说了什么,俞秋意也听不到了。   俞秋意的目光落在阴影里,落在观刑人的脸上。   俞秋意攥紧手指,将所有质问恐惧都咽在喉间。   他能认得出来。   ——观刑人就是梅慕白。   作者有话说:   白阳山庄的秘密出现了,黎明达的倒霉时间也到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欸,我不说~ 第七十八章   这是俞秋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梅慕白。   陌生,古怪,以至于让他不敢相信,这个坐在阴影之处,与白阳山庄同流合污的人,是他的挚友知己,是与他同生共死过的梅慕白。   他站在原地,放眼望去。   高大的木架吊着的人影被鞭子抽打得鲜血淋漓。   而他所认识的梅慕白。   却至始至终坐在那里,投过去的目光冷静而漠然。   质问吗?   俞秋意却忽然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个可以质问的资格甚至立场。   他和梅慕白。   年少相识,共同走了好多个春夏秋冬。   他或许也从未如此迷茫过。   不断有人被挂在刑架上,又有人哭嚎着求饶,被放下来的每个人都狼狈不堪。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   灯火通明的地方哭嚷声越发频繁。   有许多人望着那刑架时就已叩头认错求饶。   没有多少人能在这里坚持。   坚持下去的,亦生死不知。   站在梅慕白身边的蒙面人向他们走来。   他垂下眼帘,扫过各人腰间的令牌,低声问:“你们来做什么?”   薛兰令就还是用那个理由。   “庄主想要带两个人出去。”   这本来是很模棱两可的话,但那蒙面人却道:“庄主还是着急了。”   “你们去看看也好,把那些话传给庄主听听,这两人实在麻烦,要我说,还是放弃得好,直接一刀杀了了事。用不着关在这里天天劝。”   蒙面人这般说着,向他们点了点头,领着他们往梅慕白的面前走去。   梅慕白还是坐在阴影里。   他坐着的座椅却看起来十分明亮。   梅慕白漠然投来一双目光。   微不可查地一怔。   蒙面人道:“梅三,庄主还是想让那两个人出去。”   然而俞秋意正与观刑人对望。   凭一双眼睛,足以认出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观刑人没有说话,他也发过誓不说话。   于是他轻轻颔首,目光始终落在俞秋意的脸上。   他站起身来,领着他们穿过这可怖的刑场,路过许多瘫倒在地哭泣求饶的人。   他带着他们来到一条长长的甬道前。   门口立着扇铁门。   看守着的同样是两个人。   他们见到梅慕白,没有任何询问,同时伸手启动了一旁的机关。   铁门应声而起。   这条甬道之所以一看就觉得很长,因为前方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亮。   他们跟在梅慕白的身后,俞秋意能感觉到,梅慕白走的每一步都很稳,像是怕他们在黑暗中迷失道路一般。   他们穿过这条很长的甬道,就走到了一座地牢。   这瞬间的灯火明亮,像极了方才刑场骤然闪起的光。   俞秋意闭了闭眼,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再睁开眼时,眼前种种却让他心惊。   在那座院子里,他们已经看到了十分可怖的景象。   而在这座地牢,两边的牢房里都关着一个人,他们被铁链束缚手脚,形容狼狈,或是遍体鳞伤,或是耳聋目瞎。   越往前走,越让人惊心于白阳山庄竟在这样的地方,关押了如此之多的江湖人。   梅慕白就这样领着他们站在了一座牢房前。   有个蒙面人也坐在那座牢房旁边,隔着栅栏在喊:“要我说,咱白阳山庄有什么不好的,你是这也不听,那也不听,这世上最不聪明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敬酒不吃,罚酒也不吃,庄主是念着你的好才留你一命,你三番两次落庄主的面子,保不齐哪天庄主生了气,就真的让你去死。你也不是个不惜命的人吧!”   牢房里坐着个男人。   他没什么神情地听蒙面人说话,唇角却渐渐勾起。   他同样被铁链束缚着手脚,可他衣衫整洁,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与那些被关在牢中受过刑的人完全不同。   他嗤笑道:“我当然是个惜命的人,我从来都很惜命,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时候,我就很惜命了。我从不和天底下最可怕的恶人拼命,因为我知道,我唯有活着才可以帮助更多的人,救下更多人的命。”   ——“白阳山庄有什么不好?在我看来,白阳山庄没有一处好的,肮脏、血腥,让人恶心!”   蒙面人也不因为他的反驳而发怒。   蒙面人又道:“那你现在被关在这里,左右也是出不去的,还能救什么人呢?”   那人道:“虽然我出不去,但我在这里,我没有害谁,我就在救人。不像你们,大义凛然、冠冕堂皇,实则在这里动用私刑,折磨这么多的人。什么白阳山庄,什么正道魁首,一天天都在做梦。也不知道黎明达做了这么多亏心事,杀了这么多的人,有朝一日报应到头,他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   蒙面人道:“你就是对白阳山庄有太多误解,我们把这些江湖义士关在这里,不是为了害人,也不是为了真的要做正道魁首,我们是为了江湖,为了整个武林!可要知道,八大门派成名已久,做过的善事不胜枚举。让你们加入白阳山庄,是为了你们好,为天下人好。大家聚在一起行侠仗义,难道不比一个人漂泊各地来得好?你一人只能救一人,十人却能救百人,这样的算法你竟然都不明白。”   那人道:“我的确很不明白,我一人救一人,关白阳山庄什么事?”   蒙面人道:“飞云剑,我实话跟你说了,你现在还没受刑,没被吊在外面的架子上,也没有被人砍手剁脚,已是庄主对你十二分的耐心、十万分的爱护了。你这样的江湖侠客也不算少,你早些承认,早些服软,也就不用像那些人一样在征院里等死。”   段翊霜听到这里,他微微抬头,在薛兰令耳边说:“飞云剑,他失踪了一年,他在江湖上的名号,从前比我还响亮。”   薛兰令却侧过头看向他。   猝不及防撞进薛兰令幽深的眼中,段翊霜骤然怔住。   飞云剑此时又笑出声来:“放屁,你们永远都是在放屁!黎明达想要我做什么,我知道,你们在这里让大家服软认输,叩拜求饶为的是什么,我也清楚!莫说整个白阳山庄,就是这八大门派、整个武林!谁不是一样的想法!”   “是,我现在还活着,黎明达不想我死,他觉得我比这里的人更有用,说实话,我也不怕死。我惜命,但不想苟活,你们大可以杀了我,我也懒得在这里多留。可你们不杀我,那就别怪我一直在这里!天地蛊控制不住我,黎明达才叫你来当说客,他却也不问问,你还配不配做这个说客!”   蒙面人霍然起身。   他厉声道:“我不配,难道还有人配吗?!”   飞云剑冷冷看他,冷笑道:“你配吗?昔年天竹公子,今朝蒙面小人,你配什么?你这个黎明达的走狗!嘴上说不杀我,也不让我服下天地蛊,只要我乖乖服软出去,愿意给白阳山庄做事就行。可你们却也还要我先杀了对面牢里的那位侠士,这样,我才是真正和你们一条船上的。”   “你回去告诉黎明达,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条船上,我这辈子就算是死,到了黄泉路上,我也不会后悔没有加入白阳山庄!”   蒙面人急急喘了两口气,忽而道:“你以为你帮别人保命,别人就会帮你保命吗?只要你对面的人哪天想通了,愿意出去,他就可以杀了你,然后踩着你的尸体为我白阳山庄做事。”   飞云剑道:“那关我什么事呢?做亏心事的人又不是我。下了阴曹地府,要被拿捏问罪的人,也不是我。”   蒙面人道:“你简直是个疯子。”   飞云剑嗤笑一声,不再答话。   蒙面人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众人,半个字也没说,只是拂袖而去。   飞云剑看过他们,不甚在意道:“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不会低头的。黎明达请他做说客也好,请你们也罢,我不想出去,死在这里也不错。”   众人都没有开口。   梅慕白走近了,抬手在锁上抚摸片晌,似在确认这把锁完好无损。   然后他收回手,对众人点了点头,领着他们从甬道返回。   刑场上的那位蒙面人眼见他们出来,道:“我就说了吧。”   也没人答话。   他也不觉得如何奇怪,只让梅慕白继续观刑。   梅慕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送众人出去。   蒙面人点头道:“那你早点回来。”   梅慕白就这样畅通无阻地领着他们出去。   过征院的时候,那个面目全非的侠客还痴痴将双手搭在桥沿上。   他们走过很长的一条路。   到了门口时,被他们打晕的几人已经醒来,正叫着要去报告这件事情。   段翊霜离得最近,先出手再将他们打晕。   梅慕白顿了顿,出了刀,在这几人心口处干脆利落地捅下一刀。   段翊霜与俞秋意都是一怔。   倒是薛兰令笑道:“梅侠士很是果断。”   梅慕白看他一眼,到底将目光停在俞秋意的脸上。   俞秋意问他:“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梅慕白摇了摇头,他拉开门,让他们出去。   也不知道藏着如此多秘密的地方,为何在入口处只有扇小小的木门。   薛兰令随口问了,梅慕白摆摆手,并不很清楚他在回答什么。   俞秋意往前走了两步,在梅慕白准备关上门时骤然转身。   他扑到梅慕白的面前,攥住那人衣领,低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梅慕白!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做了什么事?你说话!”   梅慕白仍旧没有回答。   他抬手,握住俞秋意的手,却只是将俞秋意推开。   俞秋意却极快地伸出另一只手,张开的五指掐在梅慕白脸上,迫使梅慕白张开了嘴。   俞秋意怒气冲冲:“你给我说话!梅慕白你——”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   像盘旋在高空忽而坠落。   等他的声音再响起时,梅慕白和他的眼眶都在发红。   俞秋意哽咽着问:“这就是你不说话的原因?你只剩下半截舌头。”   作者有话说:   梅慕白不说话的秘密揭开了!(这真的是秘密吗感觉大家都没怀疑的亚子)   没有半截舌头还是可以说话的,但是梅慕白不想让俞秋意发现,所以一直都没说话,在白阳山庄里也从来不开口。   黎明达会倒究极大霉,他的倒霉是超级超级加倍。   另外:教主这两次的欲言又止都是和小翊有关的,提醒一下,教主知道小翊的毒是谁下的,所以教主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事情是小翊不知道的,他不说是因为时候还没到,想说是因为心疼,但教主肯定不知道这是因为心疼啊,教主老不懂爱了(? 第七十九章   “我已在附近留下记号,到时候你们只需要跟着记号,就能找到我所说的地方。”   薛兰令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而他面前,正坐着几个人。   他们对薛兰令没有太深的印象,却也知他和汤妙的关系。   他们就是汤妙留给薛兰令的“可用之人”。   薛兰令也早就想好要如何去用。   如今,就到了可以用的时候。   白阳山庄的隐秘已经揭开,却需要更多的人知道,让整个江湖都清楚白阳山庄做了什么,黎明达又有什么野心。   这种种都必须做好,做得漂亮,要一击致命,不能给黎明达反驳的机会。   薛兰令即让他们早些动身,将那座关押了无数江湖义士的山庄打开。   他们要做“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也要成为“第一个”说出秘密的人。   唯有他们才可以把这件事传得够远,这也不是他们头一回做这种事情。   三娘坐在太师椅上,她道:“当初汤姑娘让我们隐瞒下真相之时,我就隐隐有这种感觉——会有另外的事情发生,这真相才可以大白于天下。”   身旁的男子说:“所以说断珑居能在北地神不知、鬼不觉,带走这么多侠士,背后主使,果真是白阳山庄。”   三娘冷笑道:“八大门派没有一个好东西。”   男子说:“这江湖上又有多少好东西?财权名利,谁都想要,只是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越要得多,越容易失去。”   薛兰令没有接下他们的话语。   他只道:“诸位决定什么时候动身?”   三娘与男子对视一眼,齐声道:“一日之内。”   段翊霜在叹气。   从那黑漆漆、不见天日的山庄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走神。   他在想很多事情。   曾经的事,快要发生的事,未来可能的事。   这三种事情在脑海里互相争抢,好像定要角逐出一个胜者来。   可这哪有什么胜者。   段翊霜只觉得惆怅。   他坐在廊中,半倚栏杆,看着秋风吹动池水。   他又在出神。   直到薛兰令坐在他的身边。   薛兰令问他:“舍不得?”   段翊霜就想,薛兰令什么都知道。   若是他看到薛兰令在发呆,只会问薛兰令在想些什么。   却绝对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可薛兰令能猜到。   而且猜出答案之后,只会十分笃定,不会迟疑。   段翊霜抬起眼帘看他。   幽绿的池水摇摇,粼粼波光衬着段翊霜的眼睛,似霜雪化雨,繁星揽尽。   那双眼睛很亮。   段翊霜轻声发问:“你觉得我舍不得什么?”   薛兰令道:“你舍不得很多。”   段翊霜道:“很多又是什么?”   薛兰令却没有回答,只道:“如果你愿意说,我可以听。”   他就看着他。   他在他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神情。   无论是眼神,还是嘴唇,都让段翊霜看不出个真假深浅。   薛兰令又那么冷。   掌心是冷的,指尖是冷的,声音也会冷。   可他又觉得薛兰令很热。   因为呼吸是热的,呼进耳中的气是热的,落在颈侧的吻也是热的。   一个人何以如此矛盾,又如此的冷,如此的热?   段翊霜不知道。   他顺着薛兰令的话说:“我从前见黎庄主时,并不觉得他会是这么丧心病狂、富有野心的人。”   薛兰令专注地看他,似乎在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段翊霜便继续道:“他更像一个温和的长辈,深爱儿子的父亲。他会因为黎星辰的错误而生气,更多时候却是在自责。他希望我能一直是黎星辰的朋友,他说,这江湖太乱了,总有无数的人想要伤害别人,他总是担心黎星辰会被别人伤害。”   “他又担心自己若是哪天死了,这偌大的白阳山庄交给了黎星辰,却让他失去了快乐,变得孤独、寂寞。他又担心别人借着各种各样的名义设下圈套,布置陷阱,将黎星辰置于危险之中。”   “我见到他的第一次,是在中原,我和黎星辰在画舫里躲雨。”   段翊霜说到这里,眼底也带了几分暖意,“躲着雨,突然有人走上画舫,黎星辰一眼望去,发现是他,吓得不轻。黎星辰还当黎庄主是抓他回去的,结果不是。”   “黎庄主只是想来看看他,想知道他行走江湖过得好不好,又听人说他结交了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结交的人是怎样的人。于是他想来看看。”   段翊霜道:“那个时候黎庄主见到了我,他就对黎星辰说,他交了一个好朋友,他告诉黎星辰,要是哪天他敢不听我的,那他只会觉得是黎星辰做错了事情。”   “黎庄主走后,黎星辰还抱怨,他说他的父亲从来都不相信别人,我是唯一,也是第一个,能被他如此相信的人。所以黎星辰说我绝对是个好人,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好事,不会有坏事。他要和我一直做朋友。”   静默片晌,段翊霜又道:“可是现在,黎庄主不再是我认识的黎庄主,我也许也不再是他以为的段翊霜。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   薛兰令抬起手,在他颊侧轻轻抚摸。   段翊霜怔住。   “很多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人们都不会相信。可有些事情,见到了,也未必是真的。就像你见到的黎庄主,当你看到他是个温和的长辈时,他是,也不是。当你看到他是个深爱儿子的父亲时,他是,也不是。”薛兰令的声音竟十分温柔。   薛兰令道:“他既可以是长辈、父亲、白阳山庄的庄主,也可以是野心勃勃、丧心病狂的恶人。他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区别在于你在他的什么时候见到了他。”   “你对他的想法也好,看法也罢,都不是错的,”他听到薛兰令这样说话,如春风轻雨于这秋日里碾入红尘,“所以你不用觉得遗憾。他还是他,他始终没有变过,所以哪怕他再坏,你从前见到的好,也都是真的。”   “这世上的人都不像我,”薛兰令说,“我是真的很坏,我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好。”   段翊霜凝望他很久。   他的指尖依旧停在颊侧,摩挲着光滑又白皙的肌肤。   他说得平静自然,好像安慰段翊霜的不是他,说自己很坏的也不是他。   段翊霜睫羽轻颤。   薛兰令的手就顿住了。   因为段翊霜掉了一颗明显的泪珠。   落泪就该是哭了。   可段翊霜的脸上泪痕却很浅很浅。   他甚至连眼眶都没有发红。   他只是这样突然掉下一颗泪,晴日的光照下来,连泪痕都逐渐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薛兰令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脸上。   也许他哭过这件事,除了他之外,就不会有人知道。   他也不是没有哭过。   他会在缠绵的时候呜咽掉泪,却从不在清醒时展现脆弱。   他这样掉下一颗泪。   然后他对薛兰令说:“我讨厌你。”   他说:“我讨厌你。”   薛兰令却迟迟没有应他的话语。   薛兰令只是看着他。   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还凝视着他方才现出泪痕的地方。   这是薛兰令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哭。   哭得甚至不像哭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薛兰令问:“你讨厌我什么?”   他偏过头。   “我讨厌说自己是坏人的薛兰令。”他这样说。   薛兰令的神情一瞬有些茫然。   可这神情飞快不见,他又别过头正正错过这一瞬间。   薛兰令收回手,缓缓道:“为什么?”   段翊霜说:“因为薛兰令不是坏人。”   薛兰令道:“为什么薛兰令不是坏人呢,他分明很坏。”   段翊霜道:“薛兰令刚才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面前是什么样的,那个人就会觉得他是什么样的。薛兰令对我很好,所以他是好人。他没有当着我的面做坏事,那他就不是坏人。”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这么多话。   听起来像是赌气又委屈的撒娇。   薛兰令没有见过这样的段翊霜。   他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奇怪,还在说话。   “既然我见到的黎庄主是好的,也是真的。那我见到的薛兰令也是真的,他对我的好从来都是真的。”   薛兰令道:“可他不喜欢你。”   段翊霜道:“那就不喜欢。”   薛兰令问:“怎么又可以不喜欢?”   段翊霜道:“我喜欢薛兰令,从来都不是因为想要他喜欢我。我喜欢他的时候,他不喜欢我,我也没有很想要什么。”   他们在这寂静的长廊里沉默了很久。   薛兰令又道:“你需要去见一见黎星辰。”   段翊霜看向他。   薛兰令道:“无论黎庄主是个什么样的人,黎星辰如果是无辜的,那他不需要为此付出太多代价。你舍不得的,既有从前,也有现在。所以你需要去见一见他,问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段翊霜问:“如果他不愿意离开黎庄主,他舍不得呢?”   薛兰令道:“那就是他要担心的事情,而不用我来给他答案。”   段翊霜道:“我怕他真的舍不得。”   “那也没什么不好。”薛兰令说。   他展开折扇,挡下一片清光,懒懒阖眼。   段翊霜又听到他开口:“能和自己的亲人一起死去,多少人求之不得。”   竟有几分低哑。   作者有话说:   教主,真的好美强惨,我可怜的教主。呜呜哇哇。   谷主:我怀疑薛兰令动心是被无瑕剑洗脑洗出来的。   小翊:????   穆常:????   黎星辰:????   谷主:难道不是吗?天天在别人面前洗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无所谓反正我喜欢你。   小翊:我没有啊。   谷主:你有。   小翊:我真的没有啊。   谷主:你是真的没谈过恋爱,你不知道天天说吗?   小翊:???? 第八十章   烹茶而饮。   有琴弘和倚着木桌坐下了,道:“变天了。”   薛兰令阖眼不语,炉烟氤氲而起,遮落在他的脸上。   这天早就该变。   此时此刻变,已经算是晚了。   他甚至不用有琴弘和说,就已经猜到变的是什么天。   有琴弘和道:“只是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其余几个门派想必还是想维护一二的。”   薛兰令仍未睁眼,他道:“一件事想要做成,当然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   “那你心里已经有了这个关键时刻,”有琴弘和说,“你就确定他们不会包庇白阳山庄,甚至为了白阳山庄将真相毁得一干二净?”   薛兰令道:“当真相出现的时候,他们只会断尾求生。”   这里是一座凉亭。   这个凉亭又好像谁都很熟悉一样。   似乎不管去到哪里,不管是在哪座城中,必然都有这么座凉亭。   亭中也只坐两个人。   眼瞧着炉火燃尽,有琴弘和伸手将茶炉提起,放在桌上。   “你让无瑕剑去见黎星辰,那你是否做好了他会带黎星辰逃走的准备?”他问。   薛兰令抬起眼帘,道:“无论他们要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我要做的事。”   有琴弘和道:“我都说过,你对他有些过分心软。”   薛兰令道:“因为这局棋下到现在,我已经不会输了。”   “你究竟设计了多少?”有琴弘和问。   薛兰令静静看着茶炉上还在丝丝缕缕冒出的热气儿。   他淡淡笑了。   “从我落下第一颗棋子时,我就已经料想到了今日。”   重逢。   朋友之间的重逢总是带着快乐、欣喜,气氛会是轻松的。   然而黎星辰和段翊霜之间的重逢却并不如此。   他们的重逢有些沉重。   是压抑,是沉闷,让人直有些喘不过气来的。   他们约定在一家酒楼见面。   也定好了在酒楼里的哪个雅间。   可当他们都坐在雅间里时,这里再亮堂,窗外的风景再美,他们都觉出了闷与冷。   因为他们很沉默。   若哪天无话不谈、相识多久的两个人都开始沉默,那必然是古怪的。   他们如今就是这么古怪。   桌上还摆放着黎星辰选好的菜肴,而他们这般隔桌对坐,竟已沉默了很久很久。   黎星辰终究是吸了口气。   他道:“你要见我,又不说话,这让我觉得有点紧张。”   他也不直接发问,只用彼此都还算熟悉的语气说话。   段翊霜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白阳山庄?”   “离开?”黎星辰略微有些疑惑,“我才回来不久,暂时还不想出去游历,怎么,你想带我出去走走?”   段翊霜却摇头:“我没有时间陪你出去。”   黎星辰看着他,道:“其实有件事我很想告诉你,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段翊霜顺着他的话意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说一说薛兰令,”黎星辰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到这件事。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提起薛兰令。   黎星辰曾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他始终会担忧朋友,恐惧段翊霜会为此受到伤害。   然而在段翊霜看来,真正的伤害已经发生了。   这个伤害是对于黎星辰而言的伤害。   因为真相就在眼前。   不是能用“有所苦衷”、“迫不得已”来解释的。   段翊霜握在剑鞘上的手指紧了紧。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黎星辰道:“我觉得你不知道,他其实很可怕,我担心他哪天会对你不利。我背靠白阳山庄都不敢说一定安全,你漂泊已久,又有谁能保护你?”   段翊霜道:“他不会伤害我。”   黎星辰问:“为什么?因为你对他很好?因为你对他有用?还是因为你觉得他喜欢你?”   段翊霜轻声道:“你在害怕。”   黎星辰道:“我当然害怕。”   段翊霜却道:“我的意思是,你害怕薛兰令,你对他有非常深的忌惮。”   黎星辰苦笑:“实话告诉你,我没有办法不害怕他。在我要离开渭禹城的时候……他和有琴弘和将我绑到一个山洞,为了盘问我白阳山庄有哪处地方藏着秘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早在我们见面的时候,有琴弘和就已经在我的身体里下了蛊。他可以用蛊虫来操控我,也可以用蛊虫轻易取走我的性命。”黎星辰看着段翊霜,他的神情极为认真,“他们两个都有些丧心病狂,我最终只为他们划去了两个不正确的地点。而他们放我走,还是因为我有用。”   他终于把这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来。   他一直都想告诉段翊霜,想让段翊霜逃出这个漩涡,离开薛兰令这个人。   危险。   十分的危险。   这种感觉从初见时就已经存在了。   在薛兰令笑着对他说话,却又还将利刃抵在他喉间的时候。   段翊霜说:“我知道。”   黎星辰脑中轰然炸响。   他霍然起身:“你知道他们对我——”   “我不知道。”   段翊霜又说。   黎星辰被他一句知道一句不知道绕得头晕。   “那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黎星辰问。   段翊霜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我不知道,他们居然做了这些事情。”   黎星辰便又坐回椅子上。   他问:“那他们为什么?”   段翊霜道:“就像他们说的,为了知道白阳山庄的秘密。”   黎星辰道:“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秘密。”   段翊霜问:“如果白阳山庄的秘密,正如断珑居里的秘密呢?”   黎星辰定定看他。   “你话里有话,”黎星辰说,“你想说什么?”   段翊霜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什么,但我却不知道,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我说话,彼此究竟还有几分信任。”   黎星辰却有了怒气。   黎星辰道:“段翊霜,我警告你,我把你当朋友,不是让你在这儿疑神疑鬼的!不管你说什么,我既然选择和你做了朋友,那就一定是很相信你的人品。你要说就说,有什么说什么。”   段翊霜道:“我看到了白阳山庄的秘密。在一座山林里,有一个石头垒砌的石堆。里面有座黑漆漆的山庄。”   黎星辰神情渐渐严肃:“我知道,我听父亲说过,等我成为庄主之后,我就可以进去那里。”   段翊霜道:“在那座山庄里,关押着很多江湖侠士。他们有些是成名已久,有些是将将展露锋芒,我甚至在里面见到了飞云剑,听到飞云剑唤曾经的天竹公子为‘小人’。这里面很多侠士,因为不愿意投诚白阳山庄,而被用了刑。”   黎星辰吸了口气。   段翊霜又道:“剜去眼睛的、砍下手臂的、断去双腿的,面目全非的——不止一个两个。那里有个地方叫征院,里面的每个人都已经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他们被锁链束缚,无论走到多远,都没有办法踏上中间的那座桥。他们就算走出来,也都是废人了。”   雅间里一时变得十分安静。   说话的时候,话语平静,人就会平静,话语急切,人也会急切。   可这种事情,话语越平静,越让人觉得心惊。   段翊霜问:“你现在相信我吗?”   任何一个人应当都不会相信的。   这种当着白阳山庄少庄主的面,讲说白阳山庄里有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存在。   能被相信的可能太小。   黎星辰也问:“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也不怕我告诉父亲?”   段翊霜道:“如果你不相信,你不会告诉他。你如果要告诉他,证明你相信了。”   黎星辰指尖颤了颤。   他叹道:“我相信。”   “其实自汤妙死后我就已经很不相信我的父亲,汤妙死时说的话太可怕,她口中的庄主,她口中的黎明达,好像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黎星辰看着满桌色泽鲜嫩的菜肴,却深觉无味。   他又道:“可我不能因为这些就去质疑我的父亲,就不再回去。我把汤妙的死告诉父亲时,他是如释重负的。”   “他本来十分迫切要找回汤妙——我当时以为,他对她有几分感情,所以想她回去。虽然我告诉汤妙,父亲根本不喜欢她,可我其实是不知道的,我不知道父亲曾经那么爱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会变得花心,变得爱上另一个女人。”   黎星辰压低了声音:“所以当我告诉他,汤妙死了,我竟然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他竟然笑了。他究竟是谁?我甚至看到他的脸,已经看不出他哪里像我的父亲。”   “我相信你说的话,因为白阳山庄里,我父亲有个心腹,的确被人称为天竹公子。那个我如今还去不了的地方,也的确存在,正如你所说的,在山林里,在石头堆砌的地方。我甚至知道,为了掩人耳目,那里只做了一扇木门,装作是个荒废已久的地堡。”   段翊霜便问他:“那你会怎么做?离开,还是留下来?”   黎星辰闭了闭眼。   他回答:“我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我被父亲母亲疼宠着长大,是父亲一直呵护关爱我,是白阳山庄里的人看顾守护我,是他们教导我,也是他们陪着我。”   “我不能走,我也不该走。就算这所有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承了他们的情,我又是父亲的孩子。我不能无情无义,我不能不忠不孝。”   黎星辰偏过头去。   他不看段翊霜了,他只说:“你走罢,今天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原来时至如今,我是没有立场对你说薛兰令不好的。我不会走,我也不会告诉父亲你们已经知道……我会帮你们隐瞒。”   “我是不是也很可恨呢?”他突然哑了声音,“我明明可以告诉他们,可我却宁愿和他们一起死在这里,我不想他们逃走,我单单一个人,就想把他们都留在这里。”   段翊霜道:“也许很多人都是无辜的,未必人人都会知道白阳山庄的秘密。”   黎星辰道:“可为了更多的人,你们发现秘密的事情,也不能被更多的人知道。”   最后他只说。   “再见,段翊霜。希望哪天再见,我还活着,又希望哪天再见的时候,是在下辈子。”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了很多字想解释的,又觉得文里说得很清楚了。   小黎不是一下子就相信了,而是他从汤妙和黎明达搅在一起之后就开始不相信了,黎明达的父亲形象在他心里逐渐幻灭,直到汤妙死了,汤妙又说了那些话,他回去之后又看到黎明达很高兴,所以他已经有怀疑了。   现在小翊说这些,基于小翊的人品和小翊的立场,没什么不能信的,因为小翊说得真的很简单,也没有添油加醋,而且更没必要编飞云剑和天竹公子的事情。在幻灭的父亲和始终真诚的朋友之间他选择相信小翊,也不能说他太偏信了,只能说黎明达本来就被他怀疑了。   黎明达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儿子居然会怀疑自己。   最后,本章一个小亮点:教主没有否认自己对小翊过分心软。狗头狗头 第八十一章   他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皱着眉,紧紧抿着嘴唇。   天边刮起一阵狂风。   风很大,将距离他最近的旗幡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他抬起头去看天。   天色没什么好看。   这里也不算有怎样令人难忘的风景。   他神情几有些严厉。   直到有人推开房门,快步走到他四步之外,躬身道:“坞主,白阳山庄传来了消息。”   于是他动了。   他收回手,将一双手拢进袖中,低垂着眼帘问:“什么消息?”   他的声音竟十分清脆。   清脆得与他如今的年纪毫不相符。   他这样一张脸,合该是多少人的父亲,已至可以做祖父了,却有着少年人般的声音。   那人低着头道:“北地有人发现,白阳山庄外仍有一座地下山庄,其中囚禁了许多江湖人士。”   “哦?”他挑了下眉,又道,“事情仅是如此?”   那人道:“然而发现这件事的人声称自己不愿打草惊蛇,所以并未营救,反而希望白阳山庄能站出来给个说法,或让八大门派及武林盟一齐查看,以证真伪。”   他漠然地望向远处,对如此怪异的事情毫不动容。   但他静了片刻,又道:“所以?”   那人道:“现在北地风言风语无数,但无一人敢去查探,恐得罪了白阳山庄。黎庄主那边递来的信……意思是说,他可以把这件事压下去,希望八大门派通力协作,莫让这件事传得更远。”   “呵呵……”他垂着头笑了起来,淡淡道:“黎明达倒是想得很好。”   那人问:“……坞主的意思是?”   他道:“能有人传出这件事,意味着有人要寻他的麻烦了。这江湖上太多的人,却无一人真的敢寻他的麻烦,如今终究有人要让他麻烦缠身……那你觉得,这件事,仅是他黎明达一人就可以压下来的吗?”   那人面露迟疑:“这……似乎不能。”   “这便对了,”他站起身来,伸手搭在那人肩头,唇色恍惚有些乌青,“黎明达压不下这件事,他越是压下去,越可能得到更糟糕的结果。可黎明达到底知不知道呢,他或许知道,却孤注一掷了。”   那人便问:“那依坞主的意思……这件事,我们要不要帮?”   “帮?”他冷笑,“我让其他门派帮我的时候,又有谁帮了我?八大门派?说好听了同气连枝,说难听了也不过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有利可图,是兄弟,无利可图,是狗屁!”   他如此说话,声音越说越急,及至最后,已成为怒吼。   他又坐了回去。   玉扳指在他的两指搓弄间不断转动。   他舒了口气,又挂上笑意:“不帮,我不仅不会帮他,我还要帮想要找他麻烦的人,这件事不仅要北地人人皆知,还要江湖人人皆知。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黎明达的所作所为,我要让天底下的人都明白,世间谁都不干净。”   那人道:“可是,坞主……此事难道绝无转机了吗?”   “转机?要什么转机?”他冷冷开口,“我陨星坞被人栽赃陷害,传言我下令暗杀了神梦阁的少阁主,我让他们看在昔日情分上帮我,他们不帮我。但凡有一个人多为我陨星坞说一句话,如今江湖上的流言蜚语,哪里还有我陨星坞的位置?”   他提到这件事情,心底仍有熊熊怒火。   作为陨星坞的坞主,洪玉泉近来已对八大门派的情谊失望透顶。   那人又问:“那我们应该如何帮?”   洪玉泉道:“从前是如何做的,现在就也跟着做。他们不是喜欢自扫门前雪,万事只为自己吗?那就让他们自己玩儿,我倒要看看,这件事教世人所知,他们保不保得住白阳山庄。”   那人应了声,退后两步,忽而道:“坞主,可……黎庄主……会供出我们吗?”   “供出?”洪玉泉竟绽放出一个十分狰狞的笑容,“他最好给我供出来!八大门派一个也别逃!他们要我死,要我在江湖上名声尽失,一个小小的神梦阁竟然能如同疯狗一样对我死咬不放,我就不信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是他们不帮我,那我又要帮他们吗?”   “我早就说过,八大门派多年来缠在一起,早就分不开了!哪里还需要第九个门派!现在……不过是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去做了。”   洪玉泉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低声问:“你是不是怕死?”   那人悚然一惊:“坞主于我有恩,我生是坞主的人,死也是坞主的鬼!”   洪玉泉淡淡笑了:“很好。你记住,这件事必须传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哪怕黎明达最后要供出我们,那也不错,生要同生,死要同死。我舍得我的命,舍得陨星坞。却不知道我的好兄弟们,能不能舍得了。”   白阳山庄里极安静。   黎明达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静静听了数十件事,却没有一桩被他真的放在心上。   北地流言四起,他威名仍在,无人敢真的去查探他的秘密。   他能避过一时。   未必能避过一世。   黎明达已经隐隐有种感觉,他或许如今正站在悬崖边。   只待幕后之人伸手推他一把,他即能万劫不复。   ——这局看起来不复杂。   这局甚至他早就该看出来。   然而他没有看,他没有发现,他其实已经非常着急。   可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这件事还需说起明玉坠走出地牢。   那绝对是黎明达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他不该放她出来。   如果她不出来,他不会被她发现秘密,也不会被她暗算。   即使明玉坠死了,他的心也在一瞬放下的同时,又飞快悬起。   明玉坠必然死了。   可明玉坠把他的秘密告诉给了别人。   唯有如此,他才会被人发现他的秘密所在。   黎明达唯有一个完全信得过的心腹。   从前号天竹公子,如今他都唤他阿竹。   他把自己无数的秘密告诉他。   然后在所有人离开之后,黎明达叫住他。   阿竹留在书房里,低声问:“庄主要说什么?”   黎明达道:“阿竹,我们可能要失败了。”   阿竹道:“庄主不要说丧气话,一切还未到最后,谈不上失败。”   黎明达道:“已经到了最后了。”   阿竹蹙眉抬首。   黎明达道:“我很多年前,做过一件事,报应这种东西,我向来很信,可你要知道,人活在世上,就喜欢索要很多东西。死了是死了,死之前也不过瞬间的事情……而我活着一天,享受一天,就是一天的快乐。”   阿竹问:“庄主要我做什么?”   黎明达叹了口气,他招一招手,轻声给阿竹说起……   窗外树上落了很多树叶。   到了秋天,这棵树总是如此。   黎星辰怔怔看着窗外,掌心轻轻贴在腕上的伤口上。   他把受伤的事情藏得很好。   谁也没有发现。   可身体受的伤不算什么,在这流言蜚语侵扰而来的时候,黎星辰开始觉得心痛。   白阳山庄依旧是白阳山庄。   他知道哪座假山他贪玩爬过,那片砖瓦被他换下,哪棵树是他小憩过的,哪片池子供他喂过几尾小鱼,哪些人和他聚在一起猜庄主明日穿什么样的衣裳,哪些人被他诓得喝了酒被辣得直哭。   他什么都记得,他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这不是他的梦。   而他可能即将要做一场非常可怕的噩梦。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黎明达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察觉到了,飞快将自己的衣袖放下,道:“……父亲。”   黎明达应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道:“伸手。”   黎星辰有些紧张,他试着伸出自己没有受伤的手。   黎明达道:“我是说另外一只手。”   他只能硬着头皮把手伸过去。   黎明达握住他的手指,将他手臂往身前拉近,撩开衣袖,就能看到他没能包扎的伤口。   其实那刀划得不深。   可他不敢用药,只偷偷摸摸用布条缠过,比之先前时候,现在已好了很多,只看起来有些狰狞。   黎明达冷着脸,绷直了绷带,又极细心地开始为他上药。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黎星辰才发觉桌上多了一只药箱。   他眨了眨眼,鼻尖有些发酸。   他怔怔看着那双手细致轻柔地为他敷药、包扎,最后甚至带着几分安抚意味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黎星辰道:“父亲……”   黎明达道:“我的儿子有没有受伤,我自己心里清楚。”   黎星辰的声音彻底哽在了喉咙里。   黎明达问:“你会后悔成为我的儿子吗?”   黎星辰眼眶霎时通红。   黎明达叹了口气,他说:“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其实一开始,答案,就已经出现了。”   黎星辰问:“您在说薛兰令?”   黎明达道:“镜子破了还会发光,兰花死了仍旧很香,外面变了,里子还是里子。我说的不是薛兰令……我说的是一个很久远的过去。”   黎星辰望着他。   黎明达道:“星辰,你希望我如何做?”   黎星辰知道,他如此问了,就是一种默认。   默认他做过这些事情,默认那种种都是他所授意,他心知肚明,他从不阻止。   黎星辰问:“您会认错吗?”   黎明达深深看他,回答:“天底下没有任何人需要认错,人为了自己,可以付出所有。良心,是要用在自己身上的,而不是拿给别人。”   他这样说完,抬手拍了拍黎星辰的肩膀。   他掌刀劈下,黎星辰骤然倒下。   作者有话说:   很早就说过了,黎明达不是教主唯一的仇人,当年的事也不是汤妙姐妹背叛了教主那么简单。   黎明达是没有任何悔意的,他是利己主义者,永远只会选择对自己最好的。   教主强调过的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不是针对自己,是针对的过去,这一句指代的也不是过去的某件事,而是过去的某个物。   当然现在伏笔埋下了要到第五卷才会全部揭开。   毕竟棋局下到这里,仅仅是刚刚收网而已,黎明达被第一个报复,纯粹是因为他当初出力最大。 第八十二章   通州,天意镖局。   林天娇在生闷气。   她坐在桌旁,镖局里的镖师都不约而同绕过她。   他们不敢在她附近久留。   单单是看上一眼,见到她藏着怒意的面容,他们就不敢靠近她了。   林天娇又为什么会生气?   她怎么会发怒?   这便要说起北地白阳山庄一事。   这段时日以来,白阳山庄的事情从北地传到中原,又从楚州传到璧州,传到通州,甚至连最最南面的益州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江湖上的流言从“陨星坞暗杀神梦阁少阁主”这吵了许多时日的话题,变为了“白阳山庄暗地里囚困正道人士”。   多数人是不会信的。   八大门派名声响亮,白阳山庄更是八大门派中名声数一数二的。   武林正道,皆在八大门派之中。正道又如何囚困正道?   难不成白阳山庄还是个怎样的魔教?   于是这就成了林天娇生气的源头。   她气江湖上的人只知道相信八大门派,相信所谓的武林正道,却不愿意去亲眼看看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地方,也不愿意去找到真相。   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哪怕是武功再高强的人都会望而止步。   他们却不愿意去看,不愿意去找,只想坐在茶楼里、酒馆里,高谈阔论说北地传来的新闻。   林天娇觉得他们虚伪。   林天娇想要去北地。   既然天底下的人都不愿意去看真相,那她就要去看真相。   更何况她知道这件事是谁推出来的,薛大侠早就在信纸里明明白白写清楚了,他要为大家讨一个公道。   林天娇想,薛大侠这么努力,想要揭穿白阳山庄的真面目,怎么能没有人帮他?   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去北地。   若是不去北地,她会后悔。   以前被天问斋与连环榭合力追杀的时候,是薛大侠帮助了他们。   现在就该是他们回报的时候。   难道因为面对的人是白阳山庄,是八大门派之一,他们就应该放弃吗?   口口声声说要讨公道,那公道摆在面前,就不讨了吗。   她备马打算直接去北地。   然而她还没能离开,林肆海握住了缰绳,停住了她的马儿。   林肆海说:“你在胡闹些什么!”   他吼她,他又是她的父亲。   她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却也是被他吼过的。   可这一次,他仅仅吼了这一句话,她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   她还坐在马背上,哭着去抢林肆海手里的缰绳。   她不理他,只一心一意要把缰绳抢回,到时候好扬了马鞭直接离开。   可她当然抢不过他。   她武功不及他,力量不及他,不过抢了片刻,她便没了力气。   她就坐在马背上哭。   林肆海皱紧了眉头,看着她哭,心疼,头也跟着疼。   林肆海转头去吼林天真:“你看什么看?还不把你妹妹牵下来!”   林天真就伸手去拉林天娇的手。   林天娇猛地把他的手拍开。   林天娇哭着骂他:“你没良心!你都不肯陪我去!你不记得他们的好,我记得!”   “你凶他做什么!”林肆海说,“你哥还不是为了你好!”   林天娇喊:“我不需要他为我好!我也不需要你们为我好!我知道我自己该做什么,我不像你们,都没良心!”   她喊完,用尽力气从林肆海的手里把缰绳扯了出来,然后她甩了下马鞭。   ——啪!   这声响一出,马儿嘶鸣着往前奔行,眨眼间就踏出了镖局的大门。   但她还是没能走出通州。   她被镖师们拦在城门口,马儿被人拴住,自己也被镖局里的头号镖师带回了屋中。   林肆海就坐在屋里。   他紧绷着脸。   林天真站在旁边,冲林天娇摇了摇头,让她不要再惹父亲生气。   可林天娇觉得最生气的人是自己。   她也不喊人,抱臂坐下,谁也不看,就望着镖局的大门。   林肆海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天娇道:“我要去帮他们!”   林肆海道:“你女儿家家的,去凑什么热闹!北地离这儿虽说有条近道,可就算你去了,等你到的时候,那事情都办完了,还关你什么事。”   林天娇双眼红红的,她冷哼一声,道:“我就是要去,反正你能拦我一时,你拦不了我一辈子!”   于是她就被林肆海严加看管起来。   她可以在镖局里自由行走,却绝不能靠近镖局的大门、偏门、侧门、角门。   只要是能出去的门,她都不可以靠近。   她试过翻墙,也试过贿赂,可镖局里的人都惧怕她父亲的威势。   她唯有坐在屋里生闷气。   距离她上次逃跑,已经过了两日。   这段时日以来,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愈演愈烈,已经惊动了武林盟,连同一直避世不出的五蕴庵也有了动作。   可距离白阳山庄最近的北地,白阳山庄所在的扶义城里。   还是没有人愿意去看一看那些人发现的秘密之地。   他们都害怕得罪白阳山庄。   害怕看了之后什么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去,她要是不去,她就不算是林天娇了。   她这样想着,撑着脸望着桌面。   林天真在她对面坐下。   她哼了声。   林天真低声道:“你就不能多等一会儿吗?”   林天娇道:“等什么等。”   林天真道:“哪儿有你这样直接备马出城的,你随便找个借口出门再走都行。”   林天娇怒道:“可是做这件事又不是错事!我凭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走!我要帮我的恩人,却要像做贼一样走,凭什么?这件事就非要让我偷偷摸摸的才行?”   林天真无奈道:“你能不能委屈自己一下。”   林天娇不说话了。   林天真道:“我已经和娘说好了。”   林天娇看他。   “娘已经答应了,晚些时候,她去拖住爹,我们就从娘偷偷开的那道门那儿出去,到时候找地下黑市的头儿给我们带路,我们就可以绕过城门偷偷出去。”   林天娇问:“你也要去?”   林天真瞪大眼睛:“我为什么不去?”   林天娇道:“你都不早些告诉我!”   林天真道:“我哪儿来得及告诉你?我还在给娘捶肩揉腿等娘答应,谁知道你自己直接就备马要走?”   林天娇又是一声冷哼。   “这次离开我不会再回来了,”她说,“我根本不想留在镖局里。”   林天真问:“那娘呢?我们上次离开,娘整日整夜睡不好觉,担心我们受伤。你要是不回来,娘怎么办?”   林天娇犯了难:“怎么办?我把娘也带走?”   林天真无奈道:“你……”   “算了算了,”林天娇叹了口气,“还是回来吧。不过我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   林天真道:“爹是为了我们好。”   林天娇道:“可我不需要他为我们好!这个江湖之所以让八大门派说什么是什么,就是因为他这样的人太多了!永远都是八大门派是武林正道,张口闭口都是你还小你不懂事,你听听他先前说的话,什么叫女儿家家的凑什么热闹,难道他这个男儿去凑热闹了?”   林天真本来还有些难受,被她这么一说,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林天娇道:“你笑什么笑?”   林天真说:“我听你说爹这个男儿,我就想笑。”   林天娇道:“本来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男儿有多厉害,自己要跑到北地去帮忙呢!”   林天真乐得不行,点头道:“你说得对,林天娇不愧是天意镖局最聪明的人。”   林天娇高兴了:“那当然!你有我这样的妹妹,简直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   黑夜里直直撞开房门的风。   哐啷一声巨响。   她跪在蒲团上,紧闭双眼,口中念诵经文,将木鱼敲响。   风灌进屋里,把所有的东西都吹得翻涌而起。   地上那些抄写下来的经文纸页随风飞动。   纸张扫过她的脸,擦过她的手,整座屋子里只剩下风。   狂风,风把所有纸张卷在空中,好像在下一场雨。   她仍旧闭着眼睛,敲着木鱼。   她诵着经文,泛黄的纸页就好像张开了网,扑在她的脸上。   然而她还是念诵着,纵然声音被纸张捂住,变得有些沉闷,纵然风在这里四处搅弄,让原本就昏暗的屋子变得像是人间炼狱。   ——风走了。   在无数次的摧毁中,风高歌着离开。   她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睛。   暗处里的人奔了过来,跪在她身旁,轻声问:“庵主,邪祟除去了吗?”   她满目血丝,转过头看向这人,面上显露出慈和温柔的笑意。   她即是庵主。   她说:“是的,邪祟已除。”   那人又问:“可为什么今日庵里突然会起这样一阵风?邪祟怎么会找到我们?”   她的声音平静又温和,像一汪暖热的泉水。   她说:“孩子,不要害怕,不要追究……人这一生,总有作恶之时。只要你潜心悔过,那就不会被邪祟附体,不会被魔物近身。来,握住它,敲响这只木鱼,把我教给你的经文念一遍。”   她的手也很暖。   然而她的手握上那人手腕的时候,好像是五根没有肉的骨头。   这么热,那人却打了个冷颤。   她轻轻笑了,面容渐渐藏在黑暗里,像狰狞可怖的魔鬼。   她轻声道:“你怕我吗?不要怕……我这一生,虽作过许多的恶,却每一回,都真诚地认过错。佛祖原谅了我,我不会被邪祟附体,也不会被魔物近身……我坐化之时,必能结出舍利,是谓大功德。”   作者有话说:   写一下八大门派:   白阳山庄、五蕴庵、陨星坞、翠羽会、连环榭、斩月宫、天问斋、雷鸣教   本文出场的庵主就是五蕴庵的。 第八十三章   北地从没有这么安静过。   这种安静,不是寻常的安静。   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茶楼酒肆里还是有无数人高谈阔论,昼夜不休。   但这依旧让人觉得安静。   因为所有言谈之中,大家都不约而同避过了“白阳山庄”。   白阳山庄在扶义城已有很久。   与其说是扶义城成就了白阳山庄,不如说,正因为有了白阳山庄,扶义城才是扶义城。   天下太大。   这座皇权亟欲掌控的江山,足够让任何人弥足深陷、止步不前。   而扶义城很久之前并没有这样响亮的名头。   世人提到北地,从没有扶义城的存在。   可当有一日,白阳山庄忽地拔地而起,在北地扎了根,生出一片广袤的绿荫。   于是扶义城的名字响彻寰宇,在北地,真正有了一席之地。   如今的北地,和当初的北地,截然不同。   要让扶义城的人相信白阳山庄做过坏事,便有这么困难。   他们不愿意相信。   也恐惧相信。   他们也不敢去相信。   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避开这个话题。   好像粉饰太平,就可以让发生过的事情变为没有发生。   林天真和林天娇赶赴扶义城时,最先感觉到这种安静。   他们本以为会在扶义城的大街小巷听到这些流言蜚语。   听到众人如何怀疑,如何辩驳。   然而当他们来到这里,只觉得很安静。   没有人提及白阳山庄的事情,既没有人说出自己的怀疑,也没有人为白阳山庄正名。   扶义城的人在用沉默与无视将这件事掩埋。   他们察觉到这份不同,也不急着去和谁见面。   林天真拆开收到的信封,冲林天娇努了努嘴,示意她也看一看。   林天娇将头凑过来,他们齐齐看去。   这封信是林肆海寄来的。   林肆海在信里写,他知道这封信寄到的时候兄妹二人已经到了扶义城。   他也不叫他们回来,既然他们宁肯做这些事情也要去帮忙,那他唯有让他们如此做。   他们已经长大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行走江湖,要想帮助一个人,自己就该有足够的底气。   林肆海送给他们一份底气。   那是放在信封里的一块令牌。   独属于天意镖局。   林天娇光是看到那块令牌,她的眼眶就已经红了。   林天娇道:“我以前很想要这块令牌,我想着,我拿到它,不管去哪儿,都没人敢欺负我,我还可以打着天意镖局的名号行侠仗义。”   林天真没有说话,他把信纸和令牌都交到林天娇的手上。   然后他抬起手来,在林天娇的发顶揉了揉。   林天娇吸了吸鼻子,笑道:“哥,我们要怎么才能帮到薛大侠呢?”   林天真道:“这里没有人敢提白阳山庄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不如先去见见雪风哥。”   西风小手寿雪风,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物。   他盗取天下宝物,又得到满座美名。   通常没有什么人能找到他。   他只会自己现身。   林天真带着林天娇随便挑了一家酒楼。   选了个雅间,正靠窗前。   他们将将坐下,寿雪风就撩开珠帘走了进来。   寿雪风道:“你一挑就挑了我最爱来的酒楼,不愧是我的好侄子。”   林天真起身拱手,还没开口,寿雪风又道:“别多说了,事情太急,再等下去也没意义,我们这就去东街,到时候林天娇去说。”   林天真问:“说什么?”   林天娇亦十分茫然:“我要说什么?”   寿雪风道:“你们既然来了,就是要来帮忙的,现在是什么情境,你们是知道的。”   林天真道:“这里没有人提白阳山庄的事情。”   林天娇道:“他们好像不敢去看。”   “这就是你们要做的事情,”寿雪风道,“让他们去看。”   林天娇问:“那要怎么说?”   寿雪风道:“你问我,我又问谁,我只是个带话的。那个姓薛的说你们肯定知道,这件事也需要你们先出头,否则有的人是不会站出来的。”   林天真与林天娇对视片晌。   他们点了点头,道:“左右先试一试吧。”   竟是异口同声。   亭午之后,又至未时。   扶义城的东街,是最繁华的地界。   这里的人最多,消息也就传得最快,这更是一条必经之路,凡是要走去别处的,都要在这儿路过。   东街就像是扶义城的中原。   谁都会去。   谁都知道。   谁都向往在这里有家铺子,有个房子。   这里最是繁荣,中心处还隆起一个圆台。   往年,到了合适的时候,黎明达就会站在这座圆台上,向扶义城里的人讲白阳山庄做过多少善事。   这是潜移默化的。   渐渐的,扶义城里每个人都觉得,白阳山庄即是扶义城的主人。   而如今,林天娇站了上去。   她站上那个只有黎明达才会站上去的台子,站到了白阳山庄庄主才有资格站上去的地方。   周围的人便都愣住了。   他们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林天娇。   林天娇有些紧张,可她没有退缩。   她从怀中的衣兜里掏出那块令牌,大大方方地握在手里,举起。   北地的秋天太阳不是很热。   光芒折映在她手中的令牌上,几乎要晃花众人的眼睛。   林天娇大声道:“诸位,我……我是通州天意镖局的少东家!”   寿雪风站在下面,手肘推了推林天真,问:“你说怎么不让你上台子?”   林天真问:“你知道?”   寿雪风道:“我当然知道。”   林天真道:“那你知道什么?”   寿雪风道:“若是你这样的人上去,没几个人想搭理你。”   “为什么不会有人搭理我?”林天真道,“我也是天意镖局的少东家。”   寿雪风道:“因为大家更喜欢看漂亮姑娘,不喜欢看你这种男人。”   林天真道:“这么说来,你要是站上去,也没人看你。”   “这可就不对了,”寿雪风笑了起来,“我若是站上去,多的是人看我,因为我很有名,所以人人都会看我。只有你这种,又长得不漂亮,又不有名的人站上去,才不会被人看。”   林天真道:“那怎么不是你站上去?”   寿雪风却没有说话。   站在圆台中间的林天娇还在说话。   她说:“我知道白阳山庄在扶义城里做过很多善事,如果没有白阳山庄,扶义城现在在北地,还没有这么大的名气。可是我希望大家知道,如果白阳山庄真的做错了事情,那从前做过的好事是好事,如今做过的错事也是错事!”   “如果每个人都觉得做过好事就不会做坏事,那天底下又哪来那么多的坏人?”   “现在白阳山庄的事情也并非绝对,如果大家相信白阳山庄不是如此,那我们大可以去看一看,如果是假的,那是我们为白阳山庄证明了清白,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我们为受害的人讨回了公道。”   “我知道站在这里的人,有些人是相信的,可他不敢去,他怕得罪了白阳山庄,他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些人是不相信的,可他也不愿意去,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可如果谁都不去,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希望不管是相信白阳山庄的、不相信白阳山庄的人,都能跟着我一起去看看那个地方。正如你们所想的,如果白阳山庄不会做这些事情,那就算我们看过了,他们也不会记恨、埋怨我们不相信。可如果白阳山庄做了这些事情,我们一直不看,任由流言蜚语在江湖上传播,任由许许多多的人猜疑,那真相岂不是永不见天日?”   林天娇深吸口气,她掷地有声道:“我,代表通州天意镖局,在此告诉大家——我会去看,我看到什么,我就说什么。”   她一语落音,东街一片死寂。   林天娇有些忐忑地看向台下。   寿雪风咳嗽两声,他两步即登上台去,高声道:“我也要去,如果什么事都没有,那我可以向白阳山庄道歉。”   他仅站在那里,普通百姓不认识他,可在场的江湖人却能认出他。   于是有人叫道:“那是西风小手寿雪风!”   本就有些意动的江湖人张了张口,似乎就想顺遂心意地同意林天娇的说法。   ——林天娇说的这些话,其实并不是说给东街的百姓们听。   她在说给江湖人听。   说给这些在东街站着、坐着,吃着面,品着茶,始终没有下定决心的人在听。   白阳山庄的事情,江湖皆知,可每个赶来的江湖人,也都能察觉出这里的安静。   所以他们的确缺一个带头的人。   只要有一个人带头,那就是一呼百应。   林天娇还不够带头的资格,寿雪风或许有,却还不足以让这么多人下定决心。   最终让他们下定决心的,是另一个人。   那人登上台时,用了五步。   每一步的距离,肉眼可见地相同。   他站上来,手里握着把裹着漆黑剑鞘的长剑,他着黑衣,眉眼深邃。   他也像林天娇那样举起一块令牌。   但这块令牌,比通州天意镖局要响亮数千倍。   他举起来的,是武林盟的令牌。   他说:“我代表中原武林盟,受盟主朱子平之命令,前来此地,调查白阳山庄真相。”   仅此一句,整个东街轰然炸响。   的确是一呼百应。   作者有话说:   大家懂上台子这个顺序吧,就像不断加码一样,给一点,再给一点,当重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就会获胜。   因为要保证一定会赢,所以寿雪风不可以先上,林天娇也不能在最后。   最后的要最沉,最开始的要轻但有用。   ——教主的布局之道。 第八十四章   通往地下山庄的路其实不止一条。   在汤妙提供的地图里,恰好有那么一个地点,正正符合这座地下山庄的特点。   ——青楼是个幌子。   也未必要从青楼里进去。   从青楼进去也是个捷径,唯有知晓这条路的人,才有资格走这条路。   三娘他们将记号留得很好。   任何事情放在他们的手中,效果都会更好。   他们跟随汤妙的日子不短,却也将汤妙的行事风格学了个六七成。   天下人要听什么,说什么,如何说,都是一门独特的学问。   众人跟着记号一路前行。   这地方本就偏僻。   偏僻到无人觉得眼熟,也想不起扶义城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它好像蒙了层雾,静静伫立在这里无数年,却一次也没别人发现。   直到他们走到那座被石头垒起的石堆前。   寿雪风道:“嗯……听说就是从这里进去。”   他又问站在旁边,手握长剑的武林盟代表:“衍兄,你带路?”   代表武林盟而来的人只说自己叫衍缜。   缜密的缜。   衍缜正点了头,伸手要将门推开。   忽而有人惊呼:“我想起来了!”   众人转头,看见一个头戴玉冠的男子,他满目震惊,道:“此地是白阳山庄建成的!当初黎庄主说白阳山庄行侠多年,身为武林正道,必然结仇无数,所以要修建一座地下山庄……用以关键时刻。”   衍缜冷冷道:“为何现在才想起?”   那玉冠男子惨白着脸色:“……这……”   他迟疑之时,有人哑声道:“因为没人会怀疑白阳山庄。”   那人看起来十分苍老,拄着拐杖站在人群中,晃眼一看并不醒目。   可他却能跟上这浩浩荡荡的人群。   可见并非表现出来那般孱弱。   老人说:“以白阳山庄在北地的名望,想要修建一座地下山庄,本是应该的事情。更何况从修建起,白阳山庄就没有避开过任何人。”   玉冠男子道:“是……修建完成之后,黎庄主还专门为这石堆做了个木门,表示我们只要想进去,就可以进去……可是白阳山庄乃是八大门派之一,在北地素有名望,若我们当真进去了,不就是另有企图吗?”   是以天长日久,众人心照不宣之下,这座地下山庄渐渐掩埋在了山林之中。   无人提起,无人前去。   这纵横交错的路上满布杂草荆棘。   就此让它成为一个秘密。   林天娇道:“这么说来,白阳山庄很聪明嘛。要是藏着掖着,总有人想看的,不如敞开了门给人看,到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会觉得自己犯了错,再也不会去了。就算里面有呢,那个时候怕是也没有。”   人群里安静得可怕。   赶赴来此的人,未必人人都是北地的人。   这段时日以来,从各州赶至的江湖人士数不胜数。   如今这座地下山庄摆在人的面前。   进去是必然的选择。   可本是不太相信的事情,如今却渐渐变得相信了。   因为白阳山庄若真的如此坦诚。   比照着如今传言,种种猜测——过往的坦诚,就成了一种近似嘲讽的算计。   人心之复杂,显露无疑。   衍缜看过人群里神色各异的脸。   他伸手,将木门推开。   门后没有人。   可以说,他们都能猜到,这座地下山庄一定已经是人去楼空。   衍缜走在最前面,人群鱼贯而入,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走过长长的路。   衍缜停了下来。   他们已走到了征院。   没有被囚困的侠士,也没有锁链,更没有什么面目全非的可怜人。   人群里却爆发出一阵低语。   他们从走进到现在停下,行过的都是黑暗。   如今有些光亮可供查看,他们越是看去,越觉得胆战心惊。   “这里是不是有血?”   “你们快看,这块石砖和别的石砖颜色都不一样……是深黑色的!”   “是血、是血!唯有不断将血抹在这砖石上,才能把它变成这种颜色——”   有人闹哄哄就着一块石砖谈论起来。   也有人指着院中黑漆漆的石头问:“那一片也都是血?”   寿雪风挑了下眉,走到那石头前蹲下,用手指一拭。   他愣了愣。   然后他扬起手,让人看他的手指。   寿雪风道:“不仅是血,而且还有些是还没干的血。”   众人悚然。   他们立时往更远处行去。   走到行刑的地点时,宽敞的平台,高高架起的木架,都让人感觉无比的压抑。   林天娇和林天真对望一眼,将附近的烛台点燃。   一瞬间明光亮起,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刑架上的血迹。   那曾经的每一鞭,带着刺,划破皮肉,刺入肌肤,扯出令人惊惧的血肉。   飞扬着溅在刑架四周。   正如现在,众人仰着头,看到这些早已干涸的血迹,就能想到那曾发生过的事情。   血迹有新有旧,证明着从多早以前,而又直至现在。   有人不忍去看,转头时,却又见到一旁的木架上挂满的长鞭。   他低声道:“……疯子。”   那一排长鞭的刺极尖锐,似乎每次使用前都会被重新打磨。   血迹也沾在刺上,有些尖刺上,还挂着红红的东西。   众人轻轻吸了口气。   他们知道那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才明白这里有多么让人绝望。   ——这里已经不需要有什么人被挂着、锁着。   他们仅仅看这些多年留下的痕迹,就已知晓,这里绝对发生过让人胆寒心碎的故事。   堂堂武林正道。   八大门派之一。   无论白阳山庄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无可否认——他们如此丧心病狂地,将痛苦施加于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此时候,正适合懒懒躺在摇椅上小憩。   薛兰令也就这样做了。   阳光轻轻柔柔洒在他的身上,把他袖摆的金线染得璀璨明亮。   他闭着眼睛,手指抚摸着腰间的白玉箫。   最合适的时候,也应该吹一支箫曲。   可薛兰令却没有这么做。   他只懒懒躺在这里,像是非常困倦似的。   他却又没有睡着。   有琴弘和也搬了张摇椅躺在他身侧。   嘎吱嘎吱的声音作响。   薛兰令问:“你扰我清静做什么?”   有琴弘和道:“我这不叫扰你清静,我这是高兴。”   薛兰令道:“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有琴弘和道:“我当然有,跟着你办了这么久的事,终于有所成效了,难道不值得高兴?”   薛兰令道:“那你确实应该高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怎么猜到,陨星坞一定不会帮忙的?”有琴弘和忽而问。   薛兰令道:“洪玉泉不是个好人,但他却是个忍了很久的人。”   有琴弘和问:“忍了很久?”   薛兰令道:“你应该也清楚,八大门派之中,谁最说不上话,谁最委曲求全。”   有琴弘和道:“那的确是他。”   “洪玉泉为了陨星坞忍得足够久了,我栽赃给陨星坞,也正正因为如此。神梦阁与其余几个门派的关系暧昧,证明神梦阁绝对有他们所图的东西,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八大门派,也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第九个门派。”   薛兰令轻轻笑了,“他们必然有一定的交易,这也是神梦阁敢一直死咬着陨星坞不放的底气。可过犹不及,咬得越狠,咬得越久,洪玉泉就越不愿意忍。”   “如今他做这个推手,恨不得把白阳山庄置之于死地,不过是人之常情。”   有琴弘和道:“你猜到神梦阁一定不会和陨星坞说和了?”   “若是洪玉泉再能忍一点,他但凡顺了神梦阁的心意,让出一部分利益来,岂不是这场算计就成了空算计?”   薛兰令道:“人的贪心是不会满足的。神梦阁想要做第九门派,那为何一定要是第九门派呢?若能拉下一个门派,自己变成八大门派之一,岂不是比做这个突然而来的第九门派更风光?利益、名声、地位,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神梦阁就需要这些,绝不会把它放下。试问一个少阁主的死,若能让陨星坞元气大伤,不就更死得其所、死得有用了?所以他们就算知道是七刀门所做,也要咬死了陨星坞。唯有陨星坞在江湖上失势,他们才能取而代之。”   有琴弘和道:“这么说来,就算洪玉泉忍了,神梦阁也只会一进再进,绝不会退一步。”   薛兰令道:“不错。而只要洪玉泉忍了,洪玉泉退下去了,那于江湖而言,陨星坞就是默认了这件事,他在八大门派会失去地位,在江湖上会失去势力——到那个时候,神梦阁想要再进一步,可谓是信手拈来。”   “那这岂不是一局死棋?”有琴弘和忽而又道,“不对,依照八大门派彼此之间的关系,他们又怎么会放任神梦阁去逼迫陨星坞?就不怕洪玉泉狗急跳墙,将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薛兰令的手指微微顿住。   他睁开眼睛,偏头看向有琴弘和。   他冷冷道:“你养蛊虫养疯了吗?洪玉泉如果敢狗急跳墙,他早就跳了,他如果真的会跳,那在他跳之前,其余几个门派就会出手把他捏死。永远不要以为八大门派是一荣俱荣一损则损的关系,他们只是同流合污的鬣狗而已。”   “一旦打散了,就是废物。”   作者有话说:   不错,教主对神梦阁出手属于即兴布局,因为听到了神梦阁和八大门派的关系。   谷主:你以为是我想问的吗。   谷主:我问了,那才显得您聪明呀。   教主:? 第八十五章   他们决意赶去白阳山庄的时候,已过了三日。   武林盟将白阳山庄所做之事传遍江湖。   于是他们人人都来到这里。   上至八大门派,下至各类江湖组织,浩浩荡荡来了许多的人。   聚在北地。   聚在扶义城里。   不曾牵扯进江湖烽烟中的百姓们受过白阳山庄的恩惠。   如今却也清楚,白阳山庄要倒了。   会倒在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时候。   ——白阳山庄没有为了弘扬正义而死,没有为了锄强扶弱而死。   白阳山庄死在了“正义”里。   他们就这样赶了过去。   在白晃晃的天色里。   衍缜是带队的人。   他要把朱子平交代的事情完成得很漂亮,他的任务也不仅如此。   其余七大门派的掌门并不会现身。   即使如今他们所做的事情,等同于围攻飞花宗时那般围攻白阳山庄。   但这还是不同的。   七大门派的掌门与黎明达有旧。   无论是五蕴庵的庵主洪念巧,还是翠羽会的掌门聂兴发,亦或者多年不见影踪的斩月宫宫主夏侯寒云——   这些人,都是黎明达的知己至交,过命兄弟。   八大门派存在了多久,他们的感情就有多久。   人或许会为了利益放弃很多东西。   但人也绝不是因为利益,就必然会变得六亲不认。   不来有不来的意义。   不来也有不来的好处。   至少在很多江湖人的心中,这些人不来,才证明了世上还是有那么一些感情。   就算是站在江湖顶峰的八大门派。   也无人能够免俗。   ——于是所有人都站在了白阳山庄的门前。   乌泱泱一片,尽是人海。   黎明达就站在门口。   他手里握着自己的剑——他成名之时的那把剑。   他望向人群时,神情很坦然,甚至可以说是漠然的。   这样的神情放在一贯以温润儒雅为名的黎明达脸上,就让人们胆颤。   黎明达往前踏一步。   剑尖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有人下意识往后退去。   站在最前面的人却没有动。   衍缜冷着脸,只把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他说:“黎庄主,再近,就不要怪我们动手了。”   声音比黎明达的神情还要冷漠。   黎明达深深看他。   黎明达开口说话:“衍缜,是你来。”   衍缜道:“该我来,我就会来。”   黎明达便点了点头,他抬起眼帘,目光在四周逡巡片晌,忽而道:“谁都没来。”   衍缜道:“他们不会来。”   黎明达没有接这句话。   他依旧是神情冷漠的,背挺得很直,握剑的手也极稳。   他在江湖上成名太久。   他的名声也响亮至极。   ——纵然到了此时此刻,证据摆在面前,白阳山庄再无重来之日。   也仍旧没有人敢质问他。   这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白阳山庄今时今日的风光繁荣,还不能满足他人性中的贪欲渴求?   黎明达的目光停在乌压压的人群里。   他高声道:“不错,这些事情,都是我授意做的。白阳山庄里的人,有的,是忠心耿耿、立誓要追随我。有的,是被我喂下天地蛊,不得不追随我。还有的——是被我拿捏住命脉、把柄,迫不得已追随我。”   这么多的人,他的声音却能传得很远。   安静。   死寂。   甚至是落针可闻。   黎明达漫不经心地把弄着手中的剑柄,缓缓道:“他们不愿意加入白阳山庄,宁可在江湖上漫无目的漂泊,帮助一个又一个未必需要帮助的人,这只是在浪费时间。这世上有些人,救过一次,还有两次三次,永无止境,而又有些人,即使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不需要活着,因为活着也没有价值,那就更不需要被帮助,只要有人帮过他们一次,就是在浪费时间拯救一从杂草、一片枯叶,毫无意义。”   “所以我把他们锁进地下的山庄里,让他们臣服于我,效忠于我,把所有不应当的帮助摒弃出去,只剩下最适合的善良。这难道有错吗?这其实没有错——”   黎明达的声音至此停顿了片刻,他嗤笑出声:“但这只是我对他们的说法而已。”   他的神情变了。   变得更冷,更硬,仿佛石头或冰雪在他的脸上堆积出皮肤的颜色。   黎明达沉声说:“他们有人相信我的说法,也有人不相信我的说法。可无论他们相信或者不相信,最后都会选择追随我。因为这将是他们最后的选择,他们别无选择。”   “我没有任何苦衷,也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过去。”   黎明达冰冷的声音拢在风中,吹得人心生寒。   “我要他们加入白阳山庄,是想维持白阳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进一步扩张白阳山庄的势力。说我贪心也好,说我疯狂也罢,我俯仰无愧天地,也没有亏欠生我养我的北地,亏欠这座扶义城。”   他话至这里,有些人却也落了泪。   说动容,黎明达做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被原谅。   他剥夺了无数人的自由,也让那么多的人失去生命,他掌控别人的生死,现在,也就是迎来了报应。   可对于北地的人而言,尤其是对于扶义城的人来说——黎明达只是在漫长的善良之后,选择走了一条危险又疯狂的路。   他们恨他这么做。   又无法站出来指责甚至斥骂他。   黎明达踱步走回山庄的大门前。   他说:“他们都没有来,二妹没有来,四弟也没有来……都不来见我,怕我吗?不,他们不怕。他们如果怕我,才会来见我。”   代表七大门派而来的各弟子都面露动容。   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衍缜,他依旧冷着神情,眉眼锋芒毕露。   衍缜道:“他们迟早会来见你。”   黎明达深深看他,问:“朱盟主是个好盟主吗?他比之蔚盟主,又有哪点儿不同?”   ——这个问题,却是薛兰令问过的。   衍缜没有回答。   衍缜只说:“黎庄主的话说得很漂亮,可如果在你残酷的刑罚里死去的人会说话,那会让你的话更漂亮。”   他一句话落了音,在旁边等了半晌也不见打起来的林天娇急了。   林天娇喊道:“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啊?听一个疯子说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囚禁那么多的武林侠士?做了就是做了,错了也就是错了,我算是知道了,是黎庄主没有抓到你们的头上,你们才有闲心在这儿为他哭,觉得他不容易。”   “我却知道,如果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是个好人,那他就算是死也做不成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难道还有比这更复杂的道理吗?没有人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是不这么做就会死,可他就是要做,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命。你们在这儿又哭又感动的,不过是黎庄主当初关人的时候没关你们,没拿那么长的鞭子抽你,没把你砍手砍脚砍耳朵。”   林天娇越说越气,她双手叉腰,喝道:“谁要是这么心疼黎庄主呢,那我也不介意让他去那座山庄里住住,每天用鞭子抽他两三个时辰,只给他喝汤吃糠,他要是骂呢,我就砍他的舌头,他要是瞪人呢,我就挖他的眼睛——”   林天真捏了一下她的手。   林天娇抬眼看了看黎明达的神情,也不说话了。   衍缜说:“黎庄主放心,这世上多的是像这个姑娘一样聪明的人。”   黎明达依旧看他。   哪怕林天娇方才说了那么多话,黎明达的目光还是在衍缜的身上。   黎明达说:“朱盟主在与虎谋皮,他未必有好下场。”   衍缜道:“朱盟主也托我带一句话。”   “朱盟主说,您是猛虎,也是豺狼,可猛虎掉了牙就不是猛虎,豺狼失了舌头就不会再吠叫。”   “朱盟主还说,希望您好自为之。”   黎明达就在这句话之后沉沉笑了。   他笑得很冷。   黎明达说:“很好。”   他猛地将白阳山庄的大门推开。   轰隆隆的声响。   又慢又快。   慢到每个人都听到了它,快到它仅仅只响了这么一刹那。   门后却不是空荡荡的。   门后也站着许多人。   飞云剑站在那群人的最前面,站在正中间,那位置,和黎明达错开了,却又好像正正比肩。   黎明达说:“这些人,都是曾经被我关在地下山庄的人。他们不愿意跟随我,可如今他们服下了天地蛊,每个人都会为我所用。”   直至此时,人群里才骤然嘈杂起来。   “你这个疯子!”   “我认识那个侠士!他以前救过我们村子!”   “黎明达,你禽兽不如!”   “八大门派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黎明达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看着衍缜,道:“衍缜,我就在白阳山庄里面,等你们来拿我的命。”   然后他提着剑,不再让它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响声。   他迈步穿过白阳山庄里的人群,走向了深处,走向了他这一生,或许就此止步的终点。   ——外面一瞬死寂。   就好像最开始他说话的时候,落针可闻。   人们望着白阳山庄大敞的门口。   那背后是被迫服下天地蛊的各州侠士,他们或多或少都救过很多的人。   可他们此时此刻。   就要用救过人的刀剑功夫,拦住他们来救自己。   林天娇倏然落泪。   作者有话说:   黎庄主:我俯仰无愧天地。   谷主:哇,真的吗,我不信。   黎庄主:我没有亏欠扶义城!   谷主:哇,真的吗,我不信。   黎庄主:你什么意思?   谷主:薛兰令快出来看啊,有SB 第八十六章   有些事情早就在开始就已注定。   飞云剑想着。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山庄里。   一天、两天,直至一月、两月。   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   想自己还行走江湖时的洒脱恣意,想再握剑出鞘,让它沾满光亮。   可他如今却站在这里。   衍缜没有动。   飞云剑就从人群里走出,踩在台阶上。   他微微低头,近似于俯视地看着一切。   然后他说:“我初出江湖,结识过许多朋友,也帮助过很多人,别人称我为大侠,说我心善。这一生,要说过得很足够,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   “可是遗憾未必就要让它十分圆满。”   飞云剑偏过头去:“我们都是不愿意屈服于白阳山庄的人,我们不想为任何人卖命,听什么人的命令,我们只想做自己,想救什么人就去救什么人,无论这个人救下之后会走什么样的路。天地蛊听起来很可怕,它能让人生不如死,让人钻心蚀骨。可这世上最可怕的,是被一只微不足道的蛊虫所驯服。”   “习武之人,疼过,行走江湖,刀剑无眼,没有人不曾受伤过。我们不想帮白阳山庄,所以哪怕如此,天地蛊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一只蛊虫。”   飞云剑说:“只可惜那些苦苦挣扎多时的人,因为比之我们失去了更多价值……已被白阳山庄尽数除去。”   众人愕然。   衍缜道:“尽数除去?”   飞云剑答:“他们已没有了武功,断臂的拾不起剑,眼瞎的看不见人……对于白阳山庄而言,以前要他们活着,是还有一丁点儿用处,现在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局面,自然也就要将之毁灭。”   衍缜问:“那……总有尸首。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飞云剑却摇了摇头:“我被强灌天地蛊时,只隐约听到有人说黎庄主下了命令,将外面那群废人处理掉,可他们究竟把人如何处理、处理在哪个地方,我并不知晓。”   话说至此,他的剑铮然出鞘。   却没有人动。   没有人在他的剑出鞘时察觉到杀意。   他拔出这剑,竟十分平和。   飞云剑低声道:“在今日之前,我等已经决定……这一场,诸位不必出手,我等亦不阻拦。”   他抬剑。   仅仅眨眼一瞬。   剑锋却抵在他自己的颈边。   衍缜往前半步。   可也有人的声音飞得更快。   有琴弘和扬声开口:“且慢——!”   -   白阳山庄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到处都是杂音。   那些声音炸在黎明达的耳边,让他紧闭着眼睛,皱紧了眉峰。   他坐在白阳山庄的正厅里。   大门紧锁。   从外面锁住。   他不会逃,效忠于他的人也不会。   他们会为白阳山庄战到最后一刻——他不必,因为他要见到的人并不是白阳山庄的敌人。   而是他自己的敌人。   他需要维持好自己的状态。   保存足够的体力。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   在薛兰令的面前,他毫无胜算。   他可以拼一把。   却注定了会输。   可是认输是黎明达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他绝不会认输。   他爬到这种难以超越的位置上,不是为了让自己认输的。   黎明达紧紧闭着双眼。   外面的声响每传来一次,他就会颤抖一下他的身体。   那不是恐惧。   黎明达知道。   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些声响,代表着白阳山庄在逐渐消失。   倒塌的墙。   摔倒的花架。   为之死去的下属。   尖锐的声。   拍打在门上的风。   从窗外透过来的幢幢人影。   白阳山庄是如此的热闹。   这热闹之后。   却注定了只会剩下荒凉。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黎明达睁开眼睛。   窗外一片漆黑。   已是深夜。   他在长久的安静与沉默里听到了新的声音。   屋外的锁被人打开。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身披着皎皎月光,清辉流泻在那人的身上。   黑衣,墨发,高束的马尾,在月光下璀璨生辉的金羽,左眼下的赤色泪痣。   薛兰令坐了下来。   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薛兰令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如此重逢,屋中竟然沉沉死寂。   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过了许久。   黎明达道:“果然是你。”   薛兰令道:“当然是我。”   黎明达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是重山门的少主,还是薛大侠?”   薛兰令道:“我以为黎庄主会知道,我是飞花宗的宗主。”   “飞花宗,”黎明达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飞花宗的宗主……不,应该说,原来飞花宗的宗主就是你。”   “从武林正道,成为魔教妖人,薛少主感觉滋味如何?”他如此问。   薛兰令静静看他。   那双幽深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愤怒,伤心,亦或大仇得报的快意,那种种应该存在的,却都不存在。   薛兰令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又温柔,锋利且磨人。   薛兰令说:“我还是更喜欢做一个魔教教主。武林正道又算什么,黎庄主的白阳山庄在八大门派也是说一不二的,可现在,你还是什么都没有。”   黎明达却道:“我活得很好。”   薛兰令道:“我过得也不错。”   黎明达道:“不错?可我看你现在和当初,完全不同。”   “人当然是会变的,”薛兰令说,“我诈死而去,逃离中原,昔日重山门,只余二十精锐。父亲带我远入大漠,气绝之际,只告诉我两个字——公道。”   “从那时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让这个世间有公道。谁都应该知道。七年,我不想回到中原,因为我之所以回来,意味着我已经离开。我从中原出生,自中原长大——在这之前,谁又能想到,我竟还需要回家。”   黎明达便沉沉地笑:“你真可怜。”   薛兰令道:“黎庄主多虑了。真正可怜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你把黎星辰放走了,是吗?”他忽然问。   黎明达神情一凝。   薛兰令懒懒道:“我没有发现他,那就证明你早就料到了这一日,你让人带他离开了。你怕他死吗?怕我杀了他?或者说,你害怕他知道你不堪的事情不止这些。”   黎明达道:“你想做什么?”   薛兰令道:“你在见我的时候就在说谎。你说,你对明玉灼是真心的……可这话谁听了都会觉得可笑。”   他在黎明达阴沉的凝视中轻笑:“你说得很对,你先认识了明玉灼,和她有了儿子。可你真正爱的人却是明玉坠。你喜欢她,你爱她,只要她愿意背叛重山门,让你知道你想要的,那明玉灼也好,黎星辰也罢,都只会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你不爱明玉灼,你爱的是明玉坠,可你最爱的人是你自己,你的权势,你的地位。所以你不能为了明玉坠放弃这些东西,你只能放弃明玉坠。所以你还是娶了明玉灼,因为她知道你很多秘密,她完全深爱你,她可以为了你背叛重山门,放弃所有。”   薛兰令的声音好像划破一切迷雾的惊雷。   “明玉灼是明玉坠的替身。但凡明玉坠足够听话,明玉灼也好,黎星辰也罢,都会消失在这世上。”   黎明达却笑了。   黎明达笑着说:“的确如此。”   薛兰令道:“现在还不是要你性命的时候,黎庄主,我十二岁那年,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懂,我看明白了一些事情,却还没能猜透。但现在我已十分清楚。”   他缓缓站起身来,在黎明达绷紧身体将要反击的时候,已在眨眼间走到黎明达的身前。   黎明达瞳孔骤然紧缩。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肌肤。   沿着血肉爬行蠕动。   黎明达瞪大眼睛。   他张着嘴,喉中发出一声近似于绝望的悲鸣。   薛兰令居高临下地看着,修长的手指正正扼在他的咽喉。   “黎星辰身体里的蛊虫,我早就取出来了。毕竟……我真正想要让之生不如死的人,从来都是你。”   黎明达忽而闭上嘴,咬紧了牙关。   他竭力想要站起来,可蠕动在皮肉里的蛊虫,竟似根刁钻的铁钉。   将他钉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薛兰令道:“你以为这是结束吗?毁掉你的白阳山庄,毁去你所有心血,让你身败名裂——不,这不是结束。”   “你是第一个,是开始,你的路还没有走完,他们走的路,也终将走到尽头。”   黎明达甚至无力挣扎。   ——薛兰令练成了那个功夫。   他骤然惊醒。   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从薛兰令将那门武功练至大成的时候,他就已经输无可输。   再无翻盘的机会。   ——这江湖,势力惹人,名利诱人,实力才能成就这两者。   薛兰令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复仇。   也许在某个深夜。   一瞬之间。   他就能让八大门派群龙无首。   可薛兰令偏偏不这么做。   他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去死,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死。   他要他们轰轰烈烈的死。   像一场烈火。   像群山倾倒。   要所有人都看见他们如何站在顶峰,又被人扼住咽喉一并摔下。   跌得粉身碎骨。   ——再不能回头。   —卷四·刀下影·完— 第八十七章   那是场噩梦。   谁都记得它,谁也都忘记它。   没有人敢将当初种种想得足够清楚。   那是场烈火。   烧尽了。   所有都埋藏在泥土里,葬进深夜,弥散于风中。   ……   多少年,又多少个日夜。   世上讲说心诚则灵。   可能达成的心愿又能有多少?   ——卷五·此人间   天气晴好。   俞秋意拜别众人,笑着接过梅慕白的长刀,背在了背上。   他们决定回家。   回到那座刚开始的小山村,回到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   这江湖很复杂。   俞秋意已不想再在江湖上漂泊无定,当个侠客。   梅慕白失去了半截舌头。   为了救他。   这让俞秋意无法再自诩是个大侠。   ——他没能救到他的知己。   他也就想回家。   俞秋意想回去,梅慕白并不反对。   他们也是曾经初入江湖,有过豪情壮志的人。   只是经历的事情太多,豪情壮志已经化为云烟,反而将人生性命看得更重。   俞秋意道:“我这就和慕白回去,以后若是大家得空,可以来村里找我们。”   梅慕白亦轻轻颔首。   自白阳山庄覆灭,黎明达不知所踪,祝榭也随之将七刀门解散。   祝榭不想做七刀门的门主,他只是在逃命。   如今黎明达再不成气候,他便离开了灵门城,往扶义城来,说了三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想要暗杀俞秋意的人,确实是白阳山庄的人。   第二个秘密,当初黎明达兴建这座地下山庄,是得了另外两个门派的指点。   第三个秘密,八大门派之中,未必没有相似的地点。   这些秘密若是放在以前说出,是断不会有人相信的。   可祝榭如今提及,谁人听了都觉得极有可能。   俞秋意与梅慕白将彼此经历摊平说开,也算是应证了祝榭的话语。   白阳山庄彼时希望他们二人皆加入白阳山庄。   俞秋意不愿,梅慕白却是点了头。   然而梅慕白点头之后,忽然察觉其中有异,白阳山庄似乎不想就此放俞秋意回去。   梅慕白想要传信告知,却反被出卖。   他被剪去半截舌头作为警告,与之相对的,俞秋意的生死性命就握在了梅慕白的手里。   他只能点头。   他成为了地下山庄的观刑人,为黎明达做无数丧心病狂的事。   绑走一个又一个在江湖展露锋芒的侠士。   然后折磨他们,教他们成为白阳山庄的一条狗,忠心耿耿,绝不反抗。   梅慕白不想做这些事情。   他也不想当这种忠心耿耿的狗。   可他不愿将俞秋意牵扯进来,他唯有忍,也唯有等。   白阳山庄试着暗杀俞秋意的事情,他亦听过风声。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从黎明达的监视下走出扶义城。   他担心到要发疯。   害怕得到消息,又害怕得不到消息。   直到俞秋意锲而不舍去天机楼查问他的消息。   他得以见到俞秋意。   在黎明达危险的话意里。   ——黎明达想要让俞秋意归附白阳山庄,如果不能,那就要将之毁掉。   梅慕白于是要做这条忠诚的狗。   他在黎明达的书房里一笔一划地写:“属下去杀了他。”   黎明达放他离开。   如果要说行走江湖至今,除却彼此,什么人最让梅慕白印象深刻。   那还要说起天机楼的贺生言。   贺生言知晓他的任务。   他自请前来,要取走俞秋意的性命——   然而他不可能动手。   他只是想看到俞秋意,确认他不似他一般断了舌头,也不似征院里的人失了手足。   他不动手。   贺生言却也是个监督他的人。   可贺生言却做了这个善人。   贺生言没有将俞秋意活着的消息传回白阳山庄。   贺生言寄给黎明达的信里清清楚楚写着,俞秋意死了。   说八大门派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天机楼和白阳山庄竟有如此交易。   但贺生言却做了善事。   祝榭闻听此言时,只道:“他不算是个坏人,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仅此而已。”   正如薛兰令即将要做的事情。   亦是在其位、谋其事。   仅此而已。   夜里响了惊雷。   风吹得门窗哐哐作响,连带着有琴弘和的衣衫也凌乱一团。   他逆着风把窗户用力关上。   “砰”地一声。   屋中陷入死寂,只余半盏微弱昏黄的烛光。   他舒了口气,撩开衣摆靠坐在摇椅上。   林天娇问:“什么是《不识卷》?”   这间屋子里坐着好几个人。   他们将要走到通州地界,让林氏兄妹回到天意镖局。   走过之后,便要去最后一个地方。   ——中原。   然而在这紧要关头,正是白阳山庄轰然覆灭,八大门派元气大伤的时候。   却生出一个传言。   传言,从前名震江湖的绝世秘籍《不识卷》现身武林,就在中原地宫之中。   寿雪风道:“当年《不识卷》可是让全江湖都乱成了一团,为了得到它,什么亲友兄弟,手足挚爱,都不能称之为人,而是自己通往无敌境界的绊脚石。你是不知道啊,当初最有名的神偷为了盗取这个绝世秘籍,被傀儡夫人用银针丝线割断了四根手指,从此隐遁世外,再也没敢出现。”   林天娇道:“那这个叫不识卷的东西岂不是很厉害?”   “岂止是厉害,”寿雪风道,“传闻得到此秘籍者,独步武林,天下无敌,莫说做一派掌门,就算是想一统江湖,那也是弹指一瞬的事情。普天之下,或许唯有一个武功能与之匹敌。”   “什么武功?”林天娇问。   寿雪风轻咳一声,道:“欲求飞花天地行。”   “欲求飞花天地行?这名字怎么这么长?”   “欲求飞花天地行,是秘籍残卷的下卷卷首第一句话。”   “残卷?”   寿雪风道:“这部秘籍无人知晓它真正的名字,只知道它是一部残卷。而残卷也只是下卷,排头就写了欲求飞花天地行这一行字。可就算只是下卷,这半部功法也远胜所有,甚至可以说是不识卷现世之前最为‘霸道’的武功。”   林天娇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爹说过,江湖上如果有什么武功最霸道的话,要属当年的残卷,可是爹说的那个残卷并非天下只此一本,这个残卷是谁都能买到的。”   寿雪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正因为谁都能买到,谁都能学。”   “所以人多力量大?”林天娇问。   寿雪风怔然,笑道:“不是,你可曾听过有谁练成过残卷?”   林天娇摇了摇头。   寿雪风道:“虽然欲求飞花天地行是人人都可以练到的武功,可这武功虽说霸道,修炼它却极为困难,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暴毙而亡,当初现世之时,无数人趋之若鹜,为之打得头破血流,最先得到这本残卷秘籍的人,是当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可他没有练成这个武功。”   “他在练至第七重的时候走火入魔,一剑将自己给捅死。”   林天娇瞪大眼睛。   寿雪风又道:“拿到这个残卷的第二个人,是这位剑客的同门师弟,他吸取了剑客的教训,循序渐进,慢慢也练到了第七重,然后就在他想要突破第八重的时候,气血倒冲,活活儿将自己给炸成了碎片。”   林天娇惊道:“这功法竟然这么可怕!”   寿雪风道:“正因如此,这残卷里写的武功虽然厉害,却没有几人愿意冒着这等风险去练它,久而久之,这残卷功法也就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东西,反正练了也是死路一条。至今也没人能把它练到大成,更别谈做到‘独步武林’、‘天下无敌’。”   林天娇点了点头:“那照这个说法,现在的不识卷岂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它也不是残卷。不过说来,这个欲求飞花什么什么的,光是残卷下卷就如此厉害,也不知道两卷合一,会不会像古时传言说的那样能够破碎虚空撕裂空间……”   寿雪风哭笑不得,伸手戳了下林天娇的额头。   “什么破碎虚空撕裂空间,这种事情想也是不可能的。人若能达到这种境界,哪儿来的生老病死?”   林天真突然道:“为什么会突然传出不识卷的消息?”   寿雪风道:“这就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了。”   有琴弘和却接了话:“我知道。”   几人齐齐往他的方向看去。   有琴弘和深深道:“因为我们打败了白阳山庄,老天爷很感动,所以决定奖励我们。”   林天真问:“那为什么不能直接送给我们?”   寿雪风探手过去,往他额上弹了弹。   “真笨。”寿雪风说。   屋外仍在急急刮着冷风。   秋夜逐渐开始让人觉得冷。   薛兰令撑着脸坐在桌旁,纤长的手指抚在段翊霜的掌心上。   段翊霜极专注地看着。   看他莹白生光的指尖落在掌心,像一叠蝉翼,似缀着露珠。   大抵又过了很久。   段翊霜轻声问:“你不是说看手相吗?那我的手相是什么样的?”   像是不想惊碎这漫长的宁静。   薛兰令轻轻笑了,他舒展手指,放平在段翊霜的掌心,缓缓与之十指相扣。   薛兰令说:“你的手相上说,你注定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确实,教主练的功法是烂大街的功法,但又是没有人练成过的功法。   到了第五卷基本也就知道教主的仇人是八大门派了,黎明达属于第一个倒霉的。 第八十八章   他乘着轿子来到五蕴庵。   他来的时候,秋日正高,昏昏阳光洒落在院墙树下,将那棵槐树下扫着树叶的小尼姑映得唇红齿白,别样精致。   他没有从轿子上走下来。   他骤紧眉看过去,拇指上的玉扳指转动了四五个来回。   然后他恍若大梦初醒般回过神。   他下了轿,走进,路过石桌、假山、枯叶、矮墙。   直至他看见洪念巧。   洪念巧不在屋中,亦不在佛像前。   如她这样虔诚的人,很少离开她精心照看的佛,离开那只蒲团。   然而此时此刻,洪念巧却就在屋外。   她闭着眼,站得如同一株将要凋败的玉兰,指尖拨弄着颗颗佛珠,嘴中喃喃有声。   他道:“二姐。”   洪念巧拨弄佛珠的手一顿。   她没有睁眼,只淡淡道:“你来见我,想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   他低头施礼,似个最最知书达礼的文人墨客:“二姐,大哥行踪不明,不识卷又再现江湖,如今八大门派正需要您出来主持大局,还请您接手这件事情。”   洪念巧道:“我已无意涉入江湖,大哥横遭此祸,是大哥的命数。这不识卷,也是千难万难只送给有缘人的东西,你不必来找我,在这五蕴庵中,凡事皆是心诚则灵。心不诚,万事不灵。你与其寻我、求我,不如拜佛求天。”   “可是二姐,四弟五弟都觉得我应该来找你。”他说,“八大门派断尾求生,已经放弃了白阳山庄,现在又怎么能放走不识卷这样的绝世秘籍?我们当年为了它做过多少事情!二姐现在想要诸事不管、万事不问,岂不是置我们多年情义于不顾!”   洪念巧虚虚叹了口气:“三弟,我们拜过皇天后土,八人结义,你我关系最亲,你姓洪,我亦姓洪,算来算去,我们兴许还是一家人。然而如今我了无牵挂,既不愿独步武林,权掌天下,也不愿牵扯这些世俗之事,就算我想要顾念我们多年的情义,这情义,也是能慢慢还的,不必急于一时。”   洪玉泉道:“二姐,你说错了。”   洪念巧道:“我说错什么?”   洪玉泉往前一步,深深道:“你不是不想,而是你在害怕。”   轻轻按在佛珠上的手蓦然用力。   洪念巧紧扣这串佛珠,喉间滞缓,半晌,她哑声道:“我怕什么。”   洪玉泉眼底漆黑,宛如死潭。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深褐色的衣摆扫在青石板上,将夹在石板中的枯萎的枝叶碾成碎末。   “我的记性不差,外面那个五蕴庵的弟子,长得很像那个人。”   洪玉泉的声音极低。   落在耳里,教人心惊肉跳、不敢细听。   “二姐,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五蕴庵的庵主,便是个真正的出家人。七年前的事情,是二姐想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吗?你想忘记,我们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若是没有二姐和大哥,当年的重山门灭门惨案,可是要将我们口诛笔伐、说个永世不得超生的。”   洪念巧倏然睁眼:“住口!”   她喝道。   洪玉泉冷笑道:“当初种种,还需要我来帮二姐回忆回忆吗?你是如何说动蔚飞白瞒下这件事情,如何让武林盟的盟主与我八大门派结盟,将重山门满门七百余人尽数屠灭——这种事情,我就算不说,想必二姐也是不会忘记的。”   洪念巧勃然大怒:“你真是毫无良知!这般惨事,你竟能说得出口!”   洪玉泉亦是厉声吼道:“我们做得出来的事情,难道还要说不出口吗?!当初二姐与大哥极力推动此事,现在就要当它没有发生过?!”   他一语落音,洪念巧霎时出手!   秋时昏昏,光影交叠,洪念巧的五指枯瘦纤长,袭来之时,却似带着千钧之力。   洪玉泉抬手做挡,与之过招数十,热汗如雨,不分胜负。   秋风吹起,尽是刺骨寒意。   洪玉泉脸色苍白,目光炯炯直视前方,低声道:“二姐!”   珠串应声而断,圆润的佛珠滚落在地。   洪念巧下意识握了下手指。   她垂下眼帘,摇摇晃晃往大殿中走去,嘴里喃喃道:“不……我没有做错。我潜心悔过,诚心认错,每杀一个人,我就敲响一次木鱼……九百次……日日夜夜,我必受佛祖点化,得大造化,受无边佛法,得大功德……”   一声响。   抚尺拍桌,酒楼里说书人洋洋洒洒道:“却说那不识卷,可谓是武林上第一绝妙之武功,纵然啊这世上无人得到,无人练过,可那些凡是见过秘籍之人,据说只需看上一眼,见得几行字,那也是受益无穷。”   便有人嗤笑:“这世上哪儿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天底下的神兵利器有那铸剑人,打铁的十个里八个名唤欧冶子,千千万万年皆是这些人出尽风头,不识卷的主人,便是六百年前名震江湖的秦袖里。”   说书人把扇儿一摇,悠悠道:“这秦袖里其人,六百年前,可谓是武林公敌,江湖上人人皆知其名姓,又惧他武功,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曾一剑横断柏行山,只此一剑,教正邪两道无不畏其颜色。如此数载,众人合力使计折剑三次,皆是无功而返。且说这样的人写出的绝世秘籍,又会是怎般模样?”   方才嗤笑的人已面带悚然:“原来不识卷的主人竟是秦袖里!”   “武林公敌,正邪两道皆想除之而后快,”薛兰令高坐楼上一侧,手中折扇轻拍,缓缓道,“想来这江湖之中,再无人比他更寂寞。”   楼下的说书人深吸口气,震然道:“却说这秦袖里虽然是个武林公敌,无人敢与之结友,偏巧天有不测风云,人亦有善缘孽缘,秦袖里在第二次折剑大会之后,竟遇见了于他而言,一生中最特别的人。”   说书人声儿高扬,传得极远。   段翊霜顺着这句话应了薛兰令的声音,轻轻道:“寂寞?”   他们沉默着对视一瞬。   薛兰令睫羽轻颤,偏头道:“那他还是寂寞的。”   段翊霜问:“他为什么寂寞?”   说书人又将抚尺拍桌。   说书人喝了口水,继续道:“那武林公敌秦袖里,一生堪称无敌,他流传于世最为让人好奇的,便是那让他在第三次折剑大会时用出第二剑的神秘人物。这神秘人物曾是碧水宫宫主谢采衣的护法,却在折剑大会时接了盟主的位置来讨伐秦袖里,然而秦袖里却一反常态,不仅不用一剑震慑寰宇,就此离去,反而出了两剑朱云败雪——”   段翊霜怔然:“朱云败雪?”   薛兰令道:“不错,朱云败雪这一式剑法,曾是秦袖里独创的剑招。”   说书人话语急急一转,叹道:“后来世人方知,原来这神秘人物,竟追求秦袖里多时,使尽浑身解数 ,亦未能使此冰山消融,积雪化水……”   坐在不远处的寿雪风喷出一大口茶。   段翊霜道:“和我很像。”   薛兰令淡淡笑问:“谁和你很像?”   段翊霜道:“那个神秘人和我很像。”   薛兰令道:“像在何处?你难道有使尽浑身解数 ?”   段翊霜呼吸一窒。   薛兰令把玩着陶瓷酒杯,懒懒道:“要说无瑕剑的浑身解数,我好像还没能尝到几个。”   段翊霜蹙起眉心:“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薛兰令道:“我当然是话里有话,就好比夜里睡觉的时候,要怎么睡,我可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段翊霜蜷了手指,低头道:“我分明在说你就像秦袖里,冰山不融,积雪不化。”   薛兰令轻笑:“可江湖上谁不知道哥哥的性子,那可是比冰山还要冷,比积雪还要深。”   段翊霜问:“我是如此?”   薛兰令定定看他片晌,慢道:“却也不是……哥哥就算再冷也有热的地方,不过……深的确很深。”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恍似有未尽之语。   段翊霜听得细致,却没能领悟其中真谛,只直白道:“我不如你想得深。”   薛兰令应了声,道:“这是当然,可我说的深,是不用想的。”   段翊霜问:“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薛兰令道:“很深的意思。”   段翊霜问:“什么很深?”   薛兰令顿了顿,他漫不经心般回答:“能撞得很深。”   段翊霜一时怔住。   楼下说书人已将故事说到尾声,未尽的,扣环而止——“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酒楼里骤然人声鼎沸。   薛兰令就在叫嚷喧嚣的声音中缓缓开口。   他说:“六百年前的人与事,永远不会与今日今时的你我相像。”   段翊霜恍然看他。   薛兰令又道:“这世上段翊霜是独一无二的,你不需要觉得自己与谁很像。不会有人像你,你也不会像另外的人。”   段翊霜浑噩发问:“所以……?”   薛兰令道:“所以,只要你足够听话,那六百年后,也会有人这样说起你我。”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他问:“说起我是个没有名姓的神秘人物?”   薛兰令摇首轻笑:“不,说你是打败了魔教教主的大英雄。”   作者有话说:   聪明的读者都看懂了教主的意思,不聪明的读者也看得懂教主的意思。   大家都能看懂的。《信任》 第八十九章   洪念巧走进来时,他们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   他们眼看着她渐渐走近,坐在主位上,指间按着一颗圆润发亮的佛珠。   洪念巧问:“你们要见我,我来了,现在你们又想做什么?”   翠羽会的掌门聂兴发坐得离她最近。   聂兴发垂着眼,长长的眉毛耷拉在眼尾,显得人有几分阴沉丧气。   他道:“不识卷绝对不能交给别的人,但六妹的天机楼传来消息,说病驼子、傀儡夫人、香珠子,都想在这件事上掺一脚。”   就连声音也是丧里丧气,毫无精神的。   洪念巧脸上的皱纹动了动。   她道:“不识卷左右也是秦袖里的东西,七年前没能拿到它,已是失策。然而大哥刚刚出事,便传出这种风声,你们难道不去想这其中是否有着陷阱?”   宫飞驰坐在聂兴发的左边,闻听此言,他低声道:“二姐,这件事虽说古怪,但不识卷究竟有多重要,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就算这是个陷阱,我们也不能不跳。”   六妹夏侯寒云亦开口道:“纵然是假的,不去看看,我们总是会后悔的。倒是这件事,若是个陷阱,那真正主导此事的人,想来该是武林盟的朱子平。”   洪念巧低低在齿间念过“朱子平”这三个字。   她冷声道:“朱子平和蔚飞白实在不同,他们是师兄弟,亲如手足,他却是个顶顶难缠的人。自他接手武林盟以来,八大门派就没了往日意气,你们明知他有心辖制,却还任他动作,是不是要抱着一家独大的心思?”   她言语说到这里,雷鸣教的柳星海立时道:“二姐可不能这么说我!我是一心一意都为了哥哥姐姐们好的,大哥出事,我也是在旁帮衬了许多,若不是我,大哥的白阳山庄怎么带走那么多的人。”   天问斋掌门齐凌珍也道:“要说一家独大,我天问斋肯定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二姐久居世外,不问俗事,想来是不知道最近聂四哥做的好事,我不敢说,不过想一家独大,聂四哥和夏侯六姐,应当都是有这门心思的。”   屋中倏地一静。   那双犹如死潭深水的眼睛凝视了齐凌珍许久。   洪念巧道:“你还是老样子。”   齐凌珍哼笑:“我和宫哥听了你们的话,追杀天意镖局那两个臭丫头臭小子,你们既不出手帮忙,也不想些法子,眼看着到手的肉都飞了,这账我还没和你们算呢。”   洪念巧道:“我说过,八大门派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倒了白阳山庄,你们还能坐在这里勾心斗角,含沙射影。若来日倒了五蕴庵,你们便要早些想想,该去哪个风水宝地挖好坟,找好棺材。”   她语声不大,语气也不算重,然而仅仅如此,就已让在场众人心中一凛。   夏侯寒云起身抱拳:“二姐息怒。”   宫飞驰亦道:“二姐别听七弟胡说八道,他一直心眼儿都这么小,您也是知道的。”   洪念巧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我都清楚。你们求我出来,拿七年前的事情压我,那这件事情,我们人人都被压着。陷阱,要跳,这藏在暗处的敌人是谁,你们各自都要有些想法。不要到时候为了丁点儿蝇头小利自相残杀,那时啊——”   “我看你们全都该死!”   她猛然拍桌,怒喝声直将茶杯震碎。   满室死寂。   不识卷现身中原地宫之事,已传了半月有余。   这半个月里,无数人前往中原地宫,却又无功而返。   不是因为中原地宫里没有不识卷的踪迹。   ——而是因为中原地宫,本就是个奇之又奇,险之又险的地方。   想要通行地宫,武功低微者,必死无疑。   武功尚可的亦是九死一生。   要是武功高强之人,却也需要一些运气。   上一次不识卷现身时,传言之中,它也是在地宫里。   可很快又有传言,说这不识卷早就被人取出,下落不明。   那段日子,江湖上许多的人都记忆犹新。   先是不识卷现身,又被人取出,再到正道新秀重山门竟是一门魔教,被八大门派并武林盟联手诛灭。又到不识卷下落不明,再无踪迹。   ——任谁也想不到,不识卷又一次出现之时,还是在地宫里。   中原地宫。   足够黑,足够冷,每一面墙壁都凹凸不平,宛如山石堆砌。   段翊霜的掌心抚在上面,便能感觉到它不曾平整的凹凸,像是连绵山脉般的纹路。   他和薛兰令就在中原地宫之中。   这江湖上有过神兵利器,绝世秘籍,有过暗器之主,百兵之王。   堪称“举世无双”的东西,总是在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方。   段翊霜在黑暗里缓缓前行。   他在拐过两道弯后,忽而问:“为什么江湖上那么多宝物,都会被放在一个极危险的地方,再传出风声任人抢夺?”   薛兰令就在他面前。   黑暗里的地宫有些压抑、寒冷,又让人觉得苦闷。   段翊霜将话问出,停下脚步,不再动了。   薛兰令便道:“你认为呢?”   段翊霜道:“这些宝物分明是有人放进来的,这个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江湖上为什么又总是那么多的人要听着这些传言赶来?就像现在的中原地宫,外面整日整夜围着一群人,哪怕知道往里进来是一条绝路,还是不愿意离开。”   薛兰令隐在黑暗里的眼睛带着笑意:“我以前听一位朋友说过一句话。他说,江湖上的人没什么追求,不过是快意恩仇、随心自在,所以哪里热闹,他们便去哪里看热闹。”   “不过……”他回身往段翊霜的方向靠近些许,呼吸间浅淡的香气都萦绕进鼻间,“神兵利器也好,绝世秘籍也罢,或许有人刻意放在危险之地,只为了看这热闹,却也不排除时年日久,这些宝物也颠沛流离,隐没世间,机缘巧合下才被发现。”   段翊霜被他身上的香气晃了晃神:“但发现的人为什么不偷偷拿走呢?”   薛兰令轻轻笑了。   “因为不拿走它,比拿走它,更有用。”   他如是说。   无尽的黑暗,长长的走道。   薛兰令选择了一条没有任何危机的路。   他驾轻就熟,似乎早就来过,这座对于旁人来说危险万分的中原地宫,于他而言,正如一座花园。   ——没有花的花园。   冷。   彻骨的冷。   就好像回到了飞花宗的那个禁地里。   呼吸声交错着,此起彼伏,又渐渐融为一体。   薛兰令再停下的时候,他们眼前已经出现了亮光,豁然开朗。   这是座暗室,左右各支着一排火把。   火焰的光芒把这间暗室照得如同白昼。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长久的黑暗已教他适应了漆黑的环境,如今骤然见到这般光亮,双眼不由觉得酸涩刺痛。   薛兰令伸手过来,缓缓盖住他的眼睛。   “你可以不用看。”薛兰令说。   段翊霜却道:“我要跟着你。”   他很有些坚持。   在北地,他已被薛兰令抛下过一次。   说抛下却也不尽然。   只那种什么都不知道,不了解,甚至无法得知缘由的挫败感十分强烈。   强烈到哪怕是现在。   他也还是无法忘却。   他便有了更多的坚持,比以前还要多许多的坚持。   段翊霜有时会想。   若他的武功再高一点,或者这世上有什么无法裁断的绳索,他一定将自己和薛兰令牢牢绑住。   去哪儿都要如影随形。   他离不开他。   他就有这么多的坚持。   薛兰令静静看他。   亮如白昼的暗室,没有鲜花,没有绿茵,没有百川奔流的壮阔,没有青山连绵的秀美。   唯有段翊霜雅致出尘的那张脸。   冰霜在前,珠玉似衬,露出来的唇瓣颜色温柔,如盛了一汪水。   薛兰令忽然靠近。   段翊霜被捂着眼睛,双眼不能视物,耳边声响就更易辨别。   薛兰令就走了半步。   可仅仅就是这半步,声响轻之又轻,香气由浅入浓,段翊霜便已觉得心跳远胜寻常。   他几欲想屏住呼吸。   仿佛多喘一口气,都会惊动这教人意乱情迷的安静。   他甚至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薛兰令在他耳边低声浅笑:“哥哥好像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他没有应。   耳尖颈后红得刺目,像雪山里绽出一朵红梅。   然后他的心像是不会跳了。   因为薛兰令在他的颈侧落了个吻。   淡得很。   淡到像是错觉。   段翊霜睁开眼睛,亟欲去看薛兰令的神情。   薛兰令没有再遮住光。   于是他在光里看到薛兰令笑意盈盈的昳丽脸庞,如同镜中花影般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他突然扑进薛兰令的怀里。   眼前凸起的喉结像囚困野兽的牢锁。   他痴痴看过,虔诚地咬上一口。   “……薛兰令……不管你想做什么……”   他浑噩出声。   “就在这里,你居然会吻我……”   “你喜欢我,你有在心动。”   他这般说,又轻又柔,恍恍惚惚的,语调不成句。   薛兰令却没有避开。   段翊霜浅浅呼吸片晌,在近乎死寂的暗室里,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似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他说——   “我想知道我有多深,在这里,我求你。”   作者有话说:   小翊终于找到了破绽,教主居然会在办正事的时候吻他!   懂的都懂。   小翊主动求教主欸。那种语气 第九十章   他用了气力,扶着墙壁缓缓站起。   被扯烂的衣摆拖在地上,他伸了手,干脆将它彻底扯下。   段翊霜浑浑噩噩地想。   他从未如此疯狂过。   可如今疯狂了,又觉得早该如此。   ——他本就应该这么疯狂。   他又趁着烛灯的光亮去看,看薛兰令的眉眼,看那融于光影中昳丽夺目的容颜。   说是一见钟情,段翊霜自觉不曾这般肤浅。   然而当他觉察到心意特殊时,再如何回忆,从前都像是见色起意,次次肤浅。   他倚着冰冷的墙壁,几有些脱力。   薛兰令的声音也很哑。   他听薛兰令说:“你真荒唐。”   可荒唐究竟算是个什么荒唐?   段翊霜轻轻扯出一个笑:“但是薛教主却和我一起荒唐。”   他这样说了,眼睁睁看着薛兰令向他走来。   然后伸出了手。   那霜白的,让他见之失神,日夜难忘的手,就在他的眼前。   段翊霜低声说:“我没有力气。”   于是薛兰令握住他的手腕。   他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因为薛兰令从来没有让人觉得温暖过。   薛兰令足够冷。   冷到寒冬都不如他冷。   然而他的掌心竟能如此滚烫,他身上似乎永远也散不尽那种浅香。   闻过了就上瘾。   教人目眩神迷。   段翊霜靠在他的身上,又道:“我也没力气走路。”   被人腾空横抱时,段翊霜的目光就停在薛兰令的下颌。   他微微蹙着眉,像是第一次看到薛兰令一样。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说话。   说现在和当初不同了。   说他们之间又有什么被改变。   可那究竟是什么,段翊霜毫无头绪。   他只是在想。   在想一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荒唐。   -   他们停在一间更深处的暗室。   然而走到这里,段翊霜一眼看去,就知晓这里才是真正的终点。   因为不识卷就躺在中间的石桌上。   没有机关,没有守卫,没有任何传言中的可怖陷阱。   他们如履平地般,来到了这轰动武林的绝世秘籍面前——   可他们竟谁也没有想伸手去碰。   好似这教人发疯的秘籍,只是一卷废纸。   这算是薛兰令的计划吗。   段翊霜开口想问。   薛兰令却似能觉察到他的问题,向他微微摇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宛似一墙之隔的地方,就在不远处,就在两堵墙的背后。   有人说:“没想到庵主也会来这里,看来这不识卷还真是秦袖里留给世人最宝贵的东西。”   洪念巧的声音有些苍老,却极有力:“八大门派执掌江湖正道多年,自然不能任由此等宝物流落入恶人之手。”   便有人问:“那依照庵主的意思,我们在场的人,有哪些是恶人?”   也有人道:“庵主这话就不对了!要知道魔教可都被八大门派铲除得干干净净,就连最近的白阳山庄,也托了各位的福即已覆灭,这世上又哪儿来的恶人?我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江湖中人,这秘籍嘛,自然也该是能者得之!”   洪念巧轻轻拨动着佛珠,她低声道:“恶人在未暴露本相之前,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恶人。”   “那庵主又要怎么看?”   “八大门派是正道表率不假,可是这秘籍又不管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要我说,就该能者得之!”   “我倒是看庵主来势汹汹,这八大门派虽然没了白阳山庄,气数却还是厉害,不会是想私吞这不识卷,好称霸武林吧!?”   “丁兄这句话就说错了,其余几大门派如何想的,我不知晓,可是庵主是立过血誓不再涉足江湖的,想来庵主也不会为了这么一卷秘籍,让自己应诺而死。”   吵吵闹闹的声音灌进耳里。   段翊霜稍稍屏住呼吸。   洪念巧极快地拨动着佛珠,她在一墙之外,垂着眼帘,敛去眼中通红的血色。   她温声道:“各位侠士不必担忧,秘籍,自然是能者得之。只是若此事是个误会,乃是有魔教余孽残党妄图兴风作浪,为害武林,设了此等陷阱,我们几大门派也不能坐视不管。”   “如此说来,八大门派在这儿里里外外围上这么多层,就是为了帮我们?”   有人哂笑:“这话庵主自己说得都信了,我却是不敢信的!”   聂兴发骤然喝道:“放肆!”   寂静了一瞬。   然而随之奔至的,是更为尖锐的质疑之声。   这些声响,似乎无休无止。   它恶劣又滚烫,能把冰冷的心烧得火热,又让火热的心就此引火自焚。   每一句都是出自真心。   每一句也都让人遍体生寒。   心是最热的。   身体却冷得发木了,像是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聂兴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时候。   他从成为翠羽会的掌门开始,就不曾面对过如此多的质疑甚至嘲讽。   ——他生来就站在八大门派的立场里。   他在江湖上是顺风顺水,不曾有过任何障碍。   只此时此刻,他站在人群前方,回首望去。   围在地宫之外的八大门派弟子,人人都是满脸自豪。   可能踏足地宫之中的这些人,每一双眼睛,都溢满了对彼此的戒备与敌意。   不识卷这样的宝物。   每个人都想得到。   聂兴发心底陡然响起这么句话。   然后夏侯寒云走了进来。   她环顾四周,冷冷道:“既然各位不愿意相信我八大门派,那不如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这中原地宫的机关,便另请高明罢。”   她话语落下,便有人出声挽留:“且慢!”   “斩月宫的天机楼囊括天下所有机密,中原地宫如何开启,如何进入,都在夏侯宫主的手里,”他们换了说法,“方才不过是一些小小误会,八大门派盛名在外,又有谁敢怀疑呢?”   谁也不会相信这些话语。   但时至如今,他们谁都耗不起。   八大门派需要不识卷,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想要得到它。   从始至终没有说出任何怀疑的,是闭目入定般,站在一旁的穆常。   他来这里,是在等人。   他得到一个重要的消息,于是他在这里等他想等的人。   夏侯寒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顿了片晌。   忽而有一阵风吹进地宫里。   古怪。十分古怪。   因为人群密不透风,很难有如此大的风吹得进来。   可风就是这么吹来了。   洪念巧的手停住了。   她按着佛珠,唇角微微抽动着,像是在念诵经文。   ——可她没有念到多少。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那阵风带来了一个人。   深蓝色的衣裙,簪在发髻上的水蓝色流苏,晃晃荡荡的风吹来,让这人身上的铃铛响个不停。   所有人的神情都在这瞬间变了。   一墙之隔的暗室里,段翊霜恍然道:“是傀儡夫人。”   薛兰令道:“是她。”   他回答得很微妙,段翊霜转头看向他。   薛兰令牵着他的手,慢慢放在石桌上的一处凸起的石块上。   墙外的傀儡夫人笑道:“我若不来,岂不是错过这么精彩的时候。”   墙内。   薛兰令凝视着他,慢声道:“穆常在这里。”   段翊霜怔住。   薛兰令道:“穆常在,寿雪风也在,天意镖局,庄家兄妹,我所能想到的人,他们都在这里。”   这句话语竟让人觉得心悸。   段翊霜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这一瞬都开始迟钝起来。   薛兰令道:“你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你不仅仅是段翊霜。你要记住你的名号。”   段翊霜痴痴看他。   薛兰令叹了口气,低低道:“等这巨石门起,地宫洞开,我就会取走这册秘籍。你到时候只需要告诉他们,是薛兰令抢走了秘籍。这些人在场,凭借你在江湖中的名号,不会有人把你我想到一起。”   段翊霜问:“然后会如何?”   薛兰令道:“那便是我要做的事情。”   傀儡夫人的笑声阴柔发冷,语声却如同泣音:“都是些薄情郎、负心汉、恶娘子、痴情女,好无意思,可我还就真的想要。”   谁都听不懂她的意思。   可就是这样短短一句话,薛兰令已就着段翊霜的手按下那块石块。   巨石门缓缓升起。   墙外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得巨石门升起,渐渐要显出什么人影。   段翊霜仍旧看着眼前的人。   近在咫尺。   那种热烈的,恍惚让神魂碎裂的纠缠,就好像要在这石门彻底升起的一刻,就此了结。   但他不想了结。   不识卷已被薛兰令握在手里。   段翊霜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千千万万次,梦里梦外,都渴求一点点偏爱。   他如今却终于读到薛兰令的偏爱。   段翊霜抬起眼帘,忽而对着薛兰令淡淡笑了。   然后他踏出这间暗室。   在巨石门前,段翊霜出剑,一剑没入峭壁上的机关,就此巨石门落,隔出两方天地。   至始至终,无人看得见他身后有谁。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段翊霜站得笔直,如松如柏,依旧满身寒霜。   他迎着穆常担忧的眼神,看着庄珏和花吟在人群里几分微妙的神情。   他读懂了薛兰令的偏爱。   可他眨了眨眼睛。   段翊霜说:“不识卷,我带走了。”   ——他不要这渴求日久的偏爱。   他要永远站在薛兰令的身边。   他这般想着,握着自己的剑柄,飞身纵跃,如燕影蝶飞,足踏枝叶,身过矮檐,就此不见踪迹。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   直到洪念巧等人齐力震碎那厚重的石门,见到空空荡荡的暗室,一无所有的石桌。   众皆哗然。   作者有话说:   小翊读懂了教主的偏爱,你们读懂了吗。   没有读懂也没关系,总会解释的。 第九十一章   无瑕剑取走不识卷一事震惊武林。   比之白阳山庄黎明达为恶十数载,残害江湖各路侠士,段翊霜所做的事情,还不及此十分之一。   然而对于素有野望的人而言,段翊霜此举,却比黎明达有过之而无不及。   绝世秘籍,天下少有。   更何况段翊霜出现的时机太怪。   ——他如何比众人先走进中原地宫?   ——他又如何这般轻巧取走秘籍?   江湖上充斥着这些问题、质疑,甚至极为古怪的想象。   可无瑕剑已不再是无瑕剑了。   他做了有瑕疵的事情。   一个锄强扶弱,做过许多善事的侠客,竟也没有逃过不识卷的诱惑。   段翊霜带着“不识卷”的这个秘密,成为了江湖上竞相追逐的存在。   寻他的人,一个又一个。   用尽方法,也要将他找到。   他却藏得很好。   他搅乱了江湖的风云,让众人陷入一个近乎于绝境的境地。   人人都想得到不识卷,于是人人都必须先要找到他。   无瑕剑这个名号,就像一场急雨砸碎了,再也没有任何踪迹。   剩下的,唯有段翊霜这样一个名字。   或者说。   江湖上再也没有无瑕剑这个人。   有的,只有盗走了不识卷,成为武林公敌的段翊霜。   他曾经是谁?他做过什么?   在泼天利益之下,就此掩埋。   段翊霜躲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搜寻,在一处破庙里,他见到了穆常。   秋日,时而炎热,时而凉爽。   他们这次重逢,炎热非常。   穆常就在庙中,对着残破的、布满尘灰的佛像合手叩头,再起身,甚至不曾回头。   穆常说:“你在发疯。”   他和段翊霜已相识很久。   他了解这个朋友。   能做出这种事情,除了发疯,没有第二个理由。   穆常如此说,近乎确认。   段翊霜便点头道:“我的确在发疯。”   穆常叹了口气。   他问:“这值得吗?薛兰令并不需要你做这些。”   段翊霜道:“值得。正因为他不需要我做这些事情,所以我才必须要做。”   “为什么?”穆常问。   段翊霜反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地宫?”   穆常回身看来,眉眼间有着几分凝重。   穆常道:“我收到薛兰令的消息,他让我在今日来到地宫,说到时候会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帮忙。”   段翊霜道:“他竟然也能与你联系?”   穆常道:“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事情。我接到这个消息时,曾以为是什么陷阱设计。可关于你的事情,我总不能真的不来,所以我来了。”   段翊霜道:“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穆常道:“如果我们什么都明白,那我就不会还俗,你也不会取走不识卷这样的宝物。”   顿了顿,穆常又道:“老段,你没有拿走不识卷,拿走不识卷的是薛兰令。”   他们时隔多日再见,亦不曾有半分滞涩生疏。   他直白地说了。   段翊霜便回答:“是,我没有拿走不识卷。”   “所以你是真的在发疯,”穆常不赞同道,“薛兰令传信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可你不仅不需要我帮忙,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地,你觉得这是他想要的吗?”   段翊霜浅浅吸了口气。   他垂下眼帘,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良久。   段翊霜道:“他想要什么呢,我想我是很清楚的。可他要的,未必是我要的。穆常,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我曾以为,有朋友,有知己,行走江湖,或归隐山林,人生就此过了一世,也算十分惬意。”   “可我行走江湖,又不愿再行走江湖。我如今只有一个心愿。我想留在薛兰令的身边。”   穆常道:“你有很多方式留下。”   段翊霜却摇了摇头:“这是最后的机会。”   穆常不解:“为什么是最后的机会?”   “他不想让我牵扯进来。”段翊霜道,“如果我真的按照他所想的去做,那我永远不是我自己。”   穆常双手合十,低眉道:“薛兰令是飞花宗的宗主,他从前是魔教教主,他不让你牵扯,总归是想好了万全之策。老段,不瞒你说,我认为现在的你堪称任性。”   段翊霜笑道:“那就当我任性吧。”   “如果我告诉世人,是薛兰令取走了秘籍。他做武林公敌,搅乱风云,我又算什么?”段翊霜恍然,“我仍然会是无瑕剑,我和他不再有任何牵连。他要做的事情,我将只知道结果。他之后如何,我又将一无所知。”   所以他要这么任性。   他要在所有人的面前将自己推入薛兰令的陷阱里面。   他是诱饵。   他是利刃。   他心甘情愿。   段翊霜又道:“穆常,我们最好不要再见了。接下来的路,是我所选择的路,我一个人走就足够。”   穆常也不挽留。   穆常低声念了句佛号,轻语道:“但愿你一路顺风。”   巨大的力量撞开门扉。   夏侯寒云走进来时,所有人都很沉默。   夏侯寒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只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未必还记得和我曾有过交情。”   宫飞驰道:“总该试试,一个人就算要变,又能变得这么快,这么多吗?”   夏侯寒云扶着桌沿坐下。   她冷冷道:“我不知道段翊霜变得如何,只是你们要清楚,如果他不愿意交出来,我们有没有十足把握将他拦下。”   齐凌珍道:“拦不下也无妨,八大门派齐力,不怕找不到他。只要全江湖都追查他的下落,那他躲也躲不了多少时候。”   夏侯寒云嗤笑反问:“如果惊动这么多人,那秘籍会落到谁的手里,你又能知道吗?”   齐凌珍一哽。   宫飞驰便道:“那不如这样……还是用以前的法子。”   夏侯寒云道:“随便你们如何说,这次若能做到,最好不过。”   她说罢,站起身来,拂袖便走。   秋夜里刮起狂风。   武林盟四处的门窗被飞快合上,闩紧,烛灯摇摇晃晃。   朱子平处理完所有事务,回到屋中,将屋门紧锁。   他疲惫至极,顺势坐在桌旁。   烛灯昏昏。   朱子平欲睡未睡,只听得屋外狂风大作,吹得门窗震震,声响不绝。   然后他骤然醒神。   似有线绳牵扯,朱子平一瞬回首,目光落在半撩起纱帐的床榻上。   薛兰令就坐在那里。   依旧黑衣,墨发,未束马尾,金羽流苏随着长发斜斜悬下,停在薛兰令的肩侧。   薛兰令靠着床柱,金骨墨面的折扇打在额前。   觉察到朱子平的目光,他淡淡笑道:“朱盟主,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朱子平默然片晌,先伸手斟了两杯淡茶。   朱子平道:“看来薛教主大事将成。”   薛兰令道:“正如朱盟主所说。”   朱子平问:“薛教主带来我想要的东西了吗?”   “与朱盟主合作,是十分幸运的事,”薛兰令轻声说话,“朱盟主想要的东西,我自然带来了。”   他如此应话,忽而站起身,走到桌前。   然后他取出一册书卷,将它放在桌上,撩开衣摆顺势坐下。   朱子平的目光定定落在那册书卷上。   朱子平道:“这就是不识卷?”   薛兰令道:“自然,这就是不识卷。”   朱子平问:“薛教主当真对称霸武林毫无想法?对修行这等功法,半点儿都不心动吗?”   薛兰令懒懒应答:“这种有趣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是无趣。”   朱子平道:“薛教主不会反悔?”   薛兰令道:“若非朱盟主倾情相助,让我得以借着无瑕剑的名头行走江湖,这个时候,我应该还是在禁地之中不见天日,也不知什么时候方可离开大漠。”   朱子平呼吸一滞,道:“薛教主言重了。”   薛兰令道:“哪里言重呢,朱盟主是个有野心的人,你送我见蔚飞白,守在屋外等我取了他的性命,又能装得那般痛彻心扉、肝肠寸断,真要说来,没有朱盟主如此动人的表演,江湖各派还不至于以这么快的速度覆灭我飞花宗。”   “都是朱盟主的功劳,”他这般笑说,“朱盟主想要做这武林盟的盟主,想要得到不识卷这天下最霸道的秘籍,我既没有不愿意的道理,也不可能会反悔。”   朱子平便问:“不知薛教主还想要我做些什么?”   金骨扇缓缓打在桌上。   和着屋外狂风,正如震石碎玉,又脆又沉。   薛兰令幽幽道:“接下来的事情,一如我最初向朱盟主说的那样。只要能让全天下的人聚在一处,那我想做的事情,就必然会成功。”   朱子平道:“我有一事不解。在中原地宫时,薛教主就应当可以说了。”   “错,”薛兰令抚着扇面浅笑,“八大门派还没有到走至绝路的时候。唯有让他们知道,只能在我的身上寻到不识卷的下落,他们才会发了疯一样做我想要看到的事情。”   “在此之前……就让他们多发一会儿疯。”   他说罢,合上扇子,起身欲走。   朱子平叫住他:“薛教主,我其实很佩服你。”   “哦?”   朱子平道:“你用无瑕剑当借口,能可从大漠里离开。又能让无瑕剑为了你担下盗取秘籍的罪名。设局落子能到如此境地,堪称绝世。”   薛兰令侧头看他。   “这是当然,”薛兰令说,“正如朱盟主为了这武林盟的权势,敢于与我做这交易,由我取走蔚飞白的性命,你我野心不在一处,却是同样不择手段的人。”   “谁又能够想到,和蔚盟主情同手足的朱子平,竟一天,一秒也等不及,想要坐到自己师兄的位置上。”   朱子平眉峰一动,大笑出声。   朱子平道:“薛教主说的极是,谁都说只要蔚飞白死了,我就能继任武林盟的盟主,可蔚飞白什么时候会死呢?我等上十年二十年,等到蔚飞白死,那时我也老了。”   “所以蔚飞白要死得早一些,死得快一点儿,”朱子平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这样才能在我年轻之时,坐上他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教主说话十句九句都是假的,有些时候又挺真的,反正教主说的话听听就好,要看教主做了什么事。   就像谷主从来不认为教主不喜欢小翊,他就知道教主是个谎话精。 第九十二章   摆在桌上的茶已凉透。   他没有饮茶,只认认真真擦拭自己的剑。   直到夏侯寒云推门走了进来。   他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   要说他们彼此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不过是在夸大过往的事实。   至少在今日见到夏侯寒云之前,段翊霜依旧觉得她还是自己的恩师。   可恩情这种东西,说还了,夏侯寒云还得足够。   师徒之义,想要它消失,它也不会多留。   他们在这种情形下相见。   一个是江湖上流传着盗取了不识卷的贼人。   一个是八大门派之一的斩月宫的主人。   如果说他们的关系要来得更亲近些,段翊霜绝不怀疑她找到他的动机。   可段翊霜到底不是一个天真的人。   他无法认为夏侯寒云在此时此刻来见他,只是为了关心他如今颠沛流离,被全江湖合力追寻的狼狈状况,要不要被她帮助。   他们都不算天真。   正如夏侯寒云在他对面落座的时候,绝口不提她是否担忧他的处境。   夏侯寒云只是问:“不识卷当真在你的身上?”   段翊霜应道:“的确如此。”   夏侯寒云道:“我认识的无瑕剑,可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这种事情?”段翊霜抬眼看她,反问,“这又是什么事情?”   夏侯寒云道:“你应该知晓,不识卷是当年秦袖里留下来的秘籍,整个江湖人人都想要得到它。”   段翊霜道:“我知道。”   夏侯寒云便道:“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来。”   段翊霜淡淡笑了。   他问:“既然你说江湖上人人都想要得到它,那我就不能想要吗?”   夏侯寒云皱起眉峰:“有句话叫能者得之。你这样不管不顾私自盗取不识卷,本就非君子所为。”   “盗取——”   段翊霜将剑推回剑鞘,神情里竟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若说盗取,这秘籍原本的主人只有秦袖里一个人。”   夏侯寒云叹道:“秦袖里写下这本秘籍,为的也是后世之人能见识到与他同样广阔的世界。”   段翊霜道:“如此,我拿走不识卷,也就正正合了秦袖里的心意。”   夏侯寒云霍然看向他,眸光沉沉。   段翊霜恍似未觉:“我也算是个后世之人,谁都可以是不识卷的下一任主人。所以我得到它,并非是我盗取,而是我比江湖上任何人都更有本事。您说,能者得之。现在不识卷在我的身上,我正该是这个‘能者’。”   他说得很平静。   语气平静,声音也还是那般冷。   可夏侯寒云这般看他,却明显感觉到他与当初不同。   鼎鼎有名的无瑕剑,其实算是个很容易懂的人。   他重情重义,又寡情薄义,他对在乎的事情极度在乎,对不在乎的事情毫不挂心。   说他善良,他其实很冷漠。   说他漠视众生,他好似又有无穷无尽的心软。   夏侯寒云想,他真的很不一样。   她想到了,也就开口说话。   夏侯寒云说:“你变了不少。”   段翊霜道:“人都会改变。”   夏侯寒云道:“以前的无瑕剑,从不会说这么多的话,又有如此多的道理。”   段翊霜道:“那都是以前。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只会有现在和未来。”   夏侯寒云深吸口气。   她低声问:“你是如何——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进入中原地宫的?”   段翊霜道:“我误打误撞。”   夏侯寒云冷笑:“你在说谎。”   段翊霜便极坦然地颔首,他浅浅笑道:“我的确是在说谎。”   “你不该这样做,”夏侯寒云道,“我可以相信你拿走了不识卷,但我绝不会以为,段翊霜是个想要凭借着功法称霸武林的人。你不可能有这样的野心,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段翊霜道:“听起来你也很了解我。”   夏侯寒云道:“我不了解你,我只是了解我所以为的你。”   她沉默片刻,又道:“交出不识卷。”   段翊霜道:“其实你说了这么多话,终究也只是想要我将不识卷交给你。”   夏侯寒云道:“不错。”   段翊霜问:“为什么?”   夏侯寒云道:“江湖上没有人不想得到不识卷。”   那双手虚虚放在剑鞘上。   近乎于握着。   可温热的指腹与冰冷的剑鞘并没有贴近。   段翊霜竟在这种时候又收回了手。   他应该握紧他的剑。   他却没有。   他凝视着夏侯寒云的眼睛,低低道:“如果我不交给你,你会做什么?”   夏侯寒云道:“你救过我,我不想为难你。可你如果不肯交给我,那我也只能为难你。”   段翊霜轻叹一声。   “你教我剑法,对我说江湖上很需要我这样的人。那一年,斩月宫对我而言,才是真真正正的武林正道。”   他落下这句声音,起身又道:“如果你我之间还有情义存在,那今天,你就应该放我走。”   夏侯寒云没有应声。   段翊霜握着剑,转身欲走。   一刹那间,有道青灰色的人影闪身而出,枯瘦的手指宛如枯枝利剑,掌风斜出,桌椅随之翻倒。   快,极快的速度。   能可比剑更快更急,又蕴含如此强大的力量。   几乎是在这个人出手的瞬间,段翊霜就认出了她。   他甚至不曾拔剑。   那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往下死死压去,用了巧劲,他握剑的手便麻软到失去力气。   剑落了地。   他踉跄两步,膝下一软,骤然跪倒。   他的左腿屈起,并没有彻底跪下。细细密密针扎般的痛楚从肩上直直蔓延而下。   段翊霜吸了口气。   只觉得凉。   夏侯寒云唤那人:“二姐。”   洪念巧道:“无瑕剑,我也无意伤你。只要你愿意交出不识卷,我们绝不为难你。”   段翊霜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或许有些迟钝。   却又好像什么都早有预料了。   他低声笑了:“庵主想要不识卷,我却舍不得交出来。您想要怎么对待我都好,总归您想要的东西,我绝不会交给您。这就够了。”   于是便有人先洪念巧一步钳住了他的下颌。   聂兴发冷眼看他,居高临下的,指间的力度重得似要捏碎他的骨头。   聂兴发道:“无瑕剑还是个有骨气的。”   洪念巧却道:“松手。”   聂兴发不服:“二姐,左右他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又有什么好听的。”   洪念巧道:“你急什么,难道忘了他身上还有六妹下的毒?”   聂兴发轻哼一声,松开手指,顺着这力道搡了下他。   段翊霜沉默了片刻。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夏侯寒云的身上,叹道:“果然是你下的毒。”   夏侯寒云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如此对你。可你却是个很不识时务的人。”   段翊霜问她:“因为我不愿意加入八大门派?”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却是聂兴发。   聂兴发道:“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响亮得很,又是个漂泊无定,无门无派之人。像你这样的人,若能为我八大门派所用最好,可你不愿,那就只能用我们自己的方法。”   段翊霜了然道:“在那之前,你们就已经有了建一座地下山庄的打算。”   聂兴发道:“然也。如你这般名震江湖的人,可不能说失踪便失踪,说退隐就退隐。更何况彼时你已与大哥的儿子结交颇深。只可惜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加入我八大门派,纵然六妹愿意传授你一套剑法,你依然只想做个闲云野鹤。”   “这个毒,是在什么时候下的?”段翊霜轻声发问。   夏侯寒云道:“在传功的时候。”   段翊霜顿了顿。   他恍惚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脸上竟又泛起苍白笑意。   段翊霜道:“我猜到了。”   夏侯寒云俯身靠近,伸手去拉他的手腕。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好,你是真心实意救我,可我只是设局想要让你加入八大门派,若你不愿,我便会依照原本的计划对你下毒,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她堪称温柔的说话,“现在你知道了,但我们也未必要撕破脸。我为你解毒,你将不识卷交给我,你成全我,我也成全你。那才算是两不相欠了。”   她这般说着,手紧紧扣在脉搏跳动着的腕间,段翊霜的体温也有几分温暖。   然后她的神情陡然一变。   夏侯寒云厉声道:“你的毒是谁解的?!”   她话语一出,聂兴发顿时出手,二人合力将段翊霜按倒在地。   天旋地转,眼前甚至阵阵发黑。   夏侯寒云急道:“二姐,他的毒居然被人解了!”   聂兴发道:“这种毒不是世间奇毒,绝无可解的吗?二姐!”   “他的确身上没有毒脉了,二姐,有人帮他解了毒!”   “二姐,我们该怎么办?他——”   “住口,一群废物!”洪念巧喝骂出声。   她走到段翊霜面前,蹲下身子,垂着眼睛与他对视。   洪念巧问:“有人帮你解毒,所以,这个人才是取走不识卷的人?”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睫羽落在阴影里,像是一盏墨。   “庵主终于发现了。”他说。   洪念巧拨弄佛珠的手指按得发白。   她冷声道:“你想死吗?”   段翊霜道:“我不想死。”   洪念巧唇角微动,良久,她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洪念巧道:“……这样说来,能为你解毒的人,必然要你有用。你不能死,我也要你有用。”   她站直身体,平静开口:“放了他,让他走。” 第九十三章   “人在哪儿?”   “我分明看见他往这边去了!”   “这无瑕剑的轻功,应不至于能让我们看见吧?”   “嗐,宁可错认不可放过!”   乱糟糟的声响从墙的另一侧传来。   脚步由近及远。   段翊霜靠在墙边,握剑的手不住颤抖。   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上冒着薄薄一层冷汗,鬓边垂落的长发宛似沾着水痕。   可他的眼睛还是很亮。   无瑕剑确实盗取不识卷的事情传遍江湖。   以如今的七大门派为首,搜寻无瑕剑下落的人只多不少,且越来越能掌握他真正的下落。   这种逃亡日子却让段翊霜觉得轻松。   他想,或许自己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喜欢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   做人人相传几无瑕疵的无瑕剑,比之做个为人不齿的盗贼,竟让他觉得后者更容易一点。   轻松,段翊霜难得感觉轻松。   他就在这种时候忽然很想薛兰令。   薛兰令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千夫所指、万人痛恨,天底下每一人都想要我死,你会不会救我?   段翊霜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可现在段翊霜已知道了这个答案。   千夫所指、万人痛恨,也许正是他如今的境地。   想做武林公敌的人没能做成。   却是他在这里。   段翊霜这般想着,垂下眼帘,轻轻笑了笑。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   他决定离开。   ——无瑕剑总是在某处现身,又教人找不到他的踪迹。   从未有人想过,这个曾经的江湖侠客,竟也能有如此复杂的心思。   骗过一次又一次,还是有人争先恐后地被他欺骗。   他不说谎。   他依旧那么真诚。   可他却有了谎言。   藏在心里。   段翊霜吸一口气,握剑走出这条窄巷。   外面灯火昏昏,街上穿行的人影如五光十色争相交错。   百姓身处江湖,却不在江湖。   他们不关心谁盗取了秘籍,谁是那个被人人追寻的无瑕剑。   他们只在乎今夜是否要喝酒,吃什么菜,躺在谁的床上。   这街上热闹喧嚣。   段翊霜一眼望去,看得到灯影幢幢,也看得到香衣翻飞。   楼阁之上,多的是饮酒取乐,奏琴鼓笙的人。   人世间是如此热闹。   段翊霜走进人群,顺着这条人们汇聚的河流缓缓前行。   他没有终点。   也不想去任何地方。   他只知道自己在做极任性的事情。   或许薛兰令正在怪他自作主张。   或许薛兰令借着他的任性又换了棋局。   但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想,他如今已经自己走进了棋局里。   除非他死了。   否则他就永远要留在这盘棋里。   他要当有用的棋子。   制胜的一枚。   他要做棋局里无可替代的棋子。   他就要这么任性。   他握紧了剑。   白衣穿过,两袖如旌蛉展翼,没入人海。   然而这种独独属于段翊霜的片刻安宁,还是会很快被人惊碎。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若是他能不被发现,那才是真正的古怪。   ——他当然是刻意的。   将所有来搜寻他的人骗得六神无主,不知去哪里更好,算是他近日来的一种乐趣。   若不找点乐趣,他也许会想薛兰令想到发疯。   所以他有这个乐趣。   他在有人惊呼出声,唤出无瑕剑三个字的瞬间,足点青石,腾空而起。   屋顶的瓦片泛着幽幽冷光。   他踏过,行过,衣摆与之错肩,好似一束月光映落下来,又转瞬不见。   众目睽睽,无瑕剑却又忽而失去了踪迹。   整条街都乱了起来。   百姓们惊惶离开,回到屋中将门窗紧闭。   各路江湖人便站在街上,彼此确认,方才见到的人影,究竟是不是段翊霜这个人。   确认了,又彼此埋怨。   “你方才离他最近,你怎么没拽住他?”   “你问我?那你离他也不远,你怎么没拦下?”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他将夜色里唯一的点点星光盈在眼里。   他转身,忽而怔愣。   这条路走过,是座小桥,溪水在小桥下潺潺流过,桥的尽头隐隐坐落几座阁楼。   两旁的树极高,像是已经在这儿安家了数百年。   是秋天。   可这溪流岸边,茂密草木之中,竟也飞出数十只流萤。   金色的扇骨在萤火的映耀下泛着光。   薛兰令今夜也没有束发。   墨色的发丝流泻而下,衬着这身衣衫,几要融于夜色。   而执扇的手很白。   腕上甚至又隐隐显出初见时的红痕。   段翊霜幻想过他们再次相见时会是何等情景。   他又要说出什么话语。   可等如今真正见到,他只觉得喉间滞闷,吐不出任何字。   薛兰令深深看他,先开口道:“我却不知你是个这么厉害的人。”   他静默片晌,哑声应答:“我其实一直都很厉害。”   薛兰令轻笑:“你分明只需要按照我说的来做就好。”   段翊霜道:“可是你想做的事情,我未必愿意。”   薛兰令道:“我说过,你要听话。有些事,我让你做,总归不是坏事。”   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为明白,才会如此不听薛兰令的话。   段翊霜的目光落在薛兰令的脸上。   他说:“可是现在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我盗走了不识卷。我将流传于世多年的绝世秘籍取走,我也想要称霸武林,一统江湖。”   “你还有反悔的机会,”薛兰令道,“你只需要告诉他们,真正的不识卷在我的身上,你不过是受我胁迫,不得不帮我说这样的谎话。”   段翊霜却摇首:“我不想说。”   薛兰令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段翊霜道:“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薛兰令道:“你有无数种选择,不必总是选择最难走的路。”   段翊霜就借着微弱的星光与萤火看他。   从下颌,到眉眼,再到那颗隐于暗夜却仍熠熠生辉的红痣。   段翊霜忽而道:“你不想活着。”   他顿了顿,也不用薛兰令应声,自顾自道:“如果当时,我当真听了你的话,依着你的说法,把不识卷的下落告知他们,那我今时今日,的确不会陷入如今境地。”   “可是依着你想要走的路来走,我将是江湖上第一个与你划清界限的人。若巨石门未落,你想做的事情还有更多。但我没有听话,在我合上石门的那刻起,你应该就已经猜出我想做什么、说什么话。”   ——“但你没有出来,”段翊霜微微侧首,他眼底盛着溪流行过的粼粼波光,“你没有阻止我,或许是你觉得在那时出现,只会打乱你的计划。又或许是你觉得,在这之后,我还有回头的机会。”   然而他的神情从未有过如此认真。   段翊霜望着薛兰令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薛兰令,我不要回头。”   薛兰令竟也极不明显地蹙了下眉。   金骨扇打在臂弯,薛兰令浅浅吸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想活着,那就应该明白,我让你做的事情,才是最好的事。”   段翊霜道:“我当然知道,我也很明白。你不想活着,那等你死了,我也不活。”   他似乎将生死置之无物。   轻飘飘的,无所在乎。   他一语落音,金骨扇也随之落停。   薛兰令低声问:“段翊霜,你有病吗?”   段翊霜轻轻笑了笑,他回答:“我就是病了,我得了一种你不活,我也不活的病。”   薛兰令道:“你怎么这么幼稚?”   段翊霜道:“我就是这么幼稚。”   薛兰令又道:“你太任性了。”   段翊霜颔首应了:“我当然任性,我从不任性,如今可以任性了,就要这么任性。”   甚至于他又接下一句:“你想要我和你划清界限,那我现在就走出去,告诉所有人,我发了疯一样喜欢魔教的教主,我喜欢薛兰令,我爱他,我能为他盗走不识卷,我就要做这个武林公敌。”   然后他转身,极冷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现在就去。”   可他没能走上三步。   薛兰令握住了他的手腕,运力将他拽了回来。   纵然能够设防,好像也防不了薛兰令如此澎湃浩瀚的内力,他只觉自己像一滴入海清水,挹过溪岸草木,如吹一阵秋风。   地旋天转,夜色幽深。   只此片刻,恍如一瞬。   段翊霜撞在树上,背靠树干,巨力让这树枝轻震,摇落下如雨秋叶。   他微微仰起头来,喉前抵着一片锋利的薄刃。   薛兰令道:“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他眼里溢着笑意:“那我在路上等你。”   于是他听到薛兰令问他:“你是不是疯了?”   他回答:“我没有发疯,但如果发疯才可以和你同生共死,那我就要发疯。”   薛兰令说他:“你真的有病。”   他甚至笑得喉间颤动,喉结滑动间被薄刃割出一条极浅的血痕。   段翊霜道:“薛教主说这么多话,怎么还不杀我?”   薛兰令没有应答。   贴在喉前的薄刃瞬息不见,他恍惚片晌,只觉得身体轻飘飘飞起,再重重落了下来。   耳边传来悠悠荡荡的水声。   是溪流。   他砸落在溪水之中,衣衫很快浸湿,溅起的水珠洒在脸上。   薛兰令扼住他的腰身,右手却极用力地将他往水中按下。   他的脸没入溪流,近在眼前的鹅卵石似乎能映出他此刻怎样的狼狈。   呛水的时候很痛苦。   那种教人火烧火燎又心底发冷的感觉挥之不去。   段翊霜闷咳几声,在薛兰令松手之后撑着岸边白石咳得泪眼朦朦。   他听薛兰令问他:“你还想死吗?”   他呛咳不止,却还断断续续回答:“你、你可以……不……不松手。”   他倒在水中,好像一滩月亮落在溪流里。   薛兰令起身便走。   至始至终,他没有听到薛兰令的答案。   可他浑浑噩噩挣扎着抬头去看,却见薛兰令走过石桥,背影渐渐没于夜色。   眼底的波光亮如星海。   段翊霜站起身来,踉跄着追上那道没有远去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小翊故意的,小翊在诈教主,教主明知道,但教主还是舍不得。   下一次更新在周五,因为更休嘛,多一天休息是因为要加班空不出时间写稿。   教主做这些呢就是因为自己想死,所以想让小翊脱离所有和他相关的事,只要小翊划清界限呢,小翊在江湖上就没有任何存在感了,可以想怎么就怎么,不会影响到小翊任何。   但小翊就想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不按照教主的想法走,所以教主气得要死,但大美人有包袱,心里气表面还是很有风度的。(指把老婆按进水里)   预告下一章:谷主大喊,我嗑到了! 第九十四章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   段翊霜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重新坐在椅子上,对座正倚着手捧茶碗的有琴弘和。   有琴弘和在看他。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盛着更深的笑意。   温热的烟袅绕升起。   有琴弘和极放松地坐在这里,神情里不带任何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薛兰令迟迟没有过来。   段翊霜有些忧心,握着扶手正欲起身去寻,有琴弘和忽而道:“不用着急。”   他偏头看去。   有琴弘和酌了口茶,将茶碗置在右侧的桌上。   然后一掸衣袖,轻抚衣摆,浅翠色的外衫映在灯影里,像笔直叶茂的青竹。   有琴弘和道:“既然他没有来,那我也该趁这个机会向你说几件事。”   段翊霜坐定了,却没有任何放松。   他依旧坐得很端正,甚至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   段翊霜问:“你想说什么?”   有琴弘和虚虚吹了口气,叹道:“你能来,是我的意料之中,却也是我的意料之外。”   段翊霜道:“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   段翊霜问:“原因?”   有琴弘和道:“意料之中,是我猜想到了你也许会做成这样的事情,要能说动薛兰令,需要耗费的心力可太多太多。我猜出你能够做到。”   “可他真的被你说动了,这又是我的意料之外。”有琴弘和抬起手,借着烛光看透着些许亮色的手指,慢声道,“我以为你能够做成,能够做到,能说得动他。可我不觉得他能被你说动。”   这话语听起来实在矛盾得厉害。   可段翊霜全然明白了有琴弘和的意思。   也许是留在薛兰令的身边太久,他已能轻易听出一些弦外之音、言中深意。   他本不算天真。   如今却又学得很复杂,无论是对待人还是对待事情,总会想得更深。   段翊霜浅浅吸气,他问:“这很不容易吗?”   有琴弘和道:“这当然很不容易。正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才知道你能将他在这件事情上说得有所动摇,是一种很难得的本事。”   说及此处,有琴弘和微微垂下眼帘,道:“我和薛兰令,年少相识,各有各的想法,我在遇到他之前,只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天才的人物,不过遇到他之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八个字,才算真真正正被我读懂。”   “和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是幸事也不是幸事,做一个懂他又明知懂他的朋友,或许更是不幸的事。”   段翊霜就顺着有琴弘和的这番话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落在阴影里的眼眸轻颤。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想死。而我太懂他了,所以他想死,我根本找不出什么理由劝他不死。我甚至会觉得,他若是想死,那也算不错。活在这世上,我和他都没有什么盼头,若说死了,却也算不上是解脱。只是活着和死去本没有太大区别,所以他想死,于我而言,竟是个十分正常的事情。”   段翊霜道:“可你不想他死。”   这是一段被他听懂的弦外之音。   有琴弘和又酌一口淡茶,笑也极淡:“如果可以,我当然不想让薛兰令死。也许这世间真的很无趣,但无趣也好,有趣也罢,总归活着还有点儿希望。”   段翊霜静了片晌,他问:“薛兰令的过往,是否与八大门派有关?”   有琴弘和颔首道:“不仅与八大门派有关,也与武林盟有关,更与现在掀动江湖风云的不识卷有关。”   他当然能够猜到。   可猜到了人与物,却不易猜到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段翊霜便追问下去:“当初究竟如何?”   有琴弘和偏过头去,目光似落在角落的影子里。   良久。   有琴弘和道:“这件事情,若他愿意对你说,那就应该由他来说。他如果不说,我也不好告诉你。但我却能告诉你一件事情——薛兰令其实谁都不恨,他只恨他自己。”   段翊霜陡然怔住。   有琴弘和道:“彼时的薛兰令,绝非现在的模样,他善良,宽容,甚至温柔。那时许多人都说他惊才风逸、雅人深致。谁听过他的名字,见过他这个人,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就是这样的人,偏偏选择了江湖上流传得最广,却无一人练成的欲求飞花天地行。而你可知他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段翊霜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笑道:“他想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一个,他要证明他与江湖上所有人都不同。”   ——然而。   然而。   有琴弘和的笑意一瞬即收。   “这却成了他憎恨自己的源头。”   段翊霜在有琴弘和的神情中觉察出压抑又痛苦的气息。   他浑噩又迟钝,像要咬到舌头般发问:“……为什么?”   有琴弘和道:“薛兰令修行欲求飞花天地行后,他会在固定的时间散功,承受痛苦。他能够捱过去,他有着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意志力,他很坚持,如果他不是比我厉害,也许我更乐意他做我的试蛊人。他就是这么坚决。”   “可正因为他需要在固定的时间散功,当时的重山门,必须要在一段时日里所有人都赶回来为他护法。也正因为他有这样一段时间……重山门才会被一举攻入,毫无抵抗,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有琴弘和的思绪随着那段过往亦渐渐飘远。   声音也逐渐低哑。   “他恨自己,恨自己自信地选择了江湖上最难修行的功法,变成了累赘,又让整个重山门一夕覆灭。他恨自己当时无力阻止,也恨自己非要挑选这样一个武功,又恨自己不能立时去死,还恨自己为了走出大漠牺牲了门主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变得无情,绝情,以及冷漠。他把所有自己从前拥有的事情都抛在身后。他还像他,他又已不是他。”   段翊霜眼里聚起一双雾气。   他痴痴地说:“可这并不能真的怪他。”   如果没有八大门派与武林盟的联合,如果没有那种驱使他们覆灭重山门的利益。   薛兰令在这个十九岁时,应当是最意气风发,受江湖人敬佩憧憬。   而不是如今。   有琴弘和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在段翊霜的注视下,他站起身,走近,从袖中取出两只瓷瓶,一瓶白色,一瓶青色。   有琴弘和低头看他。   段翊霜动了动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有琴弘和说:“他在去到北地之后就一直在唤醒自己体内的蛊虫……先说好,蛊虫是他要求我放进去的,并非我的本意。”   段翊霜眼角发红。   有琴弘和道:“……我劝不了他,他一心求死。这两只瓷瓶里,白色瓶的是毒药,青色瓶的是解蛊的药……你如果真能劝到他,那再好不过。可说真的,如果他实在不想活着,也许死了更适合。”   段翊霜推开了紧阖着的房门。   薛兰令倚在窗旁,长发过腰,金羽流苏绽着璀璨的光。   他走到距离薛兰令不远的地方,迟疑着,轻声道:“你想让我知道这些事吗?”   薛兰令转过身看他。   他们在烛灯下对视片晌。   他听薛兰令问:“你知道之后,还认为我需要活着吗?”   段翊霜红着眼眶回答:“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活着,但我不需要你死。”   他望着薛兰令昳丽的容颜,痴痴地看,发了疯一样去凝望。   他总如此看他。   以前欣赏他的美貌,看他的深沉,像时时刻刻都在抽丝剥茧看带毒的罂粟。   可现在他看他。   恍然又浑噩,痛苦又痴迷。   他难以想象十二岁的薛兰令要用怎样的勇气活下去。   活在无休无止对自己的憎恨里。   也许对于八大门派和武林盟而言,薛兰令最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可对于薛兰令而言,这个苦主,却更想让自己付出代价。   “在遇见你之前,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知道穆常终究会有自己要走的路,黎星辰也会担起身为白阳山庄少庄主的责任。我们迟早分别。”   段翊霜轻之又轻地说话,像坠着沙哑的哭音,“可我承受得了所有的分别,唯独不能接受失去你。”   “薛兰令。”他这样唤他,声音瞬息变得坚定又平静。   ——“你可以恨你自己,但你不能阻止我爱你。”   就着的这一盏烛灯昏暗得很。   段翊霜的眼底却亮得惊人。   他像是看遍了世间无数的星,才能把它们装进眼里。   他们长久对视。   直到薛兰令对他扬起下巴,淡淡道:“把东西拿出来。”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两只瓷瓶递了过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毒药与解药都已被薛兰令握在了手里。   他却不敢去抢下那瓶毒药。   他比薛兰令更像一个即将审判自己的人。   段翊霜没有眨眼。   他定定望着,眼看着薛兰令抬起手,将那瓶青色的瓷瓶递在唇边。   薛兰令咬开封住瓶口的布坠,再将里面的解药一口饮尽。   凸起的喉结在泛着光晕的轮廓映耀里上下滑动。   然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放了下来,露出那张隐隐生出几分血色的脸。   他听薛兰令低声发问,温柔得像一阵吹过就将飞走的风。   薛兰令问他:“满意了吗?”   他后知后觉,伸臂前扑,撞进了风的怀里。   是世间独此一份的拥抱。   作者有话说:   所以明玉坠和教主是一样的,他们与其说恨仇人,不如说更恨自己。   都是恨自己无能为力恨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毫无用处,总觉得要是当初自己没有这样那样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区别在于明玉坠用死去给教主铺路,她了无牵挂。   但教主还有小翊。   教主是放弃了所有的人,爱情对他来说就是最最不靠谱的东西,因为他失去所有正有陷入爱情的明玉灼传递消息的原因。   但是爱情又是非常强大的力量。   它能让教主想为了小翊活下去。 第九十五章   ——人若不心狠,就难以成大事。   这句话对于洪念巧来说,是句再真切不过的道理。   她儿时受过无数蒙骗,真心以待的师父也对她另有谋算,这许多年走过来,唯有她一身武功,胆识智谋,是真真切切属于她的。   她一生,可以说没有过后悔。   任何让她觉得痛苦的事情,她都抛之脑后,让它随着时间长河而消逝远去。   她虔诚。   她笃信无边佛法能带给她广阔光明的未来。   她的前程必将无比坦荡。   可她也有心魔。   这个心魔不显眼,也很少出现。可只要她发现了它,它就好像无处不在了。   她想起很多人。   有的人受过她的恩惠,捐赠几些香油钱,说她这样善心的人必然有好报,会得大功德。   有的人不过在庵里避过一场雨,也是要感念她愿意分出这半片瓦檐。   然后她想起那个深夜。   那些触目惊心的,总活在她的脑海之中,梦里梦外都似如影随形的。   她把痛苦抛之脑后。   可罪孽永远都留在了她的身体里。   她用哪只手扼断过谁的喉咙,她的双手一并沾染过多少罪恶。   她忘记了。   却又清清楚楚。   和黎明达之间,与其说是朋友兄弟,不如说,他们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迫切愿望。   人性是最最不能够挑战的东西。   因为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线在哪里,谁会为了什么样的利益动心。   也许百万千万的钱财,于有些人而言,是过往烟云,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却对于有些人而言,是可铤而走险,甘愿冒着沦落十八层地狱,也还是要为之豁去所有的利益。   他们达成一致,因他们都不天真,都足够狠心。   洪念巧垂着眼帘,无端拨弄起她手中佛珠。   然后她听到有人快步走来。   那人道:“庵主,情况有变。”   若说江湖上近来传得最广的事情,任谁听来,都只有一桩。   曾经大名鼎鼎,做过无数善事的无瑕剑,竟盗取不识卷远遁而走,至今没有下落。   可另一桩怪事传出时,却又让江湖上的传言显得更为混乱。   原则有人现身,说真正的不识卷其实在他的身上。   他抢走了无瑕剑取走的绝世秘籍,如今广而告之,只因为他另有所图。   他想请所有人在七日后,赴往中原三秋楼。   只此一句,已能掀起轩然大波。   而这波涛滚滚涌去,潮浪拍岸,残留的七大门派稳坐桌前,却一人比一人沉默。   宫飞驰道:“三秋楼,这个人是谁,想来你们也猜到了。”   柳星海低着头,拇指按在椅边,沉沉道:“他死了。”   齐凌珍道:“死了,那时他当真是死了的,我们人人都看到了,可看到未必是真的,真的未必能被看到。正如白阳山庄的秘密,没有看到的时候,它自然存在,等看到了,我们本也可以将它说成是假的。只是我们都想要断尾求生,所以放弃了这一切,大哥没有供出我们,我们却比谁都害怕被他出卖。”   夏侯寒云便问:“二姐怎么想?”   洪念巧紧紧阖着双眼,她坐在主位,仍拨弄着那串佛珠。   当问题抛给她时,她若迟迟不开口,周遭就会变得很安静。   没人会催促她。   因为她在这里很有威信。   没人会质疑她。   因为他们若有质疑她的底气,就不会请她走出五蕴庵。   这种种利害关系,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而对于彼此的猜测,洪念巧亦有相同的想法。   她按住佛珠,缓声道:“也许他当初没有死。”   宫飞驰便道:“当初我们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去找寻不识卷的下落,却不想竟然会是一场误会。只是该做的事情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也做了,现在他一无所有,又能做什么?”   洪念巧冷笑道:“一无所有的人,才最敢做事。”   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这样的人无往不利。   世上没有人敢和不要命的人拼命。   除非这个人也很不要命。   聂兴发在一旁沉默了很久,闻言,他忽而道:“大哥的事情,会不会是他做的?”   洪玉泉接话道:“我不觉得你该问这个问题。”   聂兴发问:“什么意思?”   洪玉泉道:“我的意思是,大哥的事情,本来就是他做的。”   宫飞驰问:“他能可有这么大的力量?”   齐凌珍道:“说他有大力量,他的力量倒是真的不小。当时出来说话的人,有天意镖局,有西风小手,最后出来的那个,嘴上说是朱子平派来的人,背地里却不知道,是不是朱子平和他早有算计,才会派出这么个人来。”   宫飞驰道:“不过……他能请动天意镖局,岂不是说明他和天意镖局认识?”   话至此处,宫飞驰与齐凌珍骤然对视。   夏侯寒云的神情上挂着几分不耐:“你们想说什么,直说便是,别卖关子了。”   宫飞驰道:“我们听了各位的话,追杀天意镖局的两位少东家。路上的时候,遇见过无瑕剑。”   齐凌珍接话道:“据我所知,当时的无瑕剑身边跟着一个长相极为漂亮的少年。”   夏侯寒云转头看向洪念巧,她心底一震,忽而道:“二姐说……有人为他解了毒,那人要他有用。”   洪念巧轻轻颔首。   这个手握着无数性命与八大门派命脉的女人,正以一种极为敏锐的状态梳理这些时日的种种诡异。   洪念巧沉声道:“无瑕剑和他不止是这么简单的关系。他为无瑕剑解毒,也就获得了无瑕剑的信任。他活了过来,现在,他要回三秋楼报仇。”   夏侯寒云道:“这么说来,武林盟竟敢与他这样的人有所关联,朱子平或许也知道了蔚飞白当初所做。”   洪念巧却发出一声嗤笑。   “志同道合、三观相合是这江湖上最可笑的结交道理,他们之间绝非是出自友情而合作,只会是因为利益。只要是利益,就有脆弱的地方,可惜,朱子平已经坐稳了武林盟盟主的位置,现在的朱盟主,不会被八大门派的利益所打动。”   洪念巧悠然道:“朱子平不可能没有野心,也许他们的利益,就在不识卷的身上。”   洪玉泉问:“二姐,那我们要不要去?”   洪念巧捏碎了一颗佛珠,低声念了句佛号,冷冷道:“当然要去。”   屋中浓烟滚滚。   庄珏远远儿望去,还以为家中失火,出了大事。   然而他还没能迈步靠近,有琴弘和便先从屋中冲了出来。   花吟紧随其后。   庄珏问:“这是怎么了?”   有琴弘和舒一口气,惋惜道:“我近日得了个新奇的药方,想试着熬点儿药试试药效,没成想,这药材实在古怪,我刚刚放进炉子里,就冒出滚滚白烟……唉,失策、失策。”   庄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跛着足走到花吟身前,伸手用袖子为她拭去额上汗珠。   段翊霜走来时,正巧撞见他们守在冒着烟雾的屋前发呆。   段翊霜问:“这是怎么了?”   谁知有琴弘和一见到他,竟然连声唤他:“段翊霜!”   又道:“你来得正好,你必须要为我做主。”   段翊霜云里雾里,顺着有琴弘和的话问:“我怎么要为你做主?”   有琴弘和道:“你看见这冒烟的地方了吧?”   段翊霜点了点头。   有琴弘和道:“知道这为什么会冒烟吗?”   段翊霜摇了摇头。   有琴弘和怅然道:“这都是薛兰令做的好事。”   段翊霜问:“这和薛兰令有什么关系?”   有琴弘和道:“是报复!薛兰令这人心眼儿比针尖儿小,他肯定记着我给你说他从前的事情,心里不痛快,故意给我找了些新奇药材,让我早些试出药效。结果这些药材,放进炉子里,轻则炸炉,重则炸房,现在这样浓烟滚滚,两个时辰还未散尽,又与炸房何异?你说,这是不是他蓄意报复?”   段翊霜认真想过片晌,道:“应该是。”   有琴弘和道:“那你该不该为我做主?”   段翊霜偏头看他,眨了眨眼睛,道:“不该。”   有琴弘和怔然。   段翊霜道:“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就算是他要报复,那也是他认为应该报复。你左右也没有受伤,我又为什么要为你做主?”   有琴弘和默然,有琴弘和轻叹,有琴弘和以袖掩面,转身离去之时,轻飘飘甩下一句:“狗男男。”   庄珏兄妹在这时走了过来。   段翊霜问:“你们还不打算回去?”   花吟道:“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只是在走之前,我和哥哥想为两位恩人做一件事。”   段翊霜微微蹙眉。   庄珏与花吟对视一眼。   花吟笑意盈盈开口:“既然来了中原,怎么能不去一赏流云花榭的风光?我和哥哥已经为两位恩人付了金钱包场。正所谓春宵一刻——”   剩下的三个字被庄珏一掌呼了回去。   花吟吐了吐舌头,捂住自己被呼乱的头发,又道:“总之……是那个意思。我和哥哥觉得,在事情解决之前,也可以去看看,就当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段翊霜没有应话。   但当天夜里,他在意乱情迷时,带着些呜咽声响,提起了那个“流云花榭”。   薛兰令问他:“喜欢?”   他浮沉不定,失神地回答:“喜欢。”   却不知道问的是什么,又答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九十六章   已至秋时,流云花榭里本就游客寥寥。   夜色深深,挂有一片弯月。   水流湍行不歇,风竹树影摇曳,长廊石桥上雕刻着同一种浮凸纹路,在浅淡的月光映耀下泛着冷意勃然的银辉。   这里很安静。   安静到似乎再也不会有人来到这里。   可这里的风景的确独特。   任何人来看过一次,都会念念不忘这种独一份的美景。   薛兰令走进来时,仍觉得它很熟悉。   七年前,他是流云花榭的常客。   他生在中原,长在中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中原。   正如他当初站在这里赏花看月,任凭花灯跌转,素笺渡水,那时,他万没想到,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夜里追寻,恍惚忆起的,都是这样看过就会忘记的风景。   他这样走进来,段翊霜就跟在他身后。   他们与平时不同。   不同在于,往常时候,薛兰令都是着黑衣玄袍,苍白的肤色掩在黑暗里,像永不开封的白玉。   但今夜的薛兰令,却穿了一身白衣。   他着白衣,腰间依然斜斜挂着那支玉箫,长发流泻而下,只缠了两条霜白的流苏。   与他平时全然不同。   这般看去,薛兰令不像是薛兰令,更像是个洒脱恣意的少年公子。   不似江湖人。   反观总是一身素衣,气质出尘的无瑕剑。   ——今日,却着的是黑衣。   黑照旧是那般黑,袖边的金线几与薛兰令平时衣物一样。   他束了马尾,上面长长挂下一串金羽流苏,衬得往日里的出尘清冷都变为了明光霞辉,竟有些黼黻文章的意味。   廊下池水幽幽,倒映弯月一绺。   薛兰令侧首看过来时,顺势解下腰间玉箫,拨弄了一下挂在马尾上的金羽流苏。   那流苏摇摇晃晃,宛似洒落金辉。   薛兰令道:“这应该是你戴过最鲜艳的东西了。”   段翊霜抿唇不答。   薛兰令不由失笑:“怎么这个表情?分明是你为了哄我开心自己愿意的,怎么好像现在是我在强迫你。”   段翊霜只得道:“我……不是很习惯。”   薛兰令道:“这我明白,可是哥哥生得这么好看,往日里素成那个样子,确实是暴殄天物了。”   段翊霜紧了紧握剑的手,移转话题道:“你不是要来赏景?”   薛兰令看他片晌,笑道:“我当然是来赏景的,可是赏景的时候总也要做些有趣的事。若是赏景只是为了赏景,只会让人觉得无趣。”   段翊霜便顺着他的话意问:“你想做些什么有趣的事?”   薛兰令道:“流云花榭中有一棵百年青树,据说流云花榭之所以建在此处,就是为了这样一棵树。是以中原也有个传说,凡是在流云花榭之中,能可爬上树顶的人,都可以得到青树的祝福。”   段翊霜道:“你也会相信?”   薛兰令道:“我从前不信。”   段翊霜问:“你现在相信?”   薛兰令道:“我现在也不相信。”   “那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要爬到树顶?”   “不对,”薛兰令轻轻笑起,“我的确是想要去树顶。”   段翊霜被他说得糊涂:“可你并不相信。”   薛兰令低声笑了,探手搂过段翊霜的腰身,将人环进怀中。   他的气息温热,浅淡的香气好似如影随形。   薛兰令道:“无论我相信不相信,我想做的事情,总有我想要做的道理。”   段翊霜抬眼看他。   薛兰令又道:“……只是我也应该承认一件事情。”   段翊霜凝视着他凸起的喉结,有些目眩神迷地问:“什么事?”   薛兰令道:“因为你在我身边,所以我才想做些有趣的事情。”   百年青树,说是百年,谁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百年。   可它确确实实就在流云花榭的正中央,且极高,高得望不见底,似乎真的高耸入云。   当薛兰令抱着段翊霜一跃而起,纵身飞入树顶时,这流云花榭的所有,随之化为一点亮星。   这棵树的确高,高到枝干上能可坐下两个人,甚至于还能平躺在树上。   高到低头看去,茂密的树叶之间,还能看到流云花榭之外的明亮风景。   中原自然是广阔的。   这里看去,也不能把中原看得彻彻底底,哪怕是周遭长街,楼阁矮屋,也不能一一看尽。   然而他们如此并肩坐在树上,远眺黑夜中似抹着一层昏黄的灯影,竟难得觉得温馨。   段翊霜心跳快了几分。   他迟疑着,到底还是问:“你以前……在中原,是怎么样的?”   他很少有勇气追问薛兰令这样那样的问题。   可现在他想,他们总归不一样了。   因为他有获得答案的资格。   不再被敷衍了事,不再被隐瞒到底——他可以问,他应该有。   薛兰令偏头看他,慢慢道:“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也许现在的我,真的继承了父亲的心血,成为了重山门的掌门,我重山门,将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之一,做尽善事好事,锄强扶弱、襄助四野。”   说到这里,白玉箫轻轻敲在掌心,薛兰令眼底盈出两分笑意。   ——“我会和酒鬼一起谈天说地,在十八岁时饮酒,不醉不归。我会和明姨一起逛尽中原的胭脂铺子,为娘亲买下所有她钟爱的胭脂首饰。我会在父亲的教导下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没有不择手段,不懂何谓失去。一切都将过得十分美好。”   薛兰令的话语很轻。   他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伤心,他真的满怀希望在幻想他从未失去。   可他每说一个字,段翊霜的心里就苦涩一分。   直到最后,薛兰令转了话锋,却道:“不过……”   “不过什么?”   他与段翊霜四目相对,唇边挂笑,又忽而别过头去,看天穹幽深,低低道:“如果在这一切未曾发生的现在遇见你——”   段翊霜微微瞪大眼睛,紧张地握紧指尖。   “我也许还是会喜欢你。”   他这样说话,“似乎不管我是在什么时候,是怎样的十九岁,只要我遇见了你,都会觉得你很有趣。”   段翊霜已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   段翊霜哑声道:“我从不知道你会说这么多好听的话。”   薛兰令道:“因为以前我认为没有必要。”   段翊霜定定望着他的侧脸,看着柔顺的头发将那张昳丽的容颜半遮半掩着,像隔了层水墨。   段翊霜又道:“八大门派究竟做了什么?”   薛兰令道:“这件事情,其实与庄珏很像。”   段翊霜问:“像?”   薛兰令轻轻颔首,慢条斯理道:“江湖上传言我重山门中藏有不识卷这等绝世秘籍,只因为父亲曾在中原地宫附近出现过。谁也不曾进过地宫,更何况父亲曾经也的确受过秦袖里一位传人的点拨。”   “所以,他们趁我散功之日,闯入重山门,用残酷的刑罚逼问重山门上下秘籍的下落,可我们又有谁知道这卷秘籍的下落呢……”薛兰令的神情有些淡了,他低声道,“最终……也不过是他们一无所获,而我重山门七百余人,无一活口。酒鬼为了救我,挨了四刀三剑,被洪念巧一掌震碎心脉。”   薛兰令道:“我当时什么也做不成,娘亲要我忍耐,她堵在门口,活生生受了黎明达六剑,每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都那么响。还是洪念巧一掌震碎了她的心脉,洪玉泉怕她没死,在所有人走后,又捅了她一刀。”   他歪着头,目光也不知在看哪里。   他道:“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叫出声音,也许是担心我会害怕。可我不害怕,我当时只恨自己还在散功,我只想冲出去,可我又做不到。从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也许真的是很无情的,我已做好了复仇的准备,即使我最该报复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段翊霜迟迟没有说话。   面对那段过往,他无力宽慰,也无法劝解,只能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排解这份苦痛。   于是段翊霜说:“想和我打一场吗?”   薛兰令侧首看他。   然后有人动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出了剑,谁先卸下一枝树枝,以此为刃。   他们交错出手,剑锋划过夜色,树枝映了月辉。   从树顶落至树下,有夜色随身,又有花香怡人,剑光扫至之处,皆是清辉相映,白衣染霜。   薛兰令这般看着,竟恍惚分不清是剑光更绝,还是枝影摇曳时的落英更美。   他们一并过了七十六招。   或拍在水岸上,激起两重水浪,或落在青石上,刻下一道深痕,有高有低,如有玉石相击,或轻或重,又隐有铮鸣哑音。   这最后一剑,被段翊霜停在了廊柱之前。   他再近一步,树枝会抵进他的咽喉。   若这当真是把锋利的好剑,也许他此时此刻,已经被划破了衣衫,沾出数道血痕。   而他双眼依旧明亮璀璨,与从前种种寡淡随性相反。   段翊霜道:“你以后要教我练剑。”   薛兰令深深看他,笑道:“好。”   段翊霜又道:“我一直什么都没有,所以你现在就是我的全部。”   薛兰令往前行了半步。   树枝擦着段翊霜的颈肩而过,瞬息碎成粉末。   他被薛兰令抵在廊柱上,瓦檐遮住月光,却将那颗隐于黑暗的泪痣衬得艳丽斐然。   薛兰令吻在他的唇侧。   他听薛兰令说:“我会带你回雪山,我会永远是你的全部。”   作者有话说:   他真的好爱他。 第九十七章   三秋楼。   这是个会让他们想起很多事情的地方。   这不是个好地方。   因为它从前属于重山门,属于薛家,属于一个掩藏了所有秘密的地方。   它本是废墟。   如今站在这废墟筑成的三秋楼前,人与人之间的想法,就像密密麻麻织在一起的网。   纵横交错至最后。   也只在乎两个问题,也只需求一个答案。   ——不识卷,是否就在这里?扬言抢走了不识卷的人,是否真的会在此时现身?   王小四闯进来的时候,三秋楼外已经是乌泱泱一片人海。   七大门派群英荟聚,随处可见穿着武林盟服饰的人往来巡逻,游侠浪荡子们倒在屋檐梁上,各自轻松,饮酒的饮酒,品茶的品茶,似对这绝世秘籍的下落,并无多少在乎。   王小四寻到偏角一处的人群里,冲围着的四五人道:“来了这么多人,你们也不害怕。”   一人笑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别看来的人多,真正能拿到这不识卷的,不是这些名声响亮的门派,就是武林盟这样的庞然大物。我们,顶多是来凑热闹的,难道还真能拿到不识卷不成?”   另外一青衣白发的男子也笑:“于兄说得很是,不识卷左右也不是我们该拿到的东西,纵然拿到了,也未必有命练它,倒不如趁着现在热闹,多看看江湖上又出了哪些了不得的人物,好以后多卖几件情报。”   不错,这群人,正是王小四这个情报贩子的情报网中,与他联系得最紧密的几个人。   他们都是江湖上的情报贩子。   在江湖上,他们没有什么名气,可在情报贩子之中,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厉害,堪比斩月宫的天机楼。   站在最右侧的紫衣男子道:“这次来了这么多的人,看来抢走不识卷的人,有一出好戏要唱。”   “把时间定了整整七天,可不就是为了唱一出好戏?远近的再怎么也来得及赶来,就是不知道如今的七大门派,是不是真的要把这出戏唱下来。”   王小四听了一会儿,随口接道:“说不定呢!毕竟黎明达也是个丧心病狂的,难保七大门派里没有和他志同道合的。”   他这样出声,围站的几人也只是笑着睨他一眼,那白发男子道:“你胆子真大,竟敢光天化日之下编排七大门派!”   紫衣男子道:“要不怎么说王小四是我们之中最会赚钱的人,卖情报的,就要有这份胆子,还要有这张讨人嫌又讨人爱的嘴。”   王小四嘿嘿两声,挠了挠头,问起:“刘哥今天没来?”   紫衣男子道:“刘哥就快来了,他说今天会为我们挑一个好地方,还要你去唱一出戏。”   王小四怔了怔,指向自己:“我?”   紫衣男子颔首道:“刘哥说有个姓薛的公子要他传话给你,说,从前让你该说的话现在就该说了。”   这话语一落,秋风轻飘飘吹了过来。   王小四站在原地,陡然生出一身的冷汗。   青天白日,三秋楼外闹哄哄一片。   反观三秋楼内,一处凉亭之中,有琴弘和正撑着脸,一手落子在棋盘之上,叹道:“等事情结束,我定然要出去游历。”   寿雪风懒洋洋靠在廊柱旁,长腿一伸,搭上栏杆,悠然道:“游历江湖想做什么?”   有琴弘和道:“眼看着薛兰令有了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我啊……也想找个人试试。”   他话语一句转了三个语调,听得寿雪风不由失笑:“你?就你这个对药人比对谁都热情的性子,你还能找到个贴心人?”   有琴弘和道:“为什么不能?只要我找到的贴心人,本来也能做药人,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寿雪风道:“你这样还不如做梦来得更快些。”   有琴弘和也不生气,反而似笑非笑地问起:“说来,你分明和我们没有什么交集,怎么现在做这些事情,倒比谁都更热情?好像赶都赶不走你。”   寿雪风抱着臂膀仰首贴在廊柱上,闻言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瓣,哼笑道:“我是知道留下来才会更刺激,否则我指定跑得比他们谁都快。”   有琴弘和道:“这么说来,西风小手寿雪风,原来是个喜欢追求刺激的人。”   寿雪风眨了下眼睛,忽而动身走到有琴弘和对面坐了下来。   他半靠着石桌,一派恣意洒脱的随性模样,双眼透亮:“我很喜欢追求刺激,包括天底下难得的美人。”   有琴弘和微抬眼帘,漫不经心与他对视。   过了片晌,有琴弘和站起身来,道:“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寿雪风便听话地伸出手,将掌心呈在有琴弘和眼前。   然后他嘶声吸气,被有琴弘和用指尖划过的掌心,似有密密麻麻的针扎痛意,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寿雪风觉得这一瞬间自己就像条砧板上的活鱼。   动弹不得,下一刻或许便会就此失去性命。   有琴弘和问他:“还很刺激吗?”   寿雪风脊背挺得笔直,闻言只觉得齿间发烫,哑声答:“还不够。”   有琴弘和眉尾轻挑,轻笑道:“希望你有足够的命寻求刺激。”   天色擦黑。   楼外骤然响起轰然巨响。   七大门派的掌门大步而入,将朱子平甩在身后。   其实事情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江湖上大多数的人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已没有那个得到不识卷的缘分。   若是不识卷还是在中原地宫之中,或许彼此左看右看,时机到了,还能拼上一把,先旁人一步找到不识卷的下落。   可偏偏七大门派在侧,更有武林盟在此虎视眈眈,任谁也说不上自己有着绝对的能力可以抢走这本秘籍。   所以时至今日,众人聚在此处,要的不是想得到不识卷。   而是想看到不识卷最终会花落谁家。   王小四他们确实是寻了个好地方。   只需一眼,就能将三秋楼里的景象纳入眼底。   眼看着那七大门派的掌门踏了进去,朱子平跟在后面,王小四砸了咂嘴:“这武林盟的盟主,怎么看起来这么不风光。”   众人笑得讽刺。   而那带头走进三秋楼里的人,拨弄着佛珠,苍老的容颜泛着冰冷神色。   她站定了,其余几人便随着她也停了下来。   周遭轰然跑出一众弟子,将这三秋楼里也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凑着热闹而来的江湖人各自找了个地盘儿,或坐或站,肩靠着肩,关系好的匀了几碟子花生,竟就在不远处吃上了,满脸兴味。   围在四处的七大门派弟子各个如临大敌,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他们听过掌门的诸多猜测,这三秋楼里,只有危机,绝无好运,虽说江湖上也有风言风语,讲说他们为了获得不识卷不择手段,可不识卷落在哪里,都不如落在七大门派手中,免得天下大乱。   如他们这般为江湖众人着想的心思,也不急于一时澄清。   他们严阵以待,神情肃然。   洪念巧没有出声。   夏侯寒云扬声道:“我们都在这里,你想要说什么、做什么,直接现身便是。”   这一瞬,有无数暗器在试着瞄准可能会突然出现的身影。   无数的兵器被握在手中,也许只刹那,就会脱手而出。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凝在一处。   三秋楼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人影。   白衣墨发,腰间玉箫雪白,眉眼昳丽殊绝,左眼下的泪痣冶艳生辉。   他这样走近,众人的呼吸声都似在此刻停滞。   洪念巧拨弄佛珠的手骤然顿住。   她凝视着眼前人的面孔,嘴唇几不可见地颤抖。   薛兰令笑意盈盈地看她,竟拱手施礼,彬彬有礼道:“许久不见了,庵主。”   洪念巧猛然吸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   洪玉泉立时扶住她。   “是你——”洪念巧的神情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带着心有余悸的恐惧。   薛兰令直起身道:“的确是我。”   洪念巧指尖发抖,佛珠顺着她垂下的右手滑落在地,发出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   聂兴发见势不好,立时抬手,示意守在四周的弟子即刻动手!   然而他的动作快,那些早就准备好的暗器快,兵器也快,叫嚷着奔向薛兰令的那些弟子同样快——   却都快不过薛兰令!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像笼在雪色里,被衬得发白。   薛兰令只微微侧首,倏然拂袖。   即将近身的暗器也好、兵器也罢,银针悬停、刀剑骤止、这些密密麻麻,如天罗地网罩在头顶,将要奔至的无数人影也似被阻隔一息。   眨眼之间,巨响轰鸣。   暗器兵器,茫茫人海,尽被一股无端巨力推走三十米。   人影重重撞在墙上,随之跪倒在地。   暗器滚落而下,刀剑宛似断梗飘蓬,倒卷而还。   王小四等人看在眼里,嘴巴大张。   那白发男子顿时低头奋笔疾书。   围在四处凑热闹的江湖人士都不算是武学之上的外行。   越是内行的人,越看得出这精妙绝伦,无可匹敌的力量。   洪念巧闭了闭眼,她扬声道:“不用再战。”   她看着薛兰令幽深的眼睛,冷冷道:“你想要什么,你说便是。”   薛兰令笑得温雅。   他微微低首,如是个世家公子般做足了谦逊姿态。   薛兰令道:“两年前,我见庵主,问,若是有朝一日,神佛不佑,庵主将会如何。”   “庵主说,那便是桥归桥、路归路,报应当至的时候。”   洪念巧的双眼已是满布血丝。   无人知晓。   她在两年前遇见过那位少年之后,那心魔就似有了契机趁虚而入,日日夜夜,千百种折磨。   薛兰令此时方道:“……原来忘记对庵主说了,那时,我就已经给您下了蛊。”   洪念巧瞪大双眼。   她怒喝一声:“你!”当即气血翻涌,喷出一口污血。   薛兰令身形未动,那血污正正洒在他身前,却也不曾沾在他衣摆之上。   他依旧温文尔雅,语调温柔:“在下,重山门薛兰令,谢过两年前庵主为我解惑。若无庵主,今日,欲求飞花天地行,还无一人大成。庵主,这可是您的大功德。”   洪念巧一声惨哼,枯瘦的手指紧紧捏住洪玉泉的手腕,良久,她震喘道:“……你恩将仇报!”   薛兰令道:“这如何能说是我恩将仇报?这分明……是一报还一报。”   话语落下,三秋楼里骤然刮起一阵冷风。   作者有话说:   教主老骗子了,嘴上说自己被囚禁了七年,实际上一直偷偷摸摸去中原。   为了走到现在把整个飞花宗都献祭了,谁不说教主是个狠人。 第九十八章   这风来得奇怪。   好似它就是循着薛兰令的话音才吹来一般。   两年前,洪念巧在五蕴庵中,遇见过前来避雨的薛兰令。   那时的少年郎正如现在一般,像个温润君子,持礼谦逊。   她给他解了惑,却没能认出他究竟是谁。   直到如今。   三秋楼前,彼此重逢再见。   风一停,忽而又起嘈杂的喧哗之声。   人群中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句:“这个重山门,是什么?”   自此洋洋洒洒的,尽是众人的言语高声,或长或短的,都在说一件事情。   “重山门,不就是那个七年前突然成了魔教,被武林盟和八大门派联手剿灭的门派吗?”   “对,这件事情我也记得,当时说,重山门明面上是武林正道,实际上背地里却在做魔教才会做的事情,还是白阳山庄的黎庄主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才让重山门这个魔教没有壮大起来。”   “而且当时重山门可是一夜覆灭,没有惊动其余任何门派,等大家发现的时候,重山门已经是人去楼空,屋倒墙塌,成了一座废墟。”   “……对了!说起来——现在我们所在的三秋楼,不就是从前的重山门吗?”   这些声音如海浪拍岸,一声高过一声,一重胜过一重。   昔年种种,由八大门派起,自武林盟而终的传言故事,此刻又响彻江湖。   然则,有些东西,却已无形中改变太多。   若说七年前,八大门派与武林盟同时作证,言说重山门乃是一门魔教,无人质疑。   放眼现在,桩桩件件重新提及,便不如往日,更引来无数猜忌。   “真要说起来,当初八大门派和武林盟说什么就是什么,重山门连个活口都没有,谁又知道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正是这个道理!更何况白阳山庄的黎明达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人面兽心、处事极端,就算证据摆在自己面前,还要让我等自相残杀,实在可恨!”   “要我说啊当年重山门的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毕竟黎明达都这么恶心了,也不知道另外几派的掌门是不是和他一样!嗐,不是有句话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放肆!”宫飞驰霍然迈步而出,他双目如电,扫向四周,厉声道,“我八大门派为江湖、为武林,所做之事不知凡几!你们受着八大门派的恩惠,又在此时诋毁我等,也不觉得良心有愧?!”   议论声响骤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落在宫飞驰的身上。   人群此时此刻安静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却忽而有人朗声道——   “那我可以说!”   剥着花生的人探头去看,嗑着瓜子的侠客亦是伸直脖子。   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出声的人影。   那人从人群里走出,跃过各大门派弟子的头顶,飞身落入三秋楼正中心的空地里。   他和薛兰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正面对上了宫飞驰。   随后,又有一道人影飞身而入,站在了他的身侧。   宫飞驰脸色微变。   齐凌珍上前两步,伸手欲拽他回去,却听那人道:“怎么,连环榭和天问斋的两位掌门,不愿和我兄妹二人对峙一回?”   他这般开口,有人立时凑这热闹,喊道:“不知道林小公子想要对峙什么?”   不错。   这兄妹二人,便是林天真与林天娇。   天意镖局这个组织,在江湖上的名声也还算响亮,若是放在南方三州之中,更是鼎鼎有名。   林氏兄妹虽说传言死了,却又死而复生,这件事虽未传得江湖皆知,光是在通州地界,就已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林氏兄妹得了大造化,才会返阳重生。   虽说各情报贩子知晓的情报里写了个大概,具体如何,却也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不过所有听过这事风声的人却也都心照不宣。   ——这件事,若是要说,那必然是个热闹至极,难得听到的大事。   如今有人喊出了“林小公子”四字,便又有人记起那段传闻,惊道:“这个林小公子,难道是天意镖局那个死而复生的林小公子?”   最先出声的人笑道:“然也!我好奇这死而复生之事已是很久,今日能见到林小公子,想来就是能得到答案的时候了。”   林天真循声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不错,今日,我与家妹,就是想来说一说,关于我二人——死而复生之事。”   只见林天真收回手去,负手而立,淡淡道:“各位应知,天底下绝无死而复生这样的事情。”   “这是自然,”有人应道,“我们早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天意镖局的少东家死了,林镖头却不追究。想来一定是另有隐情。”   另一人也道:“少东家你就直说了吧!在通州,天意镖局就和我们自己家一样,镖头虽然没说前因后果,我们却也清楚是时候未到!现在……怕是到时候了!”   林天真含笑道:“诸位莫急,因而此事,还需从我与家妹离开天意镖局——行走江湖开始说起……”   自此,压抑在心中多时的“过往”,终是被林天真缓缓道出。   那些豪情壮志、善意相助,其后的无尽追杀、雨夜逃亡,再到迫不得已诈死而还,桩桩件件,环环相扣,似一条细密线绳,将过往与如今牢牢衔扣,造就漫长黑暗后的一瞬光明。   当林天真说起自己与林天娇离开通州,欲要行侠仗义,打响名声之时。众人面上带笑。   当林天真说起他们兄妹救下一位老者,此人却强迫他们加入天问斋时,众人面面相觑。   当故事走到无穷无尽的追杀,走到瓢泼大雨里的逃亡——   宫飞驰双眼圆瞪,怒道:“你不过是血口喷人!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林天真道:“我曾经答应过家妹,终有一天,我们会自己讨回自己的公道。”   他不在乎宫飞驰的怒喝,只坦然继续自己的叙说。   然后他偏过头,道:“我兄妹二人之所以诈死,便是为了让连环榭与天问斋以为事情结束,不必再继续追究。父亲能够帮我们解决这些事情,骗过两大门派,可我们也明白,若是在当时直接说出前因后果,相信我们的人,也将是寥寥无几。更可能群起攻之,将天意镖局也卷入漩涡之中。”   “是以我和家妹忍了下来,说来惭愧,行走江湖时,我们还未曾想过原来自己还会学会忍耐。以前在家中,怎样都好,有父亲照拂、母亲疼爱,可是流落江湖,被两大门派合力追杀之时,我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为的未必正确,哪怕是满腔热血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放在当初,也不过是一场笑话。又有多少人会听我说,相信我所说?”   林天真道:“但现在我却可以说了,因为八大门派所谓正义的面纱已经轻轻掀开一角。白阳山庄的黎庄主,看似沉稳亲切,正气凛然,实则丧心病狂、处事残暴。那与他结义的几人,与他齐名的各个掌门,又是否与他相同……?”   这最后一段话说出口去,众人眼前骤然现出一道寒芒。   快、极快,轻,轻到无声,竟没有人听到那短刀出鞘的声响。   人群中传来惊呼:“小心——”   也有人急急忙忙丢出暗器,欲要将人救下。   刀如飞刀,已飞到了林天真的眼前!   刀很亮,亮得教他双眼忍受不住一般想要闭上。   可他不能闭上眼睛。   林天真站定了,气沉丹田,抬起手来,平生第一次,他接住了这样的一刀。   来自于宫飞驰的一刀!   林天真握紧刀把,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笑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若是初入江湖时,我与你这般对视谈话,我必然不会设防。可我现在,随时随地,都会保持着应有的戒备。”   “承让了,宫掌门。”   他松开手指,短刀跌落在地,发出短促的闷响。   宫飞驰脸色发青,正要开口说话,洪念巧已先一步伸出手来,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宫飞驰捂着脸后退几步,眼泪瞬息盈眶,低声道:“二姐。”   洪念巧没有同他说话,双眼死死盯住前方。   薛兰令站在原地,觉察到她的眼神,偏首轻笑。   正在此时,又有人从屋顶一跃而下,用着炉火纯青的轻功,如登萍度水一般,以一种极潇洒的轻巧姿态,站在了薛兰令的旁边。   王小四挠了挠头,紧张道:“我、我现在出来、时机对吗?”   薛兰令眼眸含笑,道:“该是你说话的时候。”   王小四便挺起胸膛,大声道:“我叫王小四!我师傅是孟屿申!”   懒懒坐在屋顶上凑热闹的几位情报贩子一听,交头接耳起来。   “他师傅是孟屿申百晓生?我怎么不知道。”   “这人嘴紧得很,我灌醉过他三次,每次问他师傅是谁,他都说自己也不知道!”   “好小子,等他一会儿上来,看我不揍他!”   站在中间的王小四浑然不知,他依着从前答应过薛兰令的承诺,将自己所知倒豆子般说出。   “我师傅是孟屿申,江湖上大家都知道,他是上一代的百晓生,江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师傅在做百晓生之前,其实是白阳山庄的护法。”   “师傅听到八大门派在商量要做一件大事,把江湖上所有不愿意归顺或者加入八大门派的人,全部都关起来,能杀的就杀了,不能杀的也要控制住,这样才可以让八大门派在江湖上的地位一直强势,屹立不倒。”   “所以这么多年,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加入八大门派,如果没有加入的,都会发生意外,或是被废了武功,或是就此失踪,其余门派也因为这些人才的消失,而难以与八大门派抗衡。”   “师傅还说,当初重山门被灭一事,是黎庄主牵头,他们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这件事还惊动了武林盟,庵主去和当时的蔚盟主谈判过,后来大家达成一致,八大门派才会这么轻松就灭了重山门。”   他话至此处,在薛兰令颔首后飞身而还。   七大掌门的目光都停在了薛兰令的脸上。   薛兰令温雅道:“该让他们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接下来,我也要让各位说自己该说的话。”   他浅浅笑着,伸出手来。   一瞬之间,无人能看清他是何动作,秘籍已被他牢牢拿在手中。   这册令八大门派为之疯狂过的绝世秘籍。   终于在七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第九十九章   当不识卷出现在他手上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落在上面。   它太神秘。   它的主人秦袖里,曾经无比强大,世无敌手。   无论多少年过去,江湖上所说的“天下无敌”,都会有秦袖里一席之地。   秦袖里传下了不识卷。   不识卷就成了秦袖里的象征,变成了秦袖里流传于世最为贵重的法宝。   世上的人,各有所求。   贪念欲望,宏伟梦想,凡是能够通由捷径走到的,总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去走。   不识卷就像一条捷径。   走到了,将它拿到手中,就可以通往自己想要的地方。   求财的能得到财,求权的能得到权,名利地位,任何梦想,只要手中握着绝对的力量,必将有所收获。   他们的目光嵌在那儿。   好似从出生开始,自己的双眼就只能看得见它。   它裹着幽蓝色的外衫。   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   三秋楼里一片死寂。   谁想得到它?似乎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一些疯狂念头。   可谁又能够等到它?   乌泱泱的人群,竟无一人传出呼吸。   最终,还是夏侯寒云先开口说话。   她问:“你如何证明你手中的就是真正的不识卷?”   薛兰令轻轻颔首,依旧是君子风度,温润亲和:“这件事,我也细细想过,要怎么才能让大家心甘情愿相信我呢?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   他翻开手中书册,面上挂着一丝浅笑:“我的办法就是……我先撕下第一页,谁若是能让我满意了,我就把这一页交给他。这样,见过的人自然知晓,这上面究竟是武功秘籍,还是白纸一张。”   他说了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因而这话语结束的时候,七大掌门的脸色都不算很好。   谁也不愿意将秘籍拱手相让。   哪怕是一行字,都是恨不得塞进心里,裹进血肉里,让旁人半点儿也窥探不见。   夏侯寒云便道:“不识卷在你的手上这么久,你想必已经看过了,就算你手上的真的是不识卷,既然你已经看过,那我们再得到,又有什么意义?”   “错,”薛兰令声音低低,轻笑道,“我对不识卷没有任何兴趣,今日要你们来到此地,想要做些什么,各位掌门心知肚明。莫说我没有看过不识卷,纵然我看过,难道我必然能将它练成?昔年欲求飞花天地行,千万人看过修行,又有多少人真的练至大成,又有多少人为之而死?”   薛兰令顿了顿,又道:“若说你们当真不想要它,今日、今时,你们又为何要出现在这里?”   夏侯寒云听罢,抿唇不语,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人影。   她看去时,众人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跟着她望了过去。   洪念巧已按碎了三枚佛珠,如今她这般拨弄佛珠,转动线绳,明知众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她却阖着眼,迟迟没有开口。   聂兴发道:“那你要怎么才能满意?”   薛兰令眸光淡淡,在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摘下了秘籍的第一张。   纸张撕裂的声响似乎比惊雷声还要让人震颤。   它脱离其余的纸张,明明响得极轻微,却好像能够绕梁不绝般,缠在众人的耳边,久久没有散去。   薛兰令道:“这个问题本该是你们自己解决。”   “我想要什么,你们都很清楚。要如何得到这个秘籍,我的答案,就正如你们所想。”   聂兴发道:“谁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   薛兰令便笑了。   他莹白的手指捏着一页薄薄的纸,凸起的骨节在夜色里似在发光。   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可以认为是真的,也可以认为是假的,但无论是真是假,想要得到秘籍的人是你们,而不是我。我有足够的耐心,却不知你们有没有足够的毅力。”   说罢,他侧首看了眼林天娇。   林氏兄妹立时从廊下的小屋里搬出一只火盆,重重放在了地上。   夏侯寒云眼神一凛,问:“这是什么意思?”   薛兰令道:“我也知道,各位心里想的事情总是很多,我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所以……若是大家都不想要,我就每隔一盏茶的时间,撕下一页,放进这火盆里烧掉。”   “反正我不想要,掌门们也不想要,那就都不要了。”   “提醒一下,我每过一盏茶就会撕下一张,若是你们迟迟不愿意,那我就会烧掉很多张。可你们若是让我满意了,这撕下来的每一张,也许都会是你的。”   他话音落下时,林天真又给他搬来一张椅子。   薛兰令撩开衣袍坐下,懒懒靠在椅背上,身旁又架了张矮桌,上面摆上一盏茶碗。   王小四回了屋顶上,被追问得头大如斗,现在见事态发展得越发胶着,连忙让众人转移注意。   然而还是逃不了被唤作刘兄的人勒住脖子,放下狠话:“你要请我们喝酒!”   王小四连连点头。   如今情形,已是各方都骑虎难下。   七大门派绝不可能就在此时掉头就走,而众人在此作壁上观,凑着热闹,也是要看到最后。   的确如薛兰令所说,他有足够的耐心。   他不在乎不识卷最终会流落到谁的手里。   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到了,便算是完就了心愿。   林天真已捧着茶碗喝了一口。   七大门派无人动作。   朱子平在此时道:“你说要让七大门派让你满意,这么说来,只要有一个门派做出让你满意的事情,其余的谁都不做,那这个门派,就可以得到全部的秘籍了?”   “哪里,”薛兰令似笑非笑地回答,“这可是比试呢,朱盟主。自己做了什么好事,难道他们会不知道吗?”   林天真又喝了一口茶。   聂兴发急道:“你怎么喝得这么快?”   林天真哼笑道:“我怎么不能喝这么快?说是一盏茶,真要算起来,也是我的一盏茶。我喝茶就是这么快,你要是着急,你现在就走,或者,你现在就做你该做的事情。”   然后在聂兴发恼怒的注视下,林天真悠悠然又喝下一口茶。   林天真漫不经心地提醒道:“哎呀,要喝完了。”   “你——”   聂兴发怒语未落,站在一旁阖眼不语的洪念巧却突然动了。   她唇角还挂着呕出的污血,出手却狠准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快到残影翻飞。   快到当她一掌拍下,众人甚至只能见到,被她击中的那名弟子身体抽搐了两下,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洪念巧深深吸了口气。   她收回手,捏紧佛珠,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然后她睁开眼睛,与薛兰令满是笑意的双眼对视。   薛兰令微笑道:“庵主果然还是庵主。”   洪念巧道:“把第一页交给我。”   薛兰令便当真将第一页飞去她面前,任她伸手接住。   洪念巧垂眸看罢,将这张来之不易的纸页放进怀中。   ——无需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秘籍,还是白纸。   她将它放进怀里,本就是个答案。   在众人的注视下,薛兰令又缓缓撕下第二页秘籍。   他颔首道:“也不知道,庵主能不能够取下这第二张?”   周遭静了片晌。   其余几人再也没有迟疑,纷纷出手!   被他们取走性命的弟子睁大双眼,似乎无可置信,自己就在此时此刻,被信任无比的掌门断绝生机。   夏侯寒云低着头,她已杀了六个曾经参与围杀重山门的弟子。   可薛兰令迟迟没有喊停。   为什么?是不够多,还是没有杀到正确的人选上?   她思及此,心中突然灵光一现。   然而就在她一剑挥去的时候,却有人比她更快!   柳星海将一名衣服款式与其他弟子全然不同的人拖了出来。   他的匕首抵在那人喉前,嘶吼道:“把这张秘籍给我!选我!我知道,先前二姐只杀了参与过的人,你现在是想看动过手的人!他,就是他,你还记不记得?”   薛兰令脸上的笑意始终轻浅,他循声看去,极温雅地颔首回答:“我当然记得。这张脸,也是一张让人魂牵梦萦的脸。”   柳星海目中显出喜悦,将这名弟子一刀毙命,慌忙伸出沾血的双手:“快把秘籍给我!”   薛兰令却没有动。   另一边,聂兴发将一名弟子拖行而出,按在地上,不声不响,用极残酷的手法折断了这名弟子的四肢,惨叫声尖锐刺耳,众人心中猛然惊跳。   薛兰令含笑看过,淡淡道:“看来还是聂掌门更有诚意,这样才对,正所谓一报还一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从前折断我重山门弟子的四肢,今日,也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话音落下,第二张秘籍飘然落在了聂兴发的面前。   聂兴发眼中闪过疯狂神色,看也不看,急急将这纸页揉进怀中,死死抱住胸前。   薛兰令叹道:“各位掌门如此有诚意,我也想有诚意一点。这样,不如让你们多讲讲彼此七年前的事情,谁讲得出色,我就将剩下的秘籍都送给他。”   洪玉泉比所有人的反应都要更快。   他慢了两步,如今更要求快,他尖声道:“我说!我说!当初的事情我是不愿意做的!都是大哥和二姐逼着我做的!我知道那样对不起薛掌门,但是这秘籍在重山门里,谁不想拿到它!我也劝过大哥,但大哥说了,谁要是不愿意,谁以后就再也不是兄弟,我真的是不想做的!我就听二姐的话给酒鬼下了药!”   有人开了头,接下来的种种就再也没了隐瞒的必要。   宫飞驰急道:“我知道更多!酒鬼死的时候其实还吊着一口气,我都想走了,可是齐凌珍说不能放虎归山,虽然重山门成了魔教,在江湖上肯定没人愿意帮他们东山再起,但重山门七百余人都死绝了,留下酒鬼一个,还不如让他们团聚!所以齐凌珍当着我的面又刺了酒鬼两剑!心口一剑,喉咙一剑!酒鬼是那个时候才死的!”   齐凌珍怒道:“放你的狗屁!不要以为我忘了你当时又做了什么!当初盘问不识卷下落的时候,轮到那个护卫被他盘问,他明知道别人什么都不清楚,但因为嫉妒人长得比他俊俏,非要说别人身上有不识卷的下落,活生生将人的脸给划烂了,又挑了手脚筋,让那人爬过钉板子,说那样就放人一马。结果别人拖着最后一口气爬过去了,他反而一脚踹到人心窝上!”   嘈杂喧闹的人声背后,是七年前血淋淋的过往。   薛兰令就坐在那里,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眼底笑意温柔。   奋笔疾书的王小四再也写不下去,低声骂道:“禽兽!”   单单这两个字,本没有多大声响。   可周围旁听到此时的人群心中都有相似的想法,他们遏制不住心中所想,也齐齐骂出声来。   “呸,真恶心!”   “这种人居然还是八大门派之一的掌门?”   “什么八大门派,叫八大魔教好了!”   “当年重山门被灭的事情果然不简单!现在倒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报应可就来了!”   楼中其余七大门派的弟子,更是神情恍惚,眼中一片茫然。   他们或持剑,或握刀,或戴着铁环,磨着暗器。   可此时此刻,他们的掌门在不远处嘶吼怒叫,互相攻讦,远没有平时所谓的“情谊”。   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走到这一步?   心中的正义,又在何时变成了错的?   有人心痛万分,抛下兵器,红着眼睛扯下自己身上的弟子服,撞入人群离去。   一人走。   十人走。   众人皆走。   三秋楼中,只剩下神态癫狂的七大掌门,与端坐在旁,手执秘籍的薛兰令。   林天真道:“我是不是不用喝了?”   薛兰令怔了片刻,忽而释然一笑:“不用了。我想,八大门派走到这里,已经是真的输了。”   林天娇问:“那薛大侠,你还需要听他们说更多吗?”   “不用了。”薛兰令这样回答。   他站起身,手中轻轻一松。   秘籍悄然落进火中,火舌舔上纸张,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还在嘶吼的人影齐齐顿住,然后他们疯狂地,不带任何理智地,像是要舍弃一切般冲了过来,你推我搡,扭打一团,不惧烈火的高温也要伸手,从火中取出他们渴求已久的秘籍。   这一瞬间,丑态百出,狼狈不堪。   薛兰令取下玉箫,在上面轻轻落了个吻。   他阖眼道:“本来还想让他们说更多……可这种事情,说了,只让人更痛苦。”   然后他转身,踩着一星月华,如鹤影羽飞,翩然而走。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完结,之后会出两篇接正文番外。 第一百章 大结局   天色蒙蒙亮起。   他走过来的时候,有琴弘和正躺在河岸上,衣摆沾着潺潺而过的溪水,面上贴了片火红的枫叶。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可有琴弘和却道:“这真有意思。”   像是在同他说话。   于是他说:“的确很有意思。”   有琴弘和坐了起来,接住掉落的枫叶,仰首笑道:“我以为你会把事情做得更绝。”   他就在天边的一线银白映衬下轻轻笑了。   薛兰令道:“我其实很想把事情做绝,我想过无数次,要如何把这件事做绝,要让他们付出怎样的代价,得到如何惨烈的报应。”   “你改变了想法。”有琴弘和低声道。   薛兰令道:“与其说是我改变了想法,不如说,是我送了武林盟一份大礼。”   有琴弘和抻了个懒腰,闻言道:“你让八大门派就此一夕倾倒,再不成气候,等于让武林盟成为了江湖上目前为止最说得上话的组织。虽说上任盟主蔚飞白包庇过八大门派,但蔚飞白死了,接任的朱子平又无大错,他们还是会给武林盟几分薄面。”   薛兰令走近了,在有琴弘和的身边坐下。   溪水从他脚边流过,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交叠斑驳。   薛兰令垂着眸,认认真真拂去衣上的两片青叶。   他道:“比之让他们痛痛快快付出代价,我更乐见他们生不如死。从前做过的事情,需要一一受过,而我只是一个讨公道的人。”   有琴弘和问:“所以你将这件事交给了朱子平?”   薛兰令脸上笑意渐深,他说:“我用相同手段对待他们,他们会恐惧,会后悔,也会怨恨。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唯有朱子平做这件事,才能真正让他们绝望。”   “比之被从前的仇人寻仇报复,对这些掌门而言,被从前看不起的人踩在脚下肆意折磨,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有琴弘和轻笑一声,伸指拨开一堆石子儿,拿出两个,掷进水中。   石子儿没入,涟漪溅起。   他们如此沉默了片晌。   “朱子平倒是能忍,”有琴弘和道,“他在蔚飞白面前老老实实做了这么久的好师弟,可能蔚飞白死也想不到,算计一世,居然是被他的师弟所出卖。”   薛兰令道:“所以朱子平适合。”   有琴弘和没多说话,他微低着眼帘,大抵又沉默了片晌。   他问:“你把不识卷交给他,就不怕他当真一统武林,从此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   薛兰令抬起眼看他。   独步天下、称霸武林,江湖上人人都这样想过。   无论男人女人,都想登上至尊之位。   因为唯有手中握到了权势,得到了地位,有了身份,有了利益,才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世间多的是富有野心的人。   朱子平不会是个甘于平凡,毫无野心愿望的人。   不识卷交到朱子平的手里,就注定了危险。   可薛兰令只是漫不经心地问:“没有朱子平,难道不会有下一个人?这江湖永远如此,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今日侠客,明日枯骨,天翻地覆又如何?”   “如果一个人有让天地翻覆的力量,他就可以有让天地翻覆的资格。”   有琴弘和怔然,叹道:“那我要提前去为他下蛊。”   薛兰令笑道:“那也不用。他不可能练成这个功法。”   对上有琴弘和平静的目光,薛兰令用一种他们彼此极为熟悉的语气说——   “因为我给他的不识卷,本来就不是不识卷。”   有琴弘和也没有意外。   有琴弘和顺着他的话意问:“那你把不识卷交给了谁?”   薛兰令回答:“我交给了魏独欲。”   有琴弘和道:“什么时候?”   薛兰令道:“在所有人都以为不识卷就在中原地宫的时候。”   有琴弘和了然而笑:“看来黎庄主做了很大的贡献。”   “不错,”薛兰令颔首,“没有黎庄主指路,没有黎庄主大义灭亲出卖他们,我又怎么会知道,八大门派在毁了重山门之后,就开始不断破解中原地宫的机关?他们明知陷阱还是要来,不过就是赌没人破解最后一道机关。”   有琴弘和道:“可惜他们也没想到,黎明达在这之前就已经破解了最后一道机关。”   “然而黎明达不敢真的去中原地宫将秘籍取出来。”   有琴弘和近似感叹:“也许这就是天意。”   薛兰令当真不愿意留在武林。   他对于江湖,从前有过多少向往和憧憬,如今就有多少厌倦心情。   他只想远离。   归隐山林,寻一处桃源或洞天福地,和段翊霜一起——这就是他如今唯一的想法。   倒是有琴弘和,听过他的想法后,竟也道:“我也不想留在这里。”   薛兰令撩开帘子,坐进车厢里。   隔着垂落的竹帘问他:“那你要去哪里?”   有琴弘和道:“我先送你们去你说的那座雪山。”   段翊霜在他身后追问:“然后去哪里?”   有琴弘和道:“去中州长安。”   他答了这句话,两步登上马车,挑开帘子跟着走了进去。   段翊霜最后一个走上马车。   有琴弘和又道:“你们不知道,我得了消息,新帝登基,现在中州是世上最安稳的地方。等新帝把位置坐稳,必然要大张旗鼓整治武林,这段时日,朝廷的官员被江湖人士砍头的不计其数,新帝就算是个仁明贤德的明君,也是要来出出气的。”   “正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到时候要是找到我春秋谷的头上,我人去楼空,典籍也不留下半本,岂不是躲过一劫?”   薛兰令懒懒靠在枕头上,等将段翊霜揽进了怀里,才抵着身前的肩膀道:“你去中州长安,总要有个名头,难道你是去给新帝下蛊的?”   有琴弘和长叹一声,道:“我也想过。凭借我的功夫,进现在的皇宫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我要是潜进去下个蛊,让新帝唯我是从,我说不定也能过个当皇帝的瘾。”   段翊霜就顺着这番话问:“谷主怎么又不这么做了?”   有琴弘和道:“因为我不适合做皇帝。”   “反倒是你们两个,”他忽而转开话锋,幽幽道,“诸事已尽,现在就是逍遥自在的时候。不像我,还要想着传承衣钵……虽然这个衣钵,我是不想传的。”   薛兰令道:“这是谷主的遗愿。”   有琴弘和脸上浮现出一个不甚清晰的笑意,他无所谓道:“就算我不遵守他的遗愿,到了黄泉路上,他也打不过我。”   之后一路无话。   去雪山的路很长,虽说颠簸,时间久了,也就让人昏昏欲睡。   段翊霜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极想睡下,又有些不自觉地想要打起精神。   他这样时而睁眼时而闭眼,薛兰令虽说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他精神不佳,干脆贴过来哄他:“睡一会儿?”   段翊霜浑浑噩噩着点了点头,转身压在薛兰令怀里,半张脸贴在盈着浅香的衣襟上。   他睡得很熟。   有琴弘和也有些困倦,但还是忍不住道:“你还是什么都没告诉他。”   薛兰令道:“有些事情不太需要知道。”   有琴弘和道:“我说的什么,你心知肚明。”   薛兰令笑声沙哑,他道:“至少我之前,只想着当着全江湖人的面将他们一一折磨致死,再当场自尽。”   有琴弘和道:“所以我已经做好了给你收尸的准备。”   薛兰令不应,只道:“我把黎明达和黎星辰都交到你手上,你打算怎么做?”   提及这件事情,有琴弘和难得有些头疼。   他道:“黎明达倒是好处理,只是这个黎星辰……我有心放他走,他说什么也不走。”   薛兰令道:“你可以下蛊。”   有琴弘和却道:“你先让我把你体内的蛊虫取出来再说。”   薛兰令便不再说话。   有琴弘和道:“你都不想死了,还留着蛊虫做什么,想让我和你一辈子都在一起?”   薛兰令道:“我练的功法会让我长生。”   有琴弘和眨了眨眼睛,问:“什么?”   薛兰令道:“秦袖里活了多少年,你知不知道?”   有琴弘和道:“和他有关系?”   薛兰令道:“不是和他有关,我们修炼的功法,到了最后一重,总有共通之处。”   “秦袖里在江湖上最为出名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二十七岁。是一百二十七岁。他直到现在,还活在这世上。”   顿了顿,薛兰令又道:“所以我不想取出这个蛊虫。我很可能比段翊霜活得更久,而我绝不能活在没有他的世间。所以等他死了,我就会立即催动我身体里的蛊虫,这样,我也就不用在这了无生趣的人世多活。”   有琴弘和深吸一气,却没有追究这长生与否。   有琴弘和只道:“所以你喝那瓶假解药的意义在哪里?”   薛兰令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笑出声来,在段翊霜迷迷糊糊被他吵醒的时候,忽而与之对视。   他垂下眼帘看人时经常显得漠然。   可他如今的眼神很温柔。   段翊霜视线模糊一瞬,清醒时候,长长的流苏已经扫到脸上,映出一片薄薄的痒意。   段翊霜迟钝地问:“你刚才在笑什么?”   薛兰令道:“我笑人有七情六欲,所以生五识,自以为超脱的,不可超脱。求死的不死,求活的不活。”   段翊霜立时坐起,敛容道:“你还想寻死?”   薛兰令没有应他。   薛兰令只是偏头对有琴弘和说:“现在,你知道意义了。”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设定前文铺垫过,不细说,低武设定,但教主和秦袖里因为功法的设定更高,中武的核心壳子。高武太高够不上。   顶多活得久,也做不到破碎虚空修仙不死。   武林做大是朝廷在内乱,朝廷内乱结束武林不会一直做大,前文也铺垫过。   番外在中秋节会陆续更新。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http://www.qisuwang.com